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渐行渐远
范小青
上
老头七十五了。
在老头自己的印象中,“老”,差不多是从他六十五岁的那一年开始找到他、缠上他的。
其实,“老”从来都不是突然而至的,它是慢慢渗透过来的,但是对于老头这样的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老的人来说,“老”就是突然而至的。
开始的时候,他很不适应,不愿意承认,甚至强硬地拒绝“老”。所以一切的习惯,还都是从前的习惯,急性子还是急性子,倔脾气还是倔脾气,走路还是带风,穿裤子时还是习惯一条腿站立,穿鞋子还是弯腰低头前冲,说话还是抢别人的先头,玩智力游戏赢了,还是到处炫耀,总之,虽然“老”已经来了,但他完全没有接受。
这不是你接受不接受的事情,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老”既然来了,它是不会离去的,它终归会让你知道它的存在,终归会完全彻底地霸占你的全部身心。
果然,渐渐地,老头就感觉到了,他持续了几乎一辈子的这些习惯,已经不能让他随心所欲了。比如他再像从前那样“噔噔噔”地走路,心就慌了,腿也打软;坐个电动扶梯,明明站得笔挺,两腿也还有力,可感觉上却是摇摇晃晃的,下意识就要去扶扶手了;老头一直就爱和别人争个长短,张狂的时候真能把别人气断了,眼气瞎了,奶气没了,现在他话尚未出口,已经被自己气得张口结舌,头晕眼花了。又过了一阵,他又发现,尿尿竟然成为生活中的一个较大的烦恼,每天他的思想都会在尿尿这件事上纠缠。这让他很来火。
他气呼呼地跟儿子说,什么意思,小个便都不能痛痛快快。
儿子朝他看看,轻描淡写地说,什么意思,小意思。
确实,对于整个身体的状况来说,尿尿真的只是个小意思,因为身体的哪里哪里,都天天在告诉他,“老”终于来找他了。
有人给“老”分过档,说六十五到七十四,这是年轻的老人,七十五以后,那就是真正的老人了。
老头七十五了。从六十五到七十五,简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老头有点焦虑了。
老头是中学老师,六十岁退休。那时候老伴身体也好,两个人都觉得日子从来没有这么滋润过,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有时候儿子女儿的小家庭需要他们帮把手,他们还唠唠叨叨的不太乐意。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老了以后就是这样自由美好的日子了,殊不知这样的美好日子并不长久,先是老伴生病走了,接着,老头就老了。
等到他慢慢适应了没有老伴的生活,他就真正成为一个孤独的老人了。
老头的子女还不算太渣,老娘走后,儿子曾经主动邀请老头去他家住,老头也应了,就去了。儿媳妇并不乐意,但毕竟都算是有底线的人,即便心里有啥想法,表面上也得装出欢迎的样子,把老头住的房间,也收拾得蛮清爽,吃的啥的,也合他的口味。
这就很不错了嘛,还想咋的。
可老头不好对付,他贼精,谁心里想的什么,他都能看得见。过了不多久,他就跟儿子说,我还是不住你家了,你媳妇不自在。
儿子说,她说不自在了吗?
老头说,那还用说出来吗?脸上不写着呢吗。
儿子继承了老头的风格,嘴巴和他一样厉害,说,爸,你火眼金睛啊,人脸上写着字你都看得出来,那你看看我脸上写的什么?
老头说,你脸上不用写,你嘴里都说出来了。
确实如此。儿子与老子天生犯冲,一点不客气。儿子说,爸,你放眼看看,现在能和子女一起住的老人有几个,你自求多福吧,你能住我这儿,你就安逸一点、太平一点吧。
老头就生气,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恩赐我啦,我感恩戴德我感激流涕好吧。
儿子说,不是这个意思,你在家就在家,别下楼到处乱窜,这把年纪了,跌断了骨头算谁的?
老头说,你这不是让我养老,你这是叫我吃官司,还不如吃官司呢,吃官司还可以放个风呢。
儿子也生气,数落说,你也不想想,你现在的日子有多舒服,不像我们忙得要死,压力大得要命,还有小祖宗要伺候,你才是真正的自由人,早晨想睡多久就多久——
老头立刻打断他说,等等等等,你那说的不是我,我没有想睡多久就多久,人老了,睡不了多久了,天不亮就醒了,要想睡得久的话,除非睡下去就不醒了——
嘴真臭。
还好儿子是适应他的风格的,儿子和老子也有得一拼,说起来很忙,却有时间和老头干嘴仗。儿子说,那你看看电视也好,教你用智能手机,一部手机,就能走遍天下,看遍古今中外。
老头又说,我要走遍天下干什么,我要古今中外干什么,我只要和你们说说话,教教你们怎么做人做事。
儿子回道,干吗非要和我们说那么多话,我们不累吗?我们在单位,和同事说话,和客户说话;在外面应酬,和所有的人说话。天天说话,时时说话,连梦里也在说话,烦都烦死了,没人烦你,多清净,你哪世里修来的哦。
这父子犯冲就是这样,互相不依不饶。老头气不顺,走了,回去了。
可是不行呀,老头一个人住,隔三岔五又是电话,又是信息,一会儿水管漏了,一会儿马桶堵了,一会儿吃坏了肚子。儿子烦不胜烦,就和妹妹商量。女儿也可以呀,就让老头住到她家。
可还是不行,女儿是个闷葫芦,女婿也是个闷葫芦。老头和外孙女说说话吧,外孙女说,外公,你别说话,我要写作业。
老头在女儿家住的时间更短,又折腾回去了。
现在无论是老头自己,还是儿子或女儿,也都安分了,反正都试过了,心意也表达过了,折腾也折腾过了,没人管得了他,也没人愿意管他,老头你爱咋的就咋的吧。
从此老头就一直一个人住了。
老头的房子是老公寓房,没有电梯,他住四楼。早几年子女来看他,爬上四楼直喘气,老头还很骄傲,说,呵呵,你们年轻人,都不如我个老头子,我上四楼,噔噔噔的,轻松。
子女纠正他说,没有年轻人了,我们也都人到中年往老年奔了。
老头仍然骄傲,说,我才不管你们中年老年,我反正永远都比你们老,你们的身体还不如我。
子女就假装恭维说,那是那是,老爸你可不是一般人,更不是一般的老头。
可是现在不行了,老头七十五了。
七十五的老头就是一个普通的真正的老头了。
他还以为自己是个老英雄,爬上四楼想不喘气,憋住,结果憋得呛出了一口血。
有一次老头的一个邻居在路上偶遇老头的儿子,拉住说了大半天,说他好几次看到老头坐在三楼的楼梯那儿,坐了半个多小时,那一层楼,不过十几级台阶,硬是上不去。
子女商量,说要给老头换电梯房。老头说,不换。
子女说,你明明爬不动了,还要硬撑?
老头真是硬撑,不服,说,谁硬撑?你们不懂的,这是锻炼,人家没有楼梯还特意找楼梯爬,我这是天天免费锻炼。
子女说,按科学的说法,爬楼梯不是锻炼,伤膝盖的。
老头说,那是你们的科学,我的科学跟你们不一样。子女跟他顶嘴,他又不高兴了,口气很冲,说,干吗,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住得好好的,干吗要挪窝?你们难道不知道,人老了,不能随便换地方住?再说了,换电梯房,你们嘴上说得轻巧,那要多贴多少钱你们不知道吗?
子女态度还真不错,商量着说,老爸要是考虑钱的问题,那也是好商量的,要不这样,差额部分,我们三方各出一点,老爸你用一点积蓄,我们兄妹各补贴你一点。
老头来火,说,干吗,你们这么着急就来惦记我的积蓄啦。
老头的不讲理,子女其实是习惯了的,可以不生他的气,但就因为是子女,所以还是生他的气,不理他了,不换就不换,爬死你拉倒。
换房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老头仍然天天爬四楼,有时候要出去买两样东西,结果只买了一样就回来了,不行,再跑一趟,赶上刮风下雨降温,就感冒了,子女临时请了个保姆来照顾几天。
老头要强,从来都不要别人照顾,但现在他发烧了,浑身疼痛,想赶人走的力气也没有,只好被伺候了几天。
子女觉得事情有转机了,既然老头不肯跟他们住,也不肯换电梯房,不如给他请个长期的保姆,照顾着,也好让子女安心过自己的日子。
他们跟保姆也说好了,保姆虽然不喜欢这个老头,但是那几天因为老头病着,没有力气作怪,所以觉得还算好对付,提了点薪金的要求,子女都答应了,保姆也就做好长期做下去的准备了。
哪料这老头,身体刚一好转,精神头起来了,就开始作怪,对保姆吹毛求疵、求全责备,这也不舒服,那也不满意,气得保姆向他的子女投诉。子女好话说尽,又勉强留了一阵,但终究还是被老头气走了。
保姆走了,老头一有点小事,就大惊小怪地喊子女,作天作地作人。
子女只好又过来,批评他说,你是存心的吧,这么好的保姆,打着灯笼也难找,你这不是跟她过不去,你是跟我们过不去。
老头说,你们懂个屁,你们只会看表面现象,我才心明眼亮,假模假式抹一把灰,角落里看不见的地方,从来不搞,烧的菜,就是猪食,我一个月要给她几千块,我傻呀。
那子女说,爸,那保姆的费用我们替你出。
老头说,你们就不会好好说话,什么叫我们替你出,老子不是你们的亲老子吗?还什么替不替的——你们出也不行,我不要人伺候。
子女又迂回曲折,说,要不,重新换一个试试?
老头果断地说,不要,天下乌鸦一般黑。
真是油盐不进,子女真急了,批评老头说,你就不能看看别人好的地方?
老头说,干吗,我都敷衍一辈子了,说了一辈子谎话、假话,临到老了,还要我说谎话、假话,明明不好,要我说好,休想。
他见子女不服,又再上纲上线说,告诉你们,保姆是有意图的,她还问我有多少存款,还关心我能活到几岁,哼哼,跟我玩。
他的子女也蛮固执,虽然老头很强,他们也跟他来硬的,又自说自话给他物色过好几个,硬塞进老头家里,但结果都被老头用各种不同的手段一个一个地撵走了。
子女怎么办呢,日子不得太平,再想办法呀,又商量了说,爸,你老了,一个人独住,我们总是不放心,也影响我们的正常生活呀,现在外面的养老院,今非昔比了,已经很赞了,条件比高档的宾馆还要好,你要不要先找几家去视察视察——
老头一口回绝,说,养老院我不去的,我又不是绝子绝孙,我去什么养老院。
子女说,现在养老院里,住的都不是孤老,都是有儿有女的,为了老人有个幸福的有尊严的晚年,还是进养老院好。老头说,干吗,我七老八十不能动了吗?
子女面面相觑,捂嘴嘲笑。
老头确实已经七老八十了。
子女说,爸,你哪怕今天不进,明天不进,恐怕总有一天要进的,现在条件好的养老院都要提前排队的,要不我们先去报个名,排到了就住进去。
老头依然反对,说,我才不要排什么队,要排队,干脆直接去火葬场排队算了。
反正子女说不过他,也拿他没办法,只好退让,那就由你去了,不过你要明白,你老了,你要服老,不要乱走乱动,不要自说自话。
老头不服呀,老头说,我老什么老,我学校的后辈同事看见我都说,姜老师你真年轻,你怎么不老呀,你驻颜有术,呵呵。
子女嘲笑他说,这种敷衍的话你也信?
