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死于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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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没有人死于心碎

我近来梦中好杀人。秦淮说:尖刀刺入人体,就像刺入坚硬的虚无,那种感觉难以言喻。血液顺着刀缝涌出来。血是黑色的,略有些黏稠,像石油,顺着衣服往下流淌。衣服各式各样,有时候是衬衫,有时候是卫衣,还有过很厚的皮袄和羽绒服。有一件印象最深刻,是T恤,上头印着女人的头像。现在回想,梦里那件T恤是灰白色的,仿佛沙丁鱼的肚皮,或者草木的灰烬。它本来是天蓝色,很明亮那种,看上去赏心悦目,让人感觉世界纯净而美好。还有女人的嘴唇,是红色,像五月刚熟的桑葚。但在T恤上,它是黑的,仿佛桑葚熟透了。桑葚要到六月才熟透,这一个月是怎么消失的?这是个问题,但在梦里我没有思考它。在梦里一切都是正常的,所有荒诞都合逻辑。我看不到天蓝和鲜红,是因为我的梦里只有黑和白,以及黑白之间无尽的灰。你的梦有颜色吗?

楼兰摇摇头。她抚摸着白藏毛茸茸的背,脸上洋溢着微笑。我的梦里只有声音、气味和触觉。她说。

真神奇!秦淮说:我的梦里虽有万物,但从来都是黑白的,就像老电影,好像我一入梦,世界就陈旧了。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释那种情形。嗯,你听说过色盲症吧。不是常见的红绿色盲,红绿色盲只是分不清红与绿,在信号灯前茫然,进入番茄地,不知道哪只熟哪只生。是全色盲,七彩都被过滤掉,只剩下黑白,梦里头百花过眼,所见只有一色。有些艺术家喜欢拍黑白照片,认为黑白里的世界很文艺。这其实是讨巧,把复杂世界简单化,用胶片强行抹掉因为过于丰富而相互干扰的色相。但在梦里,世界并不因为黑白而简单,它依旧复杂,冷暖变幻,是非莫测,让我想杀人。

秦淮端起茶杯。杯水微凉,莲子心的苦味愈加清晰,呷入口中,使他联想到胆汁。联想有一整幅画面:刀尖洞穿腹肌,深入胆囊,胆汁从刀缝迸溅而出,沁入破裂的血管,在心脏鼓动下迅速遍及全身,整个人遂坠入苦海。他呷了几口莲心茶,发现一个细节错误。刺杀所用,是藤寅作的牛刀,刀背平直,刀刃锋锐,侧面看犹如一尾鲦鱼,线条简洁而优美。刀面光滑可鉴,秦淮有时候切着东西,就横起来当镜子,照照胡须是否该刮。刀身上没有纹路,更无血槽,刺进人体,不可能有血液顺刀迸流。况且这把刀并没有尖,在春节初二那天,他跟单琪吵过一架,把刀尖磨掉了。它不可能刺得透厚实的皮袄和羽绒服。所以梦中所见的情景都是有问题的,就像某些大师的小说,在常识处经不起推敲。这个发现让秦淮心生悲凉,仿佛自己做什么都不对,哪怕是梦,也漏洞百出。他望向楼兰。楼兰坐在对面,神态安详。

我简直是错误的化身。秦淮说:我妈说得对,我生下来就是个错误。

这句话秦淮他妈说过许多次。一开始,秦淮认为他妈只是怄气,后来才知道她是真心这么想。自从他爸获刑入狱,他妈对他爸所有的恨都转移到了他身上。也许是因为长得太像爸爸吧。每当刮完胡须,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秦淮都会这么想。镜子里的人眼大眉浓,鼻梁挺直,颧骨因为偏高,而将脸塑造出立体的面,乍看上去,很接近老电影里的英雄形象。在“无畏”这一项,他爸也的确像个英雄,硬气,果决,敢于顶撞上司,欺压下属,除了收受贿赂比较隐蔽,其他任何事都干得明目张胆,包括搞女人。在他妈之外,他爸还有好几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尤其亲密,两人已经同居很久,他爸执意要跟他妈离婚,也是因为她。他妈不愿便宜这对狗男女,跟他爸斗智斗勇,多年下来身心疲惫,对他爸恨到要挖心剖肺去喂狗。看到长相极似爸爸的秦淮,难免会激发她心头的恨意和怒火。秦淮理解他妈。

秦淮虽与他爸长得像,性格却悬殊。他爸行事主动,用他述职报告里的词来讲,叫积极进取,立场坚定。譬如当年,他爸一看上他妈,就立即下手,一晚上便把她搞成自己的女人。后来要离婚,也态度鲜明,不管他妈怎么闹,都不曾回心转意过。反观秦淮,就差了许多。也拿情事来对比:他和单琪好了一年多,开始的时候他不主动,结束的时候他不干脆,拖泥带水,不能善终。知子莫若父,他爸对他的性格非常失望,认为不类己。假如老头子是封建主,肯定会将他废掉,另立女儿做继承人。——那女人给他爸生了个女儿。

