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篇小说 不会飞的海燕:蓝图
丁老师兴冲冲地回到家,带回一个好消息,他今天跟自己的大学老师联系上了,聊了下他的专业遇冷,以及家里想要他改行的事。
你听听我老师怎么说的:政治学本来就不是热门学科,但也绝对不可能冷到冻死,我好几个学生都遇到过这种情况,总是拿掉一段时间以后,又恢复过来,没办法,那些人个个都是近视眼,从来不会长远地看问题。他们不让你教,你正好趁这个机会写几篇高质量的论文,说不定你论文还没写完,这门课又恢复了。你不安个什么呢?你是做学问,又不是做生意,做学问的人,就是要有坐冷板凳的思想准备,好好看书,好好思考,写几篇文章,拿来给我看看。这是我老师的原话。
老师的话就像定海神针,丁老师心情大为改观,海燕也不再提转行学法律的事。家里的餐桌上多了一条桌布,是她专门给丁老师收拾出来做学问用的,丁老师喜欢在餐桌上看书,没有桌布的话,再怎么擦,桌面上都会有一层油腻,那是对书本的不敬。
转眼半年过去了,丁老师论文写得差不多了,他想去趟北京,当面向老师请教。海燕第一次起了旅游的念头,她还没去过北京呢,丁老师心一软,就决定带她去了。
其实她另有目的,她要趁这个机会去看看小柳,看看她学习的地方,最好还要看看她的教材,她的笔记,看看她学得怎么样。
那个金融高级研修班果然就在总行旁边,她之前在一本金融杂志上看到过。一幢看似普通却很有分量的大楼里,除了这个研修班,还有其他一些杂志、报纸和研究机构,进进出出的学生们看起来参差不齐,有的像个读书人,有的看上去身份不明,还有的看上去像企业家。
小柳不在学校里,她的同学们很热心地替她联系上小柳。你的同事大老远过来看你来了!正要细问地址,小柳赶紧让她别动,她马上赶过来。
半个多小时后,小柳过来了,居然是自己开车过来的,说是两个月前刚刚拿到驾照。她问小柳,又不是周末,为什么不在学校上课。小柳大声说:又不是中学,谁会一天到晚在学校啊,再说有很多作业是需要实地调查的,我经常在下面的网点上班,提取数据。
上了小柳的车,她问:小泽呢?
他忙得很!成天在外面跑来跑去,我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干什么,反正都是跟他那帮拍片子的同行在一起。他来北京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他的同行。你知道的,男人嘛,他们需要呼朋引伴。
小柳车上有个帆布包,一摸,里面好像是书,她打开一点,看到一本《金融英语》,翻了翻,曾经的英语基础被唤醒了一些,如果有本词典的话,她是能看下来的,再说,家里还有丁老师呢,丁老师英语很厉害的,看过很多原版书。
见她对这本书有兴趣,小柳大方地说:你想看就拿去看吧,我去找同学再要一本,我们有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同学,连26个字母都认不出来,他们根本就不会打开这本书。
她谢过小柳,飞快地装进自己包里。
小柳说要带她去吃烤鸭。所有外地来北京的人都要吃这个。
因为收获了一本书,她心情大好,一口气吃了好多烤鸭,号称特别能吃的小柳倒吃得不多。
我刚来北京的时候,跟同学们一起去吃烤羊肉串,妈呀北京的羊肉串实在太好吃了,你猜我那一顿吃了多少根?十八根!把他们吓坏了,以为我会吃出毛病来,又担心我会上火,结果什么毛病也没有,不过,从那以后,我爱吃的毛病就神奇地消失了,我现在没以前那么能吃了,后来又去吃过一次羊肉串,我顶多也就两三串。
小柳,你现在的状态,是我最羡慕的,说句实话你不要笑我,我真希望那天晚上我也在值班室,我也不怕疼,我也会拼死搏斗,然后我就能像你一样,来这里上学了,不过演讲就算了,那个我做不来,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上学。
林海燕,你怎么还在提那件事呢?其实你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有些代价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比方说,我现在到了晚上,根本不敢一个人在家,也不敢关灯,只能开灯睡觉,也不敢看黑黑的人影,不敢看戴面罩的人,有一天我和小泽去看电影,里面突然出现一个蒙面人,我失声尖叫,差点被人从电影院赶出来。你只知道我中了大奖,得了荣誉,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听说你还替大柳抱屈,觉得她才是最倒霉的人,但你知道吗?他们进去之后没多久,大柳被那个家伙一斧子砍晕了,后来补的几刀,她都没什么感觉,而我,我不仅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杀死她,还要一个人对付两个蒙面大汉,要跟他们斗智斗勇,分分秒秒都会被他们杀死,我所承受的身体上的、心灵上的折磨,你能想象吗?