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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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响亮的闹钟声惊醒了神场智则。

陌生的天花板映入眼帘。脖子附近很不舒服,他用手一摸,发现浴衣的衣领被盗汗湿透了。

他看了看旁边。妻子香代子还躺在被子里,她正要伸手去够枕边的手机。香代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关掉手机的闹钟,看着神场,害羞地笑了。

“本来还担心能不能好好睡一觉,看来还好。”

“是啊。”

神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昨天午后,他们二人从自己家所在的群马县出发,在羽田机场乘飞机到达德岛县,到达板东站的时候,已经过了傍晚六点了。这是距离一号札所[1]灵山寺最近的车站。

他们提前预约好住宿的巡礼[2]旅馆椿民宿,该旅馆位于距离车站徒步十五分钟左右的地方。与面向游客的酒店不同,也有些巡礼旅馆不能提前预约。因为,如果不能按照预定计划到达寺庙,就会有很多人取消预约。二人是第一次巡礼,神场他们也不确定能不能按计划到达寺庙。因此,他们只预约了椿民宿的住宿,没有预约巡礼途中的其他住宿。

二人第一眼看到椿民宿的时候,就担心能不能睡好觉,迎接明天开始的巡礼。

椿民宿是一栋相当古老的日本房屋,总共两层楼,二楼玻璃窗上安装着的格子护栏引人注目。后来,二人听旅馆的人说,以前有个巡礼者想从二楼跳下来,格子护栏是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发生而安装的。

从外面一看就知道房间的墙壁很薄,很容易想象到,汽车的噪声和隔壁房间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神场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担心会因为声音而睡不着,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想法。自己不是来观光的,而是来巡礼的,即使多少有点不方便,也是一种修行,这样想着,心情就发生了改变。

“有人在吗?”

神场推开玄关那扇关不太严的门,向里面打招呼,里面走出来一位系着白色围裙的女人。

“欢迎光临。”

旅馆的女人说道。

从刻在脸上的皱纹和头发上显眼的白发来看,她与今年迎来花甲之年的神场,年龄相差不大。

神场自报家门后,女人笑眯眯地点头说道:“我们一直在恭候二位的光临。请进,我马上为二位准备洗澡水。”

神场二人在狭窄的水泥地上脱下鞋子,进入室内。门旁边就是厨房。打开着的拉门前,悬挂着蓝染的门帘。

女人带领二人走上糖色的楼梯,来到走廊最里面的房间。

一打开房间的日式隔扇门,神场就产生了一股怀旧之情。晒得劈裂的榻榻米、光秃秃裸露着的白炽灯、随时会漏风的木框玻璃窗,他感觉到了和小时候住的房子一样的味道。

女人一边泡着热茶,一边向他们介绍一楼的公共浴室,然后就出去了。

剩下二人单独待在一起,神场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换乘电车和飞机的长途旅行,让他的腰很难受。香代子好像也一样,在揉着腰。

这家旅馆只提供住宿,他们去附近便利店买了盒饭当晚餐。

洗完澡后,九点就上床了。

壁橱里的被子薄得可以感受到榻榻米的硬度。也许有人会抱怨说背硌得疼,睡不着吧。但是对于神场而言,这薄薄的被子也令人怀念。

神场钻进被子,闭上眼睛,不久睡魔就袭来了。旧旅馆的这种充满乡愁的风味,让神场静下心来,就像身在老家一样。但是,同时也让他想起了那些想忘也忘不掉的事情。昨晚,许久没做过的噩梦又出现了,就是因为这个。

“好了,喝吧。”

他面前递过来一只茶杯。香代子叠好被子,放进壁橱,换好衣服,给神场递上刚沏好的茶。

“啊。”

神场这样回答着,啜了一口茶。

香代子自己也喝了茶,拿出了手机,好像是打算往什么地方打电话。

神场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才早上六点半。一大早,给谁打电话啊?

神场问了一句,香代子一边把手机放在耳边,一边回答说:“给幸知啊。”

幸知是他们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

“昨天,已经联系过幸知,告诉她我们已平安到达德岛。她应该没有什么担心的,没必要这么早打电话吧。”神场说道。

香代子却低下眼睛说:“因为担心玛莎啊。”

玛莎是他们家养的爱犬,是一只雌性金毛猎犬。幸知上中学时,他们建了自己的房子,那时候,香代子从熟人那里将玛莎抱回来。理由是幸知没有兄弟姐妹,很孤单。玛莎今年十二岁了。如果以人类年龄来算的话,大约九十岁了。大型犬的寿命往往比小型犬短,这一年来,玛莎的体力也下降了很多,散步的距离也变短了。

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神场下定决心,决定近期去四国巡礼,香代子说自己也要一起去。

神场阻止了香代子。巡礼的方法有很多,有人开车,有人步行。他想去步行参拜八十八座古寺庙。

香代子比神场小两岁,今年五十八岁,还算年轻。腿脚和腰也还算结实。但她毕竟是女人,要问对体力有没有十足的信心,也不是特别确定。步行巡礼,要环绕八十八座古寺庙,一直到最后结愿[3],足足需要两个月时间。神场劝说她不必勉强跟着,但是香代子没有改变主意。

“一直以来你都对我放任不管,退休后也打算扔下我吗?”香代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轻轻地瞪着神场。

今年三月,神场从工作了四十二年的警察岗位上退休了。原本定好退休后马上被当地的警备公司作为干部返聘,但是,因为要等待编制空出来,所以正式进入公司要等到一年后。警备公司的社长反复向神场低头道歉,这对神场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退休后,能踏上步行巡礼之旅是神场一直以来的心愿。他本来想着,做了警备公司的干部之后,找个理由请个长假去。现在不仅省去了请假的麻烦,而且可以不用顾及任何人而去巡礼,他很高兴。

神场退休后,忙于各种各样的善后工作,到了六月份,才终于开始巡礼之旅。虽然去过巡礼的朋友都劝他,最好还是避开多雨的梅雨季节和炎热的夏天,秋天开始更好,但是,他已经等不及了。倘若条件允许,神场甚至想退休后的第二天就启程去巡礼旅行,他是如此地迫切。

说要一起去巡礼的香代子,也有一件担心的事,就是玛莎。玛莎上了年纪,香代子担心它什么时候会发生意外。

家里的男主人经常不在家,是玛莎抚慰了妻子和女儿寂寞的内心。虽然香代子原本就性格开朗,但迄今为止她一直能在家里保持微笑,玛莎的功劳也很大。所以,神场很理解,香代子对玛莎有着超越宠物的感情。

香代子虽说要跟随神场去巡礼,却对玛莎的事放心不下,犹豫不决。幸知保证自己会好好照顾玛莎,劝父母二人一起去巡礼。

“夫妻二人单独旅行,除了度蜜月,就没别的了吧?一起去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虽然有过几次工作单位组织的慰劳旅行,但那是与很多人一起出去旅行的。正如幸知所言,夫妇两个人的旅行,这是度蜜月以来第一次。

香代子听了女儿的话之后,也下定决心,在餐桌上吃晚饭时,看着女儿,笑着说:“是啊,下定决心去吧。”

神场想是不是事先说明一下,这次不是为了观光而去巡礼的,但是重新想了想,还是闭上嘴巴没有说话。他想,没必要特意告诉香代子自己巡礼的目的。巡礼的人,各有各的意义就可以了。

把手机贴在耳朵上的香代子,脸色突然变明亮了。幸知接了电话。

“幸知?嗯,我是妈妈。你还在睡觉吗?对不起。”

从对话的情况,可以想象出幸知这么早就接到电话烦躁的样子。确认玛莎没有什么事之后,香代子很快就挂断了电话。她耸了耸肩,看向神场。

“什么事都没有,玛莎也很健康。女儿很生气,说自己还在睡觉。”

