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们走在透析的大路上
深秋的乌桕树在阳光下格外惹眼,叶子血红血红。
王霄一袭咖色长裙,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进血液透析室,透析室里黑压压一片,几十个前来透析的病人和家属。
“姐,你来了,坐我这边。”何首乌小鸟般飞了过去,接过了王霄手里的文件包,“你看,咱俩不预约都能在这儿碰上,真是太巧了,有你在,这几小时就不用这么难熬了。”
“不对。”王霄在她的耳朵上狠拧了一把,质问道,“你一直比我早一天,应该昨天透析才对,是不是你算准我今天该来,故意偷懒推了一天?”
“我这不也是为了省钱吗?我算过了,推一天相当于省一百零五块。”被识破后,何首乌咧着大嘴笑了,露出一对泛黄的小虎牙。
“何首乌”原名叫何凝,和王霄是“透友”,两人都是尿毒症患者,在血液透析室相识。“透友”这个名称是何凝起的。“一起当兵叫战友,一起打牌叫牌友,一起喝酒叫酒友,一起旅游叫驴友,咱们一起透析就叫透友啦。”“透友”这个称谓就这样在透析室广泛使用了。
何凝二十四岁,二流大学毕业,毕业后工作的第二个月便查出肾功能衰竭,父母想给她捐肾,但血型都不合,只能一边透析,一边在医院排队等待肾源。因为说话贼污,透友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何首乌”。王霄,二十八岁,名校工科硕士,一家外资企业策划部的主管,企业精英,半年前查出尿毒症。
由于何首乌提前做好了工作,她和王霄同时上了并排着的靠窗的27、28号机,护士娴熟地在她们的手臂上插上管子,鲜红的血液便快速涌进床头冷冰冰的机器里,两人扫了一眼透析机显示器上的数据,一切正常,便开始聊起来。
“你是不是透析完了有约会?”何首乌狡黠地眨着她色眯眯的小眼睛。
“没有。”
“那干吗穿高跟鞋呀?”
“我透析完直接去公司,上午项目会过后要做预算的。”
“什么黑心公司啊,周末还要折腾人,而且是病人,我告他们违反劳动法!”何首乌情绪激动,她表达愤怒时历来手舞足蹈,但是现在胳膊上有管子,她也只能蹬蹬脚。
“不就周末加个班吗?你至于吗?”
“我都和晓棠姐约好了,透析完一起去看4D电影,下午1点30分那场,你请客。”
“凭什么我请客?”
“因为你比我们有钱呀。”
看到何首乌理直气壮的样子,王霄“扑哧”笑了:“我要是不同意,是不是就为富不仁了?”
何首乌撇着嘴说:“别自作多情了,你算不上富人,仅仅比我和晓棠姐富,而已。”王霄想了想说:“下午4点吧,3点我应该能处理完。”
“好,那说定了,我通知晓棠姐改时间,下午4点,新华电影院,不见不散。”
“OK!”两人拉了钩。
“现在,养精蓄锐,睡觉!”王霄下了命令。
王霄给妈妈岳明坤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透析十分钟,一切正常。王霄是不耐透体质,容易发生透析液反应,所以每次透析十分钟后给妈妈报平安是她透析过程中的一个必有程序。挂了电话,王霄把手机调成了免打扰模式,闭上眼,很快陷入半昏睡状态。
透析室虽然人多,但很安静,有人在小声交流,有人自顾自盯着天花板,有人戴着耳机看手机视频,大部分人都铁青着一张脸,气氛略显压抑。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在查看每台透析机的运转参数,见王霄和何首乌睡着了,为了她们熟睡状态下的心脏安全,动手调低了机器上的血液流速。
两小时后,王霄醒来。
她想伸个懒腰,无奈左胳膊上插着管子,便拉了一个炸碉堡的架势,舒展了一下。
王霄打开手机,这一打开不要紧,她差点跳起来!手机里有二十个领导和同事的未接电话,微信群里也是炸开了锅,这才知道由于自己的大意,公司并没有收到她昨晚几乎通宵完成的文件,耽误了今天上午公司和客户的项目决议会。
王霄当即按铃。护士赶来问她怎么了,她说:“我有要紧事,能不能现在下机?”护士觉得不可思议:“不行。”
“我真的有急事!”王霄几乎哀求。
“那也不行,除了透析液反应,透析不能中途停止。”
王霄不再多说。等护士往回走,被吵醒的何首乌说:“你不是开玩笑吗,什么事比透析更重要?电话里解决就行了呀。”王霄看着她,摇摇头,此时护士已经走远,王霄突然把手机装进随身包里,自己动手,三下五除二拔下了管子,箭一般冲出透析室,等护士反应过来,她已经进入了电梯。护士惊呼:“28号!回来,你不要命了吗!”