就这样,老头过着过着,就到七十五了。
七十五怎么样呢,七十五也不怎么样。就是有一天老头突然心里一悸,他感觉到了,那个东西来了。
那个东西,就是一个字:老。
这个“老”,真不是个东西,它一来,人的心里就没着没落了,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一辈子人生积累了那么多的财富,好像一夜之间就清空了。
老头有点慌了,有点了,“老”就是这样毫不讲理地野蛮粗鲁地冲过来了,老头即便是一座铜墙铁壁,它也穿墙而过,来了。
老头防不胜防,不认也得认了。
老头虽然一辈子倔强,可到了这时候,谁也倔不过“老”,还是识个时务吧。老头叹了一口气,偷偷地从退休同事那儿搞了一本老年手册,据说那上面列出了上百种之多的老年人需要注意的事项。
老头回家翻阅,看到手册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处处都是“老年人”三个字,心里就别扭,再看看里边的内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三不五要,什么七走八不弯,什么九吃十不碰,几乎全部都是针对老年病的。除此之外,就是吩咐老年人,要早做准备,要把金融账户交给子女,要提前写好遗嘱,要提前定好丧事怎么办,免得到时候子女手足无措。
老头看出了一肚子的气,同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家的共识就是,人老了,只需要做一件事:等死。或者说得文雅一点:为死做好准备。
老头不要等死。老头要发挥余热,可这余热不仅没人要,还被人嫌弃。有一次家庭聚会,老头看到上初中的外孙女闷闷不乐,一问,才知道老师布置的作文没完成,不会写。这个事情,对教过多年高三语文的特级教师姜老师来说,真是手到擒来,瞒着女儿,三下两下就辅导出来了。老头骄傲地对外孙女说,交上去,等着老师表扬吧。女儿知道后,要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当然不出预料,老师才不喜欢这样的作文,给批了个头臭,打了好多红叉叉,还当成反面教材在课堂上念,甚至还把家长叫了去,说这样写作文,孩子就废了,就毁了,什么什么。
哪儿跟哪儿啊。
老头急得一撸袖子,要去学校找老师理论,吓得女儿全家差一点给他跪下了,求他别再多事了。
老头一边心里不服老师,一边又自知理亏,嘀咕道,我就是想发挥点余热——
儿子立刻打断他说,爸,你就饶过我们吧,你那点余热,不发挥也罢,你一发挥,把我们都烤焦了。
老头无言以对。老了,不等死还能干什么呢?他心里很清楚,已经没有人也没有事需要他了。
老头实在心有不甘,一个人,怎么说废就废了呢,从前风光的日子还在眼前,还没转身就没落成这样?前些时候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有人写文章说,如果没有什么事,妈就先死了。
这文章老头读了一下,没读完,不想读了,太悲观了。那时老头还想,年轻有年轻的风光,老了有老了的风景——可是,现在老头明白了,没有风景了,老头看不到风景了。
老头很郁闷,却又无法化解这样的郁闷,老头生自己的气,也生子女的气。他把气都撒在儿子身上,他还跟儿子上纲上线,简直把儿子当敌人了。他指责儿子说,姜渐行,我告诉你,老人也是人,你们别不把老人当人!
儿子不客气地说,老人要自尊,要自己把自己当人,你看看别的老人,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我告诉你,人老了,最要紧的是惜命,怎样惜命?养生呀,保健呀,运动锻炼呀——你老了,但是你在干什么呢?你在跟儿女作对、给儿女添堵。
老头再一次低下了倔强的头颅,好吧,新的日子,就从养生保健开始了。
养生的学问可大了,好在现在网络太方便了,有很多很多的养生保健知识学问,分分钟都能搞到。老头感觉自己太富有了,他觉得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睡觉,都来不及学习新知识,他的学习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
但是很快,老头碰到问题了,老头蒙了,他学习的许多东西,都是自相矛盾的。老头能干,一辈子都没有什么解答不了的难题,但是现在,他一下子竟然就有了许多问题:
喝汤到底好不好?
粗粮到底能不能当主食?
阿司匹林到底吃不吃?
老人到底应该吃素还是吃荤?
……
还有健身的:
正方:光走路不行!
反方:老人锻炼只能步行!
正方:广场舞有利于老年人的腰腿!
反方:腰不好不能跳舞!
正方:倒退走路最健身!
反方:千万不能倒退走路!
……
老头被搞得头晕了,彻底蒙圈。
好在老头向来是我行我素的老家伙,他终究是个想得开的人。后来他终于想通了,不再做知识的奴隶了,爱干吗干吗。
他出门去散心了。
街心的公园很热闹,老头找把椅子坐下,享受阳光的沐浴。可是老太们在那里跳舞唱歌,老头不喜欢这种俗气的活动,嫌她们太吵闹,他去叫她们把录音机声音调低一点,可老太不同意。她们说,现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方,没有影响到谁,社区没有意见,群众也都没有意见,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
老头说,影响到我了,我有意见——他本来还准备了一大套的理论来跟她们争个高低,结果一下子围上来一大堆老太。
也有好心人在旁边提醒老头说,别跟老太计较,老太很厉害,有一次把跟她们抢场地的高中生都打哭了。
老头其实心里清楚,“老”已经来了,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快意人生,该受的气也得受了,可他心里实在不服呀,至少,嘴上不能认输呀,所以仍旧嘴凶说,敢,谁敢?
一群老太都轰他,嘲笑他,七嘴八舌,把老头脑袋吵晕了。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哪怕她们都已经活得不像女人了,但她们毕竟还是女的,没有变性。女人没弄头的,老女人更没有弄头。
老头起身,离她们远一点。另一边有人在下棋,这个活动老头觉得尚可,他过去参与其中,跟人下一盘,可是没走几步棋,就心知不是对手,心里不爽,嘴上就废话连篇,贬损别人。
老头嘴凶损人,人家也不会乖乖吃进,虽然嘴上占不了便宜,却可以手下无情,几下反击,就将了老头的军。
想当初老头工作时在同事中棋术水平也是数一数二的,没想到这一日流落到街头,反而如此不经一搏,脸上挂不住,将棋盘一推,不玩了。
人家嘲笑他,说,老头真输不起,哈哈。
老头嘴还凶,说,谁输了?棋没下完,谈不上输赢。
旁边的人就起哄,说,是呀是呀,一盘没有下完的输棋。
老头拍拍屁股就走,离他们远一点。这些人,小市民,没境界,没意思,没共同语言,宁可一个人坐远一点,哪怕抬头看看天上的云低头看看地上的蚂蚁,也比跟他们搅在一起有意思。
老头确实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们,觉得他们一辈子浑浑噩噩,没有追求,没有理想,浪费宝贵的时间,但他又忍不住每天要来转一圈。哪天不来,好像当老师的没有上课一样心里不安。
其实老头和公园里的老人互相也都认得,甚至知根知底,都知道是附近哪个小区的,但是因为老头不屑于与他们为伍,他们也就只当不认得他、不知道他是谁。所以当面背后都喊他老头,连姓也没有。
他坐下的时候,就有人喊,喂,老头,你让让开,这里我们要放东西的。
他生气,说,我不姓老。
也有一个有知识的老人,调侃他说,哦,原来你不姓老,我们都以为你是老子的后人呢。
被老头抓住了把柄,立刻他就批评人家说,你自以为是,老子姓老吗?
人家自愿落败而去,不跟他斗。
老头是有点学问的,他知道老子是姓李,但是说过那句话之后,心里不知怎么有点不踏实,回去查了一下,居然也有老子姓老的说法,他就有点心虚,怕下次别人来跟他对证,反击他。
老头真是想多了。
其实才不会。根本没有人关心他姓什么,更不关心老子姓什么。
就这样老头靠近了热闹,然后又远离了热闹。他一个人坐到角落里,看着远处来来去去、热热闹闹的世界,那个已经爬上身的“老”字,再一次敲打了他。
后来,骗子就来了。
骗子选择老头下手,不是随机的。他们选择对象,是有一套完整的规范的程序以及积累了多年的丰富经验的。
人选的主要特点:年纪偏大,耳朵不好,有房,有存款,老伴去世,子女不住一起,不服老,有个性,固执,有一点知识和业余爱好,自以为是,孤独,怕老,怕死。
对照以上这些,老头简直完美。
所以骗子是准备了足够的信心才出场的。
这个骗子年纪虽然不大,但他出道早,在他们的行业中,早已是个出类拔萃者,不说身经百战,也是久经沙场了。
骗子来的时候,老头一个人远离喧嚣,坐在公园一个角落的长椅上。骗子走到老头身边,并不坐下,却是盯着老头的身体,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满脸赞叹地说,老人家,您这身材体形,没得说,比年轻人还——
老头下意识地朝自己的身体看看,满脸警觉地说,你看我身体干什么——想了想,觉得有点吃不透,他发现骗子又在盯着他的手看,又说,你这是什么新套路?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竟有点心虚,将两手朝身后一背,心想,怎么,你还能把我的手砍了去,按指纹开密码?
那骗子则两眼放光,兴奋地说,老师,您的体形保持得这么好——
老头嘲讽他说,你看我的体形干什么,我又不是美女,我也不做演员,我也不要参加老年模特队,要体形有什么用——老头想了想,又感觉有点骄傲,撒娇说,不过你别说什么保持,我可不是保持出来的。
骗子笑了,说,那您是天生丽质。
老头有点高兴,但他假装不高兴,说,不会用词就别乱用,天生丽质那是说女人的。
骗子说,哦,对的对的,那您这是基因好啊——一看您就是长寿的基因啊。
什么骗术都很难拿下的贼精的老头,就这“长寿”二字,一下子击中了老头的心脏,他只觉得心里“怦”了一下,就有点乱了。
全在骗子的脚本和算计中。
老头不光怕老,老头还怕死。
其实我们都知道,“老”,从来就不是单独而来的,和“老”一起来的,必定还有一个字:死。
“死”这个该死的东西,比“老”更烦人,它虽然不像“老”那样具体而实在,持续不断地在你的肉体上体现出来,告诉你,你老了。而“死”,则是个捉摸不透行踪不定的家伙,时不时地,它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无痛无痒地提醒你说,你别忘了,我在你身边呢。
真是让你又痛又痒。
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没啥了不起,一旦进入老年,年轻时完全不在乎、不知道、不想知道的许多想法,就随之而来了,其中最缠人最黏人的就是那个“死”。
人人都一样,谁也不比谁更想得开,谁也不比谁更潇洒,而且据说,个性越强的人,比个性软弱的人更在乎、更敏感、更慌张。
有一回过什么节庆,家里人一起聚餐,儿辈们的兴趣无非是升职加薪,他们相互显摆,互相攀比。老头瞧不上他们那点出息,哼了两声,还是去听听孙辈的话题吧。
那边正在大谈未来。
老头更是一头的恼火。
未来对于老头,简直就是一个恐怖的定时炸弹,谁不小心提了,炸弹必定会被引爆。
可是孙子和外孙们并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他们也不会在乎,一个很low了的老东西,不喜欢未来,关我们何事,我们喜欢就行。
所以他们自顾大谈以后的日子:
一个说,2035年,我们要从地球前往火星。
一个说,2045年,人类将永生不死。
另一个反对说,不对,2045年,人类将彻底毁灭。
再一个说,2055年——
老头一听什么2035、2045、2055,没来由地就心悸起来,慌得不行,却又无法表达,心慌渐渐演变成火焰,瞬间就火冒三丈了,冲着儿子吼道,你要的这个饮料,一股怪味,这是人喝的吗?这是要想喝死人吗?
