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留清白在人间:大明捍卫者于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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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钱塘少年初长成

一、杭州骄子,甫一出世就不平凡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北宋大词人柳永笔下的杭州,既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又市场繁荣、人丁兴旺。隋大业六年(610),这座城市得益于江南运河的开通,成为隋唐大运河的南部起点,从此也开始了不断扩张的进程。

后梁开平元年(907),朱温篡唐称帝,建立梁朝(后梁),并封钱镠为吴越王。杭州第一次成为王国都城。钱镠当权之后,对杭州进行了大规模扩建。五代十国烽烟不息,而杭州却能安享太平近百年,钱氏诸王功不可没。

到了柳永生活的年代,作为两浙路路治,杭州已成为江南第一大城,超过了传统的南方中心城市南京和扬州。运河码头终日繁忙,粮食和其他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往京师开封。

南宋建炎三年(1129),杭州被升为临安府。绍兴八年(1138),她更成了南宋的事实首都,被称为“行在所”,直到德祐二年(1276)被元军攻破。

特别值得强调的是,在整个南宋和元时期,杭州都是全国以至全世界人口最多、商业与文化最繁荣的大都市之一,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金中都、元大都与宋元杭州的差距,正是南北实力差距的准确体现。在著名的《马可·波罗游记》中,作者以最多的篇幅介绍了杭州这座名城,并称其为“世界上最美丽华贵之天城”。

洪武元年(1368)正月,明太祖朱元璋在应天府[1]称帝,明朝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建都江南的大一统王朝,杭州的地位从此大大削弱。但作为浙江省府[2]所在地,又是京杭大运河起点,杭州依然是东南名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依然让国人津津乐道。唯有杭州人自己,回想起曾经的荣耀与辉煌来,才会有一些失落和憋屈。

“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说的固然是大明京师南京,但同为江南大城的杭州,其实也有类似的情况。经济的繁荣带来生活环境的安逸,物质的富足导致尚武精神的流失。很长一段时间里,能代表杭州形象的,似乎总离不开西湖上精致的画舫、佛寺中考究的茶茗、书院中精致的少年、青楼里娇艳的歌女,让人感觉少了一些阳刚之气。即便是安葬在西湖边上的民族英雄岳飞,似乎也无力将这个城市唤醒。

而到了明朝中期,一位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却以自己的血性与刚烈、坚韧及果敢,为中国历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精彩一笔,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别样荣光,也让自己的名字,成为可与岳武穆比肩的传奇,更让后来的我们在崇敬之余,深切感受到了两浙文化的另一面。

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改变时势,这当然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这位伟人的出现,让我们对杭州更多了一份敬意。

洪武三十一年(1398)四月二十七,江南已然入了夏。午时(11:00至13:00)前后的杭州府钱塘县,阳光灼热而刺眼,瓦蓝的天空几乎看不到云朵,没有一丝风,天地之间如同一座巨大的蒸笼,压得行人喘不过气来。而太平坊南新街[3]一户于姓的官宦人家里,所有人却忙前忙后,相当开心。

伴随着“哇”的一声啼哭,一个新生命来到了人间。

这是于家少主人于仁和妻子刘氏的长子,还是个男孩!可把全家老少开心坏了。他们能想到的是,儿子才是自己的,女儿早晚要出门,还得陪嫁妆;他们想不到的是,一个多月之后,全家人就得素服默哀——洪武皇帝朱元璋驾崩了。当然他们更想不到的是——

朱元璋一手缔造的大明王朝,未来居然还需要这个孩子亲手去拯救!

这个孩子,就是本书的主人公于谦。要说老于家和老朱家的关系,还真是相当微妙。父亲于仁恰好出生于洪武元年(1368),即明朝建立之年,只比永乐皇帝朱棣小八岁。

永乐的孙子,大明第五位皇帝宣宗朱瞻基,生于建文元年(1399)二月初九,比于谦小不到一岁。[4]成人之后的他们,还会有很多交集。

自称于谦十一世孙的清朝学者于继先,在其整理的《先忠肃[5]公年谱》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南宋末年的书生丞相文天祥,在民间一直拥有极高人望。于谦的祖父于文和父亲于仁,更是对文天祥的气节非常崇敬,甚至在家中一直供奉着他的遗像。

正所谓心诚则灵。终于,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于仁从睡梦中惊醒,猛地看到了一位头戴金色头巾、身着绯色长袍的神仙,就站在他面前。所谓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于仁当然并不惊慌,只是不明白对方要干什么。

正疑惑间,神仙就开门见山地发话了。而这句话,从此定下了自己儿子的名字,甚至定下了这孩子一生的命运。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啊!