我希望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们同事一场,我不求你同情我,但你至少要有点公正心,不要总是怀疑我,我虽然得到了一些身外之物,但它们都不是我的主观意愿,我不是为了这些东西才去跟他们拼命的,我根本不知道会有这些东西。我也心疼大柳,好多次从梦里哭醒过来,但有什么办法呢?人死不能复生,不能因为大柳不在了,我也就不活了。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她低下头去,感到无脸对视小柳的眼睛。
我也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个耿直人,老实人。你刚到办事处的时候,很多人对我们说,你跟别人都不一样,你孤僻,不好说话,还出过业务差错,叫我们当心点,你想想我和大柳是怎么对你的?我们根本没有听他们的警告,毫无成见地接纳你,因为我们知道,别人怎么说你,那只能代表别人的态度,别人的心胸,我们不能像个没头脑没主见的人一样,全盘接受他们的观点、他们的看法。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感觉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好了好了,你也不要这个样子,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这些话,我说过了,也就忘记了,如果你还当我们是好朋友,以后方便的时候,去大柳的坟上看看,代我给她献束花,她喜欢鲜花。大柳是我这一生中,真正跟我同生共死的好朋友,只是我比她命贱、命硬,还能从死里爬出来。
小柳的一番话,像突然而至的大洪水,将她冲刷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恨不得变成一只小虫子,钻到桌腿下面去。
烤鸭上来了,她低头坐着不动,小柳把筷子塞进她手里。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你现在怎样?一切都还好吗?
我还好。她终于抬起头,无比沉痛地说,其实有句话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我真的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跟我调班,没准我现在已经跟大柳一样只剩骨头了。
那真的有可能!小柳咽下一小片鸭肉,小泽也说我命大,你知道吗?我在医院的时候,他哭了好几场,他以为我活不过来了,不停地跟我爸妈说,如果她活不过来,我也不要活了。我妈还安慰他,没事的,我以前就给我姑娘算过命,她能活到九十八岁。话说回来,我就是个打不死的程咬金,我小时候头朝下从车上掉下来一次,结果只摔断了一条胳膊,脑袋、身子都没事。
两人边吃边说,慢慢又开心起来。
望着那一大盘烤鸭,她提醒小柳分出来一部分,给小泽打包回去。
不要,我没告诉他我在跟你吃烤鸭,说实话,他对你的言论有点生气,但我对他说,你要允许别人说出自己的真心话,这是别人的权利。
她一听,又差点吃不下去了,小柳假装要打自己:我这张嘴真是!干吗跟你说这个。小柳似乎是真的失言,脸都微微地红了。不管不管他,我们在一起,不谈小泽,也不谈你的丁老师。
这话瞬间又将她救了过来,竟然开始回忆T镇的日子:还记得办事处阿姨的鱼汤泡饭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不是她的手艺好,是鱼好,真正的野生鲢鱼,在北京是吃不到那种鱼的。不过我现在不想那种菜了,我净找以前没吃过的东西吃。在医院醒来以后我就在想,此后的人生,我一天都不要辜负它,我一定要开足马力,活得够够的,包括穿得精致,吃得精致,当然这就需要好好维持身材。
小柳把她送回宾馆,开车离去时,她望着急速离去的车屁股,突然有种感觉,别看她们刚刚一起吃过饭,但小柳已经把她抛下了,已经丢下她跑得远远的,她再怎么追都追不上了。
丁老师也从学校回来了,他说他本来做好准备请老师吃顿饭,但老师太忙,抽不出时间,只好作罢。
因为暂时难以从小柳带给她的强刺激中恢复过来,她进门就去了卫生间,羞愧又难堪的感觉虽然被后来的吃喝掩盖了些,但并没完全消失,仍然像蛛网一样若有若无地缠在她身上,她急需洗把脸。
等她出来时,丁老师两手插在裤兜里,正在小小的房间里踱步。
她问起他跟老师的见面,他说挺好,继续踱步。
难得来一趟北京,还有一天就要回去了,她提议出去散步。丁老师答应了,但一路上走得心不在焉,她渐渐感到不对劲。你文章写得不好吗?被老师批评了吗?
