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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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意气》:豪门里的香火传人

话说成团金磊的熊氏家族,历经近十代繁衍生息,已经取得了空前的发展壮大,再全部挤在金磊这座弹丸小屯,可就有点人口膨胀了,也不利于家族的扩张与繁盛。

熊氏家族的族长决定往外迁出部分族人,向周边村屯开枝散叶。

这天,族人们被叫到祠堂议事,族长一声干咳,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郑重地提出了这个严肃的问题。

“各位族人,我熊氏一族,自来到金磊福地,繁衍二百余年,如今已是六畜发达人丁兴旺,可喜可贺呀。这要感谢祖上的护佑,也要依赖每一代熊氏族人的努力打拼——”

族长抖动着花白的长胡子,大辫子垂在脑后,像一条努力爬向头顶的大蟒蛇,一扭一扭的,看上去有些瘮人的威严。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想我熊氏一族二百年来聚居金磊,享够了富贵安逸,今天,到了该向外开枝散叶的时候了。”

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木桩一般杵在堂下,没人吱声回应。族长说的向外开枝散叶,就是搬出金磊屯到别处去寻安身之所的意思。

吃饭离不开老屋场,在金磊屯过得好好的,一下说要到别处去开枝散叶,当然没有人舍得下。一个个紧闭着嘴巴不敢接族长的腔。

这时,柳笙的高祖熊贵站出来,问族长:“光说开枝散叶,到底族上能给些什么好处安顿,让迁出金磊的族人过得安然呢?”

“从族上公产拨出五亩田产作为每户安置补贴。各家原有的房屋产业,如继续留在金磊的,仍归其所有,其他族人不得侵占。如要一并处理的,可在族人中合理转让,族上保证可给出最好的价格收受。”

族长捋一捋飘然的花白胡子,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用在族人外迁上,一样屡试不爽。

族长心里明白,让族人向外去开枝散叶,原本就是为了熊氏一族更好地发展扩大,能够自愿外出的人理应得到最好扶持。

“每户当真可以补贴五亩田产?”

“补贴,从族上公产里划拨。只要人真正搬出金磊,就到族上账房去取田契。”

老族长嘴上打着哆嗦,说出来的话却是板上钉钉。

熊贵动心了。虽说外出创立家业也是要冒着一定的风险,但老话讲的,树挪死人挪活呢。左右自己这一房在族上也很不起眼,与大户人家的叔伯弟兄比起来已嫌寒碜,继续待在金磊屯,就好比鲤鱼困在烂泥田里,游不出几寸远,还要被泥污蒙了眼,要是放到春水河里去,那岂不有了跳龙门的机会?搬出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不定挪一挪窝换了龙脉走向,运气到了,来个鹞子翻身也未可知——何况族上还这么慷慨,可以白给五亩田产作为外迁的补贴。

于是,熊贵带着一家人来到了五里路外飞马山下的水灵村安营扎寨。

熊贵、熊玉光父子在水灵村安顿后,凭着手上不多的田产作为资本,也学着一都的曾家兄弟,做起了倒卖粮食的买卖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三十年时间,真的发达了。

等到柳笙的祖父熊望道手上,终于打拼成名副其实的成团首富,稳稳地坐上了二都的头把交椅。

“拉堡有个刘洪先,成团有个熊望道。”整个六都之内都在传诵着这样耳熟能详的顺口溜,富有的程度足可编成说书的唱本了。

广厦连片的熊家大院内花圃、果园、鱼塘、粮仓、马厩一应俱全,一派兴旺发达的繁荣景象。熊望道心里明白,他家这个成团首富来之也不易,虽说经过上两代人的悉心经营,现在已经田连阡陌不下数千亩之广,六畜兴旺钱财如堆,但自古创业不易守业更难啊。到他继承家业之后,更加发扬光大,这个精打细算日进斗金的财主老爷,依然没有停止广开财源,生意越做越广。与所有的财主老爷一样,熊望道一辈子就两大愿望:添丁添财,百世无忧。