神仙是这么说的:“你父子俩真心诚意地供奉文山[6]公,让我非常感动。为表示感谢,我马上就给你送个儿子!”于仁连忙谦虚地说:“仙家过奖,不敢当啊。”但心里可乐开了花。要知道他已经三十一岁了,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街坊邻居难免在背后指指点点。

第二天一早,于仁就把昨夜发生的事情悉数告诉了刘氏——这小两口可真是无话不谈啊。谁知妻子听完,居然红着脸低下了头:“相公,奴家有喜了。”

于仁这位老实人不听则已,一听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神仙还真是说话算数啊,看以后谁还敢说我不行?当然,古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比较含蓄,断不会马上搂住老婆亲几口,或者抱起来原地转上两圈,他只是投去感激的目光,但这已经令妻子欣慰了。

十个月之后,一个大胖小子呱呱坠地。这可是长子啊,光大门楣的希望就靠你了!

到了孩子三岁的时候,于仁不失时机地向娃他妈提议:“娘子啊,当年为了感谢仙人送子,我就谦虚了一下。那孩子就叫于谦,字廷益吧,希望他能对朝廷有些益处(潜台词是:最好能成为朝中重臣)。”那年代做妻子的,怎么可能驳老公的心意呢,于是孩子的名字就这么定了。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个故事的可信度显然几乎为零。但于谦与文天祥之间的微妙联系,却是实质上存在的。于仁既然一直崇敬文天祥,做梦遇到“神仙送子”,也是合理的事情。

在长子的身上,于仁倾注了太多心血,也寄托了太多期望。潜意识中,他肯定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文丞相那样的事功,如此一来,他本人不也就青史留名了吗?

而进入读书年龄的于谦,在父亲的谆谆教诲、不断激励与暗示之下,也有点“入戏太深”,真的把这位南宋丞相视为典范,以其事迹激励自己刻苦读书。在今天的学者看来,这就是“皮格马利翁效应”在起作用了。

洪武三十一年为戊寅年,因此于谦属虎。四月二十七日换算成阳历,则是1398年5月13日,属于金牛座。按今天的说法,于谦就是那个年代的“90后”。2022年,正好是他的本命年。

于谦的出生,给一家老小带来了太多欢乐与希冀。不过五十来天之后,洪武皇帝归天的消息就从京城传到了杭州。二十二岁的皇太孙朱允炆正式继位,宣布次年改年号为建文,大赦天下,并为朱元璋上谥号“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庙号太祖,葬于京城东边早已修建好的孝陵。

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只用了一个年号洪武,这个做法为之后的明清皇帝继承。因此,后人就可以用年号来代称君主本尊,例如嘉靖皇帝、乾隆皇帝等。只有一位皇帝除外,他有两个年号,也是本书中的重要配角,和于谦还有很多交集。

这位仁兄是谁呢?熟悉明史的同学自然不会陌生,还会给他起各种昵称。诸位读到后文就知道他是谁了。

说起于家,祖上还是相当显赫的。他们祖籍在考城(今河南省兰考县),先祖(因家谱丢失,名已不可考)曾在北宋担任过汾州节度使等高官;于仁的祖父于九思,在元朝末年当上了杭州路总管,从此举家迁到了这座名城。

因此,于谦性格之中有北方人的豪爽与执拗,也显得非常合理。

对于洪武大帝朱元璋,杭州人的心态是复杂的。一方面,感激他恢复中华的不世功业,敬佩其北伐元朝的宏大气魄;另一方面,又对他实施海禁、重农抑商、压制读书人等政策心怀不满。

而新皇帝建文,还真的没有辜负这个年号。他显然对学者文人更加重视,也愿意进一步发挥科举的作用。你说天下书生能不开心吗?马上可以得天下,岂有马上治天下的道理?

