第1章 “拆屋”引出的故事
“拆屋”是形容郑矢民和媳妇在炕上办的那个事,结果这话却不知道如何长了腿,过了没有几天工夫,关于郑矢民在炕上有“拆屋”之骁勇的传说就在郑家林传开了,却不想,媳妇得了急病突然死了,也从此开始了他一生跌宕的命运。
郑家林来历
郑矢民这一辈子有两件事是和婚姻有关。最让他荣耀的是,曾经因为在自家炕上和媳妇办那个事,搞得动静过大获得了一个响当当的外号,叫做“拆屋”;而最窝囊的事则是因为连死了两房媳妇,被家族当做妖孽给从胶州老家驱赶出了家门,只身一人流落到了当时还在德国统治下的青岛。
有关郑矢民在炕上“拆屋”的故事,这还得从头说起。
从郑家宗谱考证,郑家原籍江浙一带,祖上为官,因冒犯朝廷被充军发配至云南(古云州,运城以南),于明永乐年间,经由山西洪桐大槐树下迁徙来到山东胶州。
相传,朱元璋在最落魄的时候一路要饭来到山东临朐,沿门乞讨,不但无人施舍,反而还被一家有钱的员外放出恶犬给咬伤。朱元璋因而对山东人痛恨到了极点,对天发下毒誓说,有朝一日当上皇帝,定将山东人斩尽杀绝。元朝末年,山东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己经成事的朱元璋难以忘记昔日的誓言,派大将徐达、常遇春率军二十五万进入山东境内,大开杀戒,连续杀戳十年,把山东人已经彻底赶尽杀绝,从而使山东大地成为人迹罕至的无人之地,古书形容当时山东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田莱尽芜,蒿藜没人,狐兔之迹满道”的凄凉景象。
至明永乐年,当朝皇上朱棣听从大臣进谏,开始将移民经山西洪桐大槐树向山东境内迁徙。郑家的袓先就是这些迁徙移民中的一支,被官兵绑缚着手,从遥远的云南押解到山西洪桐,再由大槐树下出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来到了山东胶州,在这里拓荒垦田,繁衍生息,从此诞生了这个以郑姓为第一大姓的自然村落——郑家林。
康熙年间,郑家举子郑隽进京赶考,一路闯关至殿试,结果只因长相略逊而屈居榜眼,为“两榜进士”。被派任陕西富平做八品县丞,后升任县令,因治县有方,深得百姓爱戴,并于康熙三十六年奉旨进京入翰林院。郑隽一生为官清廉,于耄耋之年经皇上恩准告老还乡,在村前面对墨水河的场院里大兴土木,修建郑家宗祠,以示对袓先的感恩与缅怀。宗祠里从此年年香火不断,全村郑姓族人都供奉着一个老祖宗。
岁月如逝,郑家林早已经由原来的老祖宗繁衍成了一个一百多户人家的大村了,村里全部都是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式建筑,一条条胡同巷子相互串通,排列有序,完全延续了明朝的建筑风格。从高处望下来,全村的形状极像一个大大的“井”字,把各个院落之间连通成为一体。
自先人设下规矩,郑家一直由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出任族长,统管各户家长里短,调停村里大小事务。至此,郑姓家族和睦相处,除了偶尔出现婆媳不和、姑嫂不睦等鸡毛蒜皮小事之外,几代人沿袭下来没有发生过大的争端,皆因为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大家都出自一个老袓宗。
郑矢民这一支是老进士郑隽的嫡门后代,一直住在这个“井”字的中间,世代以农耕为主,放地收租,起早贪黑,几代人熬出了不小的家业。经世代繁衍,到了郑矢民出生的时候,族谱己经从“德章望远行,顺应矢天高”传到了他的矢字辈了。他爹郑应勤秉承了老辈上吃苦耐劳的精神,勤于持家,把个家理整得像模像样。二十岁上郑应勤奉他大大(胶州方言,父亲)郑顺昌之命,娶了营海殷家集老殷家的二嫚儿过门,两口子精打细算,勤劳简朴,城里有字号,家里放着租,已经成了和城关王成格、城南曾大洋、城西杨立宽齐名的胶州四大家之一了。
深宅大院,三进的宅子,瓦房二十余间,房子是刚刚翻新过的,清一色的青砖到顶白灰抹缝,宽阔的大门上端镶嵌着精美的花鸟砖雕,高高的门槛上浮镌花草云纹,两侧浑厚的门扇上茶盘大的铺首,兽面狰狞,扣齿衔环,锃亮抛光。门前阶石如玉,平滑如案,光可鉴人。一对坐鼓石狮,狮子蹲在雕以花草的石鼓上,卷尾昂首,露齿探爪,呈现出一副滑稽而又喜悦的样子,很是气派。两扇厚重的朱红大漆门侧,镌刻着郑隽当年亲笔书写的“忠厚传家,诗书继世”楹联,笔力苍劲,俊逸洒脱。跨进半尺高的门槛,影壁上用彩石拼砌的五只张开翅膀的蝙蝠,围在一个斗大的“福”字四周,预示着“五福临门”的美好寓意。最为壮观的,还要属前院里的两棵四个人都搂不过来的老槐树,传说是先人从洪桐县出走时,采擷下洪桐大槐树的种子,于来到胶州当日亲手种于此处,现今老槐树也风风雨雨经历了好几百年历史,显出了一副老态龙钟模样。其中的一棵,树心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就己经枯空得能藏得下两个人,而枝叶却依然繁茂。两棵老树一左一右,像两位神勇的武士一样守护着郑家。铺开的树冠几乎遮住了整个院子,每年春天,串串槐花盛开,香飘郑家林,招来蜂蝶无数。由于树冠的茂盛,几乎把前院全部遮住,阳光像切碎了的金屑一样穿过枝杈间的缝隙射进来,照在院内的地砖上,氤氲着袅袅的地气。
郑家有好地一百五十亩,圈里养着大小牲口,家里养着两个长工,夏收秋种还得再雇几个弥汉(短工)。每年逢节便开仓放粮接济穷人,赶上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也搭上台子唱几出大戏。
胶州人喜爱的胶州大秧歌,是胶州古文化历史上的璀璨明珠。舞起来热情奔放,甩肩挺胸翘臀,三弯九动十八态,一招一式透出了粗犷的欢快,把个丰收的喜悦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郑应勤自小跟着父亲热衷于这门土生土长的民间艺术的表演,别看他平时不吭不哈像个闷葫芦,可是只要锣鼓点一响,黄马褂往身上一穿,精神面貌就立刻不同,踩着鼓点子扭得那叫一个欢实,全身所有的关节都随着鼓点的变化而变换着扭动,扭到尽兴的时候,也忍不住扯开嗓子嘶吼上一曲《十八摸》:
摸着大姐的辫子梢儿,
好像那玉米刚打了苞儿;
摸着大姐的小下颌儿,
就像秋天的小场弯儿;
摸着大姐的肚脐眼儿,