为了添丁,熊望道这根独苗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一边拼命敛财,一边实施广种薄收的策略,前后一共娶了四房太太。大房太太是董府的大小姐,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成韬;二房太太覃氏,出自成团街上的大户人家,生有一儿二女,儿子叫成春;三房太太韦氏,也是柳江的名门望族,生得一个儿子叫成元;四房太太张氏,只生有两个女儿。在偌大的熊家大院里,各房集合起来,也算是从未有过的人丁兴旺了。

及至儿女们渐长,熊望道便一一教他们管田亩的管田亩,放高利的放高利,做生意的做生意,攻学业的攻学业,有条不紊,又操持着早早地给他们一个个寻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继续为熊家大院繁衍生息。

二太太覃氏所出的儿子成春,在男儿辈中排行老大,是为长子,自幼聪明过人,虽非嫡出,却也能力挑重任,往来广州卖粮买布的远脚生意,都是他这个挑重担的长子揽下来,而且做得风生水起,颇有些当年曾家兄弟的派势。一年来来回回折腾下来,总要为熊家赚回数不清的金银元宝。

“你们两个耿卵(固执),好好学点你大哥,多长点本事,别光惦记着吃喝玩乐,光宗耀祖还得靠你们兄弟一起齐心努力呢——没听说过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古训吗?”

熊望道看不得老二、老三没出息的纨绔样子。

熊望道看重长子成春的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媳妇董玉英十五岁嫁过来,十六岁便为他熊家生下了长孙子柳笙。而二儿子成元、三儿子成韬成婚之后都没能给老熊家添个男丁。这香火堂要怎么延续得下去,万贯的家财将来如何传承?可把这个老财主愁坏了,谁也解不了这个心结。

幸好老天照看,成春还有个带把的柳笙,不至于整个熊家绝后无继。

“成春呀,你生意那么忙,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别把身子累垮了。要多留点时间在家陪陪你媳妇玉英,该进补进补,蓄把子劲,千祈莫要冷落了她。你们两个平常多点亲热,趁年轻再多生几个娃娃下来。我还盼着抱二孙子三孙子,膝下多承欢呢。那两对活宝怕是难得指望噢——”

熊望道语重心长,接着又深深地叹口气,也不知道这气合该叹给谁,便一边哼哼哈哈,自顾掏出腰窝里那支不离身的短铜烟锅来,从吊在铜杆上的精制小荷包中撮起一撮黄灿灿的细烟丝,抖索着装入烟锅斗,环顾了一下昏暗的厅堂,厅堂里没点油灯,没有火。

成春赶忙找出一盒洋火来,从里面抽出一根火柴棒,将磷头在火柴盒侧壁上一刮,“嚓”的一声划燃了,亮出一豆耀眼的火苗,然后凑到熊望道的烟锅口,恭敬地说:“阿爸,这有火。”

熊望道温情地看一眼侍立一旁的成春,吧嗒吧嗒地吸起来,呛鼻的烟雾在他悠长的吞吐中,渐渐弥漫了整个厅堂,并随着他踱来踱去的脚步悠然地走着莲花。这一刻,忧丁的老财主,憋屈的内心似乎是满足和陶醉的。

“阿爸,我还想到广州读个大学,熊家不能只做个有钱的土财主。”成春凑近老爷子的耳边,轻轻地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其实,前次去广州就已经到大学里投考并通过了录取,这才敢向老爷子亮底牌。再说三弟成韬都决定去上海读复旦了,自己更不能落后。长兄必须有个长兄的榜样,生意上如此,学业上更加应该。

熊望道一听,喜出望外,想不到勤谨的成春这么出息,有志向。他就担心熊家将来穷得只剩下钱,耕读传家才是真正的根本啊。要是能在广州读出点名堂,将来弄个一官半职什么的,那可光耀门庭,为祖宗长脸了。