可惜好景不长。建文元年(1399)七月,朱允炆的叔叔、燕王朱棣从遥远的北平起兵造反,发动靖难之役。他做的事情,使人联想到唐朝天宝十四载(755)开始的安史之乱。

当然,朱棣比安禄山幸运得多。三年后的六月,受益于南京城内的叛徒开城,他轻松占领大明京师,顺利登上皇位,毫不客气地改当年年号为洪武三十五年,并定次年年号为永乐。也就是说,人家不承认大侄子这几年的工作,建文白建了。

永乐元年(1403)元旦[7],朱棣就急不可耐地下诏,将自己的“龙兴之地”北平改为北京。到了二月,永乐又改北平府为顺天府,设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北京行部和国子监。这么一来,大明王朝就恢复了朱元璋在洪武十一年(1378)废除的两京制。从此直到明朝灭亡,南北二京都是政治中心。

三年的靖难战事,基本上发生在长江以北,南京城是和平接收的,杭州受到的破坏就可以忽略不计了。永乐一登基,浙江和其他布政司的反应一样务实,都自觉认同了新皇的领导,完全没有抗争到底的意愿。也许多数人只是觉得,天下都是老朱家的,换谁来当皇帝不都一样吗?

读书人更关心的,无疑是科举能不能正常进行,自己及后代会不会受影响。建文四年(1402)八月,原本是乡试的时间,但因战事耽搁了。永乐本人没读过多少书,对科举还是非常重视的。他下令在永乐元年举办乡试,次年在南京进行会试,第三年则继续在各地开展乡试。这样就把耽误的一次考试补齐,继续维持子、卯、午、酉年乡试,丑、辰、未、戌年会试的传统。

按照惯例,会试每年在全国大概只能录取两三百名举子。但永乐二年,礼部一下子录取了四百七十二人,显然是皇帝授意的。这个姿态再清楚不过了:国家还是用得着你们的,科举还要你们大力参与的。知识界的顾虑当然也打消了。

于仁字彦昭,为人正直,乐善好施。他虽说手不释卷,却无意于自己参加科举,而是将主要精力用在治学上。他并没有著述流传下来,殊为可惜。自从有了长子,于仁更是将很大一部分精力,转移到对于谦的教育培养上面。

后来,于家又有了次子于泰和一个女儿,但最终能够青史留名的,当然只有于谦一人。

那么,这孩子的成长之路上,又会经历哪些波折,收获哪些关照,又遭遇哪些麻烦呢?

二、好学少年,有天赋更有勇气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一个人成年时的作为,很大程度上要受其童年的影响。

作为浙江布政司所在地,杭州的教育水平当然是领先全省;作为书香门第于家的长公子,于谦从六七岁的时候,就表现出了与同龄孩子截然不同的气质,似乎真的以为“天将降大任于自个儿”。

看来,父亲平日用文天祥的事迹激励他,显然收到了相当不错的效果。

每天,他不是捧着书本一行一页地苦读,就是举着毛笔一笔一画地练字,也不害怕眼睛近视了。至于上树摸鸟蛋、下河捉泥鳅之类的童年“必修课”,他完全不感兴趣,也不想浪费时间。小于谦的这种做派,跟视他为偶像的王阳明形成了鲜明反差,倒是相当接近于王阳明的父亲——成化十七年(1481)状元王华。

如果说别的孩子是“逃学威龙”,那于谦妥妥的是一枚“求学威龙”。

可如此一来,也让他在小朋友之中显得有点儿特立独行。这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啊,或者说,他有些不够合群。但是,没主见随大流,就一定是情商高吗?

