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陇头流水
在陇东部队工作时,常常要西出平凉,翻越一座南北走向的大山,赴兰州军区机关办事。那山既高且陡,盘道弯弯,汽车吃力地攀缘上下,总需两三个小时。接近山顶时,我忽感一阵头晕,一阵胸闷,这是驱奔青藏高原时才有的感觉,经验告诉我,这是高山反应。
只知道这山叫六盘山,少时在内地即从一位伟人诗词里认识的。一九三五年十月,红军长征经过这里,伟人即兴写下壮丽的《清平乐·六盘山》。现在六盘峰顶已建起一座巍峨峻秀的红军纪念亭,树起镌有伟人手迹的庄严诗碑,更给雄山增添了高度与风采。六盘山,革命的象征,英雄的丰碑啊。
后来偶然从书中得知这山的另一个名字——仅仅另一个名字,心境又一下子苍凉、沉重起来。
原来这纵跨宁、陕、甘三省区的大山,就是古代的陇山,其南临平凉与陇县的高峰,史称陇头,所谓陇山之头也,也称陇首、陇坂、陇坻,海拔三千来米。因古道盘旋六重,始达山顶,后又称六盘山。
……却原来是陇头!而那首著名的汉魏乐府民歌《陇头歌辞》,是中学时代就能背诵的——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
念我行役,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在关塞险恶的古代,作为渭水平原与陇西高原的界山,作为关中通往塞上与西域的必经天险,陇头,曾使多少人望而生畏,趑趄不前!《三秦记》云:“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下,所谓陇头水也。”尽管征人们不堪这可怕的流离转徙,然而“汉家烟尘在西北”,自长安发轫的丝绸之路,也要穿破这一团陇雾秦烟,逶迤西进。于是祖祖辈辈的先人、世世代代的戍客行旅,便前赴后继地西上陇坂,“手攀弱枝,足踰弱泥”,艰难迂回于悬岩吐溜、清水四溢的陡壁。凄厉的山风使他们“寒不能语,舌卷入喉”,而塞雁一声,回首东望,故乡几成永隔!“愁见三秋水,分为两地泉”(沈佺期),这时他们最怕听闻的,就是那幽咽东去的陇头水声啊!而家人们引颈西望,那黯黯陇云,便缠绕成永远的相思结。
由是汉魏以降,“陇头流水”的题目便代有所作,代有绝唱,难可胜记。多少诗人及西戍的文官武将都借陇头,或悲壮或凄怆地寄托边情与乡愁。著名者如沈约、徐陵、江总、卢照邻、岑参、李益、陆游、何景明、沈德潜、谭嗣同……连那个荒唐奢靡,善制艳词的亡国之君陈后主,也似乎因受感染而写下“高陇多悲风,寒声起夜丛”(《陇头水》)的悲凉之句。千百年来,“陇头流水”已然浇凝为中国人苍凉、悲苦、壮别、离愁等等复杂感情的象征,一种深潜的文化心理与忧患意识啊……
而今,红旗漫卷过的六盘高峰,早已换了人间。陇头,不仅是泾河与渭水的分水岭,也是时代的界山。是的,红军亭增添了名山的高度;而作为民族精神源头与历程的“陇头流水”,则暗示了一种历史的长度,还将以其古朴的韵味与悠邈的文化乡愁,在中国人心中继续流淌下去吧。
199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