安静的透析室里瞬间沸腾起来。
何首乌急得如热锅蚂蚁,想去追她,身上有管子,又动弹不得,只得一遍遍打她的电话。当得知王霄拔管是急着回家拿电脑给公司发文件时,她气得对着手机大骂:“王霄,你就拿自己身体作吧!你要是因为这个死了,我哭都不哭,花圈都不给你送!”
王霄匆匆赶到家,打开电脑,查看邮件,果真:文件没发出去!她立即重新发送,然后打电话给助手索思思,没人接!犹豫片刻,她又拨通孙经理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两人都没接电话,有两种可能:一是会议正在进行中,都静音了;二是,索思思正在被孙经理骂。
王霄急匆匆赶回公司,同事们齐刷刷把目光扫向她,王霄心想:完了!看来这事闹的动静还不小。
硬着头皮来到经理室,王霄向孙经理连连道歉:“孙经理,对不起,我昨晚发送完文件后没有检查上传进度,可能没有上传完成就急着关机了,当时太困了。”
胖乎乎的孙经理并没有发火,起身给王霄倒了一杯水,体贴地指着椅子说:“你先坐,事情都过去了,不要急了。”王霄坐下,满脸愧疚地望着他,孙经理一反常态的温和,让王霄既意外又诚惶诚恐。
“最近身体怎么样?维持得还行吗?”
王霄有些感动,说:“还好,已经习惯了,您不要担心,其实拔了透析管,就和正常人一样,有一个病友四十多岁,做的是搬水泥的体力活,他都没问题,我这么年轻,更没事。”
孙经理咳嗽了两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咱们这个行业竞争太激烈,一不留神就可能被挤垮了。你的能力自然不用说,年轻人里没人可比,可这不是病了吗,再怎么努力,精力上也总会受影响。我想,还是身体为重,办个病休,这样于你于公司都最好,你硬撑着上班,对你康复不利,我们也愧疚,过意不去呀。”
王霄的表情僵住了,半天才缓过来,说:“那我手里的这个项目怎么办?”
孙经理故意不与她对视:“我个人觉得,可以考虑让安迪接手。”
王霄没有让泪水涌出眼眶,但语气不再是刚才的柔顺:“这个项目我整整跟了两年,投入了那么多精力,那些周末、节假日都为它泡汤了,现在马上就要修成正果,您却突然间这样安排,这不是故意排挤我吗?”
