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注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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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9/1 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她的名字是《序文》的第一个词,也是小说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词。这种对称以及仔细营造的头韵效果和韵律削弱了亨·亨“视角”的可信度,因为叙述是作为一份未经编辑修改的草稿来呈现的,没有纠正错误,开始写于一个精神病房,完成于牢房,是亨·亨一生最后狂乱的五十六天的产物(见他的提醒,第308页,以及32/7和34/3)。当问到怎么会想到这个名字时,纳博科夫回答:“为我的性感少女,我需要一个昵称,带点抒情声调。最清晰、闪光的字母之一就是L,后缀‘ita’有着很多拉丁词的柔软,这也是我需要的。因此才是洛丽塔(Lolita)。但是,它不应该……如许多美国人的发音那样被发成Low-lee-ta,沉重拖沓的‘L’和长音‘O’。不,第一个音节应该同‘lollipop’,‘L’清脆细腻,‘lee’不那么尖锐。当然,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的发音则恰到好处地带着那必要的调皮和抚爱的音调。另一个考虑是其来源名,名字的源泉那亲近人的呢喃声:‘多洛蕾丝’中的那些玫瑰和眼泪(见9/5)。想到我的小女孩那令人心碎的命运时,也应该同时想到可爱和清澈。多洛蕾丝(Dolores)这个名字也有另一个更平凡、更常见和幼稚的昵称:多丽(Dolly),这同她的姓‘黑兹’(Haze)很般配,爱尔兰的迷雾同一只德国兔子(bunny)——我指的是一只德国小兔子(=Hase)融为一体”(《花花公子》访谈)。既然几乎所有事物都在于名称,纳博科夫在《爱达或爱欲》中纪念和指示说:“在爱达的十二岁生日那天……举行了豪华野餐会,爱达获允穿上了她的洛丽塔(这个名称取自奥斯伯格小说中一位安达卢西亚小姑娘的名字[见注释“卡尔曼”,244/1——阿·阿],那个t用的是西班牙发音,而不是厚重的英式发音)……”(第77页)。安东尼·伯吉斯在他的诗《致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七十岁生日》中赞美了洛丽塔这个名字(刊登在《三季刊》,第17期,1970年冬季刊):

那个性感少女的美不在于她的骨骼

更在于她的名字拥有两个音位变体。

如此透彻的真实性慢慢

出现在记录声音的所有频道。

9/2 Lo-lee-ta:中间音节暗指埃德加·爱伦·坡(1809—1849)的诗歌《安娜贝尔·李》(“Annabel Lee”,1849)。亨·亨将使人相信“安娜贝尔·李”(Annabel Leigh)是他痛苦的根源:“安娜贝尔·黑兹,又叫多洛蕾丝,又叫洛丽塔”,他在第167页上写道。为提到爱伦·坡的地方加注的有31/5、43/5、75/5、107/1、182/2、189/3、292/2;“安娜贝尔·李”则在好几处提到:第40、125和230页,为之加注的有9/7、9/8、12/1、13/4、39/1、42/3、47/4、53/5、166/2,但是没有去逐个辨识第一章和其他章节出现的每一个暗指“安娜贝尔·李”之处。以下是这首诗的全文:

许多许多年以前,

在一个滨海王国,

曾经住着一位你可能认识的女孩

名叫安娜贝尔·李;——

女孩的生命中别无他想

除了爱我,并且为我所爱。

她是个孩子,我也是个孩子,

在这滨海王国,

但是我们的相爱比爱更多——

我和我的安娜贝尔·李——

我们的爱恋使天国的六翼天使

也嫉妒我和她。

因为这个原因,很久以前,

在这滨海王国,

风吹散了夜晚的一片云

吹凉了我的安娜贝尔·李;

她出身高贵的亲戚们前来

从我身边带走了她,

把她关在一个墓穴里

在这滨海王国。

天使在天国也远不如我们快乐,

开始羡慕她和我:——

是的,这就是原因(如众所周知,

在这滨海王国)

风从云中吹来,吹凉了

杀害了我的安娜贝尔·李。

但是我们的爱情更浓烈

超过比我们年长者的爱——

远远超过比我们更聪明之人的爱——

无论是上面天国的天使

还是下面海里的魔鬼

都永不能把我的灵魂与

美丽的安娜贝尔·李的灵魂割裂开:——

因为月光总会让我梦见

美丽的安娜贝尔·李;