想起了早五年的小洋钱儿;
摸着大姐的“爷落盖儿”,
前褡后裢全是钱儿;
(“爷落盖”:青岛方言,指人的前额。据说这是一句古老的齐国语言,原意是后辈人要给前辈磕头,也就是说,当晚辈见了长辈以后前额要落地,所以叫做“爷落盖”,发展至今就成了前额的别称。)
郑家在城里还有字号,叫做“勤记”,是从郑应勤的爷爷那一辈上传下来的,己经有了百多年的历史了。
钱庄不大,股小息低,出具的都是百八十两的小本银票,到什么地方都好使。
再就是郑家油坊榨出来的“勤记”小磨香油,那是一点都不掺假的纯芝麻油,单选成实饱满的白粒芝麻,从炒到榨八道工序一点都不含糊。油清味浓,闻名山东,只要郑家一熬油,胶州城里满大街都飘香。郑家字号传到郑应勤这一辈上,油坊的生意更是红火,就连驻扎在胶澳德国总督府的洋人都吃服了,三天两头派人下来胶州买油,点名只要郑家的“勤记小磨香油”。
郑家在墨水河边上有五亩地,传说是先袓亲手开垦出来的,一直由郑家人自己耕耘,主要种植大白菜和烟叶子。大白菜是胶州的名产,在城北三里河有那么七八分地,长出的白菜和其他地区的白菜不一样,个大帮脆,无论多厚的帮子,只要轻轻一掰,“啪”地一声就会断裂,在太阳下一照,帮内的七根筋根根如金丝一般透亮。京城里的西太后点名要吃帮如玉叶似翠味鲜脆嫩的胶州大白菜,每年一过霜降,到了大白菜的收成季节,县里必定要派专人下来征收,专门挑选个大心实白帮绿叶的好菜,用红绸绳黄丝带捆扎起来,衬上黄缎子盒,漂漂亮亮地进京给老佛爷上贡。郑家的地里也种大白菜,论品质一点也不糙其(不糙其:青岛方言,不次于)三里河给京城老佛爷的供品。由于这块地一年只有这一季收成,地能够得到充分的歇息,出不了什么大力气,再加上郑家舍得施肥,把城里油坊榨油剩下的“麻山”一车一车地拉回来,全部扬在土地中当肥料。还有一点就是郑家人勤快,没事就像伺候孩子一样地伺候这块地里的苗苗,不停地耕锄浇水灌溉除草灭虫,从不让地吃了屈,把这块地拾掇得黑油油透着馋人的肥沃,连块指甲盖大小的坷垃都没有,所以收成的大白菜一棵棵水汪汪油漉漉地闪着动人的亮光,谁见了都眼馋。年景好,亩把地能收三四千斤白菜,收上来以后,除了留出过冬自家吃和送亲戚朋友的之外,其余的都让长工拉到集市上卖了。郑家还有一块地用来种黄烟,说起这种黄烟可是郑家另一个有名的绝活,是郑家祖上独创出来的秘诀。烟叶这个东西看似平常,实际却很娇贵,怕旱怕涝怕虫害,比伺候大白菜要费心得多,得勤收拾勤施肥,一席子地只种烟,收成了之后,必须要歇地一年,否则种什么都不活。自家种的烟不比集市上买回来的,自然要讲宂很多,上叶和下叶抽起来烟熏火燎地呛人,因此必须要上打顶下打底,只留下中间那几片叶子,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拉回家烤制。土窑里烧的全是柞木拌子,把烟叶子五片一把捆扎起来,均匀地平铺在烤板上,连续烘烤10十个小时后封火,再继续闷烤至黎明。把烤好的烟叶子挪到室外,充分地吸收露水,再被霜打一遍,并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带着潮湿收起来,放置于阴凉的地方风干。抽的时候,现用现烤,经过如此繁杂工序烤制出来的那才叫做烟,烟的颜色和味道才能达到上品,红郁郁泛着金黄颜色,抽上一口爽心润肺,喷香!
郑家的日子过得确实舒嗦,延不遇(延不遇:青岛方言,时不时)地摸俩鸡蛋,隔三差五地从集上徐家烧肉铺切半斤烧肉,打二两老烧锅子,全家都能沾上荤腥。郑家男人吱着老烧嚼着烧肉,嘴里哼唱着几句胶州肘鼓子戏(肘鼓子戏:茂腔)里最出名的《赵美蓉观灯》:
鱗刀鱼,赛银叶,
旁边走的蟹子灯,
扭扭嘴的海螺灯,
一张一合的蛤蜊灯,
蹦蹦跶跶的蛙子灯,
龟狐龟瓜的蛤蟆灯
……
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郑应勤有两个儿子,郑矢云和郑矢民。郑应勤新婚不久参加乡试,与本乡张秀才一同喝酒,约定两家指腹为亲,为矢云立下婚盟,从此两家以亲戚往来,逢年过节相互走动。及至矢云九岁时,也就是光绪十八年春,胶州闹天花,矢云不幸染上瘟疫,连续一集(一集:五天)高烧不退,最后终于不治夭亡。张家闻讯痛不欲生,以重礼厚葬未婚之婿。郑家为此深为感动,当场定下由矢民顶兄续做张家女婿,以延续这段姻亲关系,张秀才携全家前来郑家林泣拜郑应勤讲义气。
第一房媳妇
郑矢民生于光绪十六年农历八月,公历一八九零年九月,恰逢李鸿章李大人上书老佛爷在胶澳设总兵府以防外患,得老佛爷恩准后,原登州总兵章高原奉旨率一镇清军入住青岛设防。
在矢民出生之前,郑应勤他大大郑顺昌还活着,眼瞅着和应勤般上般下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唯独自家的媳子生了矢云这一个独苗后就没再见肚子有动静,心里暗暗着急,背后问应勤是咋了。应勤自己也说不明白,抓着头皮也在找原因。晚上在炕上和媳妇郑殷氏也没少忙活;农闲时候吃过了晌饭,再抓紧时间关上房门宽衣解带和媳妇上炕加一盘日战,可是到了月头,郑殷氏下身那条骑马带子(月经带的俗称)照挂不误,没有任何效果。现今大大问下来了,也只能用“媳妇肚皮懒,显不出怀”之类话来糊弄老爹。一气儿忙活了好几年才终于发现媳妇上了身,郑应勤才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
光绪十六年农历八月,这一天晚上矢民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坡里被一条车绳般粗细的大青花蛇追赶,她踮着一双小脚跑啊跑啊,累得她实在跑不动了,只能惊恐地眼睁睁看着那条蛇嘴里吐着长长的蛇信子,一点一点地向自己逼近,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尖叫了一声,从噩梦中醒来。她把这个梦告诉了郑应勤,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郑应勤又学给了他大大郑顺昌听,郑顺昌低头沉吟了片刻之后,才慢吞吞地说:“梦蛇添丁啊,只是这个小小儿来得有些怪异。”
“怪异?”郑应勤看着他大大的脸,不解地问,“怎么个怪异法?”
郑顺昌蹲在墙根下,懒洋洋地晒着日头,眯着一双老眼,吧嗒了两口烟袋,不神不仙地掐着指头算了算说:“命里大福,年少受累!”