“那你这次卖完粮食就先留在广州念书吧,屋里有你娘照顾,你就放心在那边做你的学业。”熊望道叮嘱儿子。

“哎。”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回不光是湿鞋了。

熊家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火,把财富都聚集去了,引得远近多少人的眼红和觊觎,尤其是那些靠打家劫舍为生的剪径之徒。到大院来明火执仗又没那个能耐和胆量,那一丈多高两尺多厚的青石护院墙,没有强力的火炮根本碰不出一个印子来,何况院内还有三座互为掎角的五层炮楼,坚固得铜墙铁壁一般,居高临下,日夜监护着,根本近不得前。还有院内豢养的那高大威猛的大狼狗,一口能撕扯下人的一条大腿肉来,光一声狂吼就能吓破几多人的小胆儿。

劫财的强人不敢明着来大院打主意,但熊家这么大的生意总不能关起门来在大院里做,总得往外流通才成,成春常年在外放船下广州,水路千里,一去十天半月,总有机会下手。得一次手就发大了。

这回,成春又装了满满两船的粮食,从鸡喇码头沿柳江河直下广州。其时适逢开春雨季,江水滔滔,风高浪急。临别前,十七岁的夫人董玉英,抱着尚在襁褓的柳笙为远行的丈夫整理行装,刚才还好好的柳笙,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婉,哄都哄不住,董玉英心里顿时一咯噔,脑海里骤然落下了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

熊成春先到父亲的房里行礼告别,少不得领教一番叮嘱。熊望道原本想再多说教几句,又觉得儿子现在已经成熟,能独当一面了,用不着婆婆妈妈地啰唆,自己的阅历见识还不比得走南闯北的他广博呢。

“去吧,路上小心点,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熊望道抬起右手,轻轻挥了挥。

“嗯,儿子记着呢。”

接着又到自己的母亲房里去辞行,却不见母亲在房间,只好折回自己的屋里。

一切行李夫人已经帮打点齐备,牵挂着粮船的熊成春,接过夫人递上的行李箱,说声“辛苦你了”就要往外走。

“成春——”

熊成春刚走出房门,董玉英望着丈夫的背影脱口喊了一句,猛然生出千万种不舍。

“你还有什么事吗?”

熊成春回过头来,看着含情脉脉的董玉英,居然也迈不开步子来。直到现在才突然感觉到娶回来两年的夫人,都给自己生下儿子了,却还这么娇小脆弱,这么需要呵护,这么离不开自己。他觉得有些歉疚,有些对不起可怜巴巴的小夫人。可是没有办法,熊家大院的重担压在自己的肩上,为了这个大家庭的发展,他不得不做出一个长子应有的榜样和牺牲。

“没什么,你去吧,路上小心着,自己照顾好自己。”

董玉英抹抹眼睛,讪讪地笑了笑。

“你也自己照顾好自己,还有我们的儿子。对了,还要好好孝敬老人,别让我爸怄气,他有时脾气不太好。”

熊成春嘱咐着。

“放心,我晓得的咯。只是你可得早点回来。我和儿子等着你——”“嗯。学校放假我立马就回来,到时给你买对新式的金耳环,你戴起来一定好看。上回去广州就看中了的,临走有事耽搁了,没空去店子里要,这回去了一定记得,先买好放在包里存起来。”

“稀罕呢!”董玉英迸出一句难断褒贬的话来,眼睛望着别处,想是眶里的泪花忍不住要迸泻了。

“那我走了啊,你在家一定要好好的。”

熊成春摸摸儿子的小头,然后向娘儿两个挥挥手。

未到大院门口,却发现母亲早已在那里候着。

“娘,我走了,玉英和柳笙母子两个就交给您老关照了。”

熊成春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覃氏拉着成春的手,少不得又是一番叮咛。

谁知道这一走竟成永别!