神场眼前浮现出女儿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裹着被子抱怨母亲的样子。女儿高中毕业后上了当地的大学,毕业后也住在家里,每天去上班。虽然年龄是大人了,但是比起那些离家自立的同龄人,还幼稚得很。在父母看来,孩子还在自己的庇护下,是件既高兴又担心的事。

神场这么想着,脑海中突然想起了半年前的那件事。那天,他一直还当作是小孩子的幸知,突然看起来像个大人了。神场像是要消除那时的回忆似的,摇了摇头,心中告诉自己:

是的,幸知还是个孩子。

“所以我说,不要这么早打电话。”

神场直言不讳,一口气喝干了茶杯里剩下的茶。

早饭是前一天提前从便利店买好的饭团,吃完后,二人穿上巡礼用的白衣,走出旅馆。

抬头仰望天空,到处飘浮着灰色的云。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说是阴转雨,但是看看现在天空的亮度和云层,没有马上要下雨的迹象。

今天打算从一号札所灵山寺去往六号札所安乐寺,状态好的话,还打算去那后面的十乐寺。寺院是傍晚五点关门,希望好天气能维持到那个时候。

从椿民宿到灵山寺,徒步约十五分钟。香代子穿着为这一天特意准备的登山鞋,拿着金刚杖,英姿飒爽地走起来。神场加紧脚步,以免被甩在后面。可是,等他回过神来,发现香代子已经走到前面十米左右了。神场在不断前进的香代子的背后喊道:“前面的路还很长。从现在开始就这么铆足劲儿的话,之后会很累的。”

香代子背着装有换洗衣服和日用品的帆布背包,回头对着神场说道:“到那个时候,就让你背着我走,所以没关系的。”

这句玩笑就像刚开始谈恋爱的女人说的台词似的,神场的脸上火辣辣的。

“别说傻话,放慢速度。”

看着丈夫害羞的脸,香代子开心地笑了。

香代子从很早以前,就能毫不畏惧地说出让他脸红的话。神场被她那无忧无虑的快乐所吸引,决定了婚事。但是,香代子上了年纪也没有丝毫改变,神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幼稚的言行,时常不知所措。

他一边走,一边眺望风景。这里不是摩天大楼林立的现代化街道,与他的家乡群马县很相似。开车开一会儿,就有山,可以接触到自然。不仅有当地人,游客也很多,可以徒步旅行、采摘野菜,享受垂钓虹鳟鱼和捕沙丁鱼的乐趣。

唯一不同的是天空。四国的山比较低,四周环海,天空更为宏大。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弘法大师会自称空海。

“你看,是不是那里?”香代子一边眺望县道两侧蔓延的芋头田,一边走过缓慢的转弯道,用手指着前方说道。

远处可见的招牌上,用大字写着“一号札所”。

在快到山门的地方,走在前面的香代子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道路的对面。

神场追上香代子,追随她的视线,发现那里有一个驻在所[4]。

如果不是面向道路的墙壁上写着“驻在所”的招牌和宣传交通安全的标志牌,房屋结构就和一般的民居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香代子停下脚步,一脸怀念地看着这个驻在所。神场正要催促她继续前进的时候,从驻在所出来了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是一个青年,从他制服上的警衔章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巡查[5]。

从两个人斗笠、白衣的装束上,警察似乎察觉到他们正在巡礼途中,于是横穿马路向他们跑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二位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他大概是在本地长大的吧。在他简短的措辞中,香代子感受到有这个地方特有的语调。

既然被问到了,就应该回答些什么。

香代子微笑着问:“一号札所是这里吗?”路的尽头就有一块很大的招牌。不管谁看了,都能马上知道那里就是一号札所。

巡警一边看着路的前方,一边告诉他们,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山门,那里就是一号札所。

神场和香代子向年轻的巡警低头道谢,向前走去。

香代子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着:“真是个好心的警察啊。”

对于香代子的自言自语,神场什么也没回答。感觉香代子好像是在夸奖曾经的自己,神场有些难为情。

正如巡警所说,山门就在前面。一穿过山门,就是一个手水舍[6]。他们洗净手,漱了口,继续向前走。

院内也有像他们一样来巡礼的人。有一个人来的,也有两个人来的。两个人来的都是年轻女人,一边笑着一边聊天。从她们愉快的样子里,可以看出她们一半是来观光一半是来参拜的。

院中央有一个池塘。香代子在池塘边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水面。池塘里放置着六尊小孩子的雕像。小孩子站在人造的莲花上,仰望天空,双手合十。香代子的眼睛,被那些小孩子的形象所吸引。

她伫立在那里,眺望着那些小孩子,突然说了一句:“很像。”

不知道像什么,神场问道:“很像什么?”

香代子指着其中一个小孩子,说道:“你看,那个正中间的小孩子,很像沱沱濠立的地藏菩萨。那闭着眼睛的感觉啦,噘着嘴的样子啦,都很像。”

“沱沱濠立”是群马县北部地区自古以来使用的方言,原意是钓鮠鱼的地方。在当地,“沱沱”是鮠鱼的意思,“濠立”是沟渠的意思。听当地人说,这说法包含了人们希望有很多条鮠鱼,就像沟渠里成群结队的鲤鱼一样多的寓意。

沱沱濠立的地藏菩萨指的是位于沱沱濠立旁边的地藏菩萨。地藏菩萨在一座荒僻的小佛堂里,脖子上挂着彼岸花颜色的围布。

“那一带也变了很多吧。”

香代子所说的那一带,是指夜长濑。

“不知大家都怎么样了?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将近三十年,仓三先生、花江女士,应该已经快七十岁了吧。他们都还好吗?”

听到这几个近几年都没听过的名字,神场的心脏跳动得很厉害。他眼前浮现出一个脸色黝黑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炊事服、微笑的女人的脸,就像昨天刚见过一样。

香代子仿佛在思念着什么,面朝神场说道:“刚开始住在夜长濑的时候,感觉度日如年。过着过着,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过去了。更别说你现在都退休了,真是不敢相信啊。”

香代子说不敢相信丈夫退休了,其实,最没有真实感的是神场自己。

神场从当地的高中毕业后就成了警察。

第一个赴任的地方是群马县的县厅所在地前桥市内的派出所。派出所地处繁华街道,是个醉酒打架、偷窃等微罪多发的地方,连续工作时,忙得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从那个派出所开始,神场在三十岁之前,大部分是在市内的派出所工作。

神场二十八岁那年,得到命令,第四次调动。那时,他已经在派出所工作了将近九年。神场本来期待着,这次一定能被分配到管辖分局,但是上司告知他,这次被分配到了夜长濑驻在所。

听到分配地点的神场,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夜长濑驻在所位于群马县北部的雨久良村。雨久良村是一个荒凉的村落,位于群马县和新潟县交界处的朝比岳山脚下。以朝比岳为源头的神河,周围有八个村落。夜长濑驻在所的管辖区域是这些村落中的河上、马杖和夜长濑三个村落。

夜长濑位于村子最里面的山脚下,正如其名,是群马县内日照时间最短的村落。除了南边以外,三面环山,太阳下山时间比其他地方要早。

驻在所管辖范围的三个村落,合计约有三百二十户,一千五百多人生活在那里。

每个村落都只有一个可以称为商店的地方,只卖基本的日用品。葛町是距离雨久良村最近的城镇,村里到镇上的交通工具,只有一天两班的公共汽车。越过左右蜿蜒的山路,单程要花两个小时。

村里没有电影院、居酒屋等娱乐设施。要说村里人的娱乐,只有公民馆每月举行一次的名为“歌会”的酒会。

没有好看的地方,也没有好玩的地方。冬天一晚上就能堆两米厚的积雪,是一个大雪地带。神场在派出所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被派到了谁都不想去的县北偏僻地区。他在署长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神场在考虑,要不要拒绝调职,就此堵上自己的升迁之路。