郑应勤不解地望着他大大,还在等着继续往下说,可郑顺昌却在鞋帮子上磕了磕烟袋,慢慢地扶着墙根站起来回自己屋了。
那一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到下午的时候,突然之间起了一阵冷飕飕的西北风,使这个夏天的下午一下子就变得寒冷起来。也不知道这阵风是从什么地方刮过来一块黑云,黑压压地遮天蔽日,天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像黑夜一样,家家都点上了油灯。据说有人当时还亲眼看见,在黑压压的云层中闪现出了一个龙头马身的怪兽,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直插郑家老宅,“咔嚓”就是一个震耳欲聋的滚地雷,把前院老槐树上一根碗口粗细的老枝杈子给焦煳煳地劈断了。就在这一声炸雷响过之后,矢民出生了。
关于郑矢民的出生,在郑家林还有另外一种更加神乎其神的说法。据说当天过晌,郑顺昌一看天阴下来,就起身想把院子里正晒着的长果(花生)给收起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紧接着看见一条通身雪白的大白马猴“吱溜”一下子就钻进了老屋,然后就听见媳子屋里“哇”地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郑顺昌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赶紧揉了揉眼再仔细看,可院子里除了那条被雷劈断的老槐树杈子还在冒烟,其他什么也没有。从这以后,郑顺昌就突然失语,一直到死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这孩子自打出生那一天开始,就日夜哭声不断,吵得四邻不安,夜不能眠。真把郑应勤哭草鸡了,四处求签拜神,满大街地贴过“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好心的路人读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的帖子,却都没有丝毫的收效。眼见着孩子老是在哭,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看着心疼,听着心烦。
矢民百岁儿的时候,郑应勤把算盘忘在了炕上,被这孩子看到,哭声立刻停了下来。谁如果把算盘拿走,孩子马上又开始哭个不停。郑应勤万般无奈,只好再拿算盘哄他。
自从有了算盘作为玩物,倒是再也没有听到矢民的哭声,可是到了该学会说话的时候,这孩子却什么也不会说,只靠摇头和点头来答应或不答应事情。按说十哑九聋,而这孩子似乎什么都能听得见,也什么事都明白。矢民整天抱着个算盘,就连夜里睡觉也得搂着这个算盘,似乎这个算盘就是他的命,一旦离开了算盘,就会烦躁不安大哭不止。这又使郑应勤两口子犯了愁,好容易养活了这么大,现在却是个哑巴。就在矢民出生后的第二年冬月,其兄矢云不幸夭折,矢民年方岁半。郑应勤两口子看着心里就着急,一脸的愁容。说起来郑家这两条根,老大不好养,还未及成人就死了,而这老二却又是个哑巴,于是这两人就放下家里的一切,地里的庄稼和城里的生意都顾不上了,到处寻医问药,见庙就求遇佛便拜,能打听到的偏方都用过了,可始终也没有听到这孩子嘴里说出半个字。直到五岁那一年春上,矢民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嘴上烧起了一圈燎泡,整日地昏睡,吃什么药烧都退不下去,眼见的是活不下去了,矢民娘只好用被子包严实了搂在自己怀里,白黑地就这么抱着。终于有一天,矢民身上像是被水泡过了一样,浑身上下出了一身透汗,这才缓醒过来,慢慢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话:“娘,我饥困!”
矢民娘还没反应过来,一听孩子饥困,就赶紧下坑准备去灶间生火,刚走了几步,猛然觉得不对头,就回过身来问矢民:“儿呀,你刚才说什么?”矢民又重复了一遍。矢民娘这回听得是矣亮儿的,慌慌张张地奔出房门,大呼小叫地把躺在东间炕上正在发愁的郑应勤给砸巴起来:“他大大,咱家矢民会说话了!”
郑应勤一听,慌得一下就从炕上怆起来,连鞋也顾不得穿,赤着脚撒腿就奔了西间,两手抱起矢民,急切地说:“儿呀,能不能再说一句让大大听听?”矢民懒懒地睁开眼看了看郑应勤,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大大,我饥困!”郑应勤听了心花怒放,欢起地抱着矢民,嘴里机械地重复说:“我这就叫你娘给你做饭吃,我这就叫你娘给你做饭吃。”说着,竟然喜极而泣。
矢民会说话了,而且吐字清楚措辞得当,这自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郑应勤当下从屋里慌里慌张地蹿出来,激动得连声说让矢民娘赶快点火擀面条,忘不了再嘱咐一句“打上俩鸡蛋”,然后又嘱咐长工从老屋里把过年剩下的所有炮仗全部都拿出来,不管多少,通通挂在门外的老槐树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在这个春天震响了整个郑家林,全村所有人都围到郑家老宅看热闹。刚接替己经去世的郑顺昌当上族长的老秀才郑顺义感叹地说:“前朝有个大才子解晋,七岁上才会说话,结果连中三元进朝当了大官;老郑家袓宗郑隽,三岁才会说话,二十八岁通过殿试,给老郑家光宗耀袓。如今莫非咱老郑家老茔上冒烟,这辈子又出了一个文曲星下凡?”矢民十分聪慧,六岁开始进学屋跟着四爷爷郑顺义念书。矢民读书用功刻苦,先生只需在学屋里教一遍,他就可通篇熟读,孔孟之道、书法珠算样样皆通,唯独不懂农耕之事,苗不识五谷,地不知耕耘。矢民虽然平日说话不多,可是大家都知道,矢民的性格其实是属大白菜的心——劲儿在里边。
矢民十一岁那年通过了院试考中了秀才,一下子引起了胶州的轰动,连县太爷都听说了,亲自到郑家林前来上匾祝贺。整个胶州更是纷纷传说郑家林出了个神童,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三岁作诗,五岁对句。那一阵子,矢民的老师——四爷爷郑顺义这个老学究走在路上都特别自豪,连说话的语气都比往常粗了许多,见人直翘大拇指,说教了一辈子书,还从来没有教过矢民这样的好孩子,肯定是胶州出的下一个状元。背地后按照矢民生辰八字给偷偷地爻了一卦,说他将来非官即商,必定大富大贵。郑顺义这下心里有了底,就下大力气教矢民,争取下一步他再能通过乡试中举人,到了那时候,郑顺义可就是胶州响当当的解元师傅了,谁敢对他不敬?