真是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大家面面相觑。
虽然儿子随他,天性聪明,但儿子毕竟没到那个年龄,他无法体会老头的心情,他哪里知道老头是怕死了呢,他哪里知道老头是因为知道自己看不到几几年几几年才发火呢。
儿子生气地说,爸,你好好的日子就好好过,不要作天作地,作死作死,不作不死。
老头就忌讳这个“死”字,也不顾忌脸面了,也不充英雄装好汉了,冲着儿子嚷嚷,你一口一个死不死的,你是不是巴望我早点死——
儿子毕竟基因强大,脑子反应够快,顿时就领悟了,赶紧说,哟,原来爸是怕死了啊,你放心你放心,爸,你就是个老不死。
“老不死”本来是个骂人的词,可是现在在老头听来,却很受用,老头瞬间转怒为喜,哈哈笑起来,说,老不死好,我就做个老不死的。
女儿看不过去,建议说,老不死太难听了,不如叫老寿星吧。
大家互相挤眉弄眼,嘴上恭称老寿星。
老头老了后,和别的老人都差不多,身体各方面机能都逐渐退步,耳朵听力下降,尤其是分辨率越来越低,很多声音听得见,却听不清,都要反复问几遍。开始以为他心不在焉,不耐烦一件事情反复说,所以都烦他,后来才渐渐发现,不是他心不在焉,是耳朵老了。
老头记忆也差了,最突出的症状就是脸盲。老头从前可是个记人脸很厉害的角色,许多陌生人,他只要看到过一两眼,就会过目不忘;但凡教一个新的班级,全班五十多个学生,只要一两天时间,他个个都能记住。而这个特长,现在却恰恰成了老头的弱项。也许就是应了一句老话:出来混都要还的。你年轻时记人脸的本事比别人大是吧,到老了,记人脸的本事就比别人弱,这也算公平。
好在人老了,也不需要结识很多新人了,记得不记得,也都无关紧要。有鸡汤文章写得好,说余生只需和自己喜欢的人来往。那些见过后就忘记的人,分明就是自己不喜欢的、没缘分的,忘记也罢。
可是老头总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老头,一方面,老头不觉得“余生”两个字应该和他联系在一起,可是另一方面,他心里很清楚,“余生”已经紧紧地纠缠住他了,来日无多的想法,每天都在敲打老头的心脏。
以至于,这会儿骗子口中轻轻地吐出来的那两个字——长寿,一下子就击中了他的心脏,他的心,顿时乱了起来。
骗子击中了老头,就扬长而去了。
天色也差不多了,老头该回家了,可他却发现自己走不动了,腿软了。
都是那“长寿”两个字惹的事。
老头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挪到公园门口时,发现公园门口的空地上,摆起了长桌,立着水牌,有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一字排开坐在桌子后面,周边围了好多人。
老头过去,看到那块水牌上写着“生命工程”“生物技术”之类的字,还有两个超大的红色的字:基因。
再细看下面的单位落款,是捷亿生命工程有限公司。
其中的一位白大褂正在给一位妇女耐心地解释基因的种种原理,挺复杂的,妇女听了个似懂非懂,却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老头插上前去说,你们是大夫?你们是来义诊吗?
那白大褂朝老头看看,脸色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指自己的脸说,老师认不出我了,刚才我们还在公园里聊天呢,难道,你是有脸盲症吗?
老头哪里肯承认自己脸盲,急急地否认说,我怎么认不出你,我是故意考验考验你,嘿嘿,嘿嘿,你眼力不错。一边心想,这就是刚才那个骗子吗?刚才是怎么看怎么像骗子,现在看着,就是个大夫嘛。
老头竟然有点激动,像见到了熟人、亲人似的,说,原来你在这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白大褂指了指水牌说,老师,我们既是医生,又不是医生,医生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们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老头说,根本?根本在哪里?
白大褂说,基因呀——老师,我刚才就跟你说过,从你的体形看,你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体形,说明你的优质基因非同一般。
老头按压着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重复问了一下,基因什么?你说的是基因什么?
白大褂告诉老头,基因解码测试,可以测出你的基因,看看你的血统的分布情况,就能知道你的基因的优秀程度和长寿的依据;还有,可以测出你会不会患病、会患什么病,最重要的,就是根据基因检测的结果,来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扬长避短,健康长寿。
老头心里又是一阵乱跳,真是句句话说在老头的心坎上。
自从“老”来到以后,“病”也就跟着来了。当然,这些“病”,有的是真毛病,有的是疑心病。老头这几年里,没少怀疑自己,有时候心里毛躁起来,觉得全身都是病,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老头刚刚“老”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情生气,突然间胸口发闷,气喘不上来了,感觉大限临头,叫了120急救车,送到医院抢救,一量血压,上压180、下压120。老头一听,吓得大喊,爆了爆了。
搞得医生都笑了起来,说,爆了你还这么大嗓门?
儿子也在旁边说,爆了你就一言不语了。
老头说,医生,你别安慰我,180、120,还不爆?
医生说,你那是吓出来的,交感神经太兴奋,紊乱——
老头不承认,说,我吓什么吓,我又不是贪官,我又不是罪犯,我一辈子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医生说,你怕老呀,你怕死呀。
医生真是一语成谶。
又有一次,老头发现大便呈红色,又赶紧到医院,医生说是痔疮,老头不认,又是肠胃镜,又是增强CT,折腾几天,最后的结论还是痔疮。
现在老头被“长寿”两个字击中,心里一直慌慌乱乱的,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他再次凑到白大褂跟前,小心地说,你说的这个基因检测,怎么个检测法?
白大褂说,很简单的,只要你吐一口唾沫,就可以检测了。
老头咳了一声,想吐唾沫了,可想了想,又问,你们这个基因检测,要收钱的吧?
旁边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老头有点不好意思,解释说,我不是说要免费,高科技是值钱的,这个我懂,我就是问一问价格。
白大褂笑着指了指水牌,老头仔细看了一下,水牌上确实标得清清楚楚,基因检测一次收费二百五十元。
老头一看,立刻嚷嚷说,二百五?这个高科技,才二百五,不贵不贵。
旁边的人也纷纷附和:
是呀是呀!
不贵不贵!
老头想了想,不能跟这些没头没脑的乌合之众一个调调,还是得显示一下自己的与众不同,所以又说,就算给骗了,也不多,不心疼。
旁边的人也继续附和:
是呀是呀!
骗二百五,不多不多!
老头重新又到白大褂跟前,说,我做一个,我现在就付给你二百五吗?可是我没带现金呀。老头掏出手机晃了晃,说,现在我们出门,都不带现金的,我有支付宝,微信支付也可以。
白大褂笑道,老师,你这样真把我当骗子了,我哪能当场收您的钱,我们在这里,是做宣传,提供咨询,不是收钱的,我们公司有规范流程的,是讲规矩的。你可以先扫一下我们的二维码,回去请子女帮你看看,如果真的想做,请他们帮你填个表,也可以让他们先上网了解查询一下我们公司——
老头说,干吗要叫他们弄,我自己会搞——一边说,一边心想,还真不是骗子,因为骗子最担心的,就是老人回去告诉子女,这白大褂居然还主动让他们回去跟子女说。
白大褂朝老头翘了翘大拇指,夸赞说,老师,你果然厉害,你的基因,值得测试一下。如果你登录并确定检测,公司会寄一个专用盒子给你,你吐一口唾沫在里边,再寄回去,一周之内,就出结果了。另外,你有了我们的微信,愿意的话,也方便加入我们的基因俱乐部……
老头回家,戴上老花镜,先登录填写了详细地址,把基因测试的二百五十元转了账,然后又开始研究基因俱乐部的宣传材料。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怀疑是不是老了,自己脑子不够用,有点窝火,恰好儿子打电话来问老头小区安装电梯的事情,居委会有没有上门征求意见。老头却不爱听,说,没有没有,我们小区不装,总共都是四层的楼,装什么电梯呀,四层楼都爬不动,干脆直接进火葬场算了。
儿子说,那他们怎么老给我打电话,跟我啰唆,说你们那一个楼道里,就你一家不同意——
老头说,你听他们胡诌——不说电梯了,你有空过来,帮我看看这些基因方面的宣传材料,有个基因俱乐部——
儿子一听,立刻打断他说,爸,你付钱了没有?
老头说,二百五。
儿子说,你真是个二百五,我发个链接给你看看,这个基因骗局已经被揭露多回了,你还上一当。想想气不过,不是心疼二百五,主要是老头这不听劝的臭脾气太气人,一激动又嚷嚷着教训老头:叫你平时少出门,没事别出门,你偏要出去乱跑,又被骗了吧?
老头不服说,什么叫又被骗了,我被骗过好多次吗?
儿子说,你不听我的,以后还有得你上当受骗的,骗子就是吃准了你们老了怕死,想长寿,才能得手。
老头气得一迭声反问,想长寿?想长寿丢脸吗?谁不想长寿?你不想长寿?
儿子说,是,我也想长寿,但想长寿也不至于想到去送钱给骗子。
老头说,姜渐行,你别嚣张,你是没到那时候——
儿子得意地说,呵呵,到我那时候,早就没有钱了,只有数字货币,骗子找我,我就对他做个手势,喏,250,这个数字,你拿去吧,呵呵……
老头知道,儿子炫耀的不是知识,而是年轻。
老头满怀信心等了好几天,也没有收到那个装唾沫的盒子,心里已然清楚,果真上当了。人老了,别说家属子女瞧不上眼,连骗子也专拣他们欺负,老头越想越来气,就这么输给骗子,老头心不甘呀。
老头闷坐了半天,突发奇想了,他有事可干了。
老头要干的事情,就是下功夫研究骗子,然后去和骗子打交道。既然满大街都是骗子,案例太多,这样的学问,真是太好做了。
骗子果然又来了。
老头依旧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因为百般无聊,他的坐姿简直是无法无天——他尽量地伸展着四肢,坐在长椅中央,本来可以坐三到四人的长椅,被他这样一坐,别人过来再坐,就有点局促了。
骗子看到这情形,犹豫了一下,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坐下去。
老头稍稍收敛了一点,挪出一点地方。其实老头是有点心虚的,因为他不记得这个人是不是上次的那个骗子,在脑海里拼命搜索也搜索不出来,只好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想让骗子坐下来,让他慢慢试探和研究。
可骗子并没有坐下,他也没有要坐的意思。老头不高兴,心想,我给你让座,你还不坐,嫌我是个老头吗?