每当星儿升起我都会见到

美丽的安娜贝尔·李明亮的双眼;

因此,整晚整晚我都躺在

我亲爱的身边,我亲爱的,我的生命和我的新娘

在她海边的墓穴里——

在她波涛声响的滨海坟墓里面。

《洛丽塔》中提到爱伦·坡的地方不下二十次(还没算上对“我亲爱的”回应),超过任何其他作家(接下来是梅里美、莎士比亚和乔伊斯,按此顺序)。毫不奇怪,读者和早期评论者最容易识别出暗指爱伦·坡的地方(我在《威斯康星当代文学研究》上发表的文章《洛丽塔:恢谐模仿的跳板》中指出过数次[见参考书目])。也可参见更早的文章:伊丽莎白·菲利普斯,《<洛丽塔>的戏法》,(载《文学与心理学》,第10卷,1960年夏季,第97—101页)和杜博伊斯(Arthur F. DuBois),《爱伦·坡和洛丽塔》(载《大学英语协会评论》[CEA Critic],第26期,1963年6月,第1页,第7页)。更近期的评论还有卡尔·R.普罗菲在《洛丽塔解锁》(以下简称《解锁》)中透彻的诠释汇编(第34—45页)。

虽然本注释很少详尽解释所涉文学典故的意义,但爱伦·坡醒目的存在的确要求一些概括性评论;以下注释将确定亨·亨与爱伦·坡之间最具体且明显的联系(例如他们“年幼的新娘”;见43/5)。爱伦·坡之恰如其分有许多原因。他写了双重身份故事(“威廉·威尔逊”),这是亨·亨——奎尔蒂关系似乎与之相似但最终颠覆的故事,而且他当然还是侦探小说“之父”。虽然作为读者,纳博科夫厌恶侦探故事,但他也同样意识到这一文学类型的特征很适合虚拟化处理身份和感知的抽象思维问题。因此——如同其他同时代作家,例如格雷厄姆·格林(《布赖顿硬糖》,1938)、雷蒙·格诺(《皮埃罗,我的朋友》,1942)、博尔赫斯(《死亡与指南针》、《赫伯特·奎恩作品研究》、《小径分岔的花园》[首次刊载于《埃勒里·奎因神秘杂志》Ellery Queen’s Mystery Magazine],以及《南方》[The South])、阿兰·罗伯——格里耶(《橡皮》,1953),米歇尔·布托尔(《时间表》,1956),托马斯·品钦(《V》,1963)——纳博科夫经常变更或戏仿侦探小说的形式、技巧和主题,例如《绝望》《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洛丽塔》,以及不那么直接的《眼睛》,其中纳博科夫说道:“故事的肌理模仿侦探故事。”《洛丽塔》的读者被邀请在线索的迷宫里穿行,为了解开奎尔蒂身份的谜团,这在一定程度上使《洛丽塔》成为一个“推理故事”,用爱伦·坡的话来说(31/9)。在小说较早的时候我们就得知亨·亨是杀人犯。他杀了夏洛特?还是洛丽塔?(还可参看《解锁》,第39页)读者被引导期待这两种可能性,作者对推理进行各种尝试,最终应该既告诉读者有关小说角色的“罪行”“身份”或“心理发展”,也告诉读者他自己的心智。有关除爱伦·坡之外其他侦探故事作家的典故,可参见31/2(阿加莎·克里斯蒂)、64/1(柯南·道尔)、211/1和250/5(莫里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

也是通过爱伦·坡,纳博科夫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他对语言和文学一直持有的态度。亨·亨谈到他的艺术努力时说:“兽性和美感在某一点交融在一起,而我想确定的就是这条界限,但我感到自己完全做不到这一点。为什么呢?”(第135页)这个反问句足够忸怩作态,因为他自己在一开始叙述的时候就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没有失败,但也无法完全成功,因为“哦,我的洛丽塔,我只好玩弄文字了!”(第32页)——这是许多浪漫派和象征主义作家不会承认的事情。纳博科夫说乔伊斯给了“词太多的文字分量”(《花花公子》访谈),精炼地定义了后浪漫派给予词的重负,好像它是个无尽回响的物体,而非符号指代体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参见120/4有关戏仿乔伊斯的意识流写法)。亨·亨承认语言的有限性,这使得许多作家,尤其是爱伦·坡等浪漫派诗人都面临批评。“我年轻时喜欢爱伦坡,我现在依然爱梅尔维尔。”纳博科夫说,“我扯裂坡的奇思遐想。”约翰·谢德在《微暗的火》中写道(第632行)。这些蕴含的意思都非常清楚。在《洛丽塔》中,他选择的主题和叙述者都戏仿了爱伦·坡在“作文的哲学”中有关“世界上最有诗意的话题”的说法;“一位美女的死亡……而且同样无疑的是,最适合讲述该话题的是那悲伤的恋人”(也可参见我1967年刊载于《威斯康星当代文学研究》的文章,同前,第236页)。安娜贝尔·李和洛丽塔都“死了”,后者既比喻性地同时实际上也死亡了,表现在她性感少女的气质逐渐消失,以及逃离亨·亨,后者似乎又召唤出另一位爱伦·坡失去的女士,他称呼洛丽塔为“勒诺尔”(Lenore,尽管纳博科夫说此处主要暗指布格尔[Bürger]的诗;见207/5)。