矢民十三岁,与哥哥指腹为婚张家女儿年已二十又一,到了非嫁不可的年龄。丈人张秀才就过来找郑应勤商量,看看选个日子把子女的婚姻大事办了。郑应勤应承了下来,全家上下一齐忙活,准备给矢民娶亲。此时矢民尚不知娶亲是什么意思,按照书本中所学“三纲五常”,只得遵从父命,稀里糊涂地把媳妇张氏给将(将:青岛方言,此处指娶亲)进了门。
矢民初婚时年幼无知尚不通人事,在大人们的安排下,骑马披红地把新媳妇迎娶回家。新婚之夜,矢民经不住白天的一顿折腾,早已累乏至极独自呼呼睡去,哪里还顾得上新过门的媳妇羞羞答答地在婆婆的授意下给他脱裤褪衣。这个时候,鸡己经叫了两遍,那些闹喜的人们早已在欢快的笑声中离去,屋里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新媳妇,蒙着盖头怯生生地端坐在炕头上。屋内跳动着的油灯把新房墙上的大红囍字拉得悠长,新媳妇在幽暗的灯光里结声(结声:青岛方言,不说话)地坐在炕沿的边缘,臊红着一张火辣辣的脸,手握把攥着矢民胯下那个还没成事、光秃秃连根毛都还没长的小尘子不知该如何是好,而矢民就这样躺在媳妇的怀里被她又抱又搂却浑然不知,连梦都不做一觉就睡到天明。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矢民成亲已经到了第三年秋天,秋日的清晨总是让人有种赖在被窝里不愿早起的感觉,在经过炎炎夏日的闷热考验后,谁都希望能够在被窝里享受早晨的慵懒。上秋十月,天过了寒露,麦子刚播入地尚未吐青,忙碌完秋收秋种之后的田野显出了空旷,天高云淡,瓦蓝色的天空己不再是烈日炎炎,阳光也不再像炎夏那样毒辣,变得柔和了很多,带着一缕清凉可人的柔软北风,暖兮兮地照在人的身上。天际的远端,一行大雁排做了“人字形”正在向南飞去,在田间忙碌了一年的农民们就此进入了一年的农闲时节,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蹲咕在树下或墙根,把两口子炕上的那点事当笑话说。大约就在这个时候,矢民在大人们开的那些不素不荤的玩笑中,忽然醒悟了男女之事。这是秋天的一个后晌,两条狗在大街上就干上了那事,引得闲着没事干的人都站在一边看热闹。正在收拾场园的矢民看到了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裤裆里那玩意儿杠杠地昂起了头,涨得难受,羞臊地抬头环顾四周,见并没人注意他,于是假装着要上圈的样子,面红耳赤地放下手头上的活计,急哧哧地就往家赶。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见媳妇张氏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句话也不说,直勾勾地就奔了过去,一把抓住张氏的手就拖进屋里,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蛮力气,猛地就将她给按倒在炕上,慌不迭地宽衣解带。张氏起初不知矢民是什么意思,嘴里一面惊恐地叫着:“你这是得咋?”一面搾挲着两只湿漉漉的手拼命地挣扎。看到矢民正在使劲地给她往下扒衣服,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阵心慌意乱的晕眩,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只是惊愕地瞪大眼睛望着他那张被欲火烧得通红的脸。直到矢民一把拽下她的裤子,张氏才又惊又喜地让矢民去掩上门,自己支支翘翘地(支翘:胶州方言,扭扭捏捏)用手捂着脸,躺在炕上迎合着矢民的笨拙与莽勇,任由他趴在身上胡拱乱撞。
尝到了男欢女爱甜头的矢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和张氏在炕上日日寻欢,夜夜作乐,贪婪地折腾了一次又一次,弄得声音也大了点,搞得满屋的埗土(埗土:青岛方言,尘土)乱飞,直到两人精疲力竭,只剩下仰脸呼哧呼哧大口喘气才算终了。连续弄了五六宿,依然乐此不疲。
由于两个人在东屋里制造的动静过大,连睡在西屋的郑应勤两口子隔着两道墙都能听见媳子欢快的叫喊声。矢民娘在这边听得心烦意乱,翻过来覆过去睡不着,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不这得咋?得拆屋?”然后在被窝里用脚蹴蹴郑应勤道:“他大大,那边都嗷嗷的,你也能睡得着?矢民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身体受不了,你要是闲着没事就不能去说说他?别跟捞着了似的,没白没黑地这么拼命忙活。”
郑应勤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带着睡意地说:“你这个人说话就不知动脑子,这样的事我这个当老的怎么好开口?你当婆婆的白天趁着家里没人,就不能去找媳子说说?”
矢民娘见郑应勤任何反应都没有,陡然起了一肚子阴火,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背过身去恶语骂道:“快死哒着挺吧!”
第二天,矢民娘就趁着白天矢民进城里照看铺子的工夫,把媳子张氏叫到跟前,正颜厉色地说:“你两个晚上能不能小点声晬吼?听听你扯着个嗓子拼了老命的嘘喝,满郑家林都是你的动静了。不怕四邻八舍听见笑话你们俩?”(啐吼:青岛方言,叫唤的意思,一般为贬义。)
张氏一听婆婆说这个事,那张脸红得像起了火。到了晚上两个人一贴身,矢民就受不了又得要,张氏反抗着不给,两个人在炕上翻过来滚过去,毕竟还是男人力气大,到底还是让矢民给得了手。张氏刚想要叫唤,忽然想起婆婆白天的话,就死死地咬住嘴唇,豁上一声不吭,结果连嘴唇都给咬出了血。
按说,关于“拆屋”的原话本来只是郑应勤两口子在炕上的私房话,却不知道如何长了腿,过了没有几天工夫,关于郑矢民在炕上有“拆屋”之骁勇的传说就在郑家林传开开了,于是,就有好事的给他起了个“拆屋”的外号。人们饶有兴趣地讲述着矢民晚上如何“拆屋”的故事,把个矢民给臊得脸一直红到脖子根。后来这话又传到了矢民娘的耳朵里,她就在家瞪眼扒皮地大骂郑应勤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玩意儿,什么话也往外传,你妈不这下中了,矢民这个拆屋算是出了名了!”
郑应勤听了,捶胸顿足直喊冤枉:“你这不是倒打一耙?明明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现如今怎么能赖到我头上?”
两口子互相埋怨,谁也不承认是自己把这话给传出去的,可再回过头来想想把“拆屋”这个词用在那事上,又忍不住关上门哈哈大笑。
正当矢民两口子情窦初开如胶似漆难以分开的时候,张氏却忽一日患病不起。她趄在炕上上吐下泻忽冷忽热,下身流出一种散发着恶臭气味的血块,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开始矢民娘误以为媳子害喜嫌饭,并没当回事,过了几日愈发病重,吃什么吐什么,脸都变成了菜色,披头散发像个鬼样。矢民害怕,赶紧跑去问他娘是怎么回事,他娘这才踮着两只小脚跑过来一看,发现不对头,赶紧让矢民去请村里的郎中。