心里一不高兴,臭脾气就上来了,城府也没有了,引君入瓮的计划也打乱了,就直接打人家脸,说,你谁呀,你又不认得我,冲我笑什么笑——见人三分笑,非奸即盗。
骗子不觉尴尬,也不生气,还是笑着,说,老先生,你说话中气很足哎。
老头说,你的脚本错啦,你应该说,老先生,你中气不足哎,你需要进补啦,这样你才可以下手嘛。
骗子仍然笑,他很低调,老老实实地说,老先生,我不是卖补药的。
老头来劲说,你是卖中气的。
这个低调的骗子被逗得哈哈哈哈地笑起来,边笑边说,哎哟,老人家,你很幽默哎。
老头得意地说,我幽默吗?那我再来幽你一默,你看你自己,年纪轻轻,大白天都不用上班,到公园的长椅上找人说说话,你的职业,我一猜就能猜到。老头自我感觉良好,大度地挥着手说,没事没事,你尽管跟我说话,我才不怕和你说话,说说话不会把银行卡上的数字说没了。他伸手指了指远处跳舞下棋的那些老人,说,我可不是他们。
骗子赶紧拍马屁说,那是那是,一看就知道,您心态很年轻,不像我妈,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开口闭口我老了、我不行了、我透不过气来、我直不起腰来、我记不起事来,我怎么怎么怎么。
老头其实也有“透不过气”“直不起腰”“记不起事”类似诸多情形,但他不愿意承认,他挺了挺腰,硬戗戗地说,我还好啦,跟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一边说着,一边又横了骗子几眼,目光如炬那种,又说,喂,你老是绕在我身边到底想干什么,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你休想。
骗子说,我什么也没想,我看您有学问的,喊您老师吧,老师,我姓马,你喊我小马就行。
老头说,嘁,我为什么要喊你小马,我认得你吗?
那骗子小马笑道,没事没事,老师您不喊我小马也不要紧……
老头开始卖弄那些他用心研究得出的关于骗子的学问,指了指小马说,你是不是刚刚出道,连行情都没搞清楚,你们干那些事情,也都与时俱进嘛,开始卖点假保健品,兜售伪劣日用品,后来转型升级,都是网络诈骗、电信诈骗了,人都没见着,连声音都是假的,钱就没了——可你这又算什么,重新回到真人出场?这一套,早就过时了。
骗子小马只是笑,未置可否。
老头得意扬扬,穷追猛打说,怎么,无话可说了,你这么快就演不下去了?你是脚本台词没背熟吧,业务不够精进哦。要不,就是你背的剧本台词不适合我这样的对象——我告诉你,我这样的对象,一般的台本,你们对付不来的,你们得为我量身定制的,哈哈……
这样看起来,骗子小马还真是个菜鸟级别,不然怎么刚一上阵,被老头劈头盖脸一顿,脑袋砸晕了,真把脚本全忘了,再也对不出台词,最后他怏怏地离开了。
老头在背后嘲笑他,骗子小马已经认了输,也不想和老头争高低了,他恐怕也不是老头的对手。他加快脚步,一会儿都快到拐弯处了,就听到那老头在后面喊了一声,喂!
骗子小马不以为是喊他的,没有停步,老头只好喊他名字了,喂,那个,姓马的,小马。
骗子小马这才回过头来,朝老头张望,他不敢确定老头是不是喊他的,所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看到老头朝他招手,他就赶紧回来了。
老头说,你又有机会了。
骗子小马满脸通红地说,老师、老师,您不是当老师的,您是警察?
老头更加得意了,朝自己翘了翘大拇指说,我比警察厉害,不过你也不用太过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没有拿错脚本,是因为你没料到,我这个人是高度的不配合,我一不配合,你就乱了阵脚,临时编不出台词了,啊哈哈哈哈——
骗子小马唯唯诺诺,满脸惶恐,直朝老头作揖,说,老师、老师,谢谢您的指点,不过,我还是向您介绍一下,我是专门做养老投资的——
老头一拍巴掌,大声道,哎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呀,我正想要找人咨询养老投资的事情,你就找上门来了,时机掌握得太好啦。
骗子小马没有听出老头暗藏的讥讽,兴奋地说,是呀是呀,现在养老投资,可是大热门,你只要投入一张床的钱,下半辈子,无论你活多久,哪怕一百岁、一百二十岁,你都可以衣食无忧。
老头也说,是呀是呀,我早就听说有这样的好事,一直也找不到它,想不到今天好事找上门了——喂,小马,我跟你说,不光我要做养老投资,我的好些个老同事,他们都委托我了……
骗子小马两眼放光,正欲往下再说什么,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骗子小马接了手机后,对老头说有点急事先走了。
老头心里“哼”了一声,还玩欲擒故纵呢。
骗子小马说,老师,明天下午我还会来这里。
老头立刻配合说,当然当然,我明天下午也会来,我还会约我的老同事大家一起来呢。
骗子小马走后,老头并不急着起身,他意犹未尽,重新又回忆了刚才的整个过程。有了这第一回合的全胜,老头自我感觉大好,信心百倍,开始酝酿准备明天的内容。很快老头就把自己的台本想好了,而且还备有预案,万一骗子不按他的台本对话,他还有第二本、第三本、第n本,随机应变。
老头甚至开始设想明天下午他和骗子第二次见面的场景,并且预估了几种情况:也许是小马先到,也许是老头先到,或者巧起来,他们两个人心有灵犀一起到了。
如果是小马先到,坐在长椅上等老头,老头看到他,就说,哟,你在等我?你知道我会再来?
小马会说,是呀,我知道您会再来。
老头会接着说,我要是不来呢,你不是白等了?
小马就说,我猜想您会来的,您不来,一个人待在家里不难受吗?
如果是老头先到,然后老头看到小马来了,会有一种未卜先知的骄傲,老头会说,我就知道你会再来。
小马当然也有应对的台词,小马应该说,老师,您果然信守承诺。或者,老师,您很准时。之类。
如果两个人一起到了,那就不用说了,那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等等。
总之,他们之间的第二个回合就开始了。
老头的思绪像奔跑的野马,奔着奔着,就歪了方向,他突然就产生了第四种想法:骗子不来了。
这个念头让老头有点坐立不安了,一想到自己坐在长椅上焦急等待骗子的情形,老头情绪就有点低落。他好像看到了那个望眼欲穿的孤独的老头,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他不够自信,他有点沮丧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把小马给耍了,可是如果小马一直不出现,老头就会担心,很可能是自己被小马给耍了、已经被耍了。
一想到这儿,老头顿时紧张起来。他拿出手机反复地查看有没有银行的短信通知,如果骗子得逞,钱已经被搞掉了,短信通知就来了,但是短信通知一直没来——今天大半天,手机一声也没有响。
没人搭理他。
老头定下心来,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想了个遍,又重新鼓足了信心,因为他是有备无患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相信明天骗子小马一定会再来的。
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拍拍屁股,回家。
因为心情不错,老头晚上特意给自己多烧了两个菜,还倒了点黄酒,香喷喷地刚要开吃,儿子和女儿一前一后回来了,说是刚下班,直接就过来了。
老头说,干吗,这么急,看我死没死啊?
女儿不高兴地说,刚才我往家里打电话,你没接,下午又出去了?
老头今天高兴,跟女儿说话口气也好一些,哈哈,今天你哥不监视我了,换成你监视了?
女儿好言相劝说,爸,我们不是不让你出去,你出去可以,散散心也好,但是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老头立刻打断她说,出去了不和陌生人说话,那谁来跟我说话,哪里有那么多熟人啊?熟人都顾着忙自己的事情,哪有时间、哪有心思来跟你说话——老头今天发挥得好,越说越来劲,脑洞大开,简直刹不住车。
女儿耐着性子说,爸,你找什么人说话不好,偏去找个骗子说话,还是我哥说得对,不作不死,作了要死。
老头说,是,我就是作死,我告诉你,我和骗子已经达成协议,明天继续,要不,明天下午你不要上班,也不要接孩子,过来看看,抓他个现行,哈哈……
女儿知道老爸戗她的,她自己一大摊子事,哪有时间去配合老头作妖作怪,所以女儿赌气说,随便你,随便你,反正我和我哥话都说尽了,你就是要小心,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老头“嘎嘎嘎”地笑,阴阳怪气地说,不和陌生人说话,又没有熟人说话,那我岂不是成了哑巴?莫非,你们的意思,是要叫我给你们找个后妈,那后妈,就不算是陌生人了是吧,就可以和我说话、陪我出门了,是不是?
老头一击就击中了要害,女儿顿时哑巴了。
老头得意忘形乘胜追击,就算找后妈,那我也得找呀,我得出门找呀,我要慢慢物色呀,我要好好相处,要培养感情,不能拉在篮里都是菜,不能瞎猫碰个死老鼠吧——死老鼠当你们后妈,你们也不乐意吧。
女儿彻底败下阵去。
儿子在一边嘲笑妹妹,说风凉话:你就别对牛弹琴啦。
老头还没尽兴,继续废话说,关于后妈的事情,你们都不肯表态,那我就知道你们的态度了,你们是不想我给你们找后妈,我懂我懂,与其让我去给你们找后妈,还不如让我找陌生人去说话。
儿子女儿都不是他的对手,无论是在电话里,还是当着面,都被他怼得无语,张口结舌。
两人都上了一天的班,肚子都饿了,当然就在老爸这里跟着吃了。老头朝他俩看了看,怀疑说,你们是约好的吧,知道我今天加餐?
儿子说,不知道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菜,莫非你知道我们要回来?
呸,老头气道,要是知道你们回来,我就等你们回来烧给我吃了——你们约好了回来干什么?
儿子生气地说,爸,你真没良心,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老头翻了翻白眼,想不起来,说,今天什么日子?我生日?
儿子说,你生日个鬼,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
哦,老头呵呵一笑,说,今天鬼生日。
农历七月十五,俗称鬼节,有烧纸给先人的习俗,老头竟然忘了。儿子和老子犯冲,见面就掐,这会儿更是抓住了老头的把柄,唠唠叨叨,怪老头这么快就忘了相濡以沫多少年的老伴。
可他哪里是老头的对手,老头“哼”了一声,就开腔说,我没良心?我忘了?你们都记得是吧,你们特意回来,给老娘烧纸,真的是惦记老娘吗?真的是孝敬老娘吗?
女儿见老头开腔,知道刹不住车了,埋怨哥哥说,叫你别多嘴,烧纸就烧纸,废什么话。
儿子却不服,犟嘴说,就是老头不对,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老娘嘛。
老头说,哟,就你们记得老娘——我还不知道你们这对宝货,你们不是孝敬老娘,你们是想要老娘保佑,你们就怕忘了给老娘烧纸,老娘一生气,不保佑你们了。
老头今天兴奋,废话比平时更多,也更难听,好在子女也习惯了他,随他满嘴胡言乱语,只当老头放屁。
吃过了晚饭,感觉时间还早,这时候烧纸,也太应付了,就坐下来聊几句。老头忍不住用已经准备好的明天针对骗子的台本吹嘘起来。刚刚说了“养老投资”几个字,儿子女儿立刻跳了出来,老爸你又来了,老爸你又来了,跟你说不要去跟骗子接触——
那老头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得意道,这一次,我要搞个大的让你们瞧瞧——不过,不是骗子骗我,而是我骗骗子。
儿子女儿一急,就胡言乱语起来。
你还想骗得了骗子,你肯定已经被骗子骗了。
你赶紧把手机拿出来,让我看看你的微信。
你扫了二维码?完了完了,倾家荡产了。
你点开那个链接了?完了完了,败尽家业了。
你是不是支付宝、微信都绑上卡了?
你是不是银行卡里已经没钱了?
是不是他说什么你都觉得说到你心上了?
是不是你觉得他是你的贴心人?