是须田健二说服了神场。须田是神场的前辈,比神场大两岁,当时在分局的交通课工作。

须田邀请心情低落的神场去了常去的居酒屋。须田一边劝神场喝酒,一边教导自暴自弃的神场:上司之所以会选神场去夜长濑驻在所,是因为看好他,相信他在无论多么封闭的地方,都能把警察的工作完成得很好,所以这次调动并不是降职。

神场也明白署长命令自己去偏僻村子驻扎的理由。

虽然不是自夸,但自己在派出所工作的近九年时间里,没有犯过大错误。虽然有一些小失败,但是他一直认真工作,正是因为这份勤奋得到了认可,才会被派驻夜长濑。虽然神场内心知道这些,但一想到要被赶往县北的角落,就觉得自己很可怜。

“而且,”须田一边把酒递给桌对面的神场,一边说道,“这对你来说也不是坏事。你要是去做驻村巡警,上司会给你介绍老婆呢。”

神场停下了刚要送到嘴边的酒盅。

驻村巡警的工作是要一家人一起去的。如果管辖范围内发生了事件,丈夫前往现场,就得离开驻在所。在这期间,如果发生了其他事件,妻子则必须在驻在所接听电话和应对来客。还有住在管辖区内的其他居民,如果有个人烦恼、家庭问题等与犯罪没有关系的咨询,也必须要一一处理。必须要有自己也是管辖区内的居民的强烈意识,才能和村子里的人打成一片。

因此,驻村巡警的工作基本上都会派有家属的人去。未婚巡查基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但是,如果无论如何都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必须要让单身警察先结婚,再送过去。这种情况在群马县警中为数不少。

老婆嘛——,神场在心里嘀咕着。

活了二十八年,即使是奉承话,神场也从未被人夸过长得帅。腮帮子方方正正的,大鼻子稳稳地坐在脸中央。粗粗的眉毛下,两只眼睛仿佛总是瞪着,外眼角斜斜地向上吊着。也多亏了这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的面相,在派出所工作时一直很顺利。虽然年纪轻,但是看起来厉害。再有威势的混蛋,被神场盯住,一般也会变得老实起来。说好听点是有威严,说难听点就是显老。神场从懂事起,就一直不受女性欢迎。因此,他也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恋爱结婚,通过相亲结婚也很难。

所以,当听到须田的话时,神场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他觉得,去做驻村巡警工作,娶个妻子,也不错。虽然驻村工作很辛苦,但最长也就五年。只要忍耐过去,不仅可以得到终身伴侣,而且有可能被提拔到心心念念的管辖分局担任县警工作。

这么一想,神场觉得这次调动的事情也不是那么糟糕了。

在须田再次将酒壶递过来之前,神场已经下定了决心。

参拜结束后,二人前去纳经所,在纳经账写上朱印[7]。然后出了灵山寺,按顺序去了二号札所极乐寺、三号札所金泉寺。

二人一边担心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天空,一边一个劲儿地走着,去完六号札所安乐寺的时候,已经四点半,接近傍晚了。

出了山门,香代子弯下腰揉着膝盖。

“走在柏油路上,比想象中要辛苦呢。如果是泥土地,会很柔软而且有缓冲,柏油路太硬了,会直接冲击到膝盖。”

“今天就到这里吧?”神场问道。

香代子摇了摇头。从安乐寺到下一个札所十乐寺,大约有一公里,十五分钟路程。香代子说要努力走到那里。

这个季节的光照时间很长,周围还很明亮。但是,寺庙写朱印的时间是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五点。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香代子站起来,注视着前方。

“我们走吧。”香代子拄着金刚杖迈开步子。

二人终于在十乐寺快关门的时候赶上了参拜。

也许是因为今天巡礼的最后一公里太累了,到达附近巡礼旅馆时,香代子累得筋疲力尽。

尽管如此,香代子在吃完旅馆准备的晚餐、洗完澡后,马上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她把在澡堂洗好的贴身内衣晾在从旅馆借来的衣架上,铺开被子躺了下来。

“啊,太累了。”香代子一边说着,一边隔着被子揉膝盖。

如果说神场不累的话,那是骗人的,但是还没有到膝盖疼的程度。他在搜查一课的时候,有过一整晚都在嫌犯的家旁边盯梢的经历。虽然他比香代子大两岁,但是锻炼身体的方法不同。

香代子仰面躺着,只把脸转向一边。视线的前方,是挂在衣架上的两件白衣,是神场和香代子的白衣。

香代子一边看着白衣,一边喃喃自语:“真是个好名字啊。”

香代子从以前开始就有省略中间部分,先从结论开始说的习惯。听的人完全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神场沉默着,听到香代子接着说“十乐寺这个名字”。

“是为了远离人类所拥有的八种痛苦,获得极乐净土的十种乐趣而取的名字吧?”

在踏上巡礼之路之前,香代子似乎也调查了巡礼的意义和各个寺庙的特色。

香代子所说的人类拥有的八种痛苦,是指生、老、病、死、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凡降世为人者,无论男女老少,都会经历这些痛苦。人们所背负的痛苦——这些被称为“业”的东西,从几千年前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回顾自己经历的那些事件,世间发生的所有犯罪都是由香代子所说的八种痛苦引起的,神场想。

神场趴在被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白衣。

神场去四国巡礼是为了供奉与自己相关的事件的受害者。

结束了五年的夜长濑驻村工作后,神场被调到管辖分局的交通课,之后又被提拔到了刑事课。从那之后到退休的二十六年间,他往返于分局的强行犯系和县警的搜查一课之间。最后,他以县警搜查一课强行犯系主任、级别为警部补的身份退休。

神场在四十多年的警察生涯中处理了很多案件,有报纸上没有登载的微小犯罪,也有引起社会骚动的恶性事件。其中,有无数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事件。

神场呆呆地看着榻榻米,听到了香代子的声音。

“你怎么样?参拜了十乐寺,心情稍微轻松些了吗?”

他回过神来,看着香代子。不知什么时候,香代子的脸转向了自己。

“喂,怎么样?”香代子故意用轻快的语气问,眼神却很认真。

神场感觉自己的内心被看穿了,慌忙将视线移开。

“参拜一次就能变得轻松的话,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烦恼了吧。”为了岔开话题,他用手边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正好综艺节目结束了,在下一个节目开始之前,在播报新闻。

年轻的女播音员用低沉的声音在朗读新闻稿。听到第一条新闻,神场情不自禁从躺着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六天前的六月九日,一个住在群马县尾原市的叫冈田爱里菜的一年级小女孩失踪了。今天下午,爱里菜的尸体在自己家以东两公里远的远壬山的山中被发现。女主播淡然地说,管辖分局和县警已经成立了搜查总部,继续进行搜查。

之后,又报道了几条当地的新闻,节目转到了明天县内的天气预报。

神场一看,旁边的香代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起身正坐在榻榻米的褥子上,用奇怪的表情看着电视画面。那双眼睛似乎看到的不是明天的天气,而是更多不同的东西。

她注意到我的内心动摇了吗?