秦淮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妹妹,已是四年之后,小丫头都上幼儿园小班了。那天同学结婚,他去致贺,喝酒狂欢到午夜,回到家时已经深夜两点多。他打开厚得像城砖的防盗门,发现客厅亮着灯。他妈站在一幅画前,正出神凝视画中的人物。她抱臂而立,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烟,一寸多长的烟灰摇摇欲坠。那幅画是他妈的大作,画中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妈年少时学过绘画,虽然只是皮毛,亦足以让人分辨出那个男的是她丈夫秦恳。分辨不出也没关系,她还在人物身上标注了姓名。她将这幅画命名为《狗男女》,每日早晚都拿烟头在两人心脏部位烙一下。她年轻时正值气功流行,对大师的神迹非常崇信,天天跟随外祖父学习各种奇奇怪怪的功法,也曾干过头顶铝锅接受宇宙能量的事。后来神功消退,她也不复狂热,但对超自然力量的崇拜和信任依旧根植内心。她坚信,每天用烟头烙那对狗男女的心,必会让他们在现实里承受灼心之疼。考虑到中国之大,重名重姓的人很多,为避免伤及无辜,使狗男女漏网逃脱,她特别在他们名字下加注了生辰八字。听到门响,她扭头瞅了一眼,复将眼光打回画作上。

恭喜你,你还有个妹妹。他妈说。

秦淮说不清当时是何感受。从道义上,他应该表示愤怒和谴责,爸爸太过分,搞女人好了,还搞出人命;同时向妈妈表达支持和安慰,帮她骂无情的爸爸和不要脸的狐狸精。事实上这两种情绪他都有,但更强烈的,却是不可明讲的欣喜。他已经二十八岁,老来得妹,在这世界上又有一个血缘相关的人,抛开上代人的恩怨,终归是件令人开心的事。而上代人的恩怨,虽然对他影响深刻,却并不足以让他心生仇恨,他只是觉得荒唐,并感到厌烦。即使有恨意,也是平均分摊在爸妈两人身上,不会因为他爸抛弃他们母子,就自动与他妈站到一起,同仇敌忾对付他爸和野女人。他从他妈那儿得到的伤害并不比他爸少,他爸仅仅是缺席,他妈则是践踏,因为生活在一起,而在他的世界自由出入,强取强予。他酒喝得有点多,眼光发虚,看他妈怀恨抱臂立中宵,恰如一个标准的怨妇。他走到他妈身旁,也往画上看,发现狗男女之间多了一个小人。他妈的绘画没长进,依旧很粗糙,但是撑起的裙摆和竖起的小辫已足够证明是个小女孩。她身上没写姓名和生辰八字,大概是他妈还没搞到相关的信息。

这么大了?他说。

已经四岁了。他妈咬牙切齿,仿佛每个字出口之前都被咀嚼过。他们掩藏得可真好!

秦淮知道接下去将会听到些什么,不等他妈开骂,掉头回自己房间去。他和衣而卧,做了个荒唐的梦,醒来后去厕所,发现客厅的灯依然亮着。他妈仍旧盯着那幅画,手里捏着袅袅燃烧的烟,只是不再抱臂而立,而是抱膝坐在长沙发里。秦淮的酒已醒来,脑子清透而空旷,看他妈孤独而憔悴的样子,为她感到难过。他坐到他妈旁边,仰起头看画,发现他爸和野女人胸前又有新烙痕。

你就离了吧。秦淮对他妈说:这样耗着有什么意义?

休想!我不快活,他们也别想快活!他妈说:她能生,我就不能生吗?我也找个野男人,也生个小东西给他看。一个不行,就找两个,找三个,找年轻的,直到生出来为止……

秦淮打量他妈。他妈已经五十一岁,但因皮肤白腻,相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一些。身材也还好,比年轻时略胖,却并未走形。这归功于广场舞。他妈是狂热的广场舞爱好者,总是跳节奏偏快的那种,每天都要带队在人民公园跳上三个小时,是他们那支广场舞队伍八十多个中老年人的精神领袖。倘若她真要找男人,相信那群老家伙会争求临幸。但是秦淮知道他妈看不上他们。他妈不是饥不择食的人,况且她也不缺男人。隔个一年半载,他妈就会有意无意地跟他提起一位叔叔,很显然是在为接下来的共同相处做铺垫,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然而当他准备好后,他妈却又不再提,想必是黄了。一次如此,次次如此,秦淮也就麻木了。他把眼光升到他妈脸上。他妈的话明显是赌气,神色却很沉着,仿佛那些话是经过一夜不眠的思考得出的审慎决定。在理论上,女人只要没绝经,就可以生育,他妈如此立志,想必是月信尚在,仍有机会。只是这种报复方式,令做儿子的秦淮深感羞耻。何必这样作践自己?他对他妈说。

放屁!他妈骂他:天底下还有比秦恳那老狗更混账的人吗?我跟他生出来你这个狗东西,就不是作践?我跟别的男人生就是作践?