他突然转过身来:如果我辞职来读研究生怎么样?
她下意识地回答:好啊。
三年没有收入,只能用你的工资,你会不会觉得太过分?
要多少钱?
大概要用掉你工资的一半,余下的部分我会搞搞勤工俭学。我老师说,毕业以后,争取在高校找份工作,一边教书一边做学术,他叫我不要再去中学了。
她心中一动,想了想说:应该没有问题,我毕业以后,一直向我妈上交一半工资,当然她后来都返还给我了,我的意思是,我一直都是用一半的工资活下来的,我有工作服,不用买衣服,我也不买化妆品,我的生活很简单。
你不要这么快回答我,想想清楚,是三年,不是三个月,我不想你因为我而受苦。
你不也一样在受苦吗?没有工资,学习任务又重。
我觉得你爸妈可能不会答应。
是我们俩的生活,我们俩认可就行。是你老师建议你读研的吗?他看了你的文章以后,给你指出的出路,对吗?
是的,他以前就对我印象不错,当年毕业,他就劝过我继续读研,但我那时对有工资可拿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你要是早点认识我,就不会多走这一段弯路了。
他一把搂过她的肩,再没放开过。她心里渐渐升起一股骄傲又甜蜜的感觉,北京就是好,人一到北京,就是各种变化,各种好消息,连街头散步,都有了新的姿势,在L城,一年到头等不来一个好消息,每天都过得跟前一天一模一样。
想一想,要是我们有了孩子,他就可以到北大校园里来找他爸爸,他会有个难忘的童年记忆。
他突然低下头来,吻在她嘴上,她就像接受初吻一样头晕目眩,这是她第一次在大街上和人接吻,以前她只在电影里看到过。
宾馆房间的布置远离生活,也没有柴米油盐的提醒,只有刚刚画出的蓝图,他们一边画,一边爱,画了又画,爱了又爱,她甚至大着胆子说:原来在陌生的房间,才能做出幸福的感觉。
他也说:现在的林海燕,跟家里的林海燕,根本不是一个人。以后,你一有时间就来学校看我,这样你就相当于在北京也有了一个家。
蓝图上又添了激动人心的一笔。
他们详细讨论丁老师的读研计划。
一旦我们开始实施,你的同事肯定会在你面前说我坏话,说你划不来什么的,你听了,说不定会改变主意,所以我们需要先把这个计划缓一缓,看看你能不能通过议论的检验,看看你能不能最后下定决心,因为我一点都不想勉强你。
不用缓,也不需要通过别人的检验,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这是我的生活,我不需要听任何人的意见。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让你再思考一个晚上,如果明天一觉醒来,你的想法还是没有变,我就再去找老师,告诉他我的决定。
而她却在想,等回去后,她要马上给哥写一封信,告诉他他们的新决定,即将开展的新生活。她想,哥都还不是北大的研究生呢,丁老师,她的丈夫,也可以说是她的家,终于走到哥的前面去了。这事绝对值得写一封信。
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丁老师开学了,他收拾了一只行李箱,一个大背包,下楼的时候,他双手拎着行李箱,她在后面替他拎着背包,尽量平稳地下楼。医生警告过她,有些人只是抬手到挂钩上取个东西,就流产了。
院子里的人盯着他们俩,经过大门时,门房师傅用他的方式跟丁老师道别:真的就把她一个人撇在这里不管了?
当然不是,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他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
哼哼。门房师傅笑了两声。
他接过背包,不让她再送了,她站在大门口向他挥手。两个年轻的保安从她身边经过,因为经常蹭押款车,保安们成了她最熟悉的同事,他们中的一个用鼻音说:林海燕你个大傻瓜!
怎么了吗?她笑着问保安。
另一个说:放乌龟喝水!