神场用眼角余光观察香代子的动静。香代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神场的变化,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又躺回到被窝里。

神场再次把目光转向电视机画面。

节目从天气预报变成了连续剧。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演员,在电视屏幕里不知喊着什么。神场也没有看故事情节,呆呆地凝视着电视。

神场有一个难以忘怀的案件。

是金内纯子被杀案件。

十六年前的一九九八年六月十二日,六岁的纯子失踪了。

那年春天,纯子刚上小学,有个朋友经常和她一起回家。但是,那天朋友因为感冒没去上学。纯子是一个人放学回家的。

从学校到纯子的家,大约有一公里的距离。回家的路上,一家日用杂货店的店主目击到纯子一边踢着小石子一边走路的样子,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纯子了。

纯子平时最晚四点就到家了,可是那天到了傍晚六点也没到家。担心的母亲联系了学校和警察。

管辖分局生活安全课的职员接到报警后,将情况传达给了刑事课的搜查员。

纯子居住的群马县坂井手市,靠近山区,与平原相比,太阳落山更早。话虽如此,六月中旬的傍晚六点钟,天还是很明亮的。

搜查员考虑到纯子有可能是贪玩绕道去了别处,决定稍微观察一下情况。

但是,到了晚上八点,纯子还没有回家。这时,警察终于行动起来。警察加紧分析与纯子相关的目击信息和设置在干线道路上的监控摄像头。但是,三天都没有得到有力的信息。

收到疑似与事件有关的可疑车辆的目击信息,是在纯子失踪的四天后。在坂井手市,从市内往南五公里左右有一座山,名叫远壬山。清晨,一名当地男子进山捡暖炉用的柴火,发现林间道路旁停着一辆陌生的白色小型面包车。男子从车窗往车内看,没有看到人。他以为这是和自己一样来捡柴火的人,或者是来观察野鸟的人的车,就继续去捡柴火了,回来的时候车已经不见了。男子当时并没有太在意,但回到家后偶然打开电视,得知四天前失踪的女孩至今还没有找到,于是有些在意,就报了警。

在对纯子的父母和学校相关人员的询问中,也找不到纯子离家出走的理由。就算万一纯子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离家出走,才六岁的小女孩也不可能瞒过别人的眼睛和监控摄像头,凭空消失不见。

警方认为这件事一定有成年第三者参与。根据目击车辆的男子的证言,警方重新进行了彻底的搜查,并对设置在主要道路上的汽车号码自动读取装置——N系统进行了解析。之后,第二天天一亮,便开始对可疑车辆停放的区域进行搜索。

县警和管辖分局共计大约一百五十名搜查员依次排开,每人负责两米左右的距离,一边用搜索棒拨开长到膝盖的杂草,一边仔细地检查脚下。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男子看到的可疑车辆与纯子的失踪有关。尽管如此,县警还是投入了大量的搜查员。这是负责指挥搜查的县警搜查一课课长国分健也的决定。国分为了不漏掉哪怕一丁点儿细微的信息,非常认真。也许是想挽回初期搜查的延误吧。当时,隶属于管辖分局刑事课的神场也参与了搜查。

梅雨季节的山中,土壤潮湿,强烈的草味弥漫着。搜索当天的凌晨下起了雨,在日出前停了。虽然时间很短,但雨量很大,与事件有关的线索被冲刷掉了。

雨水之于丛生的杂草和树木是上天的恩赐,但对办案人员来说是忌讳。因为它不仅会带走气味,还会带走脚印、血液等与事件相关的痕迹。

总部鉴定课的搜查员带来的两只警犬,把鼻子贴在泥土上,四处嗅着周围的味道。警犬拼命追寻纯子的气味,但是搜查开始后过了三个小时,也没有吼叫的迹象。

远壬山是一座深山,虽然海拔不高,但与横跨群马县和栃木县县境的大甸山脉连接在一起,连绵不绝。如果在山脚附近发现不了女孩的话,搜索范围将扩大到深山,这将会是一场持久战。

神场伸直了一直弯着的腰,抬起脸,从覆盖在头顶上的树枝的缝隙中,看到了灰色的天空。这天气,随时都有可能再下起雨来。

搜索开始四个小时后,神场一直用搜索棒在附近仔细地寻找,突然,搜索棒的前端碰到了什么东西。不像是碰到小树枝那样轻的东西,而是更重的触感。

神场扔掉搜索棒,用双手拨开脚下的草,看到了一只小脚。没有穿鞋,光着脚。

神场跪在那里,拂开周围的草,倒吸一口凉气。一个小女孩仰面躺在地上。是纯子。没穿衣服,眼睛睁着,一眼就知道已经死了。

在之后的调查中,一名嫌犯浮出水面,他的车与在尸体发现现场目击到的白色小型面包车相似。他叫八重樫一雄——当时三十六岁。

八重樫是当地人,对当地地势熟悉。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没有结婚。

对纯子的遗体进行司法解剖后,根据肠胃的内容物,推测其死亡时间为失踪当天的晚上八点到十一点。直接死因是被勒颈导致的窒息死亡。

经调查,八重樫在案发当天并没有不在场证明,同时他之前曾因猥亵小女孩而被逮捕过。

搜查总部盯上了八重樫。

随着调查的深入,警方发现八重樫的汽车轮胎上附着着现场附近的泥土。最重要的是,纯子体内残留的嫌犯的体液和八重樫的DNA一致。

八重樫被起诉后,提交审判。

律师提出没有八重樫与纯子接触过的目击信息,以及在车里没有检测出纯子的毛发和指纹,主张八重樫无罪。在警察的审讯中供认罪行的八重樫也在法院审判时翻供,始终否认自己的罪行。但是,他之前的供认和DNA鉴定是决定性的证据,最终被判处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自打从新闻中得知爱里菜失踪的那一刻起,神场就一直在脑海里想着十六年前的纯子遇害事件。

两人失踪的经过非常相似。

虽然爱里菜和纯子居住的地区不同,但爱里菜家所在的尾原市和事件发生时纯子家所在的坂井手市相邻,开车只要三十分钟就能往返。两个人都是六岁的小女孩。放学途中失踪的经过也一模一样。而今天,爱里菜和纯子一样,尸体在远壬山的山中被发现了。

神场的心里乱糟糟的。听说八重樫在监狱里又犯了伤害罪,人应该还在监狱里。八重樫不是嫌疑犯。

那么,是纯子事件的模仿犯吗?这个可能性很低。如果是以猥亵为目的的犯罪,没必要特意花费时间让两个案件类似。

神场不安的心情无法平息,反而越来越忐忑。

神场换了电视频道,试图把思绪从事件中拉出来。但是,完全没用。不管是看别的电视剧,还是看电视购物节目,事件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神场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香代子。香代子背对着神场躺着,后背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应该是走累了,已经睡熟了。

突然,神场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自己的手机。神场拿起手机,为了不吵醒香代子,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神场在离房间最远的走廊角落里,打开手机,找到记录在地址簿中的号码,按下通话按钮。

几声铃响后,电话接通了。从手机的另一头传来兴奋的声音。

“我是绪方。神哥啊,好久不见了。”

大概是看到了手机来电的名字,绪方喊出了神场在县警时代的习惯称呼。

绪方圭祐是神场的前部下。很多年纪比自己小的搜查员都亲切地称神场为神哥。绪方是群马县警搜查一课强行犯系的刑警。级别是巡查部长。在三年前,年仅二十九岁的他就被提拔到本部的搜查一课,而且是强行犯系,在刑警中算是顺利走上出人头地之路的人物。

从声音可以听出,他对接到神场的来电感到很高兴。神场眼前浮现出这位前部下一边撩起天生有点翘的短发,一边露出白牙大笑的样子。

从绪方爽朗的声音中,神场感受到了些许寂寞,这是工作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退休才三个月,神场对懦弱的自己感到惊讶。返还警察手账这件事,神场好像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难过。

甩开感伤的思绪,神场问绪方。

“在你这么忙的时候,打电话来真不好意思。现在方便吗?”

