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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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长篇小说 不会飞的海燕:自我禁言

工会要组织职工卡拉OK大赛,地点就在会议室。

她没想参加,她对唱歌不在行,也从没参加过这类活动,要是萌萌在的话,也许可以把她带进去乐一乐。想到萌萌,她有点心酸,她想念她喊妈妈时,两片噘起来的薄薄的小嘴唇。

工会主席专门来了一趟五楼,邀请她参加晚上的卡拉OK大赛。她赶紧摇手:不行不行,我是先天性的五音不全。

大家都一样,谁都不是歌唱家,报一个吧,又不是表演。大家一起乐一乐,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我把你名字写上了哈?工会主席顺便递上一本歌单:在这里面挑一支,如果歌名不在这里面,你就要自己准备伴奏带。

她还是想拒绝:我真的不行,以后有别的活动我再参加。

林海燕,你还这么年轻,要活泼一点阳光一点,人家怎么玩我也怎么玩;人家都向左,我就不要向右;人家都在笑,我就不要装深沉。人只有随大溜,从众,才会得到肤浅的快乐。人生在世,需要量最大的就是这种肤浅的快乐啊。

哇!她赞叹一声,你把我说服了,行,我参加。

她看了两遍歌单,挑了一首《春花秋月何时了》,她记得这歌起调不高,估计能应付下来。

就这么定了啊。工会主席下楼去了。

没想到看起来平庸至极的工会主席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有点激动,决定尝试一次。她一边工作,一边调低音量,在电脑里播放《春花秋月何时了》这首歌。

回到家把衣柜打开,一件一件试穿,都不太合适,最后决定干脆就穿工作服。

到了那天,现场一看,几乎没有一个穿工作服的,就连工会主席,都穿了一身平时不大看得到的新衣。所幸现场气氛真的很欢乐,开场的是一位大姐,她原来在歌舞团工作,老功底还在,上去唱了两支民歌,立刻掌声如雷。然后是工会主席带头,唱了一首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说实话,唱得不太好,走调,吐字错误,架势也有点滑稽,刚一开嗓,大伙儿就笑得前仰后合,同时也没忘记给他鼓着掌打拍子,受欢迎程度甚至超过刚才那位前歌舞团的大姐。

有位副行长也参加了,他开唱的时候,掌声还不如工会主席热烈,因为他唱得太认真,几乎挑不出毛病来。看来,今晚搞笑的魅力胜过实力。

其他人的献唱,除了来自同一岗位的同事会热烈鼓掌之外,一般都是不遗余力的礼貌性鼓掌,透出一股“自己人,必须给予鼓励”的友好。

轮到她了。听了这么多,她已彻底松懈下来,这不是一个展示歌艺的机会,仅仅相当于一个聚会。她对自己有信心,跟他们相比,她的水平应该不是最差,何况她在办公室小声练过几遍。没想到换了个环境,喉咙变得好紧,有点打不开嗓。她死死盯着屏幕,倒也嘟嘟囔囔一咏三叹地把歌唱完了,台下竟然没一点反应,难道他们认为她还没唱完?原地等了两秒,她催促性地说了声谢谢,指望着掌声响起,然而,两秒过去了,三秒过去了,依然无声无息。她定睛往下一看,一些人在交头接耳,一些人呆呆地望着台上出神,还有一些人在专注地吃东西。

她放下话筒,沿着甬道往会议室外面走。你不存在,你就跟空气一样,谁都看不到你,听不到你,你说话,你唱歌,你拿着麦克风唱出你最高的高音,取悦他们,也没人理睬,你连空气都不如,空气被人需要,你呢?谁会需要你?与此同时,她的硬底皮鞋发出丑陋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提醒她:你不受欢迎!不受欢迎!你的存在没有意义!

刚一出门,就碰到工会主席整理着裤腰朝这边走过来,看来刚才在卫生间。

你唱了吗?

她不敢回答,此时的她就像一只装满了水的塑料袋,任何动静都会让她瞬间崩溃,一泻千里。

一到楼下,就听见楼上哗的一声,奢华的掌声如潮涌一般响起,又有人唱完了,她扭头望向那灯光闪烁处,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所有人都是一伙的,舞台是他们的,掌声是他们的,欢乐是他们的,友谊是他们的,全都是他们的,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你唱歌也好,提前走掉也好,生气也好,伤心也好,没有一个人在意。

她信步往外走,露过一个小卖店,一个胖女人趴在柜台上跟里面的女店主聊得热火朝天,她经过夜市一角,几个以算命为生的盲人正在讨论他们的业务问题,她碰上几个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的年轻人,他们说说笑笑,意气风发。如果他们也有卡拉OK比赛,那两个聊天的女人一定会互相鼓掌吧,那些算命的盲人也会给对方鼓掌吧,那些年轻人更不用说,他们一看就是会为对方跺脚、吹口哨的人。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小团体、大团体,只有林海燕是一个人!