坏了坏了,这就是骗子呀。
坏了坏了,骗子就是这样行骗的呀。
你一句,我一句,简直把老头说成个傻子、呆子。老头倒不生气,因为他胸有成竹,他还撇嘴一笑,十分瞧不上子女,说,瞧你们这点出息、这点胆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告诉你们,你们的老爸,不是普通的老爸,骗子被我玩得滴溜儿转——
子女胆战心惊,继续胡说:
哪有骗子这么傻的。
哪有骗子承认自己是骗子的。
明明就是故意装出来蒙你的。
明明是特意准备了搞你的。
什么什么什么……
说得口干舌燥,老头根本听不进去。最后儿子急得一拍桌子说,爸,你自己想想,你都七老八十了,这把年纪,还在外面惹是生非,哪里见过你这样的老——
他们说无数句老头也没生气,可这句话一出来,老头来火了。他不怕别人说他蠢,因为他不蠢,他不怕别人笑他low,因为他觉得自己很潮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说他老,因为他真的老了。
老头来火说,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们,我和骗子约定了,明天见,不见不散。
儿子女儿吓得赶紧闭嘴,到阳台上烧纸去吧,这个老爸太不靠谱,还是去求求老娘吧。
烧纸的时候,他们照旧念念叨叨,无非就是要老娘保佑子女一家老小健康平安有福。老头又听不下去了,在旁边多嘴多舌地说,怎么,光就保佑你们,不保佑我吗?
儿子气不过,说,你都要给我们找后妈了,还保佑你?
老头说,知道知道,就怕我给你们找后妈。等儿子女儿烧过,他也跨到阳台上,对着那只装满了纸灰的铅桶说,算了算了,虽然你活着的时候那么凶,现在我不跟你计较了,毕竟夫妻一场,我也给你烧一点吧,来来来,拿去用哦,十个亿的美金哦——一边嘴上说着,脚下不慎被搁在阳台上的拖把绊了一下,话音未落,人就倒了。
儿女在屋里,收拾收拾打算撤了,结果就听到声音了,先是阳台那边“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啊呀呀”一声巨大的惨叫。
老头摔了个髋骨骨折。
下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医院的病床那么紧张,可不是给你住一百天的,手术后一周,老头就被赶出来了。后面等病床的病人排着长队,好多都在走廊里躺着,就算你脸皮厚,好意思赖,医院也不能让你赖。
以老头的脾气,是要和医院吵架的,是要赖在医院不走的,但是老头怕“病”,怕病的人都怕医生。虽然手术已经做了,而且做得很成功,但是接下来的休养、康复,都是要靠医生指点帮助的,老头不敢把医生和医院得罪了,只能把怨气撒在子女身上。
老头躺着不能动,出院回家,子女也抬不动,出高价请了两个民工,借了一副担架。车子开到楼道口,刚下得车来,还没开始登楼,老头就“啊呀啊呀”乱叫起来,嫌他们动作太粗鲁,又骂子女不顾老人死活;两个民工也是一路抱怨,这么难搞的老头,至少要请四个人抬;子女又怼老爸又怼民工,看两个民工确实不好抬,还得上前帮忙。大家吵吵闹闹,引来一大堆看热闹的邻居。
老头心里冒火,一个千年不倒的老英雄,居然躺在担架上要四个人抬,感觉老脸丢尽了。
这老公寓楼的楼道都窄,一副担架拐来拐去,一会儿抬过头顶,一会儿又需要倾斜着走。这一倾斜,老头就往下滑,一滑,就动到伤处,疼得哇哇大叫。
没办法了,停在二楼拐角处,四个民工都喘气,其中一个说,这样上不去,一个人比一个家具难弄多了;另一个说,只有找绳子来捆上了。
老头憋屈啊,可是再大的憋屈也只能自己咽下去,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吃。老头被紧紧捆在担架上,扎得像个粽子,众人这才跌跌爬爬、步履艰难地回到了家。
回家的日子更难过,老头不能动弹,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子女受不了。在医院时,请个护工,花钱虽然心疼,至少给自己和自己的小家庭买个安逸;现在麻烦大了,一个老头摔倒,搞得几个家庭的日子都乱了。
儿子女儿商量着,还是得把老头送出去。老头一听,马上喊了起来,养老院我不去,我跟你们说过,养老院我决不去,我又不是绝子绝孙,我去养老院干什么?
儿子急了,说,你就当你是绝子绝孙好吧。
老头说,不能,你这样活生生地竖在我面前,我不能假装看不见,假装以为你不存在。
女儿说,爸,我们给你找的,不是养老院,是护理院——
老头的嗓门更大了,简直就是在叫喊了,护理院?那更不能去,你没听人家说,养老院是等死,护理院是送死。我们学校那个江老师,你们也认得的,一个小中风,治疗康复得很好,没什么后遗症,没有什么大不了。出院前我还去看过他,好好的,结果回到家里因为子女不肯照顾,送到护理院,你知道怎么护理吗?绑起来就是护理,不许走动,不许下床,很快就肌肉萎缩,没几天就翘了。
儿子女儿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老头就在家里赖着了。
但是老头很快也就明白了,在家里的日子,实在是太不好过了。先是请了个护工,可不满一天就逃走了,然后儿子女儿轮番请了假护理他。可他们哪是护理人的样子,他要想喝口水,儿子就抱怨,你有那么渴吗?明明知道自己上厕所不方便,还硬要喝那么多水,你这是折腾自己还是折腾我呢?
他真的渴了,但只得忍着,因为儿子说得没错,和口渴比起来,上个厕所要痛苦得多。
女儿则是另一种风格和腔调,女儿跟他说话,是带着哭腔的,苦肉计,说,爸呀,爸呀,我昨天又失眠,一晚上没睡着,我怀疑我得抑郁症了,一直都想那些不好的事情——
老头气地说,行了行了,你病得比我重,我照顾你好吧?
这一儿一女,配合得恰到好处,就是要把老头从家里赶出去。本来嘛,现在哪里还有子女伺候老人这样的事情。子女伺候他,满脸的不耐烦,情绪恶劣。老头向来不肯看人脸色,可现在他强硬不起来,不看脸色你还想怎样?不想看脸色,你就得自力更生。想小个便,都要犹豫半天,求助还是不求助?结果大小便都憋着,很快肚子就胀成了鼓,再憋下去,骨伤没好,别的病该要憋出来了。老头一想到“病”,就㞞了,就认了,护理院就护理院吧,哪怕养老院,该去还得去呀,不能让自己给自己的屎尿憋死在家里吧。
过了一天,儿子回来,告诉老头,找到了一家,既不是养老院,也不是护理院,那叫护养院。
老头假装犹豫了一会儿,后来就应承了,说,既然不是养老院,也不是护理院,就去。
其实那就是个护理院,取了个别名叫护养院。儿子偷着乐了,跟妹妹说,老头就是个傻子。
那女儿比儿子更精,说,你以为,他才不傻,他知道家里待不下去,给自己台阶下的。
这话让老头听见了,真生气,但是也真气没有办法,只能把“气”咽进肚子。本来嘛,老都老了,你还想怎样?还不能让人说了?
一番周折,总算是安排进了护理院。远没有子女说的那样好,一个大统间,十几个病床,男女不分,病人、家属、护工,都挤在一起。老头心有不满,皱眉说,说的比唱的好。
儿子女儿担心老头又作怪,赶紧解释说,有双人病房和单人病房,但是现在都住满了,一旦空出来,立刻给他转进去。
老头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单人双人的贵多了,是吧。他已经认清了形势,人硬货不硬,也就不再难为子女了,自己下台阶说,行啦,行啦,都听你们的啦,不听你们的,我还能怎样?
进了护理院,好歹有专业的护工伺候了,至少大小便的难题可以解决了,至少不用担心被自己的屎尿憋出病来。
护理院的护工,大多是女的。伺候老头的那个,大家喊她薛姐,是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听说老头尿急了,二话不说,一阵风似的刮过来,一手把被子一掀,一手端个扁马桶,盯着老头。
老头被死死盯着,十分不自在,不配合,也不吭声。
薛姐拍了一下老头的屁股,说,小便了小便了。
老头气得说,你、你怎么拍我屁股?
薛姐说,我不拍你屁股,你怎么小便?
老头说,喂,我是男人哎,你一个女人,动手动脚,像什么样子?
薛姐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哦哈哈哈,你是男人?你忘记了,你是个老头哎。
老头说,无论怎样,终归男女有别——
这回不仅薛姐笑了,病房里其他病人和护工都笑了。薛姐说,哎哟,老都老了,还计较什么男人女人,老了还分什么男女?何况你还瘫了。
老头更来气了,发火说,你嘴巴别乱说啊,我没瘫,我只是摔伤了,哼!
薛姐撇了撇嘴说,那你现在不是瘫着吗,你现在能爬起来吗?又想了想,薛姐才明白过来,说,难怪他的儿子女儿再三拜托我,好话说了一大箩,原来这老头果真难弄。薛姐伸手朝病房指了一圈,说,你看看,人家像你这样的,样样都要求人、样样都要依赖别人的,嘴巴不要太甜哦,一口一个薛姐,一口一个谢谢,你个犟老头,都这死样子了,还嘴凶?
老头说,你不尊重我,还想要我谢你——我不骂你已经是对你客气了,我告诉你,我会好的,我会站起来的。
薛姐冷笑一声,说,都知道老人最怕跌,为什么?有的老人,一跤跌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一直躺到翘辫子——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怎么,不要小便了?
老头气得紧闭了嘴,不说要小便,也不说不小便,脸却已经让尿憋得发了紫。薛姐有经验,她伺候过的犟老头犟老太,可不是一个两个,她有的是办法,
不用理睬他们,只管干自己的活,于是手一伸,把老头裤子一扯,屁股一抬,扁马桶一塞,就塞下去了。
等了半天,老头就是不尿,薛姐不耐烦了,着急说,你到底有没有尿,你不是寻我开心逗我玩吧?
老头说,我尿不出。
薛姐说,你必须得尿,尿不出要得尿毒症的。
老头说,你站在我面前,盯着我尿,我尿不出。
薛姐扑哧一笑,说,哟,来了个童男子哦。一边说,一边将身子背过去,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尿吧。
老头还是尿不出,也不知道他是犯倔,还是真的不习惯。薛姐赶紧联系老头的儿子女儿,他们刚刚办理完有关手续,正要离开,就听说老头不尿,简直哭笑不得,赶紧回到病房。
老头一见到子女,委屈大了,指着薛姐说,我不要女的伺候,她侮辱我,还调戏我——
大家哄堂大笑。薛姐更是笑不可支。
老头的子女在一边却急坏了,他们怕护工一生气,不伺候老头了,千斤重担又得重新由他们来扛,赶紧下死劲跟薛姐说好话,拍马屁。
好在薛姐见多了,才不计较,她倒是觉得这老头挺逗,老头说她调戏他,薛姐反正泼妇一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调戏老东西一下——上前朝老头下身看了看,捂着鼻子说道,你们有多少天没给他擦洗下身了,都臭了,我告诉你们哦,你们不懂医学知识,别以为就是脏一点,没啥了不起,你这样污糟下去,要得败血症的。
薛姐不由分说,去倒了一盆热水,拿了一块毛巾,给老头擦身体,一边笑道,喔哟,老先生你紧张得来,我又不是要占你的便宜,你老卵都吓得缩脱了——
老头脸涨得通红,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然后,突然地,猛一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那个巨大的声响,把一屋子的人都吓住了。
薛姐终于也知道老头的厉害了,她停止了动作,退到一边,求助似的看着老头的子女,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们看着办吧。
老头把自己的被子拉上盖好,脸上的打耳光的红印子还没消退。他红着脸,坚决地对子女说,我不要女护工。
薛姐又忍不住了,扑哧一笑,说,我们院里,护工大部分是女的,男的只有两三个,都在护理危重病人,你危重吗?