嘁!她懒得理他们,类似的话,父母也说过,真没想到,他们年纪轻轻,却有着老年人一样的思维。
当她走进营业部时,他们正在打赌。
我赌林海燕赢,这么好的人不赢没天理,除了父母,现在还有谁会为别人的发展投资?注意,站在自我的角度,配偶也是别人。
说得对,她又不是他妈,换成他妈都不一定愿意这么干。我反正赌她人财两空。
照理说,他们的关系是受法律保护的,他不敢背叛,或者怎么样。
婚姻只是一种协议,协议本能就是用来约束背叛的,也就是说,男女之间,背叛是一定存在的,所以要用协议来约束一下。
她看看他们两方,觉得很有趣,摇摇头说: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想。
她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自己的印章,摆开架势,准备营业。
覃师傅认真地问她:你不担心丁老师在学校找个年轻漂亮的学生妹把你甩了?
这点信任也没有吗?
人心是会变的,你真是胆大包天。
他真要变,留在身边也会变,不如趁这个机会,试他一下。
我的妈!有些事情是不能试的。
不试怎么知道?
丁老师又急赤白脸地赶回来了,站在柜台外呼哧呼哧地说:我忘了告诉你,楼顶上还有你的球鞋,我昨天晚上给你洗了,别忘了天黑前收进来。
营业部的人集体起哄。丁老师向大家一一挥手道别,叮嘱:我不在的时候,拜托请大家多多关照我们家海燕。
他一走,打赌的人再次向对方发动攻击:看到没有?多么情深意切,你输定了。
你才输了呢,他故意回来做给我们看的。
覃师傅摇头:林海燕,你呀,可能不是丁老师对手。
我们是一家人,本来就不是对手啊。
不管怎么说,这是愉快的一天,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成为所有人关注的中心,她用力垛着传票,把它们垛得整整齐齐,再唰的一下散开,让它们呈扇形摆在面前,再在印台上蘸一下印泥,以急促而轻快的节奏一路敲下去,红色印章落在每张传票的同一位置,像机器印刷上去的一样。她嘴角上扬:连敲章这样一件简单的事,都藏着小小的快乐呀。
他最终还是被摁在了相亲桌上。相亲地点就在他们家。对方是个有点壮实的姑娘,大腿尤其粗壮,这让她坐下来时显得很局促。
喝过茶,简略地聊过生庚之后,媒人把姑娘邀到外面,指给她看这里的位置,离城市怎么近,交通怎么发达,未来怎么有前途。作为讲解员之一,他也跟着出来了,姑娘扫了几眼他们的房子,就去打量附近几户人家。
媒人似乎看懂了姑娘的心思,说:他们也在准备盖楼房。那些人的房子是前几年盖的,是老款,住起来一点都不舒服,以后小潘肯定要盖最新款,卫生间、厨房都要用上新设备。小潘,你们邻居那个房子是哪年盖的?我看外墙砖都发黄了。
没有啊。小潘看了看海燕家的房子说:那房子刚盖好没多久。我们没准备盖房子。
那是你不知道,前几天我听你妈说,已经找人买了一批钢筋囤好了,还请了设计院一个高手画图纸,很快就要动手了。
姑娘看了他两眼,又说:树太多,对房子不好,树根长起来特别快,长到一定程度,能把房子掀翻。
媒人赶紧打圆场:绝对不可能,从来没听说过,除非长到几百年以后。他倒格外多看了姑娘一眼,没想到她还有这个远见。
妈在家里烧饭,姑娘跟媒人在外面嘀咕了一会儿,媒人进来说:我们不吃饭了,路程有点远,吃了饭就赶不上车了。
一老一少两个人渐渐远去,他责怪妈,不应该自作多情急急忙忙点火做饭。妈微微一笑:你去看看我煮的什么。
揭开锅盖一看,原来只是烧了一大锅水。妈跟进来说:我本想热情招待,又觉察到我儿子完全没有动心。不过你也得抓紧呢,又挑剔又不主动,要拖什么时候?人家燕子跟你同年的,早就结婚了,恐怕都要有孩子了。
啊?哪个燕子?
隔壁的林海燕呀,你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们平时又见不着。什么时候的事?你去参加她婚礼了?他的心陡地狂跳起来。
没有婚礼,听说就拿了个证。
对方是个什么人?