秦淮在她的骂声中起身而去。他妈的声音穷追不舍,直到他在厕所排完膀胱里的积水,依旧在耳边轰轰回响。他提起裤子,系皮带的时候,脑海里浮出一幅年代久远的画面:他爸抡起一条绿色的宽皮带,狠狠抽在他妈脊背,他妈尖叫一声,扑倒在铺着大红防滑坐垫的木沙发上。他站在洗手台前看镜子。一夜而已,胡子已然密集生长,仿佛一片茂盛的黑森林。他打开镜子柜。柜子有三格,两格半都是他妈的瓶瓶罐罐,只有半格放他的牙具和剃须刀。他取出剃须刀,打上香皂沫,在他妈天雷滚滚的咒骂中刮尽胡须,然后也不换衣服,直接走出家门。他很后悔回来,昨晚喝罢酒,应该去店里睡。

秦淮以前在一个省直事业单位上班,毕业后通过考试招录的。他在单位待了几年,很不快乐,就辞职出走,在东区开了家户外店。他打开店门,躺在行军床上发了会儿呆,给他爸打电话。他很少跟他爸打电话,见面更少,经常大半年大半年地没有联系。尤其是他自作主张辞职后,他们父子关系更加冷淡。秦淮当年招考时,规则尚不那么严明,他能以第一名成绩获聘,他爸的积极运作功不可没。此时他不告而辞,不仅目无尊父,还否定了他爸之前的努力。他爸对他极失望,懒得再管他。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他爸问他干吗。每次接通电话,他爸千篇一律都是以这两个字打头,语气生硬,仿佛不耐烦。秦淮说:听说我还有个妹妹?他爸说:妈那个×,我还以为你是要祝我父亲节快乐!我在忙,没事我挂了。他爸讲完,不由分说就挂断,并不等他说是否还有别的事。秦淮的手机依旧贴着耳朵,满世界都是嘟嘟的忙线音。

我是要祝你节日快乐的。他对手机里的忙音说。

秦淮决定去寻找妹妹。

这个决定并非心血来潮。他认为以上一代这样的关系,早晚会闹出乱子,届时家破人散,分之又分,小妹妹跟着她妈妈,肯定不会太好过。所以他想找到她,倘若以后果真离乱,他将照顾她周全。上一代的恩怨归上一代,与他们兄妹无关。

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单琪。单琪表示支持。凡是秦淮决意要做的事,单琪基本上都是支持的,在她看来,这是爱他的表现和证明。秦淮开店后,单琪曾来当过一年店员,后来店里生意不大好,收入有限,她就又找家公司去上班了。她叫秦淮好好看店,等她下班后陪他一起去寻找。这个建议既现实又温馨,秦淮没理由不听从。他看着小说守店子,一天只卖出去两只登山背包和一顶露营帐篷。单琪下班后赶过来,与他共进晚餐,然后带上白藏,搭车奔向北郊的龙子湖。他爸的行宫在那里的一个小区。

这个地方是秦淮他妈调查出来的。他妈跟踪他爸一个多月,找到了这个“藏污纳垢”的小区。但也仅此而已。小区门禁森严,外人莫入,安防也做得好,一丈多高的铁栅墙环绕社区,上头还装有并排四根线的电子围栏。他妈在小区周边盘桓多日,不能入内,最终黯然而罢。秦淮听他妈讲起追踪经过,对他妈的理由深表怀疑。生活小区又不是军事禁地,绝非无隙可乘,以他妈的聪明才智,假如真想潜进去直捣狐狸窝,是难不住她的。即使不进社区,在大门外守着,等那对狗男女一起出来,照样可以捉奸捉双。他认为他妈是退缩了。她不敢惹他爸。别看她平时在秦淮面前咒他爸咒得凶,他爸一回来,她还是低眉顺眼地服侍。他爸偶尔会回来。这是他爸和他妈的交易:他爸可以在外头乱搞,也可以跟别的女人同居,但每周必须回来一次。每次他爸回来之前,他妈都会把那幅《狗男女》翻过来,呈现出正面神秘微笑的蒙娜丽莎。恨是情绪和态度,在糟糕的情形里保取一些想要的东西,则是成熟和智慧。他妈是个有智慧的成熟女人。

秦淮对这次寻访不抱什么期待,主要是来熟悉一下环境。这几日雨水多,时不时哗啦一阵,令人猝不及防。秦淮和单琪走到半路,雨又骤然下起来,一直下到目的地。社区外柏油路上已无行人,只有厚厚的积水在流淌。骤雨虽歇,仍有水珠在飘零,仿佛天公方便后抖落的余沥。秦淮和单琪站在大门外往里观望,只见绿植片片,楼宇森森,果非寻常小区可比。楼房那么多,秦淮不知道他爸的行宫在哪栋,只知道一定在七层。他爸买房只买七层,而忌讳八层,因为七上八下,身为仕途中人,不可不慎。他怀抱白藏,望着灯光密布的楼群发呆,听到单琪在旁边感慨。

咱们什么时候能在这里买套房子啊!

