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志怪系列第一辑(套装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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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是如何炼成的?

《南山经》之首曰䧿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馀,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穀,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丽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

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蝮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这是两千多年前的一位旅行者所写调查报告中开头的几段。这位在群山中跋涉的旅行者,沿着预先设计的路线行进,他可能是穿行于山间谷地的古老交通线,也可能是沿河谷溪流循水而行。他每到一山,就记下这一座山相对于他经过的上一座山的方位和里程,随后他会记下他对这座山植被、水土的总体观察,如:山上长什么树?生什么草?是草木茂盛,还是童山濯濯?山上是否有水源?是否有河流流出?这些河流最终流向哪里?他还记下这些山上生活着什么样的野兽、鸟类,水中有什么样的鱼类和两栖类动物,他甚至记下了对山上草木鸟兽这类生物形态的细致观察:那些树或草长什么样的叶?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生什么样的种子?那些飞禽、走兽、爬虫、游鱼长得什么样子,它们的头部、面目、躯体、四肢、尾巴、皮毛分别长得什么样子?叫声是怎样的?习性是怎样的?对人有无伤害?这显然是一位既有耐心又很细心的观察者。如果说这些关于生物形态的客观性知识都可以通过观察得到,那么这些草木鸟兽虫鱼叫什么名字,以及吃了这些草木的果实、鸟兽的肉或佩戴这些鸟兽的皮毛能治什么病,对身体有什么样的好处或坏处,诸如此类的知识却不是靠一时半霎的观察就能得到的,这位旅行者必定还走访了原住民,如山间的樵夫或打猎、采药的山民,方才获得这些地方性知识。他不仅关心山林溪流中的活物,也对山中的矿藏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记下了很多山中、河流中蕴藏的矿物,比如金、银、铜、铁、玉石、丹砂、雄黄、雌黄、硫黄、矾石以及各种各样质地细腻、纹理美观的岩石。这位旅行者将他沿途观察所得和访求所得的地理信息、博物知识,以山为纲,分门别类,表其名,写其形,记其用,一一记录在案,编纂成册,成为最早的一部基于实地考察的地理博物志,经过两千多年的岁月荡涤,这部书居然几乎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五臧山经》。

我们今天看到的《山经》,分为《南山经》《西山经》《北山经》《东山经》《中山经》五篇,每一篇又按照山的不同走向、序列分为数个山次,《南山经》《北山经》各三次,《西山经》《东山经》各四次,《中山经》十二次,每一山次的山数从数座到数十座不等,各次按照特定的走向依次记录每一座山的方位里程和自然物产。比如,开头引的这几段就见于全书第一篇,即《南次一经》的开头,据此不难看出全书的内容和体例的大概。

招摇之山位列全书之首,具有起例发凡的作用,因此记录比较完备:首先说明此山的位置,“临于西海之上”。其次说明此山物产的基本情况,“多桂,多金、玉”。再次详细描述了此山特有的几种物产:有一种草,叶似韭,开青花,名曰祝馀,吃了可以耐饥;有一种树,名曰迷穀,叶状似榖树,其实就是榖树的一种,榖树又名构树、楮术,古人用其皮造纸,至今在山间田畔仍常见,因为此树开花如绒球一般,细小的花瓣四出如光芒四射,故书中说“其华四照”;“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这当然就是动物园中常见的猩猩。猩猩长臂长腿,行走如风,故古人相信“食之善走”,吃了猩猩肉,变成“飞毛腿”。这座山上还发源一条溪流,名叫“丽之水”,溪流西流,注于西海,水中产一种东西叫“育沛”,大概是一种矿物,将它佩戴在身上,肚子里不长虫子(“无瘕疾”)。

《山经》全书,记录山峰四百多座,大小河流数十条,行程数万里,记录草木、鸟兽、鱼蛇数百种,金石矿产十数种,详细描述了其产地、性状、习性、效用的草、木、鸟、兽、鱼各有数十种。如此大规模的山川博物志不可能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而必定是一个有着严密组织、精心筹划的学术团队集体劳动的成果。全书记山川脉络清晰,载物产具体翔实,行文平铺直叙,状物绘声绘色,通篇体例严谨,条理分明,虽众物纷纭繁杂,但记述有条不紊,分明是一份经过周密计划、基于实地考察、以资源利用为指归的国家地理物产调查报告。

然而,如果说《山经》是一部实录山川物产的自然博物志,其中何以又会充斥着众多非牛非马、人面兽身、九头九尾之类怪诞离奇,显然非世间所实有的怪物呢?