上学第一天,老师就想检查一下于谦的水平,于是决定考考他。

在明朝,人们喜欢对对子。老师正思考间,看到旁边有个小孩子正抱着柱子玩耍,老师眉头一皱,有啦:“手攀屋柱团团转。”

他笑呵呵地说完,就坐下喝茶了。大才子曹植还得七步成诗呢,老师可能觉得,这小朋友怎么也得考虑小半个时辰吧,先休息会儿。哪里想到,这位看起来略显木讷的孩子,张嘴就来,根本就用不着思考,让老师完全没有精神准备。

“脚踏楼梯步步高。”

这于谦人不大,倒有观察事情的敏锐性,当时确实有孩子正从楼梯往上蹦蹦跳跳地嬉闹。老师不想折了面子,随口又说:“三跳跳落地。”

这也太简单了吧,能难倒小学究吗?于谦伸伸小手,向着蓝天指了指。老师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只听这孩子面无表情地对道:“一飞飞上天!”

这对得还真工整:数字对数字,动作对动作,该重复的重复,该呼应的呼应,人才啊!老师不禁脱口而出:“这孩子,长大必定不是凡夫俗子!”

次日,于仁到私塾来拜访老师,顺便了解一下儿子的学业。两个大人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聊了很长时间,就当时的热点问题,进行了开诚布公的讨论。老师回头一瞅于谦,不禁有点生气了。

原来,这小子还端坐在书桌前,捧着本书读得很认真,读到兴奋之处,还免不了摇头晃脑,似乎外面什么事都和他没关系,天上掉下块金子都懒得捡,这也太目无尊长了吧。换作别人家的老爹,八成早就发火了,可于仁却跟没事人一样。老师有些心理不平衡了。他猛地转过身去,走向于谦,大声质问道:“子坐父立,礼乎?”

这句话一出,老师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怎么着吧,于情于理,我说的话都毫无问题。你小子可以不尊重我,连自己的老爹也不放在眼里,太不应该了吧,我就替他教训教训你。谁知于谦的回应让他哭笑不得。

只见这位小朋友平静地合上书本,慢慢起身,不慌不忙地说道:“嫂溺叔援,权也。”

古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大夫给姑娘把脉都不好意思直接上手。但《孟子》中讲到,如果嫂子掉进水里了,小叔子要不要救她呢?救了,岂不是乱了礼数?不救,那当哥的还是不会放过你。这种情况下,你就不能在乎太多,权宜之计,救人要紧。同理,子坐父立,也属于这种情况。不过,对于一个还远没到青春发育期的孩子,这脑洞开得有点大了吧。

于谦以为老师又想出对子考自己,当着父亲的面,还不趁机表现表现?但这一次,他还真的想多了。

老师尽量控制自己的吃惊表情,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朋友,心想,小小年纪,你咋能懂这么多?好在于仁及时打圆场,假装生气地说:“小子多嘴!”这事才这么平息过去。

从那以后,老师可不敢再找于谦对对子了,万一再搞得自己下不来台呢?现在我们回头看看,小于谦确实足够聪明,也遇事不慌,但显得有些锋芒过露,不懂藏拙。

所谓从小看大,于谦的这种性格,也影响了他的一生。在一个处处讲究中庸之道的社会中,这种性格往往容易得罪人。

明末才子张岱的《快园道古》中,甚至记录了这么一则故事:

于谦小时候,母亲刘氏给他梳个了“哪吒头”,这不过是当时小男孩的常用发型。可是,偏偏被和尚兰古春看到了。他摸摸自己光亮的头皮,再看看眼前这个眉清目秀、有点小姑娘气质的小朋友,随口就说了句:“牛头喜得生龙角。”

和尚自己没觉得什么,于谦可不干了,立马对出了七个字。兰古春一听脸色马上大变,心情立刻不好了。

原来,于谦说的是“狗口何曾出象牙”。相比和尚之前的玩笑,这种毫不掩饰的反击,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于谦回到家,请母亲改梳成三角发髻,然后又出门玩耍了。

没承想,兰古春又在半路出现了。可能是想到自己之前受到的羞辱,和尚毫不客气地嘲笑说:“三角如鼓架。”话音刚落,于谦的对子就来了,这一回真是把和尚彻底惹毛,差点动手了。

于谦对的是“一秃似雷槌”。在围观者的哄笑声中,这位和尚悻悻而去。临走,像是为了挽回面子,他说出了一句永载史册的话。

于谦都说他“狗口何曾出象牙”了,那么他的这句话传播有多广呢?