爱伦·坡《勒诺尔》中的说话者摸索着寻找合适的挽歌和音:“那么,礼仪书应该怎么念?——安魂曲该怎么唱/由你——由你的,邪恶的眼睛,——由你的,造谣中伤的毒舌/拼命诽谤纯真,令她如此年轻就夭折?”该如何“歌唱”也是《洛丽塔》里的主要问题,纳博科夫以一种貌似戏仿所有风格,包括该小说本身风格的戏仿风格找到了他的答案。“你说话文绉绉的,。”洛丽塔对亨·亨说;为了维持自己想要捕捉她的本质的努力,他尝试穷尽“虚拟手法”,例如爱伦·坡的手法,那会将性感少女无可言喻的特质缩减至语言或文学的惯例。“博学的亨伯特”就这样尝试了一个又一个作家,似乎只有通过戏仿和漫画,他才能使其回忆录免于最终成为在《斩首之邀》中作者的声音对其捕获的作品所表明的那样:“或者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过时的浪漫荒唐之举,辛辛纳特斯?”(第139页)

早晨,她是洛,平凡的洛,穿着一只短袜,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长的身体。穿着宽松裤子,她是洛拉。在学校里,她是多莉。正式签名时,她是多洛蕾丝。可是在我的怀里,她永远是洛丽塔。

9/3 四英尺十英寸:见262/6,了解如何复杂纠缠地将这个高度转化为英寸。

9/4 洛拉:除了是“多洛蕾丝”的昵称之外,它还是斯特恩伯格(Josef von Sternberg)导演的德国电影《蓝天使》(1930)中迷住了一位中年教授的年轻卡巴莱艺人的名字。纳博科夫从未看过这部电影(虽然他的确看过电影镜头照片),而且怀疑自己心里会有这种联想。洛拉由玛琳·黛德丽(1904—1992)扮演,值得注意的是亨·亨描述洛丽塔母亲容貌的“类型可以说是经过冲淡的玛琳·黛德丽”(第37页),在报告了她的死亡之后,他还说“再见吧,玛琳”(第103页)。在《爱达或爱欲》中,凡·维恩拜访一位院长和家人,“迷人的妻子和迷人的十二岁的三胞胎女儿,阿拉、洛拉和拉拉格”(“年龄”——十二岁,是性感少女的最佳年华[第353页])。

9/5 多洛蕾丝:衍生自拉丁语dolor:悲哀、悲痛(见43/2)。传统上是有关童贞女马利亚,悲哀圣母以及有关耶稣生平七悲的典故。亨·亨看见一所教堂,“多洛蕾丝传教团”,利用了现成的双关语;“多么好的书名”(第158页)。英国诗人斯温伯恩(Algernon Swinburne,1837—1909)的《多洛蕾丝》(1866)中详述的悲伤更不那么超自然(又见《解锁》第28页)。“我们悲伤的女子”是其反复出现的叠句,他父亲是普里阿普斯,亨·亨数次提到过他(见42/4)。多洛蕾丝这个名字在两方面“同本书的内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约翰·雷在第4页上所述。纳博科夫在《后记》中定义了“小说的神经”,他最后说“山谷小城顺着山路传上来的丁当声(就在这条山路上我捉到了第一次发现的雌性浅蓝色小蝴蝶,名叫纳博科夫)”(第316页)。戴安娜·巴特勒在《洛丽塔蝴蝶》(见前引,第62页)中指出这次重要的捕获蝴蝶活动发生在科罗拉多州的特鲁雷德(见第312页)。纳博科夫在相关论文中说明特鲁雷德是“两条交叉道路的……尽头,一条道路通往普拉塞维尔,另一条通往多洛雷斯”(《鳞翅目昆虫学报道》,第4卷,1952)。实际上那个地方到处都有多洛雷斯:河流、城镇和乡村都以此命名。当亨·亨最后见到奎尔蒂时,他问道,“你记得有个叫多洛蕾丝·黑兹、多莉·黑兹的小姑娘吗?科罗拉多州的那个名叫多洛蕾丝的多莉?”(第296页)“多莉”是恰当的昵称(“你/把一个令人生厌的布娃娃撕成碎片/又把它的头扔弃”[多莉英文为Dolly,布娃娃英文为doll。——译注])。有关昆虫学的典故,见6/1。在《爱达或爱欲》里,凡·维恩在船上看了电影《唐璜最后的狂欢》,其中舞女多洛蕾丝结果是爱达扮演的(第488—490页)。爱达最后“给他‘多洛蕾丝’式的一瞥”(第513页)。