比如开头引的《南山经》段落后接下来的几座山中,就出现了数种怪兽:柢山之,鱼类而陵居,其状如牛,蛇尾有翼,身生羽毛,一身而兼具鱼、牛、蛇、鸟之形体;亶爰之山的类,自为牝牡,一身而兼具雌雄两体;基山之猼,九尾四耳;三首六目、六足三翼;青丘之兽,如狐而九尾而食人;英水之鱼,鱼身而人面,声如鸳鸯。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走兽只有一条尾巴两只耳朵,飞鸟只有两个翅膀,水中的鱼也不可能生着人的面孔,至于一身兼具雌雄双体,甚至一身兼具鱼类、兽类、鸟类、爬行类的形体,则更不可能。如此这般的奇鸟、怪兽和异鱼,似乎不可能是自然界所实有,只能是出自想象和虚构,如此说来,《山经》分明就是白日梦般的臆说怪谈,与其视之为自然博物志,不如归之于志怪、小说之列更实至名归。因此,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山经》就成了一部妖兽录、怪物谱。

实际上,这些乍看之下荒诞离奇的记载,只有在古代博物学的语境中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解释。

《山经》中出现的“怪物”,大概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非牛非马、人面兽身、一身兼具众体的复合类动物;一类是一兽多尾、一鸟多翼、肢体冗余(或欠缺)的畸形动物。前者可称为“复合兽”,后者可称为“畸形兽”。

一身兼具众兽之体的“复合兽”,在《山经》中最为常见,上述“其状如牛,蛇尾有翼,身生羽毛”的,就是典型的复合兽,我们不妨多看几种,就不难看出这类“怪物”的来历:

玄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手,其音如痺,其名曰,其名自号也,见则其县多放士。

猾褢:有兽焉,其状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见则县有大繇。

彘: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

蛊雕:水有兽焉,名曰蛊雕,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鱼:黑水出焉……其中有鱼,其状如鲋而彘毛,其音如豚,见则天下大旱。

(以上俱见《南山经》)

此类复合兽,可以柢山上的“”为典型:“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冬死而夏生。”它明明是鱼,却身形如牛,长着蛇的尾巴、鸟的翅膀,肋()下生羽,世上安有这般一身兼具飞鸟、走兽、游鱼、爬行类动物的特征,完全违背动物分类学规律的怪物?此鱼不仅长相怪,习性更怪:明明是鱼,却居于山陵,不仅如此,此鱼在冬天死去,到了夏天又会复活。它不仅跨越了动物分类的边界,而且还超越了空间(水与陆)和时间(生与死)的秩序,反常则为怪,无法纳入现成秩序的事物就是怪物,此物可谓集怪物之大全。此等与自然秩序背道而驰、格格不入的怪物,似乎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中,而只能是凭空捏造的产物。

实际上,此物世人常见,它不是别的,就是穿山甲。《尔雅翼·释兽》云:“鲮鲤,四足似鼍而短小,状如獭,遍身鳞甲,居土穴中。盖兽之类,非鱼之属也,特其鳞色若鲤,故谓之鲮鲤,又谓之鲮豸。野人又谓之穿山甲,以其尾大能穿穴故也。”《本草纲目》卷四十三云:“鲮鲤……其形肖鲤,穴陵而居,故曰鲮鲤,而俗称为穿山甲。郭璞赋谓之龙鲤。”《山经》谓“其音如留牛”,“”音六(郭璞注),盖即得名于其叫声,“鲮鲤”“龙鲤”“鲮豸”诸名,皆为“”一音之变。《山经》关于的“怪异”记述,皆可在穿山甲身上找到印证:穿山甲体形与牛相去甚远,但其身大头小,且背部隆起,却与牛的体形有几分相似;尾巴修长,故谓之蛇尾;鳞片重叠、周身披甲,有似鸟翼;鳞片间生有硬毛,身体两侧硬毛尤多,故谓之下生羽;周身生鳞似鱼,且可入水,故谓之鱼;穿山甲冬眠,故谓之“冬死而夏生”。因穿山甲善打洞、食虫蚁,古人顺势按医学思维,相信食其肉可以“通经脉,下乳汁,消痈肿,排脓血,通窍杀虫”(《本草纲目》),穿山甲至今仍是一味常见中药,以至于导致穿山甲濒临灭绝,《山经》为“食之无肿疾”,正是出于同一思路,可见后世本草医学与《山经》一脉相承。