三、少有大志,才会有一路向上的动力

史书上说,刘秀(东汉开国皇帝)命定要当天子。希腊神话则讲,俄狄浦斯王命定要杀父娶母。王阳明弟子宣称,老师生下来就注定能成为一代宗师。如果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好的,那努力又有什么用呢?

于谦的出生被说得神乎其神,有关他成长中的故事就更多了。根据《快园道古》的记载,吃了亏的兰古春,并没有回寺院找棍子抽人,而是这么讲的:“这孩子骨骼非凡,人莫能及。他日乃救时宰相也。”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书上就这么写了。其实,这则故事还不是张岱原创。与张居正同年中进士的南直隶太仓人王世贞,在生前堪称学术权威、文坛领袖,在《弇州山人续稿·于太傅传》中,他早就一本正经地写道:

谦生而颀晳,美容止,七岁,僧兰古春善相,见而大奇之曰:所相人毋若此儿者,异日救时宰相也。

可见,张岱只是把王世贞的说法添油加醋地夸大了。后来,由清朝重臣张廷玉主编的《明史》,对王世贞的作品更是多有借鉴。因而在这部官修的《明史·于谦传》中,居然也有这样的内容:

生七岁,有僧奇之曰:他日救时宰相也。

七岁的小孩子性格还远远没有定型,让一个相面的和尚给鉴定未来,当然十分荒唐。别说当时(永乐二年)早已没有了宰相官职,永乐坐稳江山之后,可以说是国泰民安,哪里来的危机,哪里需要英雄,哪里能有普通人拯救国家命运的机会?

这当然是用小说笔法写历史。也许始作俑者王世贞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于谦有多么伟大,其事迹有多么传奇。但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效果不是恰恰相反吗?把于谦通过多年不懈努力,甚至经历各种挫折与危险取得的成就,赢得的尊严,达到的境界,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命中注定,这到底是夸他,还是贬他呢?

但是,于谦从小就立下了不凡的志向,这绝对是真的。

不知不觉间,于谦到了九岁。有一次,家丁去接小少爷回家,结果这孩子却成了街上一景,声势如同今日的网红。

一个衙役看到了,不禁脱口而出:“红孩儿骑马游街。”

当天,于谦穿的是一身红装,骑在一匹小红马上,特别拉风。不过,听到这句话后,小少爷的表演欲也就克制不住了,他当时就对出了七个字,把围观群众全都惊住了:这孩子,可真不能小觑啊。

他说的是“赤帝子斩蛇当道”。没有一点考据功底的,还真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史记·高祖本纪》中,有刘邦醉酒斩白蛇的故事。在书中,有一老妪宣称白蛇是自己和白帝之子,被赤帝之子斩杀。刘邦被老妪暗指是赤帝之子,因而他听后大喜,进而有了一统天下、号令四海的野心。小于谦讲出这番话,显然并不是想当皇帝,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不过,至少也传递出了他对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

中国读书人从来不掩饰对功名的追求。北宋大儒张载总结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直是历代文人努力的方向。而少年早熟的于谦,十岁左右就熟读了各类经典,“小神童”的名号在街坊邻居中广泛传播。这种赞誉反过来又激励他进一步努力,而不是沾沾自喜。

所以说,自律要从娃娃抓起,不然可能就来不及了。

成年后的于谦,在《忆老婢》中对少年时光如此回忆:

我昔少年时,垂髫发如漆。

锐意取功名,辛苦事纸笔。

杭州的宜人风光,令外地游客流连忘返,但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于谦来说,显然早就有了“审美疲劳”。他将自己的主要时间全部留给了读书写作。至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传统,他也只能顾得上前一句。

在钱塘县城南,有一座号称“会当立马第一峰”的吴山。它左临钱塘江,右倚西子湖,峰峦叠嶂气势宏伟,古树参天处处葱郁,确实是夏日纳凉、春秋登高的好去处。但吸引于谦的,却是山脚下的“三茅书院”。