不知道,他们家现在白天都没人,晚上也是很晚才到家,基本上碰不到面。
那你怎么知道她结婚了?
听别人说的。
他又像上次一样,排着队慢慢走向她,轮到他的时候,他连寒暄都没有,直接问她几点下班,他有话跟她说。她说了个时间,他就出去了。
他像上次一样,蹲守在银行对面,直到她下班。
人在情绪失常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她出来了,穿着白上衣藏蓝短裙,不慌不忙的样子让他恼火。
你结婚为什么要瞒着我?没等她站稳,他就开始了质问。上次你说,有人给你介绍一个人,你还没有确定要不要见,是不是那个人?
是的。她居然笑了出来,我没有瞒你,当时的确没有定下来。
这么大的消息,居然是我无意中听来的,难道不应该是你亲自告诉我吗?
没必要专门从L城跑到T镇去告诉你吧。我们是邻居,你迟早会知道的。
在你眼里,邻居到底算什么关系?外人?不相干的人?可以无视的人?告诉你,我们不能算邻居,我理解的邻居,两家的房子是连着的,我们两家的房子隔着两百多米。你别想用“邻居”两个字把我推得远远的。
她捂着嘴笑起来:你今天说话的样子很好笑,气哼哼的,像个孩子。
他简直要气疯了,但又发作不出来。
你告诉我,你欣赏那个人什么?
他跟我哥一样,都是北大毕业的。
他心里一沉,一直沉到脚后跟那里,不过又挣扎着浮起来:北大有什么了不起?北大也出过坏蛋,出过混蛋。
如果两个混蛋摆在我面前,一个是北大的,一个是像我一样的中专生,我肯定选择北大的混蛋。
他顿时僵硬。她似乎于心不忍:对不起,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你是知道的。
他一听,眼泪都快出来了,赶紧转过身,大步往前走。
女儿出生了,他们给她取名丁萌,小名萌萌。
丁老师特地请假从北京赶回来,在家给萌萌洗尿布,晒尿布,忙个不停,偶尔外出买菜,竟忘了摘下腰间那块印满了小兔子的围裙,被门房师傅指出来,才大笑两声,摘下来团在手里。
营业部就在门房旁边,头一抬就能看到外面行踪。打赌还在继续:你输定了,人家丁老师天生的忠诚老实。
你才真的是忠诚老实呢,这是在L城,在北京呢?你知道他在北京什么样子?
那不管,反正林海燕生活在L城。
绳子一端着火,迟早会烧到另一端来的。
海燕妈隆重驾到,她带来一个木制的摇篮,说是海燕和她哥小时候睡过的。丁老师下来迎接,大声喊妈,跑到门外雇了一个蹲在街边揽活的工人,把摇篮搬上七楼。刚刚上楼,又飞也似的扑下来,说要去买烟,顺便告诉门房师傅:我岳母抽烟。
但是,当天晚上,七楼传出一阵吵闹,几个人同时大声嚷嚷,像一团搞乱了线头的毛线球。海燕妈的声音最高,因为口音的缘故,听不清她在嚷些什么。楼下人屏住气探出脑袋,七楼却砰地关上了窗户。吵架继续。
第二天,海燕妈下楼,是准备回家的装扮。没过多久,丁老师冲下楼来,手上拿着一包未抽完的烟,追上海燕妈,塞给她。海燕妈没接,还把头扭向一边,丁老师把烟塞进她的尼龙布包里。海燕妈回头冲他说着什么,从姿势来看,不是和善的对话,类似于吼。
她下楼的时候,大家都惊呆了,没想到刚刚坐完月子的人不仅没有产妇的臃肿,反而瘦得这么厉害,下巴尖削如锥子,两眼大得像铜铃,嗓音却尖细脆弱。奶水不够,奶粉好贵啊。她轻轻叹了一声。
刹那间,她们明白了这家人昨晚何以会吵架,她一个人的工资,养一个研究生,现在还要养一个吃奶粉的娃娃。