在上古时期博物学尚不发达、尚未建立一套共度性的博物学术语,更没有博物绘画术和照相术的条件下,要记录一种动物的形态,最方便可行的办法就是借世所常见的动物对之进行比方形容,告诉人们它的脑袋像啥,面孔像啥,四肢尾巴像啥,等等。于是就“捏造”出形形色色的由不同动物的形体组合而成的异形“怪物”,实际上,至今人们仍是如此这般地描述陌生动物。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不难看穿《山经》中种种“怪物”原本平凡的真面目。

但若不明白这个道理,再加上望文生义,少见多怪,就难免把这些记载中的生物看成怪物,而《山海经》也就变成了怪物之书。在坊间流行的各种《山海经》图谱,上述动物都被画成了怪物。比如,亦即穿山甲,在画手们的笔下,就变成牛首鱼身、身生双翼的怪物。(如图一)

【图一:

另一类怪物,即躯体增生或残缺的“畸形兽”,诸如一身九尾之狐、一身六翼之鸟,或者只有三条腿、一只眼的兽之类,其来历则另当别论。此类怪物在《山经》中也较为多见,如《东山经》所载:

从从:有兽焉,其状如犬,六足,其名曰从从,其鸣自

珠蟞鱼:澧水出焉,东流注于余译。其中多珠蟞鱼,其状如胏而有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无疠。

姪: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姪,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峳峳: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羊目、四角、牛尾,其音如獆狗,其名曰峳峳,见则其国多狡客。

鱼:深泽,其中……有鱼焉,其状如鲤,而六足鸟尾,名曰之鱼,其名自叫。

蜚: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走兽四足,飞鸟双翼,鱼蛇无足,牛羊双角,不管什么动物,都只有一个脑袋、一条尾巴,而《山经》中却记载了大量的多足、多翼、多尾、多目、多角或少足、少目的动物,委实令人费解,无怪乎世人把它们当成怪物。

《山经》既为纪实的博物志,其所记载之物,不管如何怪异,亦当为实有之物。诸如此类的记载究竟为何种动物,诚难以考见,但其原为普通的动物当可断定。古代没有动物园,更没有自然博物馆、标本陈列室,能让动物学家或公众就近仔细观察动物的长相。野兽飞鸟隐于密林茂草、深山幽谷,出没无常,行踪诡秘,人们往往唯闻其声,不见其形,即使偶尔目睹其形,也无法细致观察,因此难以准确描述其形态、长相。加之野兽出没,往往给人带来恐惧,因此人们在描述其形象时难免不夹杂想象和夸张的成分。《大戴礼记》云:“平原大薮,瞻其草之高丰茂者,必有怪鸟兽居之;……高山多林,必有怪虎豹蕃孕焉;深渊大川,必有蛟龙焉。”茂草大薮、高山深林、深渊大川,原本就神秘莫测,因神秘而对出没于其中的鸟兽生出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山经》成书时代的博物学家,对于草木植物不难通过细致观察以记录其形态,而对于行踪不定的飞禽走兽,则大概只能依据当地人的口述和传闻,因此其关于野生动物的记录就必然羼杂种种偏差和错误,失真在所难免。

正因为鸟兽出没无常,难以详观细察,往往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因此,古人对鸟兽的认识和观察,往往是从声音开始的。《山经》关于动物的记述,常说明其音如何,就体现出古人对于动物声音的关注,如鹿蜀“其音如谣”、旋龟“其音如判木”(劈木头)、“其音如留牛”、九尾狐“其音如婴儿”、灌灌“其音若呵”、赤“其音如鸳鸯”、貍力“其音如狗吠”、长右“其音如吟”、猾褢“其音如斫木”、蛊雕“其音如婴儿”,等等。因为熟知动物的声音,故古人顺理成章地就会根据叫声辨识动物并为之命名,《山经》中记录鸟兽的名称,常附以“其鸣自号”“其名自号”“其鸣自呼”“其鸣自叫”“其名自”之句,所谓自呼其名,即表示此动物的名称即得自其鸣叫之声,如“其名自号也”、瞿如“其鸣自号也”、毕方“其鸣自叫也”、孟极“其鸣自呼”、幽“其鸣自呼”、精卫“其鸣自”、从从“其鸣自”、“其鸣自叫”、朱獳“其鸣自”、鱼“其名自叫”、精精“其鸣自叫”、鸰“其鸣自呼”、狪狪“其名自”,皆属此类。实际上,我们今天使用的动物名称,很多都是源于对其声音的拟声词。《山经》中诸如此类的记载,既是不可多得的语言发生学史料,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古人博物知识的发生学。这些记载说明,与我们今天的认识主要依靠形象和视觉认识和命名自然事物不同,古人对世间万物的认识,更倚重于声音和听觉。对于他们而言,自然不仅是可以观看的,更是可以聆听的,风声、雨声、草木之声、生灵之声,洋洋乎充盈于天地和山川之间,此起彼伏,各具腔调,一片天籁。古人在对飞禽走兽的形态缺乏有效观察的情况下,正是依靠声音,对其进行辨识和命名,将自然生灵纳入人类的语言秩序和意义世界。