秦淮沉默以对。以他们两人的收入,来这儿买房也可以,不过必须在梦里。他的心情被单琪这句感慨搅得一团糟。又一阵雨从茫茫夜空泼下来。他们赶紧乘上一辆过路的出租车。时间还早,两人在车里商量去哪里、去干吗,商量的结果是回去睡觉。单琪跟同事合租了一套二居室,她不想回那里,秦淮就带她去自己家。两人确立关系后,单琪在秦淮家过过几次夜。她本来可以搬到他家住,但她觉得秦淮妈态度冷淡,似乎不大欢迎她,就知趣地打消念想。她跟秦淮谈起这个疑虑,秦淮的回答是,他妈属于老派人,思想保守,不大支持婚前性行为,所以对两人同居略有意见。单琪接受了他的解释。他们赶到秦淮家,秦淮他妈正在看电视,隆隆炮声里夹杂着同志的呐喊,想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抗战剧。单琪跟她打招呼,叫她阿姨,她仅是冲单琪点点头,问一声吃饭没有,继续看她的电视。单琪讪然,与秦淮去他房间。客厅的电视响了一夜。他们家的电视是网络电视,可以一集集无限看下去,房间隔音也一般,秦淮和单琪躺在床上,能从透门而入的声音里判断故事内容和情节走向。秦淮去了三次厕所,让他妈去睡,或者把声音调小点。他妈不睡,理由是睡不着,也不调小,理由是倘若他们搞出大动静,她可不愿听到。混混沌沌过了一夜,次日一早,秦淮和单琪就走了。其实也不算早,已经七点钟,只是阴雨蒙蒙,天光晦暗,看上去就像夜色未退。电视依旧响着,秦淮他妈则歪在沙发上昏睡,单琪怕吵到她,关防盗门时很小声。

秦淮和单琪在附近早餐店吃过饭,走到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在那里作别,各自去上班。秦淮自己是老板,不用赶时间打卡,他披上塑料雨衣,骑单车去户外店。他脚蹬单车,专拣有梧桐树的街道走。他喜欢梧荫路,尤其是当天气晴朗,阳光从茂密枝叶的缝隙里钻进来,仿佛海水里潋滟的波光。他骑车穿行在波光里,犹如海底一条自在的鱼。下雨天也好,庞大树冠将阴晦天空隔开,让他有种奇怪的感受,就像被庇护。他顺着黄河路往前骑,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下来等绿灯。他抬头张望,对面高楼上某某地产的名字仍在。两年前,单琪在那家公司上过班,做电话销售。那段时间很奇怪,秦淮天天接到推销房产的电话,有时候一天能接好几个,搞得他很烦。那天上午,他的女店员忽然提出辞职,说是要跟男朋友去西藏。按照合同规定,店员辞职需提前十天告知老板。然而那名店员丝毫不觉得有错,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还嫌老板庸俗不爽快。秦淮很恼火,本想照章办事,忽然看到店面玻璃墙上贴的两行动漫体文字,也就作罢了,按她实际上班天数支付工资,打发她走。那是一句在网上泛滥成灾的鸡汤文:

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秦淮站在店前紫荆树的荫凉下,望着这行字发闷,犹豫要不要把它刮掉。单琪的电话打过来,询问秦先生要不要买房子,户型好,地段佳,临近地铁、繁华商圈、医院和学校,升值空间巨大。秦淮正有一肚子火气无处发,对着电话破口大骂。骂了一通,电话里没有回应,他以为对方挂断了,看看手机屏幕,显示依旧在通话中。这时他听到抽泣的声音。

您干吗要这样骂我!单琪说:就算我打扰了您,您骂我一句也够了,我会说对不起,向您道歉,然后挂掉电话。我跟您无冤无仇,您何必要这样侮辱我?要不是为了生活,为了赚点钱,谁愿意做这样的工作,天天被人骂,像骂狗一样骂……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就崩溃了,在电话那端号啕大哭。秦淮手足无措,连忙说对不起、很抱歉,对方已经挂掉。他望着墙上的鸡汤呆了一会儿,心里终究不安,就回拨电话,想向那位女士郑重道个歉。电话反复打不通,最后终于接通,却换了一个人。秦淮要找刚才那位哭泣的女士,对方说她已经走了。问走了什么意思,对方说走了就是不干了,他们这些电话销售都是工资日结,不想干或干不了就走人。秦淮愧意更加强烈。那家公司离他的店不甚远,他骑车赶过去,找到负责人事的女人,以两百元的代价拿到单琪的联系方式。他给单琪发短信,表明身份,向她致以真诚的歉意。他担心单琪不会回复,不料几分钟后收到单琪的回信,告诉他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了。秦淮心下稍安。他拨通单琪的号码,单琪也接了。