“请稍等一下。”

绪方身后传来的嘈杂声渐渐远去,他好像向着什么地方走去。

背后的喧嚣消失后,神场比刚才更清楚地听到了绪方的声音。

“现在,我走到走廊上了。在这里,能更清楚地听到神哥的声音。”

现在绪方大概在县警四楼的走廊里。四楼是刑事课和第二会议室。县警的会议室有四个,最大的第二会议室是搜查总部成立后作为“帐场”[8]使用的。这是一个搜查员们聚集在一起,举行搜查会议的基地。

在刚才的新闻中,女播音员说,管辖分局和县警联合成立了搜查总部。发现小女孩尸体的管辖分局,是县内规模最小的尾原署。很难让多名搜查员常驻。而且,从女孩失踪开始,县警本部应该就参与了事件。这种情况下,在县警本部设立帐场是顺理成章的。现在,第二会议室里应该有很多搜查员在吧。

神场看了看手表。在上床睡觉之前一直带着手表,也是他工作时养成的习惯。

现在时间是十点半左右。

平时这个时间,除了值班的警察,大部分搜查员都回家了。但是,如果成立搜查总部的话,情况就会发生变化。以直接负责案件的管辖分局刑事课和县警搜查一课的搜查员为首,支援的警察都会暂时住在县警的帐场里,进行搜查。

“晚上的会议结束了吗?”神场问道。

“刚刚结束。”绪方回答说。

“神哥,您打电话来是为了爱里菜事件吧?”绪方用敬佩的声音问道。

神场没有明确地回答,询问了事件的现状。

绪方直截了当地告知了神场警察掌握的信息。

据绪方说,事件的管辖分局尾原署在本月九日爱里菜失踪以后,从事件和事故两方面寻找女孩的行踪。投入的搜查员加上总部的支持,超过了八十名。从爱里菜上学的尾原市立第三小学附近,到她回家的路线、家附近、小孩子可能会去的公园,以及考虑到溺水的可能性,一直搜寻到池塘,但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

十三日,也就是两天前,警方收到了一个可能与事件有关的目击信息。一个来到远壬山采伐杉树的人,发现从县道进入旁边的林荫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小型面包车。

车的型号很旧,车身到处都有明显的凹痕。

提供目击信息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经营木材生意,每周都会进山一次。因为这辆车是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陌生车辆,所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男人将砍伐的树木装在轻型卡车的车厢里下山时,车子已经不见了。

“他是几点看到车的?下山的时间是?”神场插嘴问道。

“看到车的时间是上午八点。下山的时候是傍晚四点。他总是吃完早饭就出门,然后进山,比较早就下山。因为山里太阳落山很早,所以即使是现在这个时期,也要在四点下山。”绪方继续报告。

当天,男人忘记了车的事情,像往常一样和家人吃完晚饭后就休息了。在第二天早上的新闻中,得知几天前失踪的爱里菜还没有找到,于是向警察告知了车的事情。

可以说,目前完全没有关于爱里菜的目击信息和与事件相关的信息。管辖分局越来越焦急,即使是关联性很弱的信息,也会全力进行搜查。关于男人通报的可疑车辆,警察马上开始了彻底的搜查。

管辖分局从男人那里了解了详细情况,并在远壬山附近进行地毯式调查。在男人目击到可疑车辆的前一天深夜,有消息称看到了一辆开往山上的白色汽车。

目击证人是一位住在远壬山麓的女人,她说在往屋外的仓库里放垃圾的时候,看到前面的道路上有一辆白色的车朝山里驶去。女人的家所在的地区离市中心很远,过了晚上九点,几乎看不到车和人。在安静的住宅区,半夜去山里的车很少见,所以她印象深刻。

“根据女人的目击信息,尾原署认为白色小型面包车与爱里菜失踪有一定的关联,今天动员所有搜查员对可疑车辆停放的地方进行了搜查。下午两点多,发现了被遗弃在山中的爱里菜的尸体。事情就是这样的。”

突然,神场闻到了雨的味道。

“今天那边下雨了吗?”神场下意识地问。脑海中浮现的事情,就这样随口问了出来。

天气和事件有什么关系?绪方大概是这么想的吧,他用诧异的声音回答道:“没有,虽然天气不太好,但总算没有下雨。”

神场把手放在额头上,摇了摇头。

不可能有雨的味道,只是自己那样觉得而已。身在旅馆里,不可能闻到外面的味道。更何况,现在没有下雨。

神场重新振作精神,把话题转回到正题上。

“林荫道上的白色小型面包车和女人看到的车是同一辆吗?”

对于神场的提问,绪方回答说,目前还不清楚。

“男人的记忆比较清楚,但是女人的证言很模糊。女人家附近的灯,只有散布在道路旁边的小街灯。在微弱的光线中,一瞬间,不记得经过的车的细节是理所当然的。”

“发现尸体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神场要问的是最让人痛苦的信息。

“尸体现在正在进行司法解剖,需要两三天才能得出结论。”

绪方回答说。要司法解剖之后,才能知道明确的死因和死亡推定时间。

“现在知道的是爱里菜的尸体状况。”绪方的声音沉了下来。

“身上没有穿衣服,也没有穿鞋。恐怕是在别的地方被杀,全裸着遗弃的。虽然尸体上没有被殴打的痕迹和被刀具等刺伤的痕迹,但是阴部的撕裂伤很严重。刚才有报告称,从尸体体内检测出了嫌犯的体液。”

神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能避免被夺去生命的话,至少希望她去往那个世界时,不会感受到被凌辱的恐怖和痛苦。

“那么,有没有与嫌犯有关的线索呢?”

“没有。”绪方简短地回答道。

发现尸体后,警方对周围进行了仔细的搜索,但在现阶段,没有找到爱里菜穿着的衣服和与事件有关的遗物。

“在刚才的会议上,关于在现场附近没有发现爱里菜的衣服的原因,提出了三种可能性。第一,嫌犯为了不让人知道爱里菜的身份,没有留下有关联的衣服。第二,嫌犯为了不留下自己的体毛和汗液等证据,销毁了衣服。第三,嫌犯有收集癖,还保留着爱里菜的衣物。”

“前两个是不合理的。”神场喃喃自语,绪方也同意。

“在会议上也提出了同样的意见。第一,无论怎样隐藏衣服,只要发现尸体,就能马上知道女孩的身份,因为警察已经公布了爱里菜的脸部照片,并在公开寻找她。第二,嫌犯在爱里菜的体内留下了作为有力证据的体液。比起自己的体毛和汗液等,这是更有力的线索。”

这样一来,嫌犯的范围就会缩小,是有收集癖的异常恋童癖患者犯下的罪行。

在这类案件中,嫌犯大多有因猥亵儿童等而被警察逮捕的前科,有可能会在地区的变态和可疑者名单上。

如果杀害爱里菜的嫌犯是惯犯的话,应该马上就会浮出水面。逮捕不会花很长时间吧。神场这样想着。同时,另一个自己也在诉说,事件并不像脑子里想的那么简单。

“事件是活着的。”

神场的耳畔,突然响起了今藤的声音。

今藤隆司是神场在夜长濑驻在所工作结束后,从管辖分局的交通课到刑事课赴任时的主任。

尽管离退休还有三年的时间,但级别只是巡查长,原因是他高中毕业就参加工作了,不是精英,再加上他信奉“现场主义”,对管理职位不感兴趣,也不想参加晋升考试。

神场曾在酒席上借醉酒问他,你不希望出人头地吗?今藤一边自斟自饮日本酒,一边回答,趴在桌子上盖章,这不符合自己的性格,还是现场比较好。

“自己亲手逮捕嫌犯时的喜悦,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今藤这样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神场知道今藤喜悦的背后,有着几十倍的悔恨和悲伤。有时候因为缺乏决定性证据而无法逮捕无限接近有罪的嫌犯,也有本来应该受到保护的受害者,被媒体曝光后无法忍受世人好奇的目光而自杀的事件。

“犯罪的是活着的人,受害的也是活着的人。事件是活着的。”

酒劲上来后,今藤对部下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直到今天,神场才明白,当时三十四岁年富力强的自己,并没有真正理解今藤的话。虽然脑子里理解了,但切身感受到是在白发开始显眼的五十岁以后。

从任职到退休的四十二年间,神场处理了很多事件。有动机不明,现场情况复杂,所有人都认为逮捕嫌犯需要时间,却仅凭一条目击信息就迅速解决了的事件。另一方面,也有虽然发现了很多目击信息和遗物,但无法确定嫌犯,逮捕需要很长时间的事件。每当这时,今藤的话就像一把尖尖的锥子扎进神场的胸口。

锥子变成刀刃是在十六年前发生的纯子遇害事件。刀刃割下的伤口至今仍深深地留在神场的内心深处。像这次的爱里菜一样,每当发生因猥亵而杀害小女孩的类似恶性事件时,伤口就会一跳一跳地疼。

“神哥。”

被叫到名字,神场才回过神来,将对过去的记忆拉回到现在,向绪方道歉。

“帐场刚开张,你正忙吧,不好意思啊。希望能尽快逮捕嫌犯。”

绪方的声音拉住了正想要挂掉电话的神场。

“四国怎么样?”