见她态度变了,孙经理的态度也变了,看着她,正色道:“你生病,我们特别同情,但你不能利用病情对公司进行道德绑架,否则,你的身体和公司的业绩,将两败俱伤,何必呢?比如,今天的事件,要不是我一再和客户解释你的特殊情况,不断赔礼道歉,这么大的单子就泡汤了。而且,上层领导怎么处理这事还不知道呢。”
“这事高总也知道了?”王霄惊问。
“不上报能行吗,出了问题谁负责?我也担不起啊!”孙经理两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王霄无言以对,默默起身离开。在公司里,这样的工作失误,可大可小,孙经理选择上报,态度很明显,想让她让贤。
虽然身患重病,经常请假透析,但工作一点没少做,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好更多,可在领导眼里,你就是个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一天正工作时倒下了,给公司带来麻烦。虽然今天是自己失误在先,王霄仍然觉得万分委屈。
走出公司的大门,王霄远远看见一个人——她爸爸王旭生。
王霄上初中时父母离婚,她跟随妈妈岳明坤一起生活。爸爸王旭生离婚后不到两个月便和同事邵丽结婚了,岳明坤认定他俩在离婚前就勾搭在一起,但王旭生矢口否认,对这事,岳明坤耿耿于怀很多年。王旭生和邵丽结婚后,两人从单位辞职,共同创业,做汽车装潢,目前已有了两家分店。婚后一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起名贝贝,现在已经十三岁了。
王霄虽然和妈妈一起生活,但从初中到大学,爸爸王旭生在她身上并没少花钱,算是尽到了一个父亲的义务。但毕竟离婚是爸爸提出的,在抚养权上,他也没征求王霄的意见便主动放弃了,这在王霄心里一直是个解不开的结,所以多年以来,王霄和爸爸的关系都是淡淡的,很少主动联系。
王霄生病后,岳明坤和王旭生坐下来商谈女儿治疗的问题,两人商定,要给女儿做肾移植,谁配得上就用谁的肾,要是都配得上,谁的肾质量好就用谁的,费用平摊。结果,岳明坤的血型是B型,王霄和父亲都是AB型,王旭生配上了。可邵丽坚决不同意王旭生捐肾,理由是她自己患有糖尿病,万一王旭生捐肾后身体垮了,这个家也就垮了。王旭生偷偷对女儿说:“王霄,你放心,肾,爸爸一定会给你,但你得给我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得做通她的工作。”王霄当时感动得泪花飞溅,多年的阴霾一扫而光。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王霄问。
王旭生搓着双手,满脸堆笑,说:“我在这儿等你多时了,最近身体保持得怎么样?”
“挺好的,上午刚做完透析。”透了一半中途拔管的事,她自然没说。
“那有好胃口了,找个地方吃饭吧,去海底捞怎么样?”
“好。”王霄看得出爸爸有话要说,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饭吃到一半,王旭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单子,叹了口气,说:“王霄,爸爸对不住你,爸爸的肾血管查出问题,没法给你肾了。”那是一张区医院的肾脏检查单,上面清晰地写着“肾动脉狭窄”。
或许从一开始就猜到了结果,王霄异常平静,接过单子看了看,说:“爸,我没事,我可以等医院的肾源,倒是你,年纪大了,器官一天天老化,更得注意保护身体。”
“你放心,我会注意的,我打算多找几家大医院给你排队等肾源,争取早一天移植。”
“好的爸爸。”王霄说。
收起单子,王旭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桌子上,推到王霄面前:“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治疗费,一共是一百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不够,爸爸再给你筹。”
“我不要,我自己有一些积蓄,妈妈也为我准备了。再说,也不需要这么多呀。”王霄把卡推了回去。
“王霄,不能把肾给你,爸心里难受,就算为了让爸爸好受些,你也得把钱收下。”王旭生又把卡推了过来。
“要不,你先收着,等我需要时,再向你要。”王霄说。
“王霄,算爸爸求你了,好吗?”王旭生突然哽咽起来。这是有记忆以来,王霄第二次见爸爸哭,第一次是在奶奶的葬礼上,那时王霄只有七岁。
“爸你别这样,我收下就是。”王霄说。
“好,好,店里还有事情要处理,我先走了,你慢慢吃,我去把单买了。”
王霄知道爸爸此刻很煎熬,便不再挽留,说:“你开车慢点。”
“我知道,你也慢点开。”王旭生没有回头,王霄猜,他应该不想让她看到他哭的样子。
为什么放着权威的大医院不去,舍近求远去小小的区医院做检查?原因不言而喻。目送爸爸的车汇入车流,王霄转身去了医院的肾移植门诊,以前都是听别人说等肾源有多难,现在,她想亲自见识一下。
王霄到的时候,前面已有十多个病人及家属在排队,她凑过去想听听医生怎么说。一个病人说:“你往前走也没有用,是叫号的,你看看你是多少号?”王霄说:“我没叫号,我就随便听一听。”
诊室的门并未关严,她挤到门前,看到一个医生,鬓角灰白,正和一个身背军绿挎包的矮个男子交流,男子双手抖着一摞单子,要哭出来:“再不做,人就没了呀。”医生说:“你以为我们不想给她做?我们也巴不得有肾源!”男子说:“可是您知道,她这个情况,等不得了。”医生摇头:“我很同情,但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同时示意助理医生:“下一个。”助理医生做出手势把男子往外赶,男子还是不愿意走,双方僵持住,助理医生劝男子不要无理取闹,男子声音放大:“排了八年了!还要让我们排多久?”