可以见一面吗?他对单琪说:我想请你吃个饭,好好道个歉。另外还有个事想跟你说。

秦淮想请单琪去他店里当店员,每月三千底薪加提成,中午管个盒饭。单琪答应了。很久之后,秦淮回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总有一点点不适。他觉得单琪有点太随意,随便一个陌生人一邀就赴约,即使不谈个人品质,在安全上就有大隐忧,万一对方是个坏人呢?他隐晦地跟单琪提到这个问题。

别人邀我才不去呢。单琪说:我去见你,是相信你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我都骂你了。

你道歉了呀,你道歉那么诚恳,肯定不是坏蛋。坏蛋是不会反省自己的。单琪说:不过我记着呢,你骂我不要脸,还骂我脸皮厚。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每当说到这句话,单琪就表现得很哀怨,需要秦淮马上再道歉,花言巧语逗她开心。他自认无负单琪,唯有此事成了她的话柄,仿佛他的阿喀琉斯之踵。以后他就不再提这件往事,也不再质疑她是否随便——或者“草率”。在胸怀足够开阔的时候,他会体谅她当时的难处。她大专学历,原本在农村老家一所中学当合同教师,收入赶不上家里用度,遂辞职来省城打工,辗转做了几份工,都不理想,后来经熟人介绍,去了那家房产公司当电话销售。

结果就遇上你这个冤家!单琪笑嘻嘻地说,指头在秦淮脑门重重点了一下。这是个很老套的调情动作,充满乡村电影怀旧式的温馨。对于单琪的农民身份,秦淮并不介意。他爸就是从山窝里奋斗出来的凤凰男,倘若歧视农民,首先要否定自己。当他与单琪明确关系,带她见他妈时,他相信他妈也不会因为这一点而持反对意见。前年十月的一个周末,秦淮去要账,要回来一条狗。债务人是他以前的老同事、同时考入单位的王二。两人年龄、学历和专业都雷同,又同时入职,因此关系要好。事业单位升迁之路狭窄,混两年后,王二心生去意,多次向秦淮表达对这个鸡肋工作的厌倦,日久天长,影响得秦淮也日益看不上这份工作,三不五时口出怨言,跟王二一起发一些领导的牢骚。不久之后,领导们的态度发生变化,对他越来越冷淡,有时候当众训斥,不假辞色。秦淮觉得领导不公,事事针对自己,一怒之下请辞而去。他走的时候,王二执手相送,声称早晚也会追随他的步伐,离开这个王八蛋单位。单位大门一别,各奔东西,两人联系得越来越少,前些时他在微信上跟当年一个同事闲聊,得知王二已经升了副科。几天之后,他爸忽然打来电话。他爸很少给他打电话,除非有事要骂他。他爸跟他们单位领导以前认识,有一点不绝如缕的关系,刚才他们在一个场合相逢,提到秦淮,领导说秦淮志向大,他们小池子容不了。他爸是人精,明白话里有话,碰了两杯酒,就问出实情:原来有同事不断向领导打报告,讲秦淮在背后如何咒骂领导,还反复强调瞧不上单位,想另谋高就。

长嘴巴是让你吃饭的,不是让你屙屎放屁的!他爸在电话里咆哮,再让我听到你在背后讲别人坏话,打碎你两排牙!

这是秦淮第一次被他爸暴骂而未生怨恨。挂断电话,他去找王二要账。在单位时,后勤上来了一位女孩,挺漂亮,秦淮和王二都喜欢,但王二先说出来,秦淮就息心了。几天后,王二找秦淮借钱。他看到女孩牵只狗在院里走,想到一个好主意:买一条好看的狗,然后借口父母不让在家养,请求暂时寄养到女孩那里,然后天天去看望,耳鬓厮磨,就有机会上手。事关好朋友的爱情幸福,秦淮不能不帮,于是借了三千块钱给王二。王二依计而行,果然泡到女孩,后来两人喜结连理,秦淮还送了红包。只是三千元的借款,王二一直不曾提起,仿佛没有这回事,秦淮面子相关,也不好意思开口。然而此时,想象中的友情灰飞烟灭,秦淮捅死王二的心都有,干吗还要便宜那孙子?单琪看秦淮情绪恶劣,担心出事,一定要陪他同去。他们找到王二家。王二他老婆刚生产,喜得千金,满门喜庆。王二见秦淮来意不善,调侃他是不是送红包。秦淮满腔怒火不好发作,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单琪替老板发声,请王二借一步说话,叫赶紧把钱还了。王二色变,指责秦淮太过分,在他女儿降生的大喜之日来讨账!单琪说:亏你还知道你有女儿了,你对秦淮做的那些事,敢讲给你女儿听吗?赶紧把钱还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王二愕然,闷了会儿,从阳台上拽出来一只狗。那狗不知多久没洗澡,仿佛一团肮脏的抹布。秦淮认出这就是帮王二泡到他老婆的那只金毛。