永乐十年(1412),十五岁的于谦考取了钱塘县官学生员,从此开始了住校生活。不过,和大部分同学相比,他想回家是相当方便的——也就十几里路的事。

这里的藏书颇丰,经史子集门类齐全;这里的老师水准不俗,传道授业很有方法;这里的同学,也大多聪慧上进,懂得自律。虽说大家都是以求取功名为目的,显得有些功利,但就像今天的掐尖班中,严格的训练也潜移默化地逼出了学生的潜能,提升了他们的境界。同时,这些孩子也都有了更多机会,得以结交挚友,认识同好,相互鼓励,彼此切磋。

在父亲的感召下,于谦多年来一直将文天祥视为偶像,与家中一样,他在学校卧房的墙壁上,也庄重地挂上了这位英雄的画像,还写下了一篇赞词:

呜呼文山,遭宋之季。殉国忘身,舍生取义。气吞寰宇,诚感天地。陵谷变迁,世殊事异。坐卧小阁,困于羁系。正色直词,久而愈厉。难欺者心,可畏者天。宁正而毙,弗苟而全。南向再拜,含笑九泉。孤忠大节,万古攸传。我瞻遗像,清风凛然。

如今,中国每年出版的新书达几十万种,让无数读者陷入选择障碍之中。于谦生活的时代,传世之作当然要少得多,但也面临一个如何取舍的问题。在老师和父亲的启发诱导下,他特别推崇先秦两汉的学者文章,以及诸葛亮、苏轼的作品。

众所周知,先秦时期是中国学术文化的一个重要的繁荣时期,出现了“百家争鸣”的盛况。两汉成就了司马迁和班固两位史学大师,以及贾谊、晁错、王充和王符等政论名家,他们的作品高屋建瓴、洞若观火,其中展露的经世济民理念,更让于谦相当欣赏。

诸葛亮和苏轼一个是顶级政治家,一个是顶尖文学家,人生际遇相差太远,但两人的身上,都有一种永不服输的信念,有着为天下苍生请命的担当,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有着为理想不惜牺牲一切的执念,自然也都成了小于谦的崇拜对象。

诸葛亮作品不多,《出师表》《诫子书》等篇流传千古,而苏轼在文章、诗词、书法和绘画上都取得了极高成就,是难得的十项全能式文坛领袖。

更让于谦敬重的是,苏轼两次任职杭州,政绩斐然。熙宁四年(1071)他出任杭州通判时,还属人微言轻。元祐四年(1089)担任杭州知州之后,面对西湖淤阻塞萎、民众生活受到严重影响的状况,苏轼自筹经费,组织二十万军民,完成了疏通西湖的浩大工程,既为杭州铸就了最知名的地标,也充分彰显了他的务实精神和超前眼光,让钱塘父老世代缅怀,令中华文人永久景仰。

于谦还特别欣赏浙江老乡、唐代名相陆贽的施政理念,并精读了他的大量奏疏,对其中体恤民情、针砭时弊的论述非常推崇和钦佩。日后于谦走上仕途之后的作为,显然也深受几位先贤的影响。

对于葬在西子湖畔的民族英雄岳飞,于谦当然也是非常敬佩。《岳忠武王祠》诗未必创作于这一时期,却是他真实情绪的写照:

匹马南来渡浙河,汴城宫阙远嵯峨。

中兴诸将谁降敌,负国奸臣主议和。

黄叶古祠寒雨积,清山荒冢白云多。

如何一别朱仙镇,不见将军奏凯歌。

不过,于谦只是一介书生,大明也处于太平盛世,让他如岳武穆一样跨马提枪,既不现实,也不需要。他发挥才华的舞台,当然是考场和官场。

在杭州官学中,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督学佥事,平日里对学生百般挑剔,无事生非,无中生有,年轻人都非常恨他。有一次,学校组织祭拜孔庙时,督学佥事也偏要随行,结果就出大事了。

镜头一切,这位素来作威作福的贪官,此时却在水池中拼命扑腾,真叫一个狼狈。原来,不知道哪个熊孩子带头起哄,一帮人齐动手,居然把督学佥事大人推到水里,然后飞快消失。法不责众嘛,当年又没有监控。

督学佥事喊破喉咙也没人答应吗?还真不是。有身材高挑的学生走过来,伸手把他拽到了岸上。

真是雪中送炭啊,督学佥事是不是得好好表示感谢、许以重赏,顺便再问问他是否婚配呢?