被推出来的矮个男子坐在长椅上哽咽,一个戴着口罩的高个病人走过去,拉下口罩,安慰他说:“大家都一样,有什么办法呢,僧多粥少……”
王霄站到高个病人的对面问:“大哥,你也在等肾?等了多久?”
“大哥”抬起头瞟了一眼她,说:“五年半了。”
王霄问:“除了等就没有办法了吗?”
高个病人拉上了口罩,反问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王霄沉默了。
“你什么血型?”高个病人问王霄。
“AB型。”
“AB型啊,AB型前面排六十七个人,这医院每年两三例AB型肾源,你自己算一下吧,要排多少年。”
王霄愣在那里。
诊室门口墙上的宣传栏都是尿毒症患者的日常饮食、注意事项和有关透析的知识介绍,王霄麻木地望着墙上的文字和图片,心一点点往下沉。
王霄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移植门诊,在转弯处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她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对方手里的病例、检查单和手机都被撞落在地。王霄抬起头,发现撞她的是个年轻男人,小眼睛,长头发,牛仔外套上一排纽扣只扣了中间的一个,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走路不长眼睛啊?”心情不好加上鼻子被撞得生疼,王霄脱口而出骂了一句。
“是你撞的我好吧,转弯让直行的规矩不懂吗?”小伙子刚想发火,抬头看见王霄眼含泪光,到嘴边的难听话又咽了回去,改了口吻,“怎么哭了?查出问题了?”毕竟这是在医院,在医院里哭的人不是自己生了重病就是亲人生了重病。
王霄摸着自己酸痛的鼻子,没好气地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鼻子都给我撞疼了。”
“撞了人你还有理了,你鼻子要是破了你咎由自取,我手机要是坏了怎么办?”小伙子自己捡起了病例单和手机,查看了一下,说,“还好,我手机没坏,算你今天运气好。”
好个鬼!王霄觉得今天的运气糟糕透了,先是被领导批,接着爸爸告诉她肾捐不成了,现在又被撞得鼻子疼,虽然大概率责任在她自己,但王霄仍然一肚子火,她破天荒说了一句不讲理的话:“你手机就是坏了我也不赔你,谁叫你走路不长眼睛的,你活该!”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小伙子气得对着她的背影大吼道:“什么人呢?我要不是急等着去做检查,是不会放过你的。”
王霄的火气还没消,何首乌的短信不知趣地来了:“我们在影院售票处了,你何时到?”王霄没有心情回,没理。五分钟后,何首乌的短信又来了:“小气鬼!果果来了。”
何首乌发来一张小女孩啃玉米棒的照片。
王霄一看,果真是果果。
果果是透友方晓棠的女儿,六岁半。方晓棠六年前患上尿毒症,一年半以前,丈夫程乾提出离婚,并通过法院夺得了女儿的抚养权。离婚时本来谈好的,方晓棠可以随时探视和接女儿,可自从程乾再婚后,前公公和前婆婆为了培养果果与后妈的感情,找各种理由阻止方晓棠接孩子,每次接果果都是王霄和何首乌出谋划策,果果和她们俩也混熟了。
果果豁着大门牙认真啃玉米的样子让王霄觉得好笑又可爱。方晓棠原是一名体制内中学物理教师,生病后办了离职,每月只有三千元补助,平时靠在教育机构给学生辅导赚点补课费,勉强能维持生活与治疗。何首乌是标准的啃老族,父母都是工薪阶层,经济条件一般。三个人里,王霄经济条件是最好的,月薪两万多,母亲岳明坤多年经营床上用品生意,有些积蓄,所以,她是何首乌眼里的小富婆,花钱的事都讹她。