喏,这只狗给你吧。王二说:现在不止三千,增值很多,便宜你了。

秦淮气得要跟他打架。单琪连忙拖住老板。她说这只狗她很喜欢,她要了。她坚持要,秦淮只好作罢,跟她牵着金毛离开。回到店子,单琪打水给金毛洗澡,连洗了四盆水才洗净,擦水吹干,仿佛换了模样,毛蓬蓬的,看得秦淮也心动。单琪跟老板商量,想用工资顶狗钱,但是希望能分期扣,因为她每月必须寄钱回家。秦淮当然不会这么干。他把狗送给单琪,她马上要生日了,就当是生日礼物。单琪怀抱金毛,两只眼望着秦淮,眼神里光彩涌动,有开心,有感谢,还有一点超越雇佣关系和寻常男女的情感和情绪。单琪相貌中等,身材尚可,来店里后,每日穿店中各种服装,既算工装,也当模特,那些衣服都挺贵,为她增色不少。两人天天守在店里,气氛渐渐腻起来,暧昧已成日常,只待一个机会将那层纸捅破。秦淮摸着毛烘烘的狗头,心里也毛烘烘的。这狗虽好,毕竟是二手,并且曾经帮王二追到过女人,此时再拿来送给自己喜欢的女人,他感觉有点不合适。

挺好的呀。单琪说:自己喜欢最重要,别管它什么来历。英雄不问出处,对不对?

秦淮被她逗笑。单琪也跟着他笑。这是个高大上的借口,足以让他们忘掉不快。单琪让秦淮给金毛起个名字,秦淮说:现在是秋天,秋曰白藏,就叫它白藏吧。

白藏,这名字真好听。单琪说。她托着金毛两条前腿,嘴巴几乎要贴到嘴巴。白藏白藏,你就叫白藏了。

后来秦淮才知道,单琪诚然爱狗,但当时执意要拿狗抵账,是怕秦淮跟王二打起来。那是在王二家里,对方人多势众,她怕真打起来秦淮吃亏。秦淮听她说完,动情地望着她,当她主动吻过来时,他也温柔地做了回应。他觉得单琪是值得依赖的,决定带她去见他妈。

很意外,秦淮他妈不喜欢单琪。一顿饭吃得很尴尬,单琪的客气和热情常常得不到回应,几度令人难堪地冷场。送走单琪后,秦淮向他妈发脾气,指控他妈不留情面,要害他失去单琪。他妈盘起半条腿坐在长沙发上,手指间的香烟袅袅如云雾。

放心吧,她跑不了。他妈冷笑说:一个乡下女子,嫁给省城人,直接少奋斗二十年。她不傻,不会放手的。

他妈似乎忘记了她自己也有一半农村血统。外婆当年下乡当知青,嫁给了当地男青年,在农村的荆席床上生下她。后来“文革”结束,她外公一直想把女儿弄回城里,费尽心思不能成功。她七岁那年冬天,她妈带她回省城省亲,把她放到外公那儿,独自一人返回农村,当晚就悬梁自尽了。外公痛哭一场,要把她留下来抚养,男方本就不喜欢女娃,正好丢给老头儿。所以,秦淮听他妈说出这样的话,感觉不可理喻。

你嫁给我爸,又少奋斗了多少年?他对他妈说。

他妈突然蹿过来。秦淮这辈子都没见过他妈动作如此敏捷,仿佛闪电惊雷,眼一花就到了面前,随即一记耳光重重劈到他脸上。你个狗东西!他妈恨得咬碎白牙。我嫁给你爸,是你们秦家祖宗十八代修来的福气……

秦淮被这一记突如其来的耳光打蒙了,随即要起身走开。他妈一把揪住他的毛衣,往后一拽,将他拽倒在沙发上,又一耳光抽到他脸上。秦淮眼前一片白光。他在白光中看到他妈纤长的巴掌又飞过来,急忙挥手格挡,紧紧捉住她的手腕。另一只巴掌也飞过来,被他另一只手捉住。然后他用力翻身,将他妈摁到沙发上。他妈突然变得很惊恐。

你想干吗?你想干吗?她紧张得有点语无伦次。你敢打你妈?