老头倔道,我就是危重,我一动也不能动,我还不危重?朝薛姐瞪眼说,你这种女人,到护理院工作不适合你,你到按摩院去很合适——
薛姐竟被老头顶了个语塞,她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对老头子女说,奇了怪,人家老头,都想要女护工伺候,就你家老头,作怪,各色!
老头不容子女回话,抢在前面就戗道,是,我就是各色,我就是妖怪,你碰上我,算你长见识。
薛姐终于退下阵去,去把管理员喊来了,管理员一听这边要个男护工,先就摆手说,没有没有,女的都抢不过来,哪里有男的伺候你——
老头铁青着脸,额头上汗珠子都渗出来了,怪吓人的。
那管理员看着老头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又说,如果一定要男护工,那这个护理费用上,要多出好多——
不等子女说话,老头又抢先说,出钱,出钱,不就是钱吗,多少钱都出!
老头如此顽固,令人生厌,人家恨不得赶他出去,但是老头肯出钱呀,说不定就是棵摇钱树呢,所以院里还是赶紧商量了一下,很快答应给老头安排一个男护工。
老头得胜,看着薛姐灰溜溜地出去,老头对子女“哼哼”两声,说,事实再一次证明,自由是自己战斗得来的,按你们的意思,我就只能被那个女魔头侮辱折磨。
儿子气得说,你别得意太早,一个男护工,粗手粗脚,还不知怎么折腾你这一身老骨头呢。
女儿也赶紧把话说在前面,爸,刚才管理员跟我们打招呼了,这个男护工是个新手,服务方面不是太熟练,你多担待一点,不然的话——
儿子生戗戗地打断妹妹的话头说,女的你不要,新手你再挑剔,就没人伺候你了,你自我服务吧。
正啰唆着,那个新手男护工进来了,老头的子女都着急着家里的人和事,一看男护工到岗,急急忙忙,招呼也不打,逃也似的走了。
老头一直憋着尿,现在终于等来了男护工,赶紧嚷着要尿,男护工听说他在床上尿不出来,干脆背起老头,到卫生间解决了问题。
这个男护工虽然是新手,但力气大,手脚也麻利,搬动老头尿尿,一点也没有搞疼他。等老头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才看清了这个男护工的长相,很年轻。他伺候老头躺下后,笑眯眯地对老头说,老伯,我姓马,你喊我小马就行。
老头只听得自己脑袋里“轰”的一声,整个人都晕了,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平静下来,再仔细盯着护工的脸看了又看,实在是记不得了,脸盲愈发严重了,心直往下沉。
但是,不管记不记得人家的脸,这名字他记得,警惕性还在,所以老头立刻嚷嚷起来,好你个小马,你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小马没有听懂老头的话,朝老头看着,愣了半天。
老头说,哼哼,真以为我脸盲,我才不脸盲,实话告诉你,刚才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小马更听不懂了,不过他也没想听懂,无所谓,反正一老头,又病着瘫着,要人伺候,他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真的不重要。小马就轻松随意地冲老头笑了笑。
小马这一笑,更让老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这个骗子,在公园里没能钓到他这条大鱼,居然追到护理院来伺候他,也算是别出心裁了。
老头一旦确信,反而冷静下来了,心想,为了骗我,你既然连孝子都肯做,我就让你做一回孝子,让你尝尝滋味。老头一肚子坏水,说嘴馋了支使小马去替他买个方便面,小马去买了来,老头说不要这种,要另一种,小马就乖乖去换,换回来老头又说,不想吃了,吃方便面不健康,里边的料包有毒,叫小马去退。
小马出去后,病房里的病友都觉得奇怪,纷纷责问老头,小马这么贴心的护工,打着灯笼都难找,你为什么要刁难小马?
老头哼哼冷笑说,你们认得他是小马,你们知道他是哪个小马吗?
这话问得叫人摸不着头脑,大家说,哪个小马,护工小马呗。
老头说,错啦,他不是护工小马,他是骗子小马。
大家都哄他,指责他,老头正要说出公园的遭遇,小马已经回来了,说方便面退不了,老头就不依,说,退不了是你的事,反正我不要。
小马真好说话,说,老伯,没事没事,你不要,我就自己吃了,反正我也经常吃方便面的。
如此大度,说了老头一个闷声无语。
病房里大家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就有个病人挑拨说,小马,你别对老头太客气了,老头说你是个骗子。
小马笑笑说,哎,无所谓啦,都这么老了,说什么也没事,不计较。
那病人拍小马马屁,说,那我们也看不过去,你这么尽心伺候他,他还乱说你什么什么。
小马仍然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都这么老了,说话不能当真,恐怕都不经过大脑了。
老头听他一口一个“都这么老了”,本来就来气,小马甚至还说因为他老了,什么也不跟他计较了,这话让人更是心凉,透心凉。这不等于在说,人老了,就不是个人了,人家也不把他当人了。
老头巴掌一拍床沿,说,都不跟老人计较?那老人要是杀人呢?
看老头气势汹汹的样子,大家都乐得笑起来。有人假装害怕说,哎哟,你要杀人啊,你可别杀我啊,我和你无冤无仇的——
另一个说,你想多了,他杀人?他这么老了,还瘫着,就算他真的想杀,他杀得了吗?
再一个说,老人犯罪,真的不用吃官司,刑法有规定,年满七十五——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抢着说,我七十五还差几天,我七十五还差几天——
立刻遭到大家一顿乱哄:
那你这几天可得赶紧杀个人哎!
那你躺在床上怎么杀呢?
那你只能杀自己哦!
杀自己他也杀不了!
说得老头哑口无言,想闭了眼不理睬他们,可身边待着个骗子,老头心里实在是放不下,总想着和骗子斗一斗,所以他撇开攻击他的病友和其他护工,专门针对小马,又说了许多小马和其他人完全听不懂的话。
说着说着天就晚了,晚饭送来了,小马正打算伺候老头吃晚饭,老头的手机响了。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小马替老头拿过来,交给老头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上面标着“诈骗电话”四个字。小马将手机举起来,竖到他眼前,说,老伯,是这个——诈骗电话,上面有标注,被一百多人标注过。
老头说,咦,我的手机,拿在你手里算什么,快给我快给我——
小马说,老伯,你别接了,这个电话都已经标明——
老头说,标明什么,万一标错了呢,就算是诈骗,我听听又无妨,我还可以跟他玩玩反诈骗呢。
小马却很执着,偏不把手机交给老头。老头不满意了,说,咦,你的任务,就是护理我的身体,你还管我的思想?我爱接谁的电话,也要经你批准同意?
小马老实交代说,这是你子女特意关照我的,他们还多给我加了钱,就是为了防止你乱接电话,上当受骗——对了,他们还希望我代你管着你的手机呢,我都不敢跟你提。
老头一听,又来火了,说,上当受骗,上当受骗,我还真希望自己能够上个当受个骗呢,现在我这样,像个僵尸躺在这里,一动不能动,连想骗我的人,也不会来找我了——幸亏遇上了你,幸亏你很执着。
小马简直哭笑不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手机铃声不停不息、不屈不挠,小马举在手里,不肯交给老头。老头一伸手,夺过手机,那铃声已经停了,老头却还对着手机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就是要我汇钱吗?汇多少?你把账号发给我呀。
病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老头说,笑什么笑,你们是没有见过我玩骗子,你们见识过了,就知道我的厉害。他看了小马一眼,责怪他说,都怪你,把我的好戏破坏了。他眼珠子转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了,你是怕别人抢了你的生意,才不让我接诈骗电话,是不是?
小马只管“呵呵”。
旁边一位女护工说,哟,护工的生意,还有人抢?伺候老人、病人,端屎端尿,爱抢抢吧。
老头不理别人,只盯着小马,不依不饶地说,哼哼,我看出来了,你特会假装老实,那时候在公园里,你就是这个样子,骗到了我。
小马也不辩解,也不反驳,反正无所谓。
就任凭老头自己嘀嘀咕咕,老头过瘾,心情大好。两天护理下来,老头对小马有了依赖,只要一会儿看不见,就大呼小叫。他一叫,小马就跑步过来,听候吩咐。
看得同病房的病友来气,妒忌,说,小马是你的护工,但他不是只护你一个人,小马是大家的小马哎。
另一个就说,是呀,人家护工小马服务到位,脾气也好,你也不能拿他当牛当马使唤。
老头说,我使唤小马,你管得着吗,再说了,你们又不了解情况,你们又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尽心。
老头等着他们问为什么,可没人想知道。
真是的,人老了,连秘密都没人想知道了。
这天早晨起来,一切正常,伺候过大小便,伺候过早餐,小马说有事要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老头千叮万嘱,要他快去快回,小马应承。
因为有小马,老头现在不担心大小便的难题,尽管放开肚皮喝茶,结果一会儿就要尿了,小马却没有马上回来,
老头一等再等,尿越来越急,可小马不来,只能憋着,憋得不行了,一生气,大着嗓门,把管理员唤来责问。
管理员也是一脸奇怪,说小马虽然来护理院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是很守规矩,每天都是以护理院为家,基本不往外跑,今天怎么大半天也不露脸?打他手机,不接。老头急了,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那边倒一下子就接了,老头一听小马的声音,急得说,小马你在哪里?你怎么不来病房?我一泡尿从早上憋到现在了,膀胱要爆炸了。
那小马在电话里求饶说,老伯,你饶了我吧,我不来护理院干活了,我已经有新的工作了。
那管理员一听,立刻骂人说,臭小子,走了也不打个招呼,不像话。他自己也一样不打招呼,一转身,走了。
院里给老头换了护工,知道他不要女的,换的也是男的,但是年纪够大,看起来比老头小不了多少。老头一看,立刻表示出不满,但是这地方可没人宠他,不满就只有换薛姐了,吓得老头不敢吭声,吃瘪。
那整整一天,老头斜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直盯着病房的门,好像期待着什么人出现,可是他一直没有等到。
到了下晚,大家正准备吃晚饭了,忽然就听到老头“啊呀”大叫一声,并高声喊了起来,小马、小马!
没人搭理他,老头手指着门口,理直气壮地说,刚才从门口过去的,就是小马,一定就是他,他没有走,他还在这里。
这才有个人开了腔搭理他说,老头,你老眼昏花,你老不入调,小马早就给你气走了。
老头急得真想下床追出去,可是他动弹不了。老头有些郁闷,好像这日子,怎么也挨不过去,又拿起手机打小马电话,小马一接,老头就气呼呼地说,小马,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一点诚信也没有?
病房里大家又哄笑了,说,老头,你不是说小马是骗子吗?你跟骗子还讲什么诚信呀。
老头手里拿着电话,还顾得上和病友斗嘴说,骗子也是一种职业,也要有职业道德嘛——正说着,就听到电话那头小马说,老伯,你就饶了我吧。
老头愣了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责问说,小马,你什么意思,什么我饶了你,我欺负你了吗?老头被冤枉了,一口气上不来,喘了一会儿,才又说,你是怪我这个人不好伺候吗?可是,我是很满意你的哎——
小马在电话那头赶紧讨饶说,哎哎,老伯,别别别,你还是放过我吧——不等老头再说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
老头不依不饶,再拨打过去,已经“正在通话”了。
老头琢磨了一会儿,捉摸着是不是小马被他戳穿了身份吓走的。老头十分后悔,悔不该一开始就揭开小马的真相,应该让子弹多飞一会儿,看看他的动静,再计划下一步。怪只怪自己沉不住气,于是又抱着侥幸的心思再试着打小马的电话,本以为打不通的,结果却是一打就通,老头一激动,说,你没关机呀?