“等我,二十分钟后到。”王霄给何首乌发出短信后,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镜子,补了个妆,确定脸上没有了泪痕,便走向停车场。
因为去玩具店给果果买了一架遥控飞机,王霄迟到了十分钟。
“漂亮阿姨,我想你了!”看见王霄,果果飞奔过去,抱住了她的腿。王霄蹲下,亲了亲她的额头:“阿姨也想果果了。”
“她是漂亮阿姨,我呢?我是什么阿姨?难道我不漂亮吗?”何首乌不满意了。
“你是胖胖阿姨,果果在我面前一直是这么叫你的。”方晓棠一脸坏笑地看着何首乌。
“我胖怎么啦?吃你家饭了?你妈不也胖吗?你怎么不叫她胖胖妈妈?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要不是我把她拐来,你哪来的飞机?”何首乌开始扭果果的屁股,果果赶紧躲到了王霄身后。
王霄奇怪方晓棠这次是怎么把果果接到手的,一问才知,果果后妈生了个儿子,今天办满月酒,无人顾及果果,所以主动把果果送给方晓棠照顾几天。
几个人打闹一番后去买票,却发现下午4点30分场的票已经卖光了,下一场要等到一个多小时以后。果果吵着要去放飞机,何首乌提议:“天气这么好,咱们干脆去郊外兜风吧,也能找到空旷的地方放飞机。”
“咱们还要再买一个风筝。”果果兴奋地补充道。
“这个可以有,我来买,只要你能把我‘胖胖阿姨’的头衔去掉。”
“好,那就‘瘦瘦阿姨’。”果果满口答应。
“不错,就叫‘瘦瘦阿姨’吧。”王霄上下打量着何首乌说。
“那也不行,有点讽刺。”何首乌摸摸自己粗壮的腰,说,“算了吧,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再买个小铲去挖野菜。”方晓棠建议。
三个人一起把目光投向王霄,就等她表态了。
王霄看看她们,手一挥:“Let's go!”
一行四人驾驶着红色的雪佛兰疾驶在空旷无人的乡间路上,何首乌把头伸向窗外,说:“哇!好爽啊!蓝天白云,青青麦浪,霄姐,你做了移植以后,不能忘了我们啊,要经常带我们出来兜风,咱们可是难兄难弟啊。”
“我做不了移植了,得和你们一起永远透析下去了。”王霄尽量让声音不那么低沉。
“为什么?不是说你爸爸的血型和你一样,能给你捐肾吗?你们家又不缺钱。”何首乌大吃一惊。
“王霄,出什么问题了?你快说呀。”方晓棠也连忙问,细心的她早就发现了王霄的情绪不对劲。王霄说:“我爸查出肾动脉狭窄,捐不成了。”
“啊?”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
果果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们三个,嘴里咕哝道:“你们三个可真奇怪,刚刚还高高兴兴的,现在都不说话了。”
方晓棠先打破了沉默:“王霄,你想过吗?肾动脉狭窄是很少见的病,发病率很低,会不会是你后妈为了阻止找的理由呢?亲属不愿捐,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这种情况我见得太多了。”
“一定是假的,一定是你后妈搞的鬼。”何首乌也义愤填膺。
王霄苦笑一声:“真原因还是假理由并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真假,重要的是结果,捐不成了。不过这样也好,我心里踏实了,省得以后老担心他捐了后身体出问题,毕竟,他年龄也大了。”
“那就排队等吧,咱俩血型一样,如果我先排上,我让给你,反正排上我也没钱做。”方晓棠说。
王霄心里感动,她对方晓棠说:“晓棠姐,你要真先排上了,我借钱给你。”
“霄姐,我要是先排上,我也让你。”何首乌也信誓旦旦。
“叫你假!”方晓棠一把扭住了何首乌的耳朵,说,“你要是和王霄一样的血型也敢说这样的话吗?”