熊成春的运粮船在西江上行了一天一夜,还没到广州,便在半路遭遇了险恶的强人。这帮强盗不知从哪里开始跟踪上了他们,行到一个峡口滩头,突然被前后拦住,要劫粮食。熊成春仗着自己的船大不易攻取,不肯向强人就范,双方对峙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强人们终于忍耐不住,强行攻上粮船大开杀戒。船工们根本无法抵抗,纷纷落水逃命,来不及逃的便成了强人们的刀下冤鬼。可怜熊成春虽奋力抵挡,终因寡不敌众血染粮船,一命呜呼。强人们弃下熊成春的尸首,开着劫得的粮船一阵狂啸扬长而去不知所终。

熊成春出事的消息传到成团熊家大院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之前还一直以为他刚入广州的大学,忙着念书交友,连封家书也没时间写呢,谁知道竟是这般遭遇……得到消息的熊望道把持不住,中年丧子的他当时就晕死过去。可他的天绝不能坍塌,他还得强打起精神,调动全家来安慰刚刚年满十七岁的儿媳妇董玉英,她与柳笙从此成了一对天可怜见的寡母孤儿。

丈夫无辜被害,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任你家财万贯也无可奈何,连个公道都讨还不了。一个失去依傍的十七岁的小女子又能有什么法子,只好自认命苦。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会对着空了半边的床铺,痴痴地抱怨一番:“死鬼,你走了就走了,走得那么干净,也不管我们娘儿两个了。后面的路还那么长,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带着柳笙走?噢对了,你临走时答应买给我的新式金耳环呢,几时可以说话做数啊?你从来说话都是算数的,这回怎么就耍起麻赖来了?呜呜——”说着说着眼泪便河螺线线一样地挂满了凄冷的脸庞。

好在大院里还有公公婆婆的全力呵护,一大家子的人并没有谁为难他们母子。

熊望道一脉嫡系上几辈子就女多男少,到了他这一代,更是独苗单传。为了开枝散叶,他一口气娶了四房太太,榨干一身精气,终于有了一点起色,虽然不尽如人意,总算有了三个儿子。原本以为再经过下一代的努力,一生三,三生九,九生无限……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实现熊家大院人丁兴旺的家族理想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偌大的熊家大院也许注定了少丁的天理命数,怎么折腾也逃脱不了这个魔咒。三个儿子中,二儿子成元、三儿子成韬成婚之后都没能让媳妇为熊家添下男丁,只有早殇的长子成春,遗下唯一的男孩柳笙,成了熊望道兼祧四房的独孙子。熊望道曾经鼓动过成元、成韬,不行就再娶几房夫人回来,反正我熊家有钱养得起,多几张吃饭的嘴而已。

可是,成元、成韬并没有父亲熊望道的雄心壮志,尽管他们也想添个男丁,为自己续后,却也不能勉为其难。他们没有大张旗鼓地娶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一来大夫人不乐意,娘家的来头都不简单,搪不住新式社会的开明风气了;二来父亲四房太太是个活生生的教训,别看父亲表面上风光得很,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但也是一辈子走着钢丝过日子,手心手背僧面佛面,都得照看着,还偏不得心。可是谁都晓得,他的心一向是偏着生的。这就是烦恼!他们两个都不想要这样的结果,自自在在过日子还巴实一些。尽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个道理谁都懂得,也是个后继无人的现实的问题。兄弟两个其实也在暗暗努力过,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没名分的相好还是有的,先不娶回来,寻间屋子偷偷养在外头总可以;家里的丫头嘴子,特别是陪嫁过来的通房丫头们,随时都可以偷吃。这虽然躲不过夫人们的火眼金睛,免不了吃些暗醋,但一想到自己没有能耐生个一男半丁,在大院里就是不被待见,要是自己的陪嫁丫头真的争气有了身孕,就名正言顺纳过来做个小妾,收在自己房里,也算自己为熊家大院延续香火立下了功劳。自己的丫头岂有不服管的道理,再得意也是自己的贴身婢子。虽说母凭子贵,那也不怕,日后指定翻不起什么风浪,自己才是真正的大娘呢!