小马说,我干吗关机呀。
老头高兴地说,小马、小马,你回来吧,我先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不是骗子小马,你是护工小马——话说到这里,忽然就发现自己确实有点怪,那明明就是个骗子,自己怎么会如此不讲原则?
就听那小马说,那我也来不了。
老头就怕小马挂断手机,赶紧说,那、那我买你的养老投资,你总可以来了吧?要是我一个人买不行,我再帮你发展下家,行不行?
小马说,老伯,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也不想听懂,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反正我不能来护理你了。
小马不出现,薛姐又独大了,她又神气起来,到病房来耀武扬威,和大家一起攻击老头,数落老头怎么把小马气走。
老头不服,倔着说,奇了怪,我这么喜欢他信任他,我怎么会气他,我只是跟他开开玩笑,讲了些玩弄骗子的故事。
薛姐一听,嚷了起来,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老头说话颠三倒四,又说人家是骗子,又说信任喜欢,老头你的爱好还蛮奇怪的哦,喜欢谁不好,要喜欢骗子。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老头心里倍感悲凉,人老了,竟然如此遭人嫌弃,连个骗子都躲着他,正伤感着呢,眼睛倒尖,看到门口小马的身影又出现了。这一回,老头确信自己没看走眼,因为小马闪过的时候,还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他们的眼神对上了。
老头立刻大吵大闹,最后惊动了管理员来处理。
小马确实没有离开,因为院里需要他护理更难伺候的人,所以才哄骗了老头,管理员也好,其他护工也好,都是在给老头演戏。他们以为老头老了,还躺着不能动,好糊弄,不料这老头难缠,穷追猛打,躺着就把小马给抓出来了。
小马也不是不想伺候老头,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并不嫌老头脾气丑,但是院里的工作由不得他做主。看到老头对他如此纠缠依赖,他也有些于心不忍,无法面对,后来想了个绝招,就过来对老头说,老伯,其实你没有错,我就是在公园里骗你做养老投资的那个人,我就是个骗子。
老头说,那又怎样?
小马说,真的,你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就是我,在公园里,我就盯上你了。
老头说,那,说我长寿的那个也是你?
小马说,是的是的,那些话,骗你的话,都是我跟你说的。
老头说,你别逗了,你才不是那个人。
小马急了,发誓说,我就是他,我真的就是他。
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好玩,老头笑了,说,那你还真追进护理院了?
那小马挠了挠头,说,因为、因为实在太难得有人上钩了。
老头说,那我算上钩了吗?
小马说,只差一点点,你已经咬到鱼饵了呀,我都半年没开张了,怎么能不追进来找你。
老头说,你编,你继续编,你编的这些都可以去给骗子当教材了,骗子的水平都没有你高,你追我进来,不怕我认出你?
小马说,你不是说你脸盲吗?哪知道你是骗我的,我们一见面,你就戳穿了我。
老头朝小马看了又看,奇怪地说,你得了吧,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人家真是骗子的,都不承认自己是骗子,你倒好,明明是个护工,却偏说自己是骗子,你奇不奇怪?
小马也奇怪呀,他说,老伯,你先前咬定我是骗子,在公园里骗你养老投资,我被你戳穿,我承认了,你却又不认了,那我到底是骗子小马还是护工小马呢?
老头说,无所谓啦,你自己说的嘛,人老了,说什么都无所谓啦。
他这是以牙还牙。
小马伺候的那个重患,就在隔壁,病得快死了,嗓门却还在,在隔壁拼命喊小马,小马只得抛下老头过去。
薛姐和小马一起走出去,小马头昏昏的,竟然朝另一个房间走去。薛姐笑道,小马,我看你是被老头搞昏了,你恐怕自己都要怀疑自己了,你到底是骗子小马还是护工小马哦?
小马说,是呀,这老伯是得了什么病吧,老年痴呆症?他连我是谁,都一直不能确定?
薛姐说,他不是不能确定,他是太依赖你了。
小马心里一动,说,依赖我不行的呀,我帮不了他呀,就算院里重新把我安排给他,时间也不长的,他恢复得很好,很快就能出院了。
薛姐笑道,他孤单,其实也好办,他们城里人,有钱,找个老伴呗。
小马听了薛姐的话,受了启发,抽空去和老头聊天,把话题扯来扯去,最后扯到老伴那上面。小马赶紧说,老伯,一个人过多孤单,你怎么不找个老伴?
老头一听,就不高兴,说,为什么要找老伴?我很老了吗?要找,我也是找女朋友。
小马笑道,是是是,你应该找个女朋友。
老头居然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那你帮我介绍一个吧。
小马也笑,说,老伯,我们骗子这个行业里的人,怎么敢介绍给你,会骗得你倾家荡产。
老头说,那你帮我一件事罢,帮我找到我的初恋,我听说她的原配也翘了,现在我们孤男寡女,正好重温旧梦。
老头说他和初恋是大学同学,后来被他们的班主任搅黄了,因为班主任认定他的初恋以后会有大出息,不希望他影响她。可是后来初恋并没有如班主任所期望的那样,她的工作成就一般般,还远嫁到外地,再后来,听说她单身一人回来了。
老头写了名字和地址,交给小马,请他有空时到那个地方跑一趟看看。大家都嘲笑老头,说,这都多少年了,初恋还会在那地方吗?
老头还以为是昨天的事情呢。
小马也不会相信老头的,但是他心肠好,应承了老头,等到休息日,果真还去跑了一趟,回来告诉老头,别说初恋了,连那个地方也没有了。
老头不高兴,说,你这个小伙子,头脑太不灵活,地方没有了,你不能问问人,这地方到哪里去了。
小马说,问了,不仅问了,我还追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还转了好几个地方。
老头说,找到了?
小马说,快要找到了,可是时间不够了,我要回来上班了,我就回来了。等休息时再去。
小马替老头跑了几趟,老头对小马抱着无限的希望,只要小马一出去,老头的眼睛就死死盯着病房门口,简直就是望眼欲穿的样子,大家都笑话老头痴人说梦,想入非非。
有一天小马又出去,老头照例望眼欲穿,终于有一个病友忍不住了,说,老头,人家小马忙都忙死了,哪里有空替你去找初恋,你想多了。
他们以为老头会伤心,结果老头却说,还用你说,我都知道。
又过了几天,小马兴奋地回来了,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告诉老头,得来全不费工夫,老头的初恋,居然也住在同一个护养院,就是隔壁病房的那个王老太。
谁都觉得小马这个谎言编得太马虎、太离谱,老头这么精明,怎么可能相信。可偏偏老头十分信任小马,小马说什么就是什么。小马说隔壁的王老太就是他的初恋王淑君,老头就过去相认,王老太也认出了他,一口一个小姜,喊得特自然、特亲热。
王老太并没有瘫痪,她只是身体不太强健,一个人在家自己照顾不了自己,就到护养院来住了。她和老头不同,每天可以自由行动,所以之前,她几乎天天都来老头这病房,和大家聊天。老头和老太,天天见面,却没有认出来,现在被小马查出了他们的关系,两个人互相看看,越看越像。老太竟然还随身带着当年同学的合影,拿给老头看。虽然照片已经模糊,上面的人脸也非常小,但老头还是认出老太来了,高兴地指着说,这个、这个,就是你,你看看,旁边这个是我,我当时是故意蹭到你身边拍照的。
其他人都掩着嘴笑,有一个护工不识相,问老头,老头,你不是说你眼睛看不清东西吗,怎么看照片时,眼睛那么好了呢?
老头瞧她不起,“哼”了一声说,眼睛?你懂什么,是眼睛的问题吗,我告诉你,根本就不是眼睛的问题,有些东西你眼睛再好也看不见的——我说的,你恐怕都听不懂哦。
老头和老太,就一唱一和,开始回忆往事,大家就在一旁看着他们,说,又要开始了啊。
或者说,演得不错哦。
也有的说,他们好像背好了台词才上场的。
但是其实老头和老太哪有时间和空间去对台词,更何况,他们根本不需要对台词,这就是他们共同的往事嘛,不用背,都烂在心里了。
过了些日子,一直也没空来看看老头的那一儿一女,不知怎么听说了老头找到初恋的事情,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进来就大惊小怪,一个说,没有的,没有的,我老爸的初恋就是我老妈。
另一个说,哪里来的骗子,这么老了,还是女的,还做骗子?
那一个说,哼,老太做骗子,欺骗性更大哦。
老头气得死劲拍床沿,要赶他们走,指责他们说,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子女,滚蛋滚蛋!
老太却好脾气,劝慰老头说,你别生气,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呢,再气坏了身子,不合算,再说了,现在的子女都这样,你这两个还算好的呢,你自己的钱你自己还能做主。有的老人,还没怎么老呢,离死还远着呢,早早地就被控制了财权。一旦被抢走了财权,你就彻底玩完。
老头说,这个我门儿清,他们休想。
那老太笑道,你年轻的时候,没这么精,几十年过去了,你成了个贼精的老头。
老头得意地说,他们跟我玩?差远了,连骗子都玩不过我,你们还想怎么着。
看两个老东西你一言我一语地涮他们,这一儿一女心里又气又急,一急了,真心话都说,说,老爸,你也不想想清楚,你的钱,其实都是我们的。
说,老头,你还是对子女和颜悦色一点,你翘的时候,我们给你买纸做初恋烧给你。
老头来火说,什么什么,都是你们的?想得美,我现在就写遗嘱。
那俩子女真吓了一跳,这混账老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别真的写个什么东西,把一辈子的积蓄都送给外人,那可惨了。
病房的病友和护工,都看热闹,嫌事情不大,起哄说,老头,写呀,写呀,钱都留你的初恋吧。
那王老太笑得合不拢嘴,说,是呀是呀,你身边也没个别人,除了我这个初恋,你还有谁可以托付呀——一边说,一边却走了出去,大家不知道老太要干什么,正发愣,老太已经回来了,手里拿了纸和笔,想要递给老头。
老头的子女,好样的,一个急急地挡在床前,不让老太靠近,一个掏出手机就打110报警。
病房里越来越热闹了,隔壁病房能够走动的病人,和暂时闲着的护工们,都跑过来看戏,大家就听见老头的儿子姜渐行报警说,我报警,抓骗子——
好像那边在问具体情况,姜渐行急得说,别再问啦,再问钱都没啦——什么什么,骗子在哪里,是什么人——就在我身边,在护养院,是个老太——是呀是呀,七八十岁的老太,还冒充病人来做骗子——你们赶紧出警,如果你们不来,或者迟来,我们有损失,你们警察要负责赔偿的——
大家都掩不住嘴了,有的嘻嘻嘻,有的哈哈哈,病房里一片欢笑。那老头和老太笑得最欢,尤其是老太,笑得很妖怪,她还像年轻人一样笑得弯下了腰。这一大把年纪,腰身倒蛮柔软,她低下身子,就捂住了嘴,唔哩唔哩地说,哎哟,笑死我了,哎哟,笑死我了,哎哟,我不能笑了,再笑我的假牙要掉出来了。
老头也笑道,我也不能再笑了,再笑我遗嘱也写不出来了。
薛姐虽然讨厌老头,但她更看不惯老头的这一子一女。她是直性子,有啥说啥,平日里也没少得那王老太的好处。现在眼看老头的子女气势汹汹要拿老太问事,便站了出来,大声说,喂,姓姜的人家,你们这一家人,个个自以为是,你们家是首富还是啥呀,你们有啥可让人骗的呀,谁稀罕你家那点破家财,人家王老太,家里才是富豪呢,她的子女,都在国外经商——
薛姐是这里的一霸,她一开口,大家都附和,纷纷点赞老太家的背景。
老太有些傲骄,谦虚地说,还好啦,一般般啦,我儿子就是美国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啦,我女儿——
那姜渐行和姜渐远也不是吃素的,才不会凭空相信老太的话,一脸鄙夷不信。薛姐说,老太,他们还不信,你给儿子打电话,现在叫他们看看。
老太也不憷,说,打就打。
拿了手机就要拨电话,薛姐说,老太,打视频,打视频给他们看。
也有的病人感觉事情有点大了,被震撼了,小声问,在美国都能这样打啊?