不过,我们也不可低估古人对事物形象的观察能力和了解程度,而轻易地将《山经》中不合乎自身常识的记载皆归之于古人的无知妄诞,因为这其中也许蕴含着古人真切的博物学观察呢。例如上引澧水之中的珠蟞鱼,“其状如胏而有目六足,有珠,其味酸甘,食之无疠”。乍看之下,无疑胡说,世界上哪有长四只眼、六只脚的鱼?在前人画的珠蟞鱼图中,就把它画成了一条头长四只眼、身体两侧各生三足的怪鱼(如图二)。然而,《山经》既然称“其味酸甘,食之无疠”,可见古人确实吃过这种东西。“珠蟞”,《吕氏春秋·本味》引作“朱鳖”,郭璞《江赋》引作“赪蟞”,《南越志》云:“海中多朱鳖,状如胏,有四眼六脚而吐珠。”(《初学记》卷八引)亦作“朱鳖”,可见“珠蟞”当作“朱蟞”,“朱”

【图二:珠蟞鱼】

盖言其色,误“朱”为“珠”,当涉下文“有珠”而讹。《山经》关于珠蟞鱼的记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至今犹见于闽浙沿海及南海而被称为“古生物化石”的甲壳类水生物,即鲎。《本草纲目》云:“鲎,状如熨斗之形,广尺余,其甲莹滑,青黑色,鏊背骨眼,眼在背上,口在腹下,头如蜣螂,十二足,似蟹,在腹两旁,长五六尺,尾长一二尺,有三棱如棕茎,背上有骨如角,高七八寸,如石珊瑚状,每过海,相负示背,乘风而游,俗呼鲎帆。”鲎之为物,有壳似鳖,故《山经》以“鳖”名之;鲎壳赪赤,故称“朱鳖”;其身体由两节组成,无论从造型还是颜色,都很像肺叶,故《山经》谓之“如胏”;鲎有十足,《山经》谓之“六足”,虽不中亦不远。《山经》谓朱鳖“有(四)目”,鲎确实是“四眼”,其头胸甲两侧有一对大复眼,每只眼睛是由若干个小眼睛组成,在其头胸甲前端还有两只小眼睛,只用来感知亮度。可见,《山经》的记载虽然简单,却很能抓住鲎的特点,可见古人察物之精细,《山经》之非妄作。鲎可食,具药用,《本草纲目》引孟诜称“治痔,杀虫”,《山经》谓“食之无疠”,“疠”即“癞”,谓恶疮之类的皮肤病,可见后世本草犹保存了《山经》的古老知识。

古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在采集、料理鸟兽虫鱼的同时,必然获得了丰富的博物知识,最初的博物知识与其说是源于眼睛和博物馆,不如说是源于“舌尖”和厨房。古人对于自然万物的知识,都是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日积月累而成的,这些知识原本只在民间靠言传身教而世代相传,时过境迁则风吹云散,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被记录下来并流传后世,历史上,像《山经》这样一部系统记载民众自然知识的博物志,可谓绝无仅有、难能可贵,现今的人类学、民俗学靠所谓“田野研究”所获得的“地方性知识”或“传统知识”,与《山经》之洋洋大观比起来,实为小巫见大巫。

《山经》的荒山野水之中,除了时时闪现怪异鸟兽的魅影之外,还有山灵水怪偶尔出没,这些形象怪异、出没无常的神怪,也让《山经》其书笼罩了一种神秘的氛围,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并进而否认其地理博物志的价值。尤其是每篇之末的结语,除总计该篇所记总山数和总里程外,还记载了该篇所记群山的山神,如《南次一经》的结语云:

凡䧿山之首,自招摇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其祠之礼:毛用一璋玉瘗,糈用稌米,一璧,稻米,白菅为席。