熊望道也能感觉得到成韬、成元的心思,窥出了一些门道,父子连心,哪能一点不知晓。但他也不点破,实际上是默许了儿子们在大院里做下的龌龊事,你们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反正肉烂在锅里头。只要能给熊家大院添丁继后,比什么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强一万倍。

可还是没有长进,几年过去,里里外外也没弄出任何添丁的动静来。日渐憔悴的成韬、成元,终于弄到没了劲头和兴致。

“管他娘,没有儿子就没有儿子,不是还有女儿嘛,也不算绝户呢!”成韬、成元到底看开了,命数如此争也徒劳。

父亲熊望道也终于死了心。但没有男丁不算绝户的观念,在他这里是说不过去的,家族里面更行不通,族规是无情的,没有男儿承袭,后继肯定就要断了,除非你想办法接上了香火,哪怕招个入赘的倒插门也好。否则,熊氏家族的族谱就修到你这一代为止了。

在家族添丁的大是大非上再也无法力挽狂澜的熊望道,历经日复一日的忧戚,终于愁白了头,过早地苍老了。好在还有个延续香火的柳笙,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年节到了,四房的人一起聚在餐厅正堂吃团圆饭。其实平素也是这样千篇一律齐聚共餐的,这是熊家多少年来的规矩,各房一般不得私自开小灶,这样才有个大户人家的气场,生活开销也好统一支配管理。自从成春过世后,老财主熊望道更是惧怕寂寞冷清,想着法儿让整个大院的人拢在一块,在他的眼睛鼻子底下,以增加热闹祥和其乐融融的富贵气氛。

餐厅正堂里,是一张巨大的长条餐桌,上面铺了干净的桌布,餐桌的正上席位,梨木雕花的大靠椅比众人坐的板凳要高出一截来,衬托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家庭威严,有些森然的肃穆,坐在下首的人需要仰视,并唯马首是瞻,这是发号施令的位置,绝对的权威,餐桌上亦是如此。

熊望道由太太们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坐上高靠的雕花大椅,其余的人才开始按辈分长幼,依次排列入席,满满二十多人座无虚席,倒也显得规矩井然。

除了正堂里当值的侍仆,一应的丫环、长工、女仆们也在隔壁的侧厅摆上桌席。

端坐在席首的熊望道捻着花白胡子扫视一下整个席面,然后爱怜地看着坐在大儿媳身边的小柳笙,伸出手来招呼道:“柳笙过来,陪爷爷坐。”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顷刻明白了老人的心思。

一旁的侍仆赶紧端了张小椅子摆放在熊望道和大太太的座位中间。

“听话,去吧,到爷爷身边去。”

董玉英小声叮嘱着儿子。

小柳笙扭扭捏捏地坐到爷爷和大奶奶中间,他还有些不太适应。虽说平常爷爷也很宠着他,给他这样给他那样,甚至还曾经带着他一起到成团街上去吃过油粑粑。但这么隆重的场合下,公然让他坐在全大院人仰视的上席位置,这么多的奶奶叔婶姑姑姐妹,心里能不忐忑吗?

熊望道摸摸柳笙的头,右手轻轻一挥:“开席。”

酒过三巡,熊望道的脸上有些微醺。只见他端起酒杯,盯视良久,然后对着在座的家人们喟然长叹:“都说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想我熊家自来到水灵村,凡百余载,良田数千亩,金银如山,大小房屋七十有二,号称成团首富,也算是显赫风光了。可到如今我已经人老了,再活下去也只是马齿徒增,老朽老朽没得用了。”言语间神情岑然。

“阿爸,看您说的。您老人家还刚健得很,打得死三百斤的野猪呢,哪里就老了。”儿子成韬连忙起身相应。他意识到,父亲今天冷不丁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不是随口感叹生命无常的。

“柳笙他爸死得早,不幸呀,熊家的不幸呀!”熊望道不理会儿子成韬,继续悲叹。

“老爷,今天是年节,不提这个了,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吃顿开心团圆饭。”大太太也在一旁劝慰,从大盆里挑出一块鸡肝,示意柳笙夹给爷爷。只有成春的母亲二太太忍不住抹起了眼睛,那是她身上掉下的心头肉,她不痛谁痛。