“竟然被你识破了,不过,你要是有钱你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呀。”何首乌肩一耸,嘴一噘,“金钱诚可贵,友谊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二者皆可抛。‘生命第一位’的理念可是你教我的。”
“你们俩别掐了,我爸虽然给不了肾,但给我钱了,将来你们俩无论谁需要钱都可以向我借,但仅限治病,买房买车不借。”
“你爸给你多少钱?”
“一百二十。”
“万?”两人异口同声补充道。
“是的。”
按理说,一百二十万应该能镇住她俩的,王霄很奇怪,两人没有一个兴奋的。方晓棠说:“王霄,你不该收这个钱,你不缺钱,你缺的是肾。只要你不收这笔钱,你爸给你捐肾的希望还有,你收了这笔钱,他就没有压力了,就不会再考虑给你捐肾的事了。”
“我也这样认为。”何首乌说,“总觉得这一百二十万是你失去了一颗肾换来的,再缺钱我也不想用,用了心里难受。”
王霄说:“强扭的瓜不甜,我爸说出那句话之后,我就决定不要他的肾了,我就是为了让他心安才收下这笔钱的。别管你们怎么看待我后妈邵丽,但从我爸的角度考虑,我还是比较欣慰的,一百二十万对他们来说也不算是小数目,为了保住我爸的一颗肾,她竟然舍得拿出来,可见,她对我爸是有感情的,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也不用担心我爸以后的生活了。”
何首乌说:“排肾遥遥无期,我排两年半了,晓棠姐排六年了,一个肾影都没见到,所以我还是建议你把这一百二十万退回去,再求求你爸爸。”
两人意见一致,都劝王霄退钱要肾。
“不,我还是加入你们的排肾大军吧,在排到肾源之前,好好透析,以后,透一半拔管逃跑的事情不会再干了。等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透析有多难了,不是有人靠透析活了三十年吗?”王霄说着,腾出一只手,伸向坐在后排的她俩,“亲爱的朋友们,给我些力量和鼓励吧,以后我们同舟共济,同甘共苦,一起努力,好好透析,好好活着。”
“一起努力,好好活着。”三人的手紧紧叠握在一起。
“还有我。”对她们的话半懂不懂的果果也放下手里的飞机遥控器,把自己的小手压在三只大手上。
果果郑重又豪爽的样子逗得三人大笑起来。
方晓棠感慨说:“我们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此刻应该高歌一曲。”何首乌说,“霄姐,打开天窗。”
王霄打开了天窗,何首乌站立起来,把头伸向窗外,满头秀发立即飞扬起来,随之飞扬起来的还有何首乌激昂的、五音不全的歌声。
我们走在透析的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方晓棠领导我们的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向前进,
求生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生命的方向。
“哈哈哈哈……”方晓棠笑喷了,“瞧这歌词被你改的,何首乌,原来你是个大才女。”
何首乌得意地说:“这是我以《我们走在大路上》为基础,为我们透析室的室歌作的词,怎么样?”