郎中复姓淳于,单名一个毅字,是郑家林为数不多的外姓人,住在村子西头的大宽街上。人长得气宇轩昂,举止不俗,说话慢条斯理,除了脸上有几个浅浅的麻子外,算得上是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淳于毅的袓籍是山东掖县,据说他的祖上曾经在宫里做过几年太医,专门给皇上皇后和妃子们扎古病(扎古病:青岛方言,治病。)。后来皇上因病驾崩,便自称年事己高不胜太医之职,举家返乡回了山东。这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事,而且这种说法只是淳于毅的爷爷活着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实际上郑家林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家的真实底子是跑江湖卖大力丸和金枪不倒药的,后来在老家因为大力丸吃出了人命,怕吃官司只好跑路,走投无路流落到了胶州,给郑家林一户没有男丁的人家入赘做了养老女婿,所生的后代全部都随了郑姓。淳于毅的爷爷活着的时候,给郑家林做了不少好事,所以在临死之前,当着老族长郑顺义的面拉着儿孙的手说:“我死了以后,后辈一定要姓归袓上,否则我死也不能瞑目。”于是到了淳于毅这一代人,姓氏就得到族长的准许,重新归了祖姓。淳于毅为此还专门回了一趟掖县寻根溯源,兴师动众地把他们淳于家的祖先灵位搬回了郑家林。可能就是因为姓氏和血缘的问题吧,自从淳于毅改回了祖姓之后,就从他的骨子里生出了一种和郑姓人无法融合的东西。
淳于毅读书很多,是郑家林很有主见的人物之一。他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语,无论见到谁,脸上总是挂着一丝微笑,显出一副悠然自得一派从容的样子,谁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应垓说,他在附近七里八村的人缘很好,无论什么人有个病灾吾的,只要有请他就必到,从来不分什么高低贵贱,也不会摆谱拿架,只要是患者全部一视同仁,绝对不会主动去向患者家属讨要诊费脉礼。病人家属面对这样行好的郎中就往往心里不过意,无论如何也得给他几个钱,淳于毅也从来不客气,只要你给我就收下,因此落下了个好名声,只要提起他的大名,有钱的没钱的都会翘起大拇指,连声赞叹“好人”。
如果不出诊或没有病号就医的时候,淳于毅就独在家赏壶品茗,沏上壶好茶自己品味。他喝茶很讲宄,只喝上好的海青绿茶。极品海青茶需四月上中旬采集,茶树需二尺高的成年树,接受了足够的阳光,凝入了足够的紫气,纳进了胶南地脉,呼吸了海洋气息,由采茶者于太阳初升之时取其顶尖向阳的极嫩幼芽。其色微黄,背则白茸茸的细密,此乃海青茶至尊。采茶者要二八处子女儿,不施粉黛,带着激情,带着羞涩,带着一颗清纯的心,用一双纤细的手细心采摘。采一壶约百八十叶,还需带着雾露快速着手下锅翻炒。炒工极其讲究,从杀青、揉捻到提香必须一气呵成,用柞木炭细火快炒,然后密封。饮用时,以炭火铜壶把水烧到说开还未开的程度,凤凰点头地将茶冲上,须臾间,却见壶中嫩芽全部上扬,根根朝上,轻轻地吹口气,茶叶才慢慢地落下去。再看倒出的茶汤,呈微绿色,品一口,清香宜人满目生辉;品两口,恍若蓬莱如梦似仙;品三口,给个皇帝都不换。
说淳于毅喝茶讲究,就连冲茶叶的水都是专门雇人从五里以外的山上提取流动的山泉水,用的是袓上传下来的大铜壶燎,燎水的炉子也是专门找工匠加工的炭炉,只烧柞木炭。这样烧出来的水,既没有烟熏火燎的火气,也使壶中的水更加纯净,茶馥茗郁,看上去都赏心悦目。喝茶之余,忘不了搂着他那管擦拭得锃光瓦亮的铜制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冒上两袋烟,嘴里面小声地哼唱上几句肘鼓子戏:
小叔子你别走听奴说端许,
你哥哥他就是碗端不起的豆腐汤,
睡在一个被窝里他连正眼都不看奴一眼,
更不管奴浑身烫人已经到了情头上。
直到这个时候才能完全暴露出一个真实的淳于毅。
淳于毅和郑应勤般上般下的年龄,两个人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关系算得上不错,可是从街坊辈分上算下来,郑应勤长一辈,淳于毅管郑应勤叫舅。按说淳于毅也算是郑家村一大户了,家业虽不及郑家,可也算得上富足,两跨的宅院,大漆门窗,除郑家老宅之外,在郑家林也是数得着的人家。淳于毅这人精明,不但从来不在外面露富,反而经常不露声色地来找郑应勤借银子,也不多借,三十两二十两,说三天还就是三天还,很讲信誉。可他那个老婆偏偏不怎么省油,张家长李家短地爱喳啦个老婆谈话,有一次在和些老婆们谈论谁家趁多少家底的时候,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自家的底子给抖露出来,人们这才知道淳于毅这个家伙原来是深藏不露。这件事传进了郑应勤的耳朵里,让一直在郑家林是公认第一大户的郑应勤心里感到疙疙瘩瘩地很不舒服,虽然表面上没有流露出什么来,见了面依旧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可私底下都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提防。
矢民领着淳于毅一路小跑地来到了郑家的东屋,他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张氏,又转过脸来问矢民病因,矢民的脑袋里像是被一盆糨糊给粘住了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郑应勤两口子紧张得大气不敢喘一口,姹挲着两只手等着淳于毅想办法扎古,更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引出的这个怪病。淳于毅见这父子爷们儿一问三不知,知道自己即便再继续问下去也是白搭,也就不再说话,用一只白白的手为张氏把脉诊查,却发现张氏己经脉若游丝,时弱时强,时有时无,又查看了一下张氏舌苔,这才放下手来抬眼对矢民说是“发皮汗”。随后来到正房,提笔开了几剂方子遵嘱服药,又出去洗了洗手回到屋里,接过郑应勤递过来的一杯茶,对矢民娘说:“大妗子,俺弟妹这个病有些麻烦,说句心里话我没有底,吃几服药看看,能熬过七天就还有救,过了七天还不中,就趁早准备后事吧!”绕了半天,临了也没说出张氏究竟是得了个什么病。
矢民心疼张氏,日夜陪护于左右,一口一口地将黑糊糊的药汤喂给张氏,可始终也没见好,最终未熬过一集,于几天后的夜里闭眼气绝。
张氏在郑家因为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就这么孤零零地撒手人寰,按照规矩死后不能进郑家祖坟,只能在地头建一座简易的坟将其埋葬。矢民年少丧妻,所受精神打击颇大,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睁眼闭眼都闪现着张氏的音容笑貌。整个人终日委靡,谁的话都不听。丈人张秀才闻听矢民如此,反主动过来劝慰他说:“矢民,你是个好孩子。人死如灯灭,她命里就是这么个寿限,这个谁也挡不住。你还得好好活着,可不能再伤了自己。”
老丈人的劝导似乎在矢民身上起不了什么作用,矢民依旧独自一人躺在自己屋里的炕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漫无目的地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他大大郑应勤更是担心这样下去会“踢动”了孩子,就好声劝说矢民想开了点,并把矢民带到了城里自家字号里,跟着铺子里的伙计到青岛给德国总督府送油去,让他散心,顺便也算是学着做生意。
说媒
郑家死了媳子,那些媒婆又开始忙活开了,整天出出进进,顶了张能说会道的嘴,不是李家嫚儿,就是王家的女,没闲没淡地和矢民娘呐嘎(呐嘎:青岛方言,嘀咕)些淡话。矢民见了心里就烦气,只要看见媒婆进门提亲,就黑着脸往外撵,弄得他娘很是尴尬,只好去把他老师郑顺义请到家里来。郑顺义好言好语地劝他道:“矢民,你是个能耐的男人,千万不能因为儿女情长毁了你这一辈子。我教你《大学》的时候是怎么说?来,跟着四爷爷一块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所以你就得往开了想。你丈人那天来的时候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你从现在就要振作起来,提起精神来,准备明年夏天的乡试,四爷爷我还得等着我侄孙子郑矢民能像前朝的解晋那样,给我也来个连中三元。真要是那样的话,就是让四爷爷当场去死这辈子都值了,到了阴曹地府我都会挺着胸对阎王爷说,咱胶州状元郎的师傅郑顺义来了!”