脚后跟传来剧烈的疼痛,磨破皮了,这是她最好的一双鞋,她从没穿它出来长途步行。意识到这一点,她弯下腰来脱掉皮鞋,拿在手上往回走。

既然你们眼里没我,那么,从明天开始,我的眼里也不会再有你们。望得到机关大楼上的霓虹时,她停了下来,对着那几个红色的大字默默发誓:从明天开始,你们休想听到我的声音。

第二天,她很晚才下楼。这是她第一次迟到,她一点都不内疚,第一,她不会午休,她可以利用中午继续工作,弥补她的迟到。第二,昨晚的长时间行走伤了她的脚,但那是因为卡拉OK伤了她的心,她有必要使下小性子。

在楼道上碰到了信贷一部的小周,小周在前面,她在后面,拐弯的时候,小周看到她了,但她固执地看向台阶,避开了小周的视线。我不会跟你说话的,你昨天也在不鼓掌的人群里。她对自己说。

小周噔噔噔加快步伐,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然后又碰上了一个小伙子,他从后面冲上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很自然地“哎”了一声,她知道他那是在跟她打招呼,他昨晚肯定也在卡拉OK厅,他也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她没必要理会一个指代不清的“哎”字。她侧了侧身,让他先过。

开始工作。她把小周气呼呼送上来的那一摞材料重重地推向一边,去你的!你先在一边给我等着吧。她开始录入另一个部门的档案。

十一点多,工会主席过来了,他送给她一个漂亮的小纸袋,粉绿底子上飘着几朵黄的红的小花,让人不忍生气。这是卡拉OK大赛的纪念品,人人有份,你走得早,我就帮你领了。

她不吱声,继续录入。

只是两条毛巾,工会没钱,只能给大家买点实用的小东西。

她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她没想到不说话这么容易。

其他部门陆续上来移交档案,她也不说话。她已经把部门名称按席卡的形式打印出几个纸条,放在不同位置,有人来送档案,她就指一指那个人该送的位置。

吴经理上来看过她的进度,她手上噼里啪啦敲个不停,吴经理见她这么忙,不介意她的沉默,自说自话念叨了一阵,下去了。

中午她不下楼,要么吃早上没吃完的早点,要么泡快餐面,她准备了一箱快餐面放在墙角的纸箱里。午餐过后,她上好厕所,把门反锁,开始度过属于自己的中午。有些时候她会写信,为免在工作电脑上留下痕迹,她的信一律手写,主要是写给丁老师。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敢说,你研究生毕业之后,能不能考虑换一个城市工作?然后我和萌萌也可以趁机换个环境。我不喜欢在本乡本土的环境中过一辈子,反正是个小人物,与其在熟人当中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如做一个陌生人中间的小人物。

她写完,读了一遍,把它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他看了这样的信,会有什么想法呢?会不会感觉郁闷呢?

她开始写第二稿:

最近好吗?学习忙吗?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带着萌萌来看你,萌萌近期一直跟着我父母,过着枯燥的城乡接合部的生活,我很担心他们只顾忙于工作,忽略了跟萌萌的交流。虽然我每个星期都会回去一次,但那远远不够。每当我看到那些下班的夫妻,牵着孩子一起回家,就很心酸,看看人家,再看看我们,一家三口,分居在三个地方,家里常年冷锅冷灶,存折上每个月末尾都是零……你能不能说点鼓舞我的话,我有时真的很难过。我母亲说我傻,我以前一直不承认,觉得是她太傻,才把别人看成傻子,但我现在有点动摇了,我可能不仅傻,而且笨,否则为什么别人都是越过越好,我却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她从头看了一遍,好像还是不妥,尤其不能说自己傻和笨,这很可能会破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她开始写第三封信:

你一定很忙吧?真羡慕你,能在如诗如画的校园里埋头学习,不为无聊的事情分心,我就不同了,我也很忙,但我忙的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琐事。有时我想,我这样的状态到底叫不叫生活?因为我总感觉自己像个站在岸边的人,永远在看别人游泳。对了,你能不能帮我留意下,你们学校有那种在职研究生吗?需要入学考试吗?我也有点想读书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中断过读书,只是因为目的不明确,看书流于消遣。这是一种精力的浪费。

她决定采用第三稿。她想,这一稿进了北大校园,才勉强不会形成巨大的落差,因为,你可以过得很苦,但不可以苦得没有追求,否则你的苦就完全没有价值。

通常,成功写出一封信以后,她会处于“创作”的余兴当中,还想继续往下写,写给谁呢?萌萌还不会看信,父母都很忙,很少看文字的东西,除非是表示金额的数字。她决定给哥也写一封。

好久没给哥写信了,写下“哥”这个字时,喉头竟然一阵哽塞,她提到了所谓的卡拉OK大赛,这事本身不重要,她的歌喉好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进一步得知,她有多么不受欢迎,而且她还不知根由,她从没得罪过那些人,她跟那些人甚至很少有交集,他们凭什么连一点最基本的礼貌都不肯给她?他们对任何人都很礼貌,偏偏对她视若无睹,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她想起哥的学生时代,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她羡慕得热泪盈眶,她想让哥教教她,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成为一个走到哪都有人注意你、支持你的人,而不是冷冷清清,走到哪哪就冷场的人。

她很快就写完了第二封信,一气呵成封上了信封,将两封信一起投进楼下路边的邮筒里。这时许多人正准备上班,他们看见了她寄信的动作,也看见了她一瘸一拐的步态,但他们什么也没说。她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等那些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转身进入大楼。她还记得她自我禁言的计划。

寄出两封信,如同得到两方面的支持,心中的块垒也得到了两条渠道的疏解,她稍稍振奋了一点,下午的档案录入进展更快了。一直干到四点多,肩部酸疼让她不得不暂停下来,她挺满意这疼痛,它在提醒她,她在卖力工作。

吴经理又来检查进度,她把标有红色字体的部分展示给吴经理看,吴经理一脸讶异:为什么要留这么多空白在这里?难道你还要再来一遍?不行不行,必须一次性完整录入。趁现在才刚开始,赶紧回头补齐。

她摊了摊手,又把信贷资料拿来,打开所有折出痕迹的地方给吴经理看。

找他们的内务小周,让小周把材料补齐。你跟她说,按照规定,材料不补齐是不能交到你这里来的。

她不吱声,继续敲键盘。

吴经理又说:先别录了,先让他们把材料补齐。

她停下来,但坐着不动。

去呀,这样不行的,别说检查组通不过,我这里先就通不过。

吴经理推了推她:走,我跟你一起去找她。

她在面前的空白纸上写道:我找过她很多次,她不愿协作,还生气了。

吴经理看看那些字,又看看她的脸: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写给我看?

她睁大眼睛,平静地看着吴经理。昨天晚上她看到吴经理了,她也没给她鼓掌,但她肯定给别人鼓了掌的。

吴经理弯下腰来,看她的脸:你的嘴有什么问题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觉得这个借口不错,马上抬手捂嘴。

吴经理拿了一沓材料下去了。

这样也好,让吴经理去解决这个问题,她是无能为力了。

临近下班,吴经理才带着材料上来,后面还跟着小周,两个一路说着,笑得灿烂。她站起身,接过材料,吴经理还在跟小周聊,她听出来了,她们聊的是上级分行信贷部一个有点出名的美女,她们在聊她的生活,以及出轨某某同事的传闻。

听说每次他们都是一起上班,为了不让人看出他们是一起来的,在离办公大楼五十米远的地方,她就提前下了车。

真是蠢!干吗不早点下车,这样就不会被人看见了啊。

哈哈哈,看来你蛮支持她的嘛。

她们放下材料,没跟她打招呼,就聊着走了。她打开材料一看,空白的地方仍然空着,也就是说,吴经理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是这样,小周为什么要跟着吴经理一起上来呢?仅仅为了陪着她送回资料?

她收拾好东西,来到楼下,看到吴经理跟小周走在前面,她们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从她们的手势来看,聊的肯定不是跟信贷档案有关的事情。

还有人在大声吆喝:来两盘吗?