“爷爷,吃肝肝。”柳笙夹起油亮的鸡肝乖巧地送到爷爷的嘴边,嘟着小嘴说道。

熊望道张开嘴接住柳笙送上的鸡肝,一边咀嚼一边继续感叹:“还是柳笙懂爷爷,你们哪,这一个一个的,哎——”这话其实多带着自言自语的口吻。

酒兴正浓的熊成元本来和成韬一样,想给老爷子说几句暖心话,宽慰宽慰,这是作为人子的基本孝道。可一听到老爷子那句“你们这一个一个的”,心里就有些隐隐的不痛快了。死去的大哥是好,他也很敬佩,失去大哥他心里也曾悲伤,可大哥毕竟是去了,现在整个家业还不是靠着他和成韬兄弟两个全力撑持,功劳苦劳自不必说。柳笙一个黄口伢子,怎么就比他们还懂了呢?倒不是怨怪蒙智未启的小侄子,其实,大院里哪个都是对柳笙疼都疼不过来呢。可老爷子这话分明就是存了不该应的偏心——听着就有些不太顺耳,想着就有些不太顺意。

熊望道终于要进入正题了。他抚着柳笙的头往自己贴身靠了靠,两眼瞪着正在吃饭的大儿媳妇董玉英,一本正经地训导起来:“老大媳妇,你给我听好了,我熊家现在就得着柳笙这根独苗苗,珍贵得很,你要千方百计给我把他培养成人,将来延续香火光宗耀祖就全靠他了。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私心杂念,我熊家亏待不了你!”

这话听着像是谆谆叮嘱,可听话听音,年轻聪慧的董玉英哪里听不出老公公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她明白,老公公是在给自己敲警钟,念紧箍咒,进行封建礼教的道德绑架呢。

也难怪,成春出事那时,玉英虽然已经当了娘,可毕竟还只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女子,人都还没长开呢。现在老公公的意思,分明就是要她守一辈子的寡,不要存有别的非分之想,对于一个正值青春年华,又熟稔男欢女爱的十七岁的小女子来说,这样的要求是残忍的、没有人道的。

董玉英出身名门,打小受的都是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礼教,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尤其在这高墙深锁与世隔绝的熊家大院,脑子里自然也生不出别的“私心杂念”来。

熊望道话音刚落,董玉英便惶恐地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应诺道:“阿爸你放心,我这辈子生是熊家的人,死是熊家的鬼,绝不会有二心,柳笙是我的命根子,将来的依靠,我一定要把他带大好好培养,让他成个有用的人。”

“儿媳妇,今天当着全家人的面,你立了这个誓,口水吐出来舔不回去,讲出来的话可要复得起齿(算数),你要记得自己讲过的话啵。我是老朽了,培养柳笙的希望就托付于你了。”

熊望道心里有了谱,从座位上站起来,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你们二叔三叔都没有男丁,以后柳笙就是熊家的继承人!”

不想老财主这话一出,立即在熊家大院炸开了锅。

原本就心中不爽的成元忍不住问老财主:“阿爸,你说清楚点,继承什么,家产还是别的?要是家产,我可不答应!”

成韬虽然不说什么,但闷在心里也很不是个滋味。老头子要处置家产,即便看重唯一的孙子,也不能越过儿子们呀,这的确不合常理。

倒是夫人们坐不住了:“老爷这样做不公平,占到我们的份,我们可不能让。”

“哪样做公平?要论公平,你们一个一个的大屁股,都不是闲着的,也给我熊家屙个带把的出来呀!”熊望道自觉当着儿子媳妇这样说话有些不太体统,但因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公然挑衅,一时气冲脑门,也就顾不得斟词酌句的体面了。

“生男生女哪个定得准。您要分家产,不是得分给你的三个儿子吗?您的儿子,有哪个不是带把的?我们没生个带把的出来,也不能影响应得的那一份不是?将来我们的家产要传给谁,怎样处理,那是我们的事。”媳妇们这理论倒把熊望道问住了。

“你们——”熊望道的脸一阵青一阵紫,再说不出话,“噗”地喷出一口鲜红的血,身子摇晃起来,向后倾倒下去。

“爸——”成韬眼快,急忙飞奔过去,双手扶住老爷子。

成韬、成元两个架着晕厥过去的熊望道往里屋床上安躺下。其余的人也纷纷跟了进来。董氏老太白了大家一眼,训斥道:“哪有你们这样做晚辈的,把老爷气死了,你们才高兴?”