秦淮瞪着他妈,呼哧呼哧喘几口气,甩开她手腕,扭头冲出家门。他找到单琪,跟她在宾馆开个房间。他抱着她说了一夜情话,发誓会用一生去爱她。单琪听得哭起来。我也是。她说:我这辈子都会跟着你,不管发生任何事。我爱你。

秦淮鼻尖蹭着单琪的耳郭,嗅她头发的味道。头发刚洗过,用的宾馆洗浴间廉价洗发水,还好不算太难闻。他拥抱着她,想要再说一些天长地久的情话,可他突然想到了他爸,以及他妈,想到他们荒唐的婚姻与爱情,悲伤如星河垂落,充满了他的胸膛。

我希望爱得纯粹。秦淮说:我不会背叛你,你也不要背叛我。

嗯,我会的。单琪说。

这天晚上没有下雨。单琪也没有陪秦淮去龙子湖找妹妹。他们公司要去外地做拓展培训,共七天,明天一早走,她得回去收拾行李。秦淮自己骑单车赶到龙子湖,在那个社区外广场上待了一个多小时。广场上人声鼎沸,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很多,秦淮盯着她们看,觉得都可爱,哪一个是自己妹妹都不错。他一直没看到他爸爸。他不知道妹妹长什么样子,也没见到过爸爸的情人,要确认妹妹,必须由爸爸带着她出场。他犹豫很久,还是拨通了他爸的电话。他爸第一句依旧是“干吗”,粗声大气,似极不耐烦。秦淮说他在龙子湖,很久没见爸爸,想去见他一面。他爸说:你去那儿干吗?不等秦淮找借口,马上又说:我早不在那儿住了。

你在哪儿?

外地。他爸说:没事我挂了。

“了”字余音未尽,电话已然被挂断。秦淮收起手机,骑单车往回走。龙子湖离他家十五公里,到家时已是午夜。他妈还在看连续剧,见他一人回来,瞥一眼,继续看电视。秦淮很累了,洗漱完毕,要去睡。他妈叫住他,把电视关掉,让他过去说话。她问单琪今晚为什么没来。秦淮没好气。

不正合你意吗?他说。

他妈没计较他的无礼,示意他坐到对面沙发上,然后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秦淮不喜欢他妈抽烟,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文艺人士,一天到晚烟不离手,给人感觉很风尘。他劝他妈戒掉,劝了很多次,他妈不理,他也没有办法。他妈把烟点燃,娴熟地抽。

你们昨晚上怎么没动静?他妈问。

秦淮大窘。你偷听了?

他妈撇嘴。谁稀罕偷听?

那你怎么知道没动静?你还把电视声音开得那么大。

他妈盯着他,不回答,神色却很诡异。秦淮想起他听到过的声音,“啪啪”和“噼啪”简直惊天动地,瞬间明白了他妈的疑问。气氛变得僵硬而古怪。

以前单琪来家里住,你们好像都很安静。他妈说:你是不是不行呀?

胡说什么!秦淮嘟哝一声,起身便走。他妈要抓他,没有抓住,也就任他逃回房间去。真不行赶紧治。她冲秦淮后背说:女人就像狗,你不把她喂饱,她就出去找食儿……

秦淮重重扣上房门,嗵一声巨响,将他妈的话挡在门外。他妈的怀疑是对的,他和单琪昨天晚上的确没有做。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行。他从一开始就不行。大学时他谈过恋爱,一对小年轻你侬我侬情深意长,后来去宾馆开房,才发现他们的感情只能局限在精神上。女友用尽了办法,连西地那非都用上了,依旧没用,这段感情因此而终。毕业后又谈过一个,双方都挺满意,等发展到裸裎相见,才发现难以为继。与单琪好起来后,秦淮担心会重蹈覆辙,努力避免与她过于亲密。有时候情之所至,单琪建议一起过夜,他便找理由,说要对她负责,把第一次放在新婚之夜,在此之前,他不会动她。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把单琪感动得想哭,认为遇到了传说中的情圣。他这个动人的谎言没有撑多久。一次他带单琪参加聚会,大家都喝多了酒,他送单琪回住处。单琪醉得厉害,虽没有吐,身子却如一团烂泥,怎么呼唤都无反应。秦淮便生出一些想法,试图在单琪没有知觉的情况下尝试一下。假如成功,说明自己没问题,以前的失败只是心理原因;倘若依旧失败,单琪也不知道,不至丧失颜面。他在单琪身上努力了很久,汗出了一脑门又一脑门,始终未能如愿。他很沮丧,打算放弃,忽然听到单琪的声音:

你是不是不行呀?

这句与今晚他妈的质疑一字不差的话,彻底击溃了秦淮的信心。他想逃,却被单琪抱住。单琪安慰他,她不会介意这个,就算一辈子不做也没关系,只要相爱就好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单琪没有说谎,他们的关系并未因为秦淮这个羞于启齿的疾患而受影响,单琪仍然对他好,关心他,照顾他,为他做所能做的一切。只是有时候,她的形迹很诡秘,接打一些电话也要躲开他。面对质疑,单琪这样解释:那些电话都是家里打来的,除了要钱,就是唠叨家里面临的困难,她不想让他听到。秦淮表示理解,但总觉得事实不尽如此,可能还有一些东西,被单琪隐瞒了起来。去年五月,单琪跑到店外接了个电话,回来向秦淮请假,说她妈病了,得回去照顾一段时间。秦淮要陪她,她拒绝,叫他好好看店,等她到家,先跟父母提提他们的事,让父母心里有个准备。