他猛地抓住了对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你干的?同伙还有谁?”

这位救他的学生正是本书的主角于谦。

不过,于谦根本没有慌张。他仅仅说了一句话,就把事情摆平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王世贞和李贽两位名家都信了,还都收录在他们的著作里。

于谦是这么说的:“推你的早就跑了,没推你的才会拉你,这事不简单吗?今天你不怪罪推你的,却要责难帮你的,这是什么道理?”

此时的于谦已经十八岁,气宇轩昂,声音洪亮,条理清晰,让督学佥事一时找不到治罪的理由,此后也没有再追究他。而于谦临危不惊、处事不乱的名声,也就在学校传开了。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三十四年之后,当大明遇到与靖康耻相当类似的危险处境时,于谦表现出的坚毅与果敢让所有人钦佩,可谁又能想到,这个品质他事实上早就具备了。

不过,在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头的椽子先烂”的传统社会中,于谦确实有点“多管闲事”的倾向,甚至还有更轴的时候。

不久之后,浙江巡按御史亲临学校视察。他早就听说了小神童于谦的大名,特意点名要求此人讲书。

对普通学生来说,这不正是拉近与御史的关系,为自己前程铺路的大好机会吗?还不得处处让对方有面子才对吗?那于谦是怎么做的呢?

他神情严肃地走上讲台,突然撩起衣襟,“扑通”跪在桌案前了。

现场一片哗然。难道于谦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御史的尊敬吗?这真是五百年前的“跪舔”吗?

这位大人都不好意思了:“讲书不用行跪礼。”让他赶紧起来。

不过,于谦根本就不听御史的,反过来还给他提要求:“各位官员都得跪着听!”

御史很生气,坐下喝茶吃点心不香吗?可听人家一解释,他也无可奈何,乖乖地跪着听这小子演讲了半天。

于谦当时说的是:“今天我讲的是太祖高皇帝亲自制定的《大诰》,不敢不跪。”是啊,这文件的权威性类似圣旨,再大的官,接旨时不还得跪下吗?合理!

道理是没错,但御史大人肯定不会开心,提携于谦的念头恐怕也不会再有,不利用职权打击报复就已经算很仁义了。于谦这种耿直认死理的性格在官场上往往会被划入另类。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试想一下,换成那些八面玲珑的人精,在土木之变发生以后,能有于谦那样的坚强意志和坚定信念吗?

于谦不单做事出位,胆子也是大得可以。他经常晚上从家里步行到学校,中途要路过一座星宿阁。坊间传言,这地方一到晚上就少不了孤魂野鬼,抓了男人就当夜宵,抓了女人就做些别的。因此,好心的同学都提醒他,老老实实住家里得了,千万别乱跑,第二天早上回来也不迟。

可于谦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也不想多辩解,还是继续坚持走夜路。有一次,不知道是想见识一下大场面,还是想邂逅个把漂亮女鬼,他干脆住进了星宿阁,倒有些宁采臣住进兰若寺的呆萌。

于谦出事了吗?当然没有,否则谁来领导北京保卫战呢?那么,他收获爱情,“人鬼情未了”,私订终身了吗?很遗憾,也没有。

那么,于谦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世上有鬼吗?根据现有的历史资料,恐怕还得不出这样的结论。只能说,此时的于谦,已经胆识过人了。“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嘛。

金榜题名是每个读书人的心愿,不过在进京赶考之前,还得先通过地方的考试。于谦很早就考过童生试,拥有秀才身份了,自然在街坊邻里中传为佳话。

那么,接下来的挑战,他能一路顺风吗?

注释

[1]当年八月,朱元璋以应天府为南京,开封府为北京。洪武十一年(1378)正月,废北京,改南京为京师。永乐十九年(1421)正月,朱棣以北京为京师,改京师为南京。

[2]洪武九年(1376),朱元璋将各行中书省改为承宣布政使司,但民间依然习惯称“省”。

[3]今杭州市上城区清河坊祠堂巷42号。

[4]另有一种观点,认为朱瞻基和于谦同年出生。本书采用前一种说法。

[5]忠肃为于谦的谥号。

[6]文天祥号文山。

[7]明朝的元旦为正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