这么一说,矢民脸上才勉强地现出了一丝笑容。入了冬以后下头场雪的晚上,郑家刚吃过了晚饭,矢民娘正在收拾桌子的时候,郎中淳于毅的老婆徐氏过来串门。人还没进门,隔老远就听见她劈啦着嗓子(劈啦嗓子:形容嗓音嘶哑)的晔吼声。矢民从心底里就“嗝应”这个爱贪小便宜的女人,整天价东家走西家转,张家长李家短,老婆舌头到处传,天生长了张滑溜嘴,能说会道,见人说人话,遇鬼讲鬼语,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郑家林出了名的无事不起浪的快嘴老婆。矢民死了媳妇,她也少不了在背地后幸灾乐祸地说闲话:“这回这个屋拆大了,他妈的不连房梁一块都给拆了。”矢民讨厌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这徐氏还有一个非常招人讨厌的“爱好”:无论转到哪家,临走时都少不了“捎”点什么,哪怕是三把韭菜两棵葱,也绝不能让自己的手空着回家。实际上她家里并不缺什么,只是生就了这么一个贱习惯。时间一长,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有这么个坏毛病,难免就对她敬而远之,谁家见她来了都会像躲避苍蝇一样地躲避她,只不过碍于街坊和淳于毅会给人扎古病的面子上,都不好意思当面说罢了。
徐氏来到了郑家,也真拿自己不当外人,比进了自己家还自然,直接就脱了鞋盘腿坐在了炕上,也不用谁让谁,自己伸手就从炕上拿起郑应勤的烟袋,从搁在炕桌上的笸萝里取出己经碾碎了的金黄色烟丝,用力地往烟袋锅里面装,然后接过郑应勤递过来的火廉和打火石,“呲啦”一声点着了纸煤子,借着纸煤子的火点着了烟袋里的烟叶,吧嗒吧嗒地赶紧抽了两口,等烟叶彻底燃着了之后,张口喷出了一团白色的烟雾,这才腾出嘴来没话找话地伸出头隔着门帘对在外间忙活的矢民娘说:“妗子,到底还是俺舅会拾掇烟叶子,使上麻山喂出来的烟,抽一口这个味道香得治不了,抽完了这烟灰都漂白儿漂白儿的啃。”(啃:胶州方言,一般为语言助词。)
矢民娘在灶间里刷碗,她明白徐氏的意思是想张口要,就冷笑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好抽就多抽几袋,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俺也不会抽烟,不知道抽这锅子烟有什么好处。”
徐氏紧三两火地抽完了那袋烟,在炕沿上磕出了烟锅里的烟灰,也不怕被滚烫的铜烟锅子烫了她的手,紧接着又装上了一袋,狠狠地抽了一大口后,眯着眼似乎很陶醉郑家的烟草给她带来的精神满足,就好像一个三天没有吃饭的人突然见到了食物一样,狼吞虎咽之后才开始细品慢嚼。她忽然转过脸看见了无精打采的矢民正独自坐在椅子上看书,露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啧啧着嘴大惊小怪地说:“哟!矢民兄弟,这才几天没见啊,怎么能瘦成了这么个样子?眼圈都痩进去了,啧啧啧。”
郑矢民头连也没抬,嘴里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仍然在一动不动地继续看他的书。郑应勤给徐氏递了个眼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粗重地叹了一口气。
徐氏见矢民没有什么反应,就把脸转向了郑应勤说:“舅,俺兄弟念情啊,兄弟媳妇走了,他这是到如今还没背过味来。人都痩得脱了相了,让我这个当嫂子的看了都能心疼。”说着竟撩起衣服下摆擦拭了一下眼睛,继续说道:“俺的个亲舅哇,可不能让俺兄弟就这么恹莠下去,看看这么大一个棒小伙子跟霜打了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我这个当嫂子的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啊。夜来下黑俺当家的还给我说,咱得想法子给矢民兄弟续个媳妇,老是这么下去把他就踢动了。俺今天在家寻思了一整天,还真叫我想起了一个人来,配俺兄弟保准没有问题。大妗子你猜是谁?就是俺哥哥家的侄女子。俺哥哥在西北乡也算是一个大户人家,城里城外谁不知道徐家烧肉,和你们家算是门也当户也对。那个嫚姑子(嫚姑子:女孩)比矢民大三岁,长得那叫个漂亮,手上也技量,绣花纺线纳底子吾的什么活都会。年龄比矢民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舅,你和俺妗子喳咕喳咕(喳咕:商量),看看这门亲中不中?”(恹筹:青岛方言,没精打采。)
她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像说书一样带着语气和动作,每一句话都准确到位地送到了郑应勤的心里,把郑应勤给乐得眉开眼笑地望着她,喜得脸上的褶子都放开了,急忙说:“他嫂子,矢民这孩子你也知道,就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犟种。这个事你就费费心,抽工夫去给说说?这要是成了,我去给你送一个大猪头!”
徐氏笑着说:“舅,只要你和俺妗子觉着能行,这个事包在我身上了,你老和俺大妗子把心安稳儿地放肚子里就中了。”
矢民娘在外间也听见了徐氏给矢民提亲的事,就急忙擦干了手,摘下腰上的围裙,从鸡蛋笸箩里拿出了六个鸡蛋,刚要准备送到屋里去,却又犹豫着站住了。寻思了一会儿后,觉得这事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就果断地从里面拿出了俩重新放回到笸箩里,手里拿着四个鸡蛋进了里屋递到徐氏的手里笑着说:“他嫂子,你兄弟的事你多费费心。”
徐氏一看矢民娘把鸡蛋塞到了自己手里,就虚情假意地客气了一番收下了鸡蛋说:“哎呀,俺那亲妗子来,你这是咋?你看看你这是和谁啊,和你外甥媳子你还这么客气?俺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明天就家去说说这个事。”说完了这话,她人己经从炕上跳了下来,趿拉上鞋,可两只眼睛仍看着炕桌上的烟笸箩。郑应勤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就从炕旮旯里找了一张写字的纸,把笸箩里的烟倒出一些包了包塞进她手里。
徐氏的娘家在西北乡一带,是个穷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附近十里八村也就她哥哥家算是当庄有名的大户,据说不是个善乎人家。在通往高密、诸城的必经之道上,隔着老远地就能看到徐家高大的门楼和东山墙上一个大大的徐字。说起来徐家的富很是令人诧异,上一辈还是穷得叮当响的佃户,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暴富。这样气派的房子,在西北乡这样的穷山僻壤很是上眼,清一色的青砖到顶,从里到外没有使用一块土胚,外墙白灰抹缝,屋脊的两端还别出心裁地高耸出造型独特的鸱吻,有些不伦不类。两扇用朱红大漆刷过的厚重大门和门扇上一边一个锃亮的铜制狮子形门环,给人一种富贵的威慑。
徐家拿手的是烧肉和烧锅子酒,前面开店后面酿酒,为过路的客商供给。家里置办下的四五十亩地,也没有人能顾得上去种庄稼,就干脆都租给了本村的悃户们,到了季节收租子,也落下个省心。