刚才一个个理直气壮的,现在都吓得脸惨惨地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半点声了。

“老爷,晚辈们刚才说错话,他们都知错了,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这一大家子人都靠着你这个主心骨呢。”董氏老太转过身,用罗帕为熊望道擦着嘴角的血迹,安慰道。

好一阵,熊望道才缓缓睁开眼睛。

“阿爸,我和柳笙决不会争二叔三叔应得的家产,您老不用担心。我们一定本分做人,努力持家,不给熊家丢面子。”董玉英牵着柳笙挤到床沿,俯下身子,向老爷表明态度。

“哎,要是她们都像你这样能通大义就好啰!”熊望道紧喘着气,无奈地摇着头,他已被儿子儿媳们刚才的表现伤透了心。

熊望道拉过柳笙的手,声带哽咽:“柳笙啊,过了年,你就要到学堂去开蒙了,以后爷爷怕是照顾不到你啰,你一定要听你娘和大奶奶、奶奶的话,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将来出息了,为我熊家争光。记住没有?”

“记住了,爷爷。”

听了柳笙的应答,让熊望道的心略感宽慰,勉强咧嘴笑了笑,却终于控制不住老泪纵横。

自从闹出餐厅风波之后,老财主熊望道便一病卧床不起,而且日重一日,都是大太太与大儿媳董玉英在床前服侍周到。

未及开春,老财主感觉自己将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这日突然觉得有了些精神,心想莫不是回光返照大限已到?他便将一家人叫到床前,郑重地吩咐道:“树大分枝,崽大分家,自古以来的道理,我熊家大院也不能例外,趁着我还有一口气,今日就分了吧。”

成韬、成元一听就慌了:“阿爸,我们现在不分家,您老就安心将养身体吧。”

倒不是不想分,是怕老爷子还在气头上,心火没消。说到底他们也是将孝悌传家作为根基的熊氏儿男。

“分分分,现在就分,等我不在了,你们就分不明白了。叫账房先生取笔墨纸张来记。”

于是,在老财主熊望道的口授下,由账房先生记录见证,成团首富熊家大院从此一分为三。四太太张氏也分得小部分供养家财。

家产分割之后,熊望道还有一事不放心,就是熊家大院的香火。经过一番算计,决定让柳笙名义上过继给老三成韬,由成韬协助寡嫂董玉英和覃氏二太太将熊家大院这根独苗抚养成人。

“成韬,你是个明白孩子,柳笙是我熊氏家族的一根独苗,我把他托付给你,千祈不可有半点闪失,小小年纪没有个父亲教导是不行的,你得担起父亲这个责任来,好生看待培养,让他读书成材,将来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的,光宗耀祖,不辱我熊氏家门,也不愧对你死去的大哥。你要谨记为父的良苦用心,儿呀!”

“儿子谨记父亲的教诲,协助大嫂好好培养侄儿。”

“你要把柳笙视为己出,不能隔心。”

“嗯,我一定尽心尽力。”

“好,你们所有在场的人,都作个见证。但凡哪天食言,天理不容!”熊望道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话头虽然有点硬,但心里是柔软的、温暖的、欣慰的,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交代完后事,老财主带着对世间万般的眷恋与不舍,带着对熊家大院的所有挂牵溘然而逝,而他散淡的眼神,在弥留之际,一直固执地停留在床沿的柳笙身上,久久不肯收回。

“老爷,你就一路走好,到奈何桥那边等着我,下辈子我还服侍你——”落气包一化,大太太像是对着睡去的老伴喃喃絮语,细语叮咛,而胸前的绫罗衣襟早已被泪水浸透。从此偌大的熊家大院,将压在她这个老太婆的肩上了。

“阿爸,你不能丢下我们不管了呀——”媳妇们紧接着大放悲声。

“爷爷——”只有柳笙稚嫩的哭喊撕心裂肺,他知道,他已失去了自己最强大的保护伞,今后再也没有最疼爱他的爷爷了。

熊望道一蹬腿,群龙无首的太太们便各自为政,分起了炉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