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赵亦彭
摆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有关货币的故事。这个故事,讲述了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欧历史上的主要经济势力从认识货币到认知货币,最终自觉运用货币的历史实践。从本书的目录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基于一种“中心主义”的视角,对货币的历史展开了阐述。这种“中心主义”,源于三个区域:以佛罗伦萨与威尼斯为代表的早期欧洲-世界贸易核心区,地中海世界;以德意志与法兰西为代表的早期欧洲大陆核心区,法兰克世界;以西班牙与英格兰为代表的早期海权国家,大西洋世界。这三个区域有地缘意义上的政治和经济色彩,基本代表了文艺复兴前后至发现美洲之前,欧洲世界政治权力与经济中心及其影响所及的空间划分;同时也有时空考察视角的历史与文化色彩:作为地中海贸易世界的两颗明珠,佛罗伦萨与威尼斯不仅仅有着发达的内外贸易,其繁荣的社会文化对阿尔卑斯山南北乃至整个环地中海世界都有着莫大的影响。而建立在高卢与日耳曼故地的法兰西与德意志,更是查理曼国家与加洛林文艺复兴历史遗产的重要继承者,同时也是地中海世界天主教文化在欧洲中心区的重要阵地。相比前两者,英格兰与西班牙则处于地中海文化辐射外延的边缘地带,也正是这种文化上的边缘性,让西班牙与英格兰成为地中海文化与外部文化交汇的产物。
于是,基于上述历史、文化与政治的“中心主义”视角,作者向我们讲述了故事的起点,也就是文艺复兴以来,随着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经济的崛起,欧洲一切现代铸币的源头——“随着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等地的商业市场日渐繁荣,铸币厂才开始铸造金币。”就这样,贵金属铸币,真正意义上拉开了西欧财富历史的大幕。
本书第一章提供了历史考察的基本点,第二章和第三章则遵循历史发展的主要场景来进行叙述。第二章不仅主要讲述了贵金属造币的需求与原料产出及其后果,还讲述了货币如何用自身的经济属性给当时的欧洲主要国家结结实实地上了一堂“双刃剑”的课:为什么坐拥金山银海、非常强盛的西班牙,伴随着几乎可以称之为海量的金银输入,却最终沉沦,不但与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制霸欧陆”失之交臂,更是与近代化的历史潮流无缘。而号称“海上马车夫”的尼德兰,虽然站在了历史发展的风口,并且趁势扶摇直上,成了早期海权强国的典范,但为什么难以利用贵金属这一天然的商业利器有所作为?还有王权初露锋芒的法兰西,处于上升时期的德意志第一帝国,面对贵金属铸币这一“最熟悉的陌生人”,尽管制定了诸多法令和政策,尽管专制君主无不雄心勃勃,但最终都没能实现自己的“货币雄心”。作者全篇都在讲货币的故事,但浮现在人们眼前的却是即将走出中古时期阴霾的欧洲人与欧洲文化,面对突如而至的巨大财富,所展现出的不同层次的认知观。金银还是金银,它们不曾因为离开新世界流向旧大陆,就丧失了原有的价值。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金银又不再是金银,而是成了一种新的财富符号,一种新的生产要素,唯一不同的是用目光审视它的使用者。
中世纪的铸币作坊
相比于前两章,第三章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近世货币史。它的叙述仍然是以贵金属的产量变迁为基础,如何去考察第一波胜出的法国、德意志、英国与新生的美国,并用法国与德国的探索经验,写尽了旧欧洲的封建文化对大陆国家在货币认知与见解上的种种桎梏,以及这种压制在具体实践中的反映。而相比于刻意寻求“重商主义”最优解的法国与德意志诸邦国,以英国为代表的海权国家,则走在了同时代的前列。这些海权国家的视野不仅仅局限于国内,而且思考了货币在全球贸易中的地位与作用。作为新生国家代表的美国,则更没有如此之多的束缚,很大程度上摆脱了旧文化与旧制度的思想束缚,因此在货币政策上也多有创举。随着作者笔下布鲁塞尔国际货币会议的闭幕,以及对英属印度货币情况的描述,金银在这个故事中也最终实现了自身使命在全新历史时代的华丽转身。
威廉·肖用生动的语言、丰富的史料、鲜活的形象,为我们勾勒出从16世纪到19世纪最后十年,欧洲财富积累与货币化的浮世画卷。然而,他不讳言西方的这套看似玄而又玄的手段,最初的“根”却是在东方,比如,他认为佛罗伦萨铸造弗罗林金币的想法只能来自东方的拜占庭。以至于他不无讽刺地拆穿了西方史家特别是经济史家那种在他看来近乎莫名其妙的虚伪的优越感,“欧洲各民族在八个世纪乃至更长的时间里,一直想改变现代世界的发展进程,企图重建欧洲文明,但他们对影响文明的关键因素——黄金的商业价值一无所知”。
那么,反观作为东方文化母国的中国,我们的货币故事又如何呢?
“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这是晚清爱国诗人龚自珍在其组诗名作《己亥杂诗》中对晚清社会经济治理血泪史的书写。从作者笔下我们不难看出,在中国传统社会的经济治理中,实物税赋,特别是粮食税赋,是传统农业社会环境下社会资源从征集到集中,再到分配,最终重回流通领域的重要组成因素。上溯周秦,下至明清,概莫能外。然而内心深处热衷追求真理,思想过处力求揭示真理,实践行处时刻笃行真理的中国人,并非仅仅拥抱“手里有粮,心中不慌”。事实上在他们眼里,货币,这个在当代西方经济学语境下无比神圣的东西,同样也是一种资源。从汉代的《食货志》,到咸丰朝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主官王茂荫所奏的《条议钞法折》,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理论视野的中国人,从自己的“天下观”入手,讲述了对“货币”的理解。然而,这些声音最终都湮没在近代西方列强残暴蹂躏中国的阵阵铁蹄声中。
时代的尘埃落到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大山,而当一座座大山落在一个饱受欺凌、深受压迫的民族群体身上,就变成了一幕暗无天日的历史阴霾。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化人前仆后继,只为了能讲对中国的故事,讲好中国的故事,把中国的故事变成真正的中国声音。
而在此过程中,用我们的思想和眼睛去了解这个世界的过往,去审视这个世界的当下,才能让我们明白应当如何对这个世界讲好我们的故事。
愿以此译,抛砖引玉。
2022年12月晚于古道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