徐家的烧肉和烧锅子酒远近闻名,据传都是徐家老辈在胶州名人高凤翰家里做下人的时候偷偷摸摸学来的手艺。烧出的肉肥而不腻,红透透地闪着一层亮光,奇香无比,只要一开锅,隔着三里路就能闻到随着空气飘浮而来的阵阵奇特香味,那种无与伦比的诱惑令人禁不住垂涎三尺,即便是砸锅卖铁也恨不能立刻前去称上半斤来解解馋。城里的县太爷每顿都少不了,吃完了打个嗝都是香的。还有后屋里自家酿的烧锅子酒,据说也是从三里河高南阜家流传下来的方子,对外就称作“南阜家酒”,一开坛子半胡同飘香,不用说喝上一口,就是闻闻那股子香味,能让人迷迷糊糊地醉上半天。赶上傍年傍节,各地赶着马车前来拉酒的客商能排出一里多路。
西北乡地处胶州边缘,和高密诸城接近,附近多山,一条大路在此间分出往髙密诸城不同的方向。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往来行人鱼龙混杂,附近山上多有土匪出没。徐家老爷为人讲究个义气,平日里好舞动个拳脚刀枪,善结交江湖人士,南来北往的江湖客在他这里歇个脚打个尖吾的从来不多收半文银子。不知道是因为徐家老爷行侠仗义,还是和土匪有什么瓜葛,但凡有土匪下山的时候,从来不抢徐家,都是瞒门而过,所以徐家从来也不设防,外出的钱财粮食,只要在上面写上一个大大的“徐”字,土匪们见了连手都不动,一律放行。由于有了这样的复杂背景,徐家在当地的名声并不是很好,尤其是突然间的暴富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于是就传出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尽管大部分人都说这是个好人家,可毕竟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说他是个乡霸,欺良霸善,依仗山上的土匪势力做后盾独霸一方,也有的说他根本就是个剪径的土匪,上马持枪为匪,下马扶犁为民,白天在家看着像个正经好人,实则到了晚上就悄悄上了山,把脸用黑布一蒙,和土匪一起短道劫路,专和官府作对。胶州官府几次想找机会整治一下徐家,可始终找不到任何理由,再加上路途偏远,官府事务繁多顾不过来,也就放下了。
徐老爷家里有两房太太,正房太太生了一个闺女俩儿子,大儿子叫徐敬山,二儿子叫徐敬海,都已经是十七八岁的青皮后生了;小老婆阎氏,即墨仁爱乡闫家山人,原是徐老爷家买回来的一个丫鬟,后来被徐老爷收房纳妾,去年刚生下小儿子,取名徐敬开,年方一岁。
徐家三子一女,可谓人丁兴旺,唯一让徐家感到难堪的是,几辈子没熬出一个有学务的书卷人,都是些务农做粗活的好手。徐敬山和徐敬海兄弟二人更是从小顽皮,对识文解字向来深恶痛绝,偏偏喜欢习武,小小年纪就好强斗勇,也不知道从哪位过路的江湖师傅那里学来的什么半吊子功夫,舞刀弄棒张牙舞爪的三五个人很难近身。虎虎实实地两条汉子,往人前一矗,还真没有谁胆敢去招惹徐家。
徐家的闺女倒是挺端庄,长得也漂亮,一掐一包水似的粉嘟嘟地透着一股清纯的嫩,被徐家老爷视为至爱,长到十八九还没订下婆家,这倒不是这嫫姑子嫁不出去,而是徐家老爷有言在先,挑女婿的第一条,首先必须是个知书达理的学务人,有没有彩礼反倒不重要。不过,这仅仅是徐家老爷对外的宣称,实际上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内情,那就是这嫚姑子是个白虎,徐家最担心的是,闺女一旦嫁不对人家,怕是婚后要吃屈,如果找一个识文解字的人家,至少比土包子庄户孙通情达理许多。这么一来,媒婆就觉得徐家门槛太高,都退避三舍了。所以,当徐氏来到她哥哥家提这门亲的时候,徐家老爷二话没说,就一口应承下来。和徐家相比,郑家才算是真真正正家有诗书的大户,而且也早就听说过,郑矢民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虽说自家嫚姑子嫁过去是续弦,听上去不怎么入耳,可是能和这样名副其实的大户结亲,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于是徐家几乎就没有去做什么考虑,很痛快地就应下了这门子亲。
郑家在得到了徐家肯定的答复后,竟然连人家的八字都没有要,就喜滋滋地打发人去徐家上了媒柬,这事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郑应勤喜不自禁,亲自去集上挑了一个大个的猪头给淳于毅和徐氏送过去,剩下的就等着两家坐在一起合计合计选日子迎娶的事了。(给媒人送猪头是青岛的民俗。)
郑矢民在家争执不过父母,也就只有顺从了这门亲事。在娶亲之前,先来到张氏的坟上烧了一把,然后又亲自去了张秀才家,把父母之命逼其再娶亲的事和丈人一家都说明白。张秀才也是知书达理之人,自知这是迟早的事,也就顺水推舟应承下来,并当场认矢民为干儿子,准备了一份贺礼给矢民。矢民起初坚辞不受,经不住张秀才的再三要求,只好跪拜着接下。
梅开二度
来年春上,矢民梅开二度,将徐氏迎娶回家。
徐家发送闺女也给了郑家足够的面子,总共二十四抬的嫁妆,说明了女方家里的实力,任谁看了都会眼红。新媳妇坐的是四乘轿子,新郎骑着大马,一路上摇摇晃晃吹吹打打地从西北乡来到了郑家村。
鞭炮的喜气悠扬地响彻在沿途的空中,迎亲的花轿晃颠在春天的路上,一簇簇黄色的迎春花在尚未转暖的天气里绽开,羞辱着赖着不走的严冬,唢呐吹出的欢快冲散了所有人心目中的阴霾,引得附近村庄无人不出来看这档子风光亲事,惹得那些老婆媳妇们个个都咂舌头眨眼睛,纷纷议论这是什么人家聘闺女。
娶亲的队伍一路风风光光地往回走,大概是徐家给足了赏钱,轿夫们在欢快的鼓乐节拍下,颤颤悠悠地表演着掂轿子的拿手绝活,一回往东一回往西,左右开弓地施展着颠轿的功力,引得人们一路走来笑声不断。大概是轿夫们表演得过于投入,在距离郑家林己经不远的地方,迎亲的人们突然听到“嘎吱”一声不协调的脆响,急忙回头,见其中的一根轿杆断了,鼓乐声随即戛然而止。走在前面的两个轿夫猝不及防,应声摔了一个狗抢屎,轿子也同时重重地摔落下来,坐在轿子里的新娘毫无准备,似被身后一双无形的大手给猛地推了一把,即刻就被掀出了轿子,顺势往前趔趄了几步,跌倒在路边的庄稼地里,头上的盖头被随即生成的一阵风吹走,挂在了路旁的一根不高的树杈上。所有人都被这个意想不到的场面给惊呆了,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断了轿杆,这可是迎亲的大忌,迎亲的队伍一见发生了这样的事,立时都惊惶失措地麻了手脚,傻愣愣地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尤其是四个轿夫,脸色都涨得成了紫茄子,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心里感觉非常窝囊。经过好一顿忙碌之后,临时找来绳子把轿杆绑牢,才又重新准备起轿。这时再看新娘子,却是一身的狼狈,衣服被草枝剐破了,头上的盖头也不见了,头发蓬松着还沾上了几片枯草,脸上被泥土搞得灰头土脸一副脏兮兮模样,哭哭啼啼蹲在路旁不肯上轿。几个人只好上前好言相劝,好说歹说才算上了轿。遇到这样的事,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临时胡乱凑合一下又重新上路。
矢民心里更是觉得窝囊得不行,本来他就从心里腻歪这粧亲事,眼下再发生了这么一出,更让他觉得对婚姻绝望。他骑着马一动不动,铁青着脸看着迎亲的人一阵手忙脚乱地躁动。