她们纷纷献出自己的发奶小偏方,每个人的配方都不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偏方效果最好,覃师傅怒喝一声:你们觉得她还能发奶吗?再发要把她的血都发干了,路都走不稳了。
我妈也是不同意我发奶。她很感激覃师傅的怒喝,覃师傅跟自己的妈一样疼着自己呢。
昨晚吵架的根由清楚了。
气氛奇怪地扭转了方向,她们不再关注她的奶水,以及被奶水抽干了养分的身体,而是一致地转向覃师傅。到底是师傅最疼徒弟。这才是真正的师徒情深。她们说着走了,留下因为消瘦而显得贫穷的她独自站在那里。
尽管奶水问题还没解决,丁老师还是走了,他假期满了,无论怎样,求学不能半途而废。他走的当天,海燕家乡来了个老人,一问,有七十岁了,自我介绍说是海燕的姨婆婆。
燕子妈让我来帮帮她,他们都忙,只有我闲着。老人向围观的同事自我介绍。
但她无论如何都爬不上七楼,在楼梯上奋力挣扎了好久,才爬到三楼。好多人在楼下望着,如同看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打算走钢丝。保卫部马经理发话了:这不行,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脸上都不好看。林海燕,你必须向我们保证,以后不许老太太一个人上下楼。她保证过后,一个保安冲出来,三步两步冲到三楼,背起老太太就往七楼爬。老太太不服气:我这辈子什么都干过,就是没爬过楼。保安腾不出空来说话,脸上挣得通红。
老太太和萌萌再没下过楼,下班时间一到,她就像只麻雀一样,扑棱扑棱往七楼飞。
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她的白色制服衬衣沾满污迹,头发乱糟糟,太久没有体会过梳子的滋味,有天早上下楼,眼角竟藏着一团白色的眼屎。覃师傅狠狠地提醒她,她伸出一根指头,难为情地挖了出来。
早上太多事了,忘了洗脸。
你的姨婆婆能帮你干些什么?
她帮我抱萌萌,给萌萌冲奶粉,抱着她大小便。
别的什么都不能干?
别的没什么可干的,她不会用煤气灶,不会用电饭锅、洗衣机,所有的电器她都不会用。
有天傍晚,住在六楼的工会主席听到七楼一直有小孩在哭。难道家里没人?出于对职工的关心,背着手爬到七楼。
敲了好一会儿,她才出来开门,脸上挂着泪痕。萌萌光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糊满眼泪和鼻涕,问她你姨婆婆呢?
她指了指房门,隔着半掩的房门,能看到床的一角,一堆被子高高隆起,那里面应该是她的姨婆婆。
姨婆婆的美尼尔综合征犯了,必须卧床休息,不能说话,也不能动。
工会主席抱起地上的萌萌,因为怕生,萌萌哭得更大声了。
怎么不给她穿个衣服?
下了两天雨,衣服洗了都没干。
你真是!给她包个毛巾也好嘛。
工会主席帮她把孩子包好,责怪她不该让孩子哭这么久,会把孩子哭坏的。
我在写信,我必须给她爸爸写信,我没办法了,家里奶粉没了,也没钱给姨婆婆买药。
孩子是饿哭的呀?哎呀你真是,这些都是急用,你给他写信来得及吗?来,我先借点给你,解下燃眉之急。
工会主席给了她五十元,问她够不够,她说已经很多了。主席环顾冷清清的家,到处都挂着湿衣服,厨房里冷锅冷灶,水壶盖子翻扣在地上,半干的抹布没有展开,皱成一团,一只奶粉袋子瘪瘪的,扔在灶台上,奶瓶是空的,还没洗,里面残存着一点没喝完的牛奶。
工会主席突然想起来:一袋奶粉多少钱?