神场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不记得跟绪方说过要去四国的事。恐怕是从幸知那里听到的。

绪方和幸知从半年前开始交往。幸知把父母外出旅行的事告诉了自己的男朋友绪方并不奇怪,不如说是理所当然。神场明明知道,但是心里很不愉快。如果能从幸知的口中听到她说把这件事告诉了绪方,也许他还能平静下来。突然从绪方口中被问关于去四国的事情,神场觉得他们好像是在暗示即使你再反对我们也在交往似的。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神场的语气就变得生硬了。

“我不是来观光的。没什么怎么样。”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神场的心情,绪方一点也不生气,用认真的语调继续说道:“很抱歉在您二人世界的旅途中打扰您,如果神哥不觉得麻烦的话,我可以联系您,向您报告调查的进展情况吗?”

神场皱着眉头说:“我已经不是现役警察了。”

绪方说服神场:“就像您说的,神哥您已经不是现役警察了。退休的刑警不会直接参与搜查。但是,您可以根据我报告的信息推理事件。能不能以向前辈询问意见的形式,请教神哥您心目中的嫌犯形象和搜查的方向呢?”

神场对着电话那头的绪方摇了摇头。

“退休了我就是普通人。如果泄露事件的信息,就违反了保密义务。”

在手机的另一头,绪方微微一笑。

“这样说的话,我已经违反纪律了。刚才,我把现在知道的信息都告诉神哥您了。”

绪方的言外之意像是在说,明明是你让我做出了违反纪律的行为,现在又来拒绝我的请求吗?如果用日本将棋来比喻的话,神场就像是被下了“必至”的一招[9],无论怎么挣扎也逃不掉了。

面对难以回答的神场,绪方又将了一记王手[10]。

“神哥,您对这个事件无法做到袖手旁观。您是因为这件案子和十六年前您负责的纯子遇害事件相似,所以才打电话来的吧。”

神场无言以对。

绪方猜对了。纯子和爱里菜在神场的心中重叠在一起,他无法袖手旁观。现在,神场即使拒绝了绪方的请求,他也会在意事件,主动联系绪方的。

神场烦恼了半晌,最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对绪方说:“去得到鹫尾课长的同意。如果能得到负责指挥搜查总部的课长许可,我让你违反纪律的罪恶感也会稍微减轻一点。”

鹫尾训是县警搜查一课课长。比神场小两岁,即将迎来花甲之年,但是他学生时代常年练习柔道的身体还像四十多岁时一样紧绷绷的。他一直专注于搜查领域,精通现场,以吸取部下的意见、灵活地开展搜查而闻名。

如果是鹫尾,应该会接受绪方的提案吧。他听了绪方的话,一定会豪爽地笑着说那不是违反纪律,而是请求善良市民的协助。神场的眼前浮现出鹫尾的笑容。

对于神场的回答,绪方声音变得轻快:“我知道了。我会向鹫尾课长请求许可,我会再联系您的。”

绪方这样说着,挂断了电话。

神场合上手机,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边看着天花板。

把幸知和绪方撮合到一起的是神场自己。

大约八个月前,神场带绪方回家吃晚饭。那时幸知也在家里一起吃饭,这成了两人交往的契机。

那天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的某个星期天,幸知说要去主题公园玩,神场就问和谁一起去,幸知说出的是绪方的名字。

“我们在交往。”

幸知坦然地说,就像在谈论现在的天气一样。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绪方今年三十二岁。据香代子说,两人之间好像也有谈过结婚的话题。

绪方是个好人,性格开朗,做事认真。神场觉得女儿选择男人的眼光是对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不能接受绪方作为女儿的恋人。

香代子认为神场不认可两人交往是出于父亲特有的心理。其实神场反对另有缘由。

神场拿着手机伫立在走廊上,听到瓦顶上雨点轻轻拍打的声音。

开始下雨了。

神场打开了走廊的窗户,闻到了混杂在夜气中的雨的味道。这一次,不是幻觉。

昨夜开始下的雨,到了早上也没停。

吃完早饭的神场和香代子,穿着合羽[11]离开了旅馆。幸运的是,雨下得很小,雨点在路边的绣球花叶子上轻轻跳着。这点小雨并不妨碍走路去寺庙,不过二人还是准备了有防水性能的鞋子。

香代子的步伐让人感觉不到前一天的疲劳。她轻轻地跳过人行道中间的水坑。

“膝盖要紧吗?”神场从后面问道。

香代子回头看了一眼神场,脸上微微泛起红潮,表情放松。

“昨天睡得很好,今天膝盖上戴了护膝,所以很轻松。”

“不说我了,”香代子放慢了步速,靠近神场的旁边,“该问要不要紧的是你吧?眼睛下面起黑眼圈了。昨晚没睡好吗?”

神场马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昨天挂了和绪方的电话后就上床睡觉了,但中间还是醒了好几次。如果是平时,他只在早上有尿意时才会醒过来,但是昨晚醒了三次。并不是因为什么响声才被惊醒,也不是为了去洗手间,而是脑子异常清醒,无法熟睡。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十六年前纯子的遗体,也许是因为在与绪方的电话中,时隔三个月再次感受到了办案现场的气息而情绪高涨。

“你那么在意昨天的事件吗?”

神场恍然大悟,看了看身旁的香代子。香代子的声音中,有一种知道昨晚神场和绪方打过电话的感觉。

四目相对。这是一种能看透内心的视线。神场转过身去,假装不知道。

“没有。我已经不是现役警察了。”

当神场告诉香代子要去巡礼的时候,香代子那时说的话在神场耳边响起。

“一直以来你都对我放任不管,退休后也打算扔下我吗?”

如果知道丈夫的思绪即使退休了也还没有离开案件,香代子会不会感到悲伤呢?神场这么想着,于是就撒了谎。

结婚三十二年来,香代子一直很辛苦,也经常感到寂寞。香代子认为,丈夫现在完成刑警的任务,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神场觉得没必要特意给这种喜悦泼冷水。

到达八号札所熊谷寺的时候,已经快八点半了。因为二人从旅馆出来时是七点,所以算下来共花了一个半小时。

旅行前买的徒步巡礼指南书上写着,从七号札所到八号札所,徒步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不知道多花了时间是因为下雨脚下的路不好走,还是自己走得慢。不愿承认年老的神场,希望是前者。

穿过厚重的仁王门,完成纳经。从正殿回来的路上,二人眺望着被称为四国最大的多宝塔。“因为下雨,塔的色彩看不清楚啊。”神场嘟囔着。香代子眯着眼睛说:“烟雨朦胧的历史建筑也很有情趣,不是很棒吗?”