一路上早己没有了结婚的喜气,谁都不再说话,个个哭丧着脸,连吹鼓手的唢呐都变了调,无精打釆地竟然像是出殡。所有人都提着心吊着胆,小心翼翼地总算把轿子抬回了家。
矢民娘己经在村头上迎了好长时间,前面送信的早已经回来说,迎亲队伍马上就到,可是过了好长一会儿,却连个影都没看见。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眼瞅着就临近中午,她心里就有些发毛,刚把郑应勤叫过来想说什么,就听到跑了调的唢呐声传过来,急忙用手搭上凉棚往远处一看,就见迎亲队伍像一群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一样,无精打釆地走来。
还没等轿子落地,矢民娘就感觉不对头,就把娶亲的领队人扯到了一旁,低声斥问他出了什么事。领队的也不敢隐瞒实情,就一五一十地把路上断了轿杆的事给说了一遍。矢民娘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就沉了下来,眼前一阵发黑,险些一头栽倒,旁边人慌忙一把扶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脸上又重新恢复出一副灿烂的笑容,吩咐那些迎亲的人,不用再让新媳妇去迈火盆过马鞍这些复杂的程序了,直接将轿子抬到新房门前,然后对站在门外等着人点爆竹的人大声说了一句:“放鞭!”这话刚说完,迎亲的鼓手们就吹吹打打呜哩哇啦地到了门口。领队的站在一边,心神不安地看着她,矢民娘却一脸平静地指了指外面说:“瞪眼看着我咋?赶快把轿子直接抬到新房门口,让新人直接进房。”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呈现出的镇定让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感到吃惊。
外边爆竹噼里啪啦一响,轿子直接就到了新房门口。在一片烟雾的遮挡下,新媳妇被人悄悄地引进了新房内,重新洗了脸,换了衣服,临时找了个包揪皮当做盖头,算是把这一出给遮掩了过去。
因为死了一房媳子,怕阵势搞大了前面亲家张秀才有什么说头,所以矢民娶第二房的时候,郑应勤也就没有大张旗鼓地摆桌子,只是把族里平日关系处得不错的几家人请在了一起,在自家的院子里摆下几桌,吃碗红烧肉,喝顿老烧酒,就算是圆了喜。
说起来这第二房媳子长相还中,眉眼生秀,身材匀称,尤其是腰宽股圆,矢民娘看上去很是欢气。待新媳妇在新房里重新梳洗化妆之后,她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媳子一对鼓鼓胀胀的大奶子和滚圆结实的腚,当着众人的面笑哈哈地说:“是个养儿传家的坯子。”一句话把刚过门的媳子徐氏说得面如桃花,在众人的笑声中羞答答地低头不语。
到了晚上,前来吃喜酒的亲朋好友们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郑家,郑应勤两口子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由于白天发生了断轿杆的事,让矢民娘心里感到疙疙瘩瘩很是别扭,虽然表面上不露声色,依然八面玲珑地应酬着街坊四邻,可毕竟心里搁不下,看着那一群和矢民般上般下的小年轻们,都铆足了劲说是要等到晚上去闹新房,就推说矢民小两口都累了,还是别闹了。所以,这边的晚席一散,就直接让矢民进了洞房。自己回了西屋,动手捶了捶累得酸疼的腰,沉着脸叹了口气对郑应勤说:“这可不是个什么好兆头,得打好了谱。”
郑应勤也对此事颇感匪夷所思,一万年遇不到的蹊跷事,为什么偏偏就发生在他家身上?心里自然也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窝囊,像生吞活咽了一只苍蝇一样,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卡在嗓子眼里憋得难受,于是还没等客人走完就推说喝多了,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西屋炕上躺下,暗自祷告老祖宗,千万保佑这一家子人家。
矢民己经从前妻张氏那里通晓了男女之事,等到前来吃喜酒的人一个个嘻嘻哈哈地都走了,才回到新房。望着桌上燃着两根烫金的“百年好合”大号蜡烛和蒙着盖头坐在炕旮旯里的新娘子,傻愣愣地站在炕前用力地搓着双手,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这时候徐氏在炕上咳嗽了一声,像是给他打了个暗号,矢民才如梦方醒一般,犹犹豫豫地刚要伸过手去,脑子里却忽然出现张氏的影子,急忙又抽回手。再低头想了想,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样子,终于扯下了徐氏的盖头,看到徐氏那双热辣辣的眼,似乎立刻忘却了路上断轿杆的不快,就很快又开始了他的男人之旅。矢民轻车熟路地脱衣服钻进了己经铺好的被窝,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脸娇羞的新媳妇慢腾腾地解开了怀,也顾不得说什么,更忘记了什么叫做怜香惜玉,一把就把徐氏拖进了被窝用力地搂住。
在蜡烛跳动的火光中,徐氏的脸被映得通红,羞怯地扫了一眼着己经赤裸的矢民,吓得赶紧闭上眼,侧过身去嘤嘤呐呐地对他说:“临走前,俺娘让我给你说,俺这是头一回,让你轻着点。”
郑矢民嘴上答应着,动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只手在被窝里就不老实了,顺着徐氏的小腹就摸下去。他这一摸忽然觉得不对,急忙掀起被看了看,见徐氏那地方光秃秃寸毛没长,竟然是个白虎!矢民当下就来了兴头,二话不说直接就翻身上去,把个新过门的媳妇给按在身下开了苞。
当他看到一抹鲜红的处女血随着徐氏刺痛的叫声留在腚底下的那块白绢上时,更是大大地刺激了郑矢民的斗志。他两手用力地抱住被压在身下的徐氏,骤然间,只听徐氏大叫一声,身子急剧地发着抖,两腿紧紧地夹住了他,小腹急剧起伏着,张大着嘴巴,却只是在“嗷嗷”地叫,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本来红艳的面庞也霎时变得煞白。伴随着矢民身体的剧烈扭动,一次又一次地把徐氏送上了顶峰。
两个人在炕上颠鸾倒凤地舞扎了大半宿,把个新媳妇捣鼓得娇喘不迭,吟声不断,三遍鸡叫之后还依然爱不释手,直到双双筋疲力尽气喘如牛,矢民才算罢了,可那只手依然不老实,继续在徐氏的下身乱摸。忽然听得门外有动静,还以为是贼,矢民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炕,突然一开门,见是几个和他一起玩耍长大的家伙正在趴门缝偷听刚才他在炕上的那点儿营生,见门突然一开,还都吓了一跳,稍缓过神来,便“哄”地一声笑着四散跑开。
于是,“拆屋”这个大名算是彻底在郑家林传开了。
有如此尤物的欢爱,郑矢民自然也就淡忘了死去的张氏了。再加上徐氏丰乳肥臀,比张氏更会风情,尤其是徐氏的叫床,淫声连连,撩人魂魄,把矢民听得心里痒痒,愈加勇猛。两个人也不论白天晚上,抽空就往一块凑,忙不迭地关门上炕宽衣解带,肆意恩爱,矢民竟然连书都抛至一旁,更忘记了四爷爷郑顺义一再强调的八月乡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