王霄也大受感染,眼里含泪。
三个人一起唱起来:
革命红旗迎风飘扬
我们三个奋发图强
同舟共济努力透析,
誓把生命无限延长。
向前进,向前进,
求生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
朝着生命的方向……
三人一路哭,一路笑,一路眼泪,一路歌。
疯玩了一个下午,把何首乌和方晓棠母女送回家,王霄回到自己家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在楼下停好了车,她迟迟没有上楼,因为她面临着一个棘手的大难题,如何把爸爸捐不了肾的事告诉妈妈岳明坤,这事还不能往后推,妈妈一直在为她的手术做着准备工作,越晚告诉她,她越接受不了。
做好了充分准备后,王霄推开了家门,妈妈早已坐在餐桌旁等她了,今天是她的透析日,晚餐比平时丰盛。
“怎么这么晚?饭菜都要凉了。”岳明坤接过女儿手里的包,叫她赶紧去洗手,准备吃饭。看着妈妈关切的眼神,王霄捏着口袋里的那张卡,没忍心开口,她知道,听了这个消息,妈妈会好几天吃不下饭的。
可这枚炸弹总得落地啊,晚饭后,王霄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如何让妈妈接受这个事实,岳明坤推门进来:“既然你没睡着,那我给你说件事。”
“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说。”王霄鼓起勇气说。
“那你先说。”
“那,我先说,”王霄顿了顿,轻声说,“妈,我说了你别生气,爸爸的肾查出了问题,捐不成了。”
“你说什么?”仿佛猛然间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岳明坤浑身打了个激灵!
“爸爸被查出肾动脉狭窄。”
“在哪儿查出的?”
“省人民医院。”王霄撒了谎。
“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查出来的,爸爸今天才告诉我。”
“你亲眼看到检查单了?”
“是的,爸爸今天拿给我看的。”
岳明坤脸色苍白,呆坐在床上,十分钟没说一句话。
有人说,比得癌症更可怕的事是自己的孩子得了癌症,尿毒症虽然不是癌症但也比癌症好不到哪里去,何况她又是个不耐透的体质,王霄深知她妈心里的苦,她很心疼但又无可奈何,她安慰妈妈说:“你别担心,我们还可以等医院的肾源,一边透析一边等,还有,爸爸给了我一笔钱,一百二十万呢。”王霄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卡,递到了妈妈面前。
“假的,一定是假的!他不愿给肾,想用一百二十万买一个心安。”岳明坤突然明白过来,激动地说,“霄,把钱退给他,咱不要他的钱,咱要肾,甚至,咱们可以补给他钱,只要他愿意给肾,把咱家的房子和店面都卖了,我也愿意!”
“妈,爸的肾真的有问题,他捐不了,咱就别逼他了。”王霄为难地说。
“两颗肾都出了问题吗?”
“有一颗出问题就捐不了,好的捐给我,坏的要不能用了,他还能活吗?再说,医院那边也通不过呀。”
“我不信,要真是因为肾出了问题,那个小狐狸精怎么会同意给一百二十万?这里面一定有鬼,反正你把钱退给他,他不给这个肾,一辈子也别想安生。”岳明坤抓起那张卡,狠狠地扔在地上。
“我不退,肾捐不成了,再把钱退回去,岂不正中邵丽下怀?这种傻事,我才不干呢。”
岳明坤突然间崩溃,大哭起来:“怎么等?你透析不耐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每次透析你都不让我去,你不想让我看到你难受的样子,我心里都明白……”
王霄抽出一张纸,给她擦了擦眼泪,安慰道:“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就是有一点不适,慢慢习惯就好了。我相信,爸不会骗我的,他的肾是真的不符合捐献标准。再说,就算是假的,我们也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他,于情于理于法,我只能尊重他的选择,所以,这个结果,咱们只能接受。”
“不,我不能接受,”岳明坤坚决地摇头,“就算那个狐狸精阻止,他也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你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这样做夜里能睡得着吗?”
王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对她妈妈来说,这个打击是巨大的,让她接受这个事实,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我的事说完了,说说你要说的事吧,是不是有关那个老孟的?”为了转移目标,王霄转了话题。
老孟是别人介绍给岳明坤认识的,五十几岁,因为过失伤人坐过十年牢,相处一段时间后,岳明坤觉得他人还不错,但王霄坚决反对,认为有犯罪史,尤其和人命有关的犯罪史,必须一票否决。
“不用了,我没心思说其他的事了。”岳明坤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