她知道他们说的是麻将,这栋楼里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打麻将,麻将推倒的声音堪比钱塘江大潮,每隔十来分钟就掀起一阵狂飙,让不打麻将的人倍感烦躁。在这里,会打麻将的人才会有固定的朋友,但她觉得她没有朋友并不是因为不打麻将。

当她还在营业部的时候,她试图学会他们爱做的一切。她问过覃师傅:麻将好学吗?我也想学。覃师傅说:会从一数到十,就会打麻将。下班后,她来到覃师傅家,一间小屋房门紧闭,推门进去,屋里一张麻将桌,四个人各据一方,四根香烟,四张聚精会神的脸,手里谨慎捻着的那颗麻将仿佛是核弹开关。她强忍着香烟味道带来的不适,鼓足勇气在其中一个的旁边坐下来,她告诫自己,为了成为他们的一员,你必须付出代价。一局结束,他们一边洗牌,一边总结战局,同时嗖嗖地甩出钞票,另一个人看都不看钞票一眼,就往面前的小抽屉里扒拉,完了又聚精会神投入下一轮战斗。她留意到,那个人甩出的钞票,几乎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她有点不相信,决定再看一局,十多分钟,长城推倒,又一局结束,刚才甩出钞票的人,又一次甩出了钞票。她大吃一惊,他这是又输了吗?转眼之间,他几乎输掉了两倍于她工资的钱?正要起身离开,输钱的同事说:林海燕你赶紧走吧,你一来我就输钱,看来我们俩五行相克。

就那一次,她便收回了试探的脚步。她合不上他们的节拍,也无法融入他们的快乐,她不属于他们。

丁老师给她回信了:对于你的困扰,我的建议是,少管闲事多看书,趁现在萌萌还没回家,我也不在家,你可以清清净净地看看书。你记住,书,永远都不会白看。至于学历,我觉得顺其自然,不必勉强,你已经有了比较好的工作,你只需要看喜欢看的书,充实自己就行,一个内心充盈的人,是会笑到最后的人,也是不怕孤独的人。这一次,丁老师的信让她稍稍有点失望,因为丁老师的话,不像是为她专门定制的,像是对某个群体说的,对她没什么冲击力,而且她也没法弄到“喜欢看的书”,这时里只有新华书店,那里的书不是她早就看过的,就是她根本不想看的。

哥照例没有回信,她之前给他写的信,他也没回,他真有那么忙吗?写一封信,最多半个小时,他连半个小时都不肯给她。似乎是出于恼怒,也许还有报复,有一天她不分青红皂白地给哥打了个电话。之前,爸在家里声明过,说是哥特意向他交代的,他在那边工作很忙,不是正在开庭,就是正在跟人做重要会谈,为开庭做准备,所以,如果没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事,尽量不要给他打电话,他会按时打电话回家,一起商量家中诸事。有了这个声明,她基本上没跟哥打过电话。

她满以为哥是不会接这个电话的,没想到,哥竟然接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嗯,什么事?信?好像没收到,信里说了什么?

她咽了口口水,她那封信,根本不适合转化成为口头表述,尤其是现在这种问答式的语境之下,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情急之下,只能说起别的。

丁老师去北大读研了,我不知道爸妈有没有跟你说过。

说过,可以,好事。

咦,你当年为什么没想到去读个研呢?

嗯,一两句话说不清,你还有别的事吗?

她心里一凉,更加说不出话来。这是强行让她挂电话吗?这么一想,电话里出现大段空白。

那我挂了?我这边有点事。

这次通话,让她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从小就是这样,她怕他,仰望他,而他从不正眼瞧她,她长大的过程,其实是追随哥的脚步的过程,但她永远也追不上,永远只能看见哥远去的背影,到现在,她连哥的背影都望不到了。难道他们生来就不平等?可他们明明是一母所生,同一起点,同一环境。她实在是想不通。

就在这天,她悲哀地意识到,哥其实一直在带给她痛苦,没错,她深深地以哥为自豪,可哥带给她的,只有无法摆脱的痛苦,每接触一次,痛苦就加深一次,而最大的痛苦偏偏在于,她不能放弃跟哥的接触,永远都不能。

两下一对比,她立马觉得还是丁老师对她更好,以后真的要听丁老师的话,不要总是我哥我哥的,哥离她已经比相隔的物理距离还要远了。

她又看了一遍丁老师的信,想起从小柳那里拿来的那本《金融英语》,在没有得到更好看的书之前,不如来学英语吧。小柳不是说她压力大,根本学不来吗?如果她能把这本书啃下来,吃透,至少在小柳面前,会很有面子。这么一想,她渐渐有了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