走下从多宝塔通往山门的台阶,香代子在小卖部买了两个印有吉祥物熊的护身符。未来的路途还很长,神场认为没必要在这里买东西增加行李,但是香代子不听。

买了护身符的香代子,从袋子里拿出里面的东西,高兴地端详着。神场问她为什么护身符上有熊,她回答说是因为寺庙的名字。

“这个粉色的是给幸知的。我觉得既可爱又兼顾交通安全,所以把它挂在车钥匙上很合适。”

“这只黄色的熊是谁的?”神场一问,就后悔了。如果香代子回答是给绪方的,不知道自己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才好。

然而,神场杞人忧天了。另一个护身符是给玛莎的。

从没听过狗需要护身符,神场这样说着。香代子一边轻轻挥动着黄熊图案的护身符,一边微微笑着。

“玛莎最近耳背了。如果把这个挂在引线上,一拉起来铃铛就会响,这样玛莎就知道要去散步了。”

参照人的年龄来计算,玛莎已经是将近九十岁的高龄了,耳背也是没办法的事。

“铃铛哪里都有卖的吧?”

面对一直抱怨的丈夫,香代子像孩子一样噘着嘴。

“这只熊,鼻子尖尖的感觉和玛莎很像吧?东西嘛,不是够用就可以的。同样是买,买个喜欢的,心情愉快比较好。”

说着,香代子兴冲冲地把熊护身符放进了袋子里。

买了一个不到一千日元的熊护身符,香代子看起来却像是得到了一万日元的高价玩偶一样兴高采烈。神场目瞪口呆,但也能感受到香代子的好。正因为香代子有这种天真无邪的坚强,才能熬过五年的驻村时期,还有那件痛苦的事情——

“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去洗手间的香代子回来了。

根据指南,从熊谷寺到下一个法轮寺,步行大约需要四十分钟。也就是说,两个人走的话要花一个小时左右。

这不是一次匆忙的旅行,就这样一边看着香代子高兴的表情一边走路也不错。

神场看着走在旁边的香代子。香代子好像很喜欢熊的护身符,心情很好。她哼着结婚时期的流行歌曲。

神场好久没听过香代子唱得有点走调的歌了。最后一次听到,还是在与神场同期参加工作的同事的结婚典礼上,香代子作为帮手帮忙合唱。在二十人左右的男女混声合唱中,香代子跑调的声音格外高亢。唱完后,周围的人都陷入迷茫,不知道该怎么跟香代子打招呼才好,而香代子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心情很好。

就这样,夫妻俩走着走着,忘却了很久的事情就像沉入水底的气泡一样,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

对过去的记忆,绝不是只有快乐。香代子也是一样。二人谁都没有提及过去,埋头向下一座寺庙前进。

十点进入法轮寺,纳经完毕后前往下一个札所。

中午前,二人到了位于阿浪市市场町的切幡寺。因为雨稍微变大了,所以他们决定在附近的食堂吃午饭。

食堂的店铺是由旧民宅的一楼改建而成的简单建筑。也许是因为在寺庙附近,客人多是巡礼者,所以有很多价格公道的菜品。二人点了德岛县的乡土料理——荞麦米杂烩粥。粥里加入了煮过的荞麦米汤汁,对喝了冷饮而变冷的肠胃很温和,二人的身体暖和起来。

二人麻利地吃完午饭走出店后,经过切幡寺,前往十一号札所藤井寺。

从切幡寺到藤井寺的距离大约有十公里,步行需要两个半小时。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一口气走这么远的距离。

在前往藤井寺的途中,渡过了吉野川。

对着这条日本屈指可数的大河,香代子发出了欢呼。看着这条悠然流淌着的河流,无法想象它竟被称为日本三大暴川[12]之一。

“你看那边。”香代子指着河的远处。

在河的浅滩上,有一只白色的鸟,是白鹭。

周围被小雨笼罩着,白鹭那威风凛凛的站姿,看起来就像只有那里被光照射着一样。

香代子在桥的中间停下脚步,把胳膊放在栏杆上,凝视着远处的绿色群山。

“虽然这是条大河,但是源流很像神川啊。”

香代子所说的神川,是流经我们曾经驻在的夜长濑地区雨久良村的河。

神川河面虽然很宽,但水很浅,一到夏天就能看到孩子们拿着竹篓捕捞杜父鱼和鮠鱼的情景。

“那真是一条美丽的河流啊。”

也许是四国广阔的天空让人想起了自然资源丰富的夜长濑,踏上巡礼之旅后,香代子经常提起驻村时期的事情。

神场为了打断有关夜长濑的话题,一个人先走了。

香代子看着藤井寺正殿旁边的藤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是赞叹和遗憾交织在一起的漫长的叹息。

“真想早点来啊。盛开的紫藤一定很漂亮吧。”

作为寺院名字由来的藤架,已经过了花季,只剩下了茂盛的叶子。被雨淋湿的叶子看起来也很鲜艳美丽,正如香代子所说的那样,被许多紫花点缀的院子,应该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神场既想看看盛开的紫藤花,又觉得错过了花季也无妨,因为看着藤架,陈旧的记忆复苏了。

在神场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在驻在所老旧的日式房间里,香代子躺在被子里的身影。彼时,香代子目光呆滞,在她的枕边,有一朵紫藤花。

装饰着紫藤的花瓶是相当老的物件,一直放在仓库的深处。不知道是以前的驻村人员留下的东西,还是更早以前就有的东西。

在神场巡视村落的途中,村田家的媳妇节子说:“这是给您家阿方的。”于是把紫藤花递给神场。阿方,是雨久良村这边的方言,是夫人的意思。

“因为开得很漂亮。”

从节子手中垂落下来的紫藤花,虽然很漂亮,但总觉得有些悲凉。

神场虽然收下了花,但是对没有处理过花的他来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神场回到驻在所后,先去了仓库,寻找能放花的东西。在架子的深处,神场发现了一个蒙着灰尘的花瓶。用自来水洗净,插上花,放在正在睡觉的香代子的枕边。香代子睁开眼,把脸转向了紫藤。

“是村田先生家里的花吧。”香代子喃喃自语。

村田家美丽的紫藤在雨久良村很有名。

“给我花的应该是节子吧。”香代子好像看到节子把花递给神场似的,说道。

“是啊。你一下子就知道了。”

香代子一边看着紫藤,一边问道:“节子她怎么样了?”

当时神场不知道香代子的问题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只说了见面时的情况。

“她什么话也没说,但好像很担心你。”

“等我能下床了,就去道谢。”

香代子这样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但是,香代子没能向节子表达感谢之情。在节子给神场紫藤花的一周后,她以杀害公公的罪名,被警察逮捕了。

“不知节子怎么样了?”香代子低声说着。

神场吃惊地看着香代子。

都说夫妻会越来越相像,可能是真的。香代子看到过了花期的紫藤花架,也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事情。

神场不知道应该对香代子说些什么。

节子杀害公公武男的事件,发生在神场他们赴任夜长濑驻在所的一年后。

节子用木棍殴打喝得酩酊大醉的武男,把失去意识的武男的脸按在涨了水的田圃里,致其溺死了。

节子嫁到夜长濑是在事件发生的五年前。那年节子三十二岁,武男的独生子、节子的丈夫幸助二十九岁。

节子出生于雨久良村一个叫须曾的村落,是三男四女中最小的孩子。当时,在那一带,女性三十二岁就已经过了适婚年龄。容貌和性格都很好的节子在那个年龄之前没能结婚,是因为从小身体就很弱。现如今,妻子是家里的劳动力这一想法正在逐渐被淡忘,但在昭和五十年代的寒村,这种想法依然根深蒂固。无论长得多漂亮,不能工作的女人都很难找到婆家。

节子能和幸助在一起,是因为雨久良村村长的帮助。

幸助因为小时候的意外事故,一条腿瘸了。这件事,让幸助养成了闭门不出的性格。到了年纪也不去找对象,每天都在家里一个人喝酒。

武男担心这样下去村田家会断子绝孙,就和雨久良村的村长商量有没有好的对象。听了这话的村长,介绍的女人就是节子。也许村长在想,两个人都对自身有自卑感,应该能够彼此慰藉好好相处吧。