五十八。
工会主席恼怒起来:那你刚才还说什么已经很多了,一袋奶粉都不够。
我不能要你的钱。
那你要怎么样?让孩子饿死?让姨婆婆病死?林海燕,你是银行职工,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赶紧把你们家丁老师叫回来,孩子都养不活,凭什么自己去读书?他有那个条件吗?他这是在压榨你、剥削你,这是极其不公平的,几十岁的人了,把妻儿扔在一边,不但不给钱,还拿孩子的奶粉钱去读什么书,他这种行为就是不负责任,就是没良心。
她开始抽泣。
林海燕,你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吗?孩子还那么小,你的困难才刚刚开始。你等一下。
主席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又上来,再次递给她五十块钱。赶紧出去买奶粉,孩子暂时交给我。
萌萌好像也看懂了这人是来帮助她们的,安静下来,不哭不闹,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主席看。这孩子没有遗传她妈妈的大眼睛,跟丁老师一样,眉目细巧,平平淡淡。他有点后悔答应林海燕帮她照看孩子,但林海燕已经出去了,他不能丢下孩子一个人在家。
他抱着毛巾包起来的孩子,一边嗯嗯哦哦地逗着,一边继续打量这个没什么活气的家。主卧床边有张小桌,桌上的小台灯亮着,有几本书,一支笔搁在一沓纸上,大概是林海燕正在写的信。主席刚想转身离开,强大的好奇心又把他拉了回来。
信写得很长,从内容来看,不是一次性写下来,而是分期写成,像日记一样。搁着笔的那一面是最新写成的:
……你说对吗?而且我现在不需要那些,我只有一个愿望,你好好读书,做出点成就来,也不枉我们吃这么多苦。
姨婆婆还是能够帮我很多的,有她在,起码我不担心萌萌的安全,可惜她不能帮我做饭,她不会使用现在的厨房,对电和煤气充满恐惧,又不想学,说学了没用,她家里又没这些东西。人老了真的是一点都不想学习新知识新技能,将来我们老了可不要这样。
萌萌长大了一点,她已经开始学走路了,我打算下个月发工资后,在大门口装一个六七十厘米高的栅栏,免得她趁姨婆婆不注意溜出去了。
又及:现在我们开始全员揽存了,每个月都有揽存任务,任务不完成,就要扣工资,我感到很有压力,自己的熟人朋友就那么多,不可能这个月找别人帮忙了,下个月又去,可是,完不成任务就要扣工资。其他同事可能都比我轻松些,他们认识的有钱人比我多,他们家里的人口也比我多,揽存能力是我的几十倍甚至几百倍,同事之间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了。
希望我说这些不会影响你的情绪,你需要排除一切干扰,好好上课,好好做学问,我知道这很难,但你是我们家最聪明的人,最有希望的人,什么都难不倒你。
再及:下次你回来,可以给萌萌带一点幼儿读物回来,我听说大学里面经常有二手书卖,肯定比我去买新书便宜多了。
工会主席没有从头看,是从中间随意开始的,光线不够,看得颇为吃力,他去摸了摸门边的开关,灯居然没亮,但台灯明明亮着,看来是灯坏了。来到客厅,灯同样也打不开。他抱着萌萌,穿过微暗的客厅,来到窗边坐着。借着最后一丝天光,打量这静默如坟的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的确一直都没能完成揽存任务,的确每个月都扣了工资,营业部里,她是唯一一个因为揽存任务没完成而扣工资的人。人心真的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有些人明明值得同情,但真正面对这个值得同情的人时,内心又会升起一丝鄙夷,甚至是厌恶,否则,他们一定会不动声色地告诉她,用某个办法,某个小窍门,不说超额完成揽存任务拿到奖金,至少可以完成任务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全额工资。他知道那些人的揽存金额都有水分,也知道他们是如何注水的,不过林海燕作为一个柜台上的人,她会不知道那些办法?
他抱着孩子站起来,内心的苦恼让他坐立不安。要不要告诉她呢?要不要巧妙地点穿她呢?
她拎着一袋奶粉回来了,幸好厨房还有灯,工会主席抱着孩子看她烧水,冲奶粉,完成这些动作后,主席把孩子交给她。
谢谢主席!她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他鼻子一酸,那些话就脱口而出:林海燕,你也可以完成揽存任务的,柜台上的员工基本都完成了,你完全可以完成任务,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她站在半暗的房间里,深重睫毛下,两粒眼珠停止了滚动。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还是她过于自闭,没有关注到柜台上那些心照不宣的操作?
他清了一下嗓子,小声地、含混地说:偶尔,把自然增长的,算在自己名下,也没有太大问题,对客户没有任何影响,对你来说,却可以拿回全额工资。
我知道,我知道有些人在这么干,弄虚作假的事,我不是不想干,是不敢,我怕一旦开了头,就会控制不住。
唉,好吧,你是对的。工会主席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