综观《山经》全书,尽管各篇山神形象各异,或鸟身龙首,或人面蛇身,或马身人面,或彘身蛇尾,祭品、祭器和仪式的品类和数量不同,但其记述体例却如出一辙。《山经》每一篇所记,少则数山,多则数十山,少则绵延数百里,多则绵延数千里甚至上万里,却均由一神统领。如此地域辽阔、纲纪严明的山神祭祀制度,显然不可能是自发性的地方性崇拜,而只能是出自制度性的安排,或者正是主持《山经》的知识团体所筹划的国家性山神祭典,在《山经》时代,这一祭典要真正落到实处并不容易,大概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规划。至于这一山神祭典的用意,与其说在于拜神,而毋宁说更在于通过设立山神祭祀,达到对山川资源的经略和占有的目的,其经济和地理方面的战略意义更重于宗教和民俗的意义。《礼记·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材用也。”山川物产资源为百姓生活之所仰、国家财用之所出,所以需要对之进行管理和看守。《周礼·地官》记载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物为之厉而为之守禁。……若祭山林,则为主而修除,且跸”。山虞就是守护山林资源并负责山神祭祀的山长。山虞之外,《周礼》中还记载有负责管理森林资源的林衡(林务官)、管理川泽资源的川衡(河长)和泽虞(湖长),以及专门负责管理某类山川物产的官司,如负责看守“金玉锡石之地”的卝人(矿长)、向山泽之农征收“齿角骨物”的角人、征收鸟类羽毛的羽人,等等。《左传·昭公二十年》载晏子批评齐景公不顾百姓疾苦,垄断山川资源,“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泽之萑蒲,舟鲛守之,薮之薪蒸,虞候守之,海之盐蜃,祈望守之”,可见《周礼》中所定制度虽属儒者的制度安排,但绝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春秋、战国时期的现实制度为依托的。齐国尤其重视山川自然资源的开发,《管子》书中屡屡论及山林薮泽的开发利用,并主张国家借山神祭祀对山林资源进行垄断。《地数》篇云:“苟山之见其荣(矿脉)者,君谨封而祭之。距封十里而为一坛,是则使乘者下行,行者趋,若犯令者罪死不赦。”《国准》篇云:“立祈祥以固山泽。”设祭于山,借以宣示国家对山川资源的占有权,同时,封山为神,将山林宣布为神圣之地、禁忌之域,增加其神秘感,令百姓敬而远之。可见,上古时代,山神祭祀制度与山林资源开发相伴而生。明乎此,不仅可知《山经》诸山次之神祀的渊源,于《山经》其书的性质和来历亦知过半矣。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因见《山海经》“记海内外、山川神祇异物及祭祀所宜”,且“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与巫术合”,遂断定其为“古之巫书”。以鲁迅先生之崇高地位,此说极大地影响了现代学者对《山海经》其书的认知,它在使《山海经》被神话学、宗教学和民俗学倍加推崇之同时,却大大贬低了其地理学价值。实则,祭祀虽为巫师者流之能事,但如《山经》所记载般大规模、系统化的山神祭祀制度,却非巫师方士所能为,而只能出自国家权力的宏观筹划和统一经略,其目的不在祀神祷鬼,而在封殖山川、经营国土,山神祭祀制度的背后所反映的是国家的权力。可见,《山经》的山神祭祀制度,与其说证明其为“古之巫书”,不如说恰恰证明了其为先秦国家经略山川的地理博物之书。

总之,《山经》中虽充斥着大量的恢诡、神异的记载,怪鸟异兽游荡,山神水灵出没,但这一切都不妨碍它成其为一部山川地理博物志,这些怪异记载,非但不足以贬低其作为地理博物志的价值,反而证明了其这一价值。世人眼里的《山经》怪物,并非怪物,它们既不是已经灭绝的洪荒怪兽,也不是作者无中生有的恣意捏造,它们是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或许今天仍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平凡之物。它们之所以变成怪物,只是因为在我们和古人之间横亘着漫长的岁月,让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古人原本朴素的博物学话语,无法再用像他们一样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山川依旧,山川中的草木鸟兽依旧,记录这些草木鸟兽的古书依旧,但是人类的精神世界却已经发生了巨变,因此在我们的眼里,《山经》这本书才会呈现出来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归根到底,怪物既非产生于造物主的“恶作剧”,也非产生于古人的精神世界或“原始思维”,而是产生于文化、语言和知识传统的断裂。在漫长的文明史中,在不断堆积的简册书卷中,在茂密深邃的符号丛林中,这种文化的裂缝无处不在,正是这些无所不在、纵横交错的文化裂缝,才是各种“文化误解”的滋生之地,也是形形色色“怪物”的隐身之处。

刘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