当村长提到节子的名字时,武男非常狼狈。

病弱的节子不可能下地干活。武男不想要帮不上家里忙的媳妇。虽然他心里是不满的,但因为是自己主动提出商量的,所以也不好拒绝,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最重要的是,幸助自己强烈希望娶节子为妻。比起家庭劳动者,幸助更渴望的是有自己的妻子。

节子虽然不受公公的喜欢,但是在幸助的乞求下,嫁到了村田家里。

节子和武男想象的一样,不能做体力活。稍微一举锄头就会感到头晕,要是勉强下地干活,身体就会因不适而卧床。

节子无法工作还影响到了幸助。

之前,家里依靠武男和母亲阿清的劳动,以维持母子三人的生活。节子嫁过来后,生活费增加了。幸助作为丈夫,应该照顾妻子节子,但他又是因为腿脚不方便而被宠坏的独生子,不愿意为了别人而辛苦。

武男和节子的关系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节子一直没有孩子也是关系紧张的理由之一。不知道是没有怀孕,还是有了新生命的萌芽但没能顺利结果。

幸助因每天从父亲那里听到对妻子的抱怨感到厌烦,就说要去打工。虽然父母拼命阻止,但幸助还是擅自离家出走,在东京找到了一份即使腿脚不便也能胜任的工作。

也许是因为在有很多娱乐活动的东京生活变得快乐了,也许是因为讨厌回家后听到关于妻子的坏话,刚开始外出打工时,幸助每月回老家一次,渐渐地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与家里联络也越来越少了。一年后,幸助只有盂兰盆节[13]和年末才会回老家,也不再往家里寄钱了。

因为独生子离家后的寂寞,武男对节子越来越愤怒。一有事就说粗话,一喝酒就动手。

身为婆婆的阿清觉得与自己同为女人的节子很可怜,于是对节子百般呵护,因此自己也经常被武男打。

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那个事件。

神场接到阿清的通知赶到现场,向坐在公公遗体前、心神恍惚的节子询问了事情的经过。

武男的虐待一天比一天严重。之前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派节子去捡柴火,从去年冬天开始,下雪天也要节子去捡柴火。节子每次出去,单程都要走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还要背着沉重的柴火。而且,每次武男都会抱怨柴火少,毫不留情地殴打疲惫不堪的节子。

冬天过去了,到了春天,武男的虐待还是没有停止。虽然已是初夏,但武男依然命令节子去捡柴火。那一天,节子月事来了,便躺在床上休息。但是武男不允许,他把痛苦的节子拉起来,推到了外面。节子忍受不住肚子的疼痛,在外面蹲了一会儿。接着,武男拿着酒瓶走了出来。

“你在发什么呆?快站起来!”

他这样喊着,抓住节子的胳膊,向山上拽去。

其实谷仓里还有很多木柴,现在并不是非常急需。更何况,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入山是很危险的。很明显,这只是在欺负节子。

腹痛得无法站立,再加上每天反复的折磨,节子的神经逐渐麻木了。当她从山上背着柴火回来时,体力已经完全耗尽了。节子在快到家的田间小路上坐了下来。

“请您先回去吧,我稍微休息一下再回去。”节子这样说着。

武男却用脚狠狠地踹向蹲在地上的节子的肚子。

节子忍不住呻吟,苦苦哀求武男饶了自己,但是武男没有停下。他喷着酒气,冷冷地对痛苦的节子说:“生不出孩子的肚子,没了也没关系。到哪里都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在驻在所的审讯中,节子回答说,之后的事情就记不清了。

事发后第一个发现的人是阿清。要去捡柴火的丈夫和媳妇到了晚上也不回来,她担心地出去看了看,发现节子一个人坐在月光下的田间小路上。

靠近节子后,阿清屏住了呼吸。

在节子的脚边,武男俯卧着,脸埋在田地里,后脑勺裂了个大口子。

在驻在所角落的椅子上,阿清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护着媳妇:“节子没做错。是我不好,要是我杀了他就好了。”

节子的脸上和胳膊上都布满了青斑,应该是被打的痕迹。恐怕被衣服遮住的地方还有很多。

深夜时分,离村落最近的葛镇分局的搜查员,开着警车接走了杀害公公的儿媳妇。神场递交了审讯记录,告诉搜查员嫌犯有酌情考虑的余地,然后目送节子坐着警车离开了村落。

节子杀了武男的故事瞬间传遍了整个村落,驻在所前人山人海。村里的成年人基本都到齐了。

村民们都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夜长濑的村民们,谁都知道武男对节子过分的做法。神场原以为从村民的口中能听到对节子同情和拥护的声音,但是没有。

大部分人说的话都是谴责节子的。

节子确实杀了人,那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允许的事情。但是,神场认为,正如审判中有酌定量刑一样,如果知道节子杀了公公的前因后果,稍微有一些庇护节子的声音也未尝不可。

人们——特别是男人们,大多异口同声地说,武男的运气不好,娶到了没用的媳妇,不能抱孙子,还丢了儿子,拿媳妇撒气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人们完全没有提及武男的暴力,而是责备病弱、没有孩子的节子。从这些男人的口吻中,神场深切地感受到山村的村民抱有怎样落后的价值观。同时,一想到必须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一段时间,神场的心情就变得阴郁起来。

神场被男人们无情的话伤透了心,回到驻在所,看到香代子站在那里。

香代子站在与土间相连的客厅入口,靠在柱子上。苍白的脸因悲伤而扭曲,眼睛发红。神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言地靠近香代子,支撑着她颤抖的身体,扶她上床休息。

香代子躺在被窝里,用好不容易才能听得清的微弱声音对神场说:“对不起。”

神场的眼睛里映出花瓶里插着的紫藤花。那朵枯萎的花,让人想到俯身坐在警车上的节子。

在夜长濑,最少也要再待两三年。

你能在这里做下去吗?

神场问自己。

为了斩断不安,神场摇摇头,到厨房给香代子煮粥去了。

注释

[1]译者注:第一处名刹之意。相传弘法大师空海在四国开创了绕行八十八座寺院的修行巡礼之路,被称为“四国灵场”,灵山寺就是这场灵场巡礼的起点。

[2]译者注:日语为“遍路”,也称“四国遍路”,是世界上少见的环形巡礼朝圣路线。沿着一千二百年前空海大师的足迹,徒步一千四百公里,参拜八十八座古寺庙,体悟佛学,苦旅修行,至今依旧受到很多日本人的喜爱。

[3]译者注:“结愿”是指在巡礼朝圣时完成所有灵场的参拜。

[4]译者注:有警察驻扎,处理其辖区内警务的巡警岗亭。

[5]译者注:日本警察共分为九个等级,从上到下依次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副警部)、巡查部长、巡查。

[6]译者注:手水舍是位于日本神社、寺庙的参道或社殿旁,设有净手池让参拜者洗手和漱口的建筑物。

[7]译者注:巡礼开始之前,一般会从起点的寺庙购买一本纳经账,每到一座寺庙,请僧人用书法写上经过的证明并盖章。这种做法就叫作“写朱印”,而这个参拜寺院的凭证叫作“御朱印”。

[8]译者注:警察用语,在发生杀人等重大事件时,设置在管辖现场的警察局等地的搜查本部。

[9]译者注:在日本将棋中,如果对方无论如何防御都会在下一手被将死,则称为必至(困毙)。

[10]译者注:在日本将棋中,将军称为“王手”,有“将要取王的一手”之意。被“王手”的一方,必须立即使王将逃避或走一着棋应对。如果无法逃脱或无法应对,王会被将死(诘)。

[11]译者注:合羽,一种类似斗篷的衣物,主要用途是遮挡风雨,是雨衣和风衣的前身。

[12]译者注:容易河水泛滥的河流。

[13]译者注:盂兰盆节是日本重要的民间节日,在每年八月中旬,是日本祭祀祖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