在她之前有过别人吗?有啊,的确有的。实际上,要是有年夏天我没有爱上某个小女孩儿的话,可能根本就没有洛丽塔。那是在海滨的一个小王国里。啊,是什么时候呢?从那年夏天算起,洛丽塔还要过好多年才出世。我当时的年龄大约就相当于那么多年。一个杀人犯总能写出一手绝妙的文章,你对这一点永远可以充满信心。

9/6 实际上:亨·亨很快就要谈到儿时的“创伤”来为他的状况作心理解释(见第13页)。亨·亨的第一章不同寻常地简短,目的在于嘲弄传统小说的阐述性开头。相比之下,那些传统小说开头几段是多么令人宽慰啊——在纳博科夫看来却是那么不合时宜——为读者提供角色完全的心理、社会和道德前历史,让他们为即将展开的故事做好准备。亨·亨预见到这种需要,提出了读者的问题(“在她之前有过别人吗?”;“啊,是什么时候呢?”),并且戏仿超出了那些读者对这种阐述的依赖。在一部所谓“忏悔”小说中,这竟然是叙述者的首要关注,似乎令人惊讶;但这恰好是一种挑战方式,正如在《防守》中,在开始那场了不起的棋局前,卢仁好脾气地招呼图拉提说“祝你好运”。亨·亨的“实事求是”嘲弄了心理学家“科学”的自信,他们将强烈个人化的神话和象征——总之就是虚构的作品——变成了事实。亨·亨是案例分析的对象,通过将他自己特殊的“创伤”投入另一人诗作的残篇中,立刻削弱了其可信性;毕竟,文学典故所指离开了神经质或精神错乱的意识那独特的、不可侵犯的、生成的“内在现实”。安娜贝尔·李是亨·亨未竟爱情的对象,除了文学现实之外没有其他现实。又见《解锁》,第45页。

9/7 海滨的一个小王国:是“安娜贝尔·李”中最有名诗行的变异。改变爱伦·坡的“王国”来适应这样的事实:亨·亨一直是个追求者,绝非专制君主。在第166页上他称呼洛丽塔为“我的冷漠公主”。

陪审团的女士们和先生们,第一号证据是六翼天使——那些听不到正确情况的、纯朴的、羽翼高贵的六翼天使——所忌妒的。看看这篇纷乱揪心的自白吧。

9/8 羽翼高贵的六翼天使——所忌妒的:根据“安娜贝尔·李”第11行的一个词组以及第22行的一个动词混合构成的词组。“六翼天使”是天使九个级别的最高级别;在《圣经》中,他们既有手脚,也有六个翅膀,还有人的声音(《以赛亚书》6:2)。谢德在《微暗的火》中召唤“长着火凤凰翅膀的六翼撒拉弗天使”(第225诗行)。

9/9 纷乱揪心的自白:另一位亨·亨,心怀悔恨的忏悔者,爱情的殉道者,提请关注他那纷乱揪心的苦恼,傲慢地指向如此神圣的意象,这意味着读者最好还是判断亨·亨的语调,而非他的行为。当亨·亨对“陪审团的女士们和先生们”说话时——如他经常会做的那样——他总结了那些一本正经、因循守旧的读者的司法倾向,他们清醒地思考了小约翰·雷所说的话,已经憎恨“可怕的亨伯特”了。在第270页上,亨·亨形容洛丽塔“钉在十字架上”——这个动词着实反映了他的“道德尊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