老太没有回答她,已经拨通了儿子的视频,并且打开了免提,儿子的脸庞就出现在面前了,勾着头过来看的人,都看见了那个美国大老板,果然西装革履,一表人才。
老太说,儿啊,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吧——
薛姐性急地插嘴说,老太,你问问儿子,上次你们通话,他说在扩建家里的游泳池,搞好了没有?
姜渐行朝她瞥了一眼,说,嗬,薛姐,看起来,你有打算去游泳哦。
那边老太的儿子听到薛姐的话,赶紧回应说,工程比较大,进展慢,这里不像中国人那么性急,要做千秋万代的高质量的好工程,必须得慢慢来,工匠精神嘛。
有个病人家属,虽然没有凑过来看手机上的视频,但是他耳朵好,听出了那边的背景声音,又看了看自己的表,奇怪地说,咦,美国现在应该是后半夜哦,天快亮的时候,怎么还有电视的声音?
这边薛姐就不乐意了,说,人家美国人,很自由的,没那么多规矩,爱几点睡就几点睡,你管得着?
那边的美国儿子也一样不乐意,怼他说,是呀,谁规定后半夜不能看电视呢,你们国内,天亮不睡的也大有人在嘛。
这个被怼了的病人家属,心里不服,再仔细听,又听出问题来了,摇头摆手,说,不对呀不对,怎么电视里说的是中文呀?
那美国儿子接得好快,立刻回复说,我看的是中文台嘛,我是中国人,就看中文台。
那病人家属才无语了,心里却依然疑惑,就凑过来看看视频画面,这一看,他失声笑了出来。
大家奇怪,说,你笑什么,这是他家的客厅哎,好大哎。
这家属笑得脸都歪了,说,这明明是我们这里的一家KTV的包厢,这歌厅名字叫“有去无回”。
大家才不信,老太都跟他急了,说,你说话把牙齿筑筑齐啊,你不要诬蔑人啊——
这人掏出自己的手机,扬了扬说,巧了,我前两天恰好去“有去无回”娱乐,还拍了歌厅的照片,你们可以看——对了,我还有他们的打火机——又摸出个打火机给大家看。
老太的手机断线了,老太一急,再打过去,那边已经“无法接通”了。
这下子好了,姜渐行和姜渐远虎视眈眈地围住了老太,大有逮老太归案的气势。
连精明如神的薛姐也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却不料,片刻之后,老太的手机又响了,那美国儿子电话又打过来了,仍然是视频,那儿子对着屏幕,大骂这边的人,说他妈妈根本就没有什么初恋,老头冒充初恋跟他妈妈套近乎,就是想骗他妈妈的钱,骂老头和老头的子女都是骗子。最后他气愤地说,我已经报警了,你们别走,警察马上就到。
简直就是一场混战。
老头心知事情搞乱了,见自己的一对宝货子女揪住老太不放,只好让步说,好了好了,你们别盯住老太不放了,我实话告诉你们,她确实不是我的初恋,我的初恋早就死了,她当初根本就没有回到家乡,她死在外边了,她是个孤魂野鬼。这个王老太呢,就按你们的意思说吧,她就是个骗子,她和骗子小马搭了档来骗我的。这样说,你们总相信了吧,你们总满意了吧。
姜渐行和姜渐远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他们仍然不相信,不满意。姜渐远说,爸,你的口气不对,你说的不是你的真心话。
姜渐行接着说,老头,你要是不能真心地真正地认识自己的错误,你就有可能再次碰到骗子,有可能天天碰到骗子。
老头说,我告诉你们她是骗子,你们可以放心啦,我不会写遗嘱给她的。
那姜渐行和姜渐远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想想还是不对,姜渐行又反对说,你说她是骗子,你有什么证据,她很可能真的就是你的初恋,你们旧情复发,你们想重新走到一起,你们想去领证了,是不是,是不是?
老头讥笑他说,你看看你自己,活成什么样了,我说是真的吧,你说是假的,是骗子;我说是假的吧,你又坚持说是真的,是初恋,要领证。到底要我怎么说,你们才能相信呢?
老太已经出去了一趟,把小马找了来,推到屋子中间,指着小马说,喏,这个就是我们的媒人,帮着找初恋找初恋,结果找出了一群骗子,哈哈……
那姜渐行和姜渐远一听,一下子扑到小马面前,一左一右揪住他的两条胳膊,好像怕他逃走似的。
老头急了,呵斥子女,让他们放开小马,子女才不,不仅不放,口中还骂骂咧咧。
小马也不挣扎,只是站在那里朝老头笑道,完了完了,又变成骗子小马了。
那姜渐行说,什么叫又变成骗子小马,你一直就是那个骗子,我爸摔跤前那时候,就已经告诉我们了。
那姜渐远也说,要不是我爸摔了,进了医院,逃过一劫,你大概早就得手了。
那老头说,呸,我摔断了骨头,你还说我躲过一劫,你会不会说话?
姜渐行说,她说得没错,和摔一跤比起来,上骗子的当那才更要命啦——
他们扯了半天,虽然双方子女都说报了警,但是警察一直没有来,看热闹的等得着急了,纷纷抱怨警察磨洋工,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来。不过也有人眼明心亮,多嘴说,我看到那个人打110的时候,手机屏幕是黑的。
后来只好由院里的管理员出面来处理问题,他倒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具备了警察的能力,估计这种地方经常会发生类似的矛盾,他们都有了足够的经验和完整的程序了。
管理员负责任地告诉姜渐行和姜渐远,他们做过调查,小马来护养院工作前,是做快递分拣的,每天盯在岗位工作十多个小时,又都是白班,所以白天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公园或别的什么地方行骗。除了工作时间的证明,其他也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小马是骗子。当然,反过来,也一样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小马不是骗子,他们还会继续核查的。但是在最终的结果出来之前,他们不能随便诬陷别人。
姜渐行和姜渐远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没有诬陷小马,是我爸说他是骗子的。
管理员又让小马上前说话,小马直朝后退,摆着手说,别别别,你别让我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我说我不是骗子,你们不相信吧;我说我就是骗子,你们相信吗?
大家面面相觑。
小马看着姜渐行和姜渐远担心焦虑的模样,他也替他们着急呀,他宽慰他们说,你们尽管放心,老伯这么精明,怎么会上骗子的当。
老头笑了起来,说,小马,我本来是想跟你寻寻开心的,哪知道你这么卖力,还真帮我找初恋,呵呵……
眼看着老头又绕回去了,他倒是精力旺盛,可姜渐行和姜渐远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们要打退堂鼓了。好在有小马那句话让他们心宽,他们的老爸,的确妖得很、精得很,一般的骗子,还真拿他没办法。
他们在回家路上,想想就憋屈,想想也不服,就在各自的朋友圈,抱怨吐槽,说说追拿骗子的过程,然后朋友圈和各种群里,立刻展开了“老人与骗子”的大讨论。讨论来讨论去,话题很快就跑偏了,歪来歪去,最后战火引到姜渐行和姜渐远身上,认为一切的根源、一切的责任,都是因为有不孝的子女。有人还要人肉他们,扒他们的脸皮,吓得姜氏兄妹赶紧删除了不当议论,缩了回去。
这边护养院里,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大家都散了,看热闹的走了,王老太也回到自己病房去了,去向她的那几个躺着不能动的病友传达这场精彩演出的完整内容。病房终于安静下来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开腔了,对老头说,老头,你的儿子女儿都是厉害角色。
老头听了,起先似乎有点蒙,疑惑地说,我的儿子女儿?很快他就明白了,说,哦,你是说那一男一女?假装来看我的、说是我的儿子女儿,你被骗了,他们是骗子,他们事先准备好了台本、配合好了来骗我的。
大家目瞪口呆。
过了半天,才有人小心问道,那你、你是个孤老,没有子女吗?
老头说,谁说我是孤老,谁说我没有子女——老头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很少见的笑容,他笑眯眯地朝小马望去,眼睛投到小马脸上,就不挪开了。
那小马一见老头如此,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逃走了。
病房里有人嘀咕了一声,原来老头有老年痴呆症了。
虽然是轻声嘀咕,但老头耳朵很好,听见了,反应也很快,立刻就回击说,我头脑清醒得很,我又不是老年人——他指了指躺在病床上的其他老人,一脸瞧不上的样子,说,我又不像他们,七老八十的,老糊涂。
大家都服了,说,老头,你厉害,谁也搞不过你。
老头一听,更来劲了,“腾”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下地,走路,十分利索,原来他早已经恢复正常了。
老头痊愈后,出院,生活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老头依旧在下午到公园的长椅上坐坐,远远地看着老头老太们跳舞、唱歌、下棋。
有人经过这里,如果他关注一下老头,或者对个眼神,或者点个头,老头就主动跟他说,我忘记了,我认得你吗?
人家莫名其妙。
老头解释说,对不起,我有脸盲症,你是小马吗?
如果碰到个心情不好的人,也许说话就不好听,甚至不文明地骂他一声;碰到态度好的人,会说,老伯,我不是小马。
也有人会关心地问老头,你坐在这里,是在等小马吗?
或者多管闲事地说,小马?小马是谁?
这句话把老头问住了,老头想,是呀,小马是谁呢?
原载《中国作家》2021年第8期
点评
小说以退休教师为中心,讲述了一个老年人如何面对“老”的生命命题,这也是一个具有普遍性的命题。人至老年,需要面对和调适自己与子女的关系、自己与生活的关系、自己与身体的关系。伴随着肉体生命活力的持续减弱,这些关系相比于生命旺盛期发生了重大变化。如何面对这些变化,是每一个人的生命课题。
作品中的退休教师老姜就是一个倔强的不肯面对这种变化的人,他既不能重新调整与生活和周围人的关系,更不能接受自己不断变老的现实。于是他与周遭世界的关系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状态。他试图去阻止这种关系的变化,将关系维持在原来的状态。他与自己的子女斗争,也与周围的人斗争,甚至试图想通过驯服骗子来证明自己的生命活力与能力。但这种努力显现出一种徒劳无功的悲怆意味,一如那个与风车战斗的唐吉诃德。
小说中的两名子女取名为渐行与渐远,显得意味深长,也是小说的题眼所在。人至晚年,生命渐行渐远,与亲人、与世界、与过去的自己,都是一种渐行渐远的状态,无论我们是努力阻止还是顺其自然,这一自然规律和生命状态都不可逆转。能主动做出选择的是一个人如何去面对它,如何在这个阶段依然有可见的风景与可观的收获,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小说探讨的这一话题引人深思。
(崔庆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