直接带你回去,会吓到他们的。单琪笑嘻嘻说:他们可是没见过世面的老农民。

秦淮依从了她的安排。单琪回去第二天,他按照她身份证上的地址赶过去。在她入职之初,他循例留了她的身份证复印件。他在村民的指引下走进一家农户。院当中有棵泡桐树,单琪正在树下洗衣服,棕色大胶盆旁的脏衣服堆积如山。看到秦淮,单琪脸色骤然苍白,仿佛中了剧毒,瞬间便要休克。

单琪的确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很大的秘密——她是有丈夫的。

秦淮在她的带领下看到了她丈夫:一个因车祸卧床七年的准植物人。七年前她丈夫深夜外出,被车撞到,肇事车辆逃逸,她丈夫则被路人发现,通知家人送到了医院。乡间道路没有摄像头,无从追查肇事者,医疗费用只能自己出,以至于把家里弄得一贫如洗。房间已经被单琪收拾过,窗子也全部打开,臊臭味依旧浓烈刺鼻。单琪的丈夫仰卧床上,全身肌肉已在旷日持久的疾病中消耗殆尽,只剩下一张人皮,松弛地罩在骨骼上。秦淮半掩鼻子站在房间里,听他喉咙咕噜作响,自己喉头也堵得难受。

一开始还有幻想,希望他能醒过来,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单琪望着她丈夫,对秦淮说:后来情况越来越差,根本不可能再好转,我就想,既然这样,还是死了吧,他解脱,我们也解脱。可他又不死,就这样耗着,一年一年。

秦淮走的时候,单琪只送到院门口。她不敢远送,怕村人看到会有许多闲话。一周后的中午,秦淮在店里昏昏欲睡,玻璃门被人推开,他扭头张望,看到单琪走进来。她丈夫死了,已经下葬。她想问问秦淮还要不要她,如果要,从此之后她就是他的人,彻彻底底,一心一意;如果不要,她这就走。秦淮不说话。单琪站他面前等,等了十几分钟,等不到一个字,眼泪簌簌流下来。

对不起!她说:我走了。

她刚转过身,秦淮已从后面抱住她的腰。这天晚上,他们住在附近一家酒店。单琪刻意逢迎,对秦淮百般示好,把自己完全敞开了给他。在两人共同努力下,他们最终完成了一场还算不错的性爱。单琪汗津津的脸庞绯红如海棠,抱着秦淮的脸不停亲吻。秦淮搂住她滑腻的身体,对她说:以后不要再骗我。

不会的。单琪说:我发誓,从今以后,永永远远,我不会对你说一句谎话。

这种誓言太老套,没有新意,听上去似乎就有点不太诚恳。那天晚上的雄风一现,并没有成为常态,之后与单琪欢好,照旧都不甚成功。秦淮气馁。他曾经担心单琪会出轨,毕竟她如此年轻,身体正在绽放的时刻,从心理到生理都有正常的需要。但他愿意相信单琪不会那样做。他相信单琪的善良,并愿意为她的善良而相信她的承诺。

这本是秦淮潜藏内心的秘密,宁死不可示人,今晚突然被他妈揭发,令他深感尴尬与羞耻。羞耻的秘密无人知晓,自己也可以假装不知道,一旦被人戳破,就无法再自欺欺人。秦淮挺到床上,开始回想与单琪的过往,试图寻找证实或证伪的证据。以前店铺经营不好,单琪去一家公司上班,这是可以理解的。后来运气好转,生意还不错,秦淮想让单琪回来,单琪没有听他的。她说店铺由他一个人看就够了,没必要两人都守着,而她在外上班,可以多赚一份钱。这个理由很充分,秦淮当时也接受了,此时再想,她是不是还有其他心思呢?比如可以接近更多男人,而不必天天只守着他一个。他摸出手机,拨通单琪的号码,系统提示已关机。这在意料之中,单琪跟他说过,他们一进培训基地,就得按要求关掉手机。就算不关机也没用,基地在大山里,很可能没有信号。秦淮将手机丢到一边,望着天花板发闷。他妈在外头叩门。他不理。他妈拧一下门把手,将门打开,端着一碗汤走进来。秦淮忘了把门反锁。他妈把汤放到桌子上,叫他起来喝。他不喝。他妈重新端碗,递到他嘴边。他扫了一眼,是枸杞炖乌鸡,还有一些肉苁蓉和锁阳,几根细长弯曲的东西,则是烧烤摊上常见的羊鞭。秦淮厌恶地皱起眉,将头扭到一边。他妈无奈,只好再次放到桌子上。

从名医那儿问的方子,也不知道管不管用,你只管试试,横竖不会坏事。他妈说。然后盯着他看,看了半天,叹出一口气。你太懦弱了。她说:你应该学学你爸。

秦淮他爸就是在这天晚上出事的。子夜一点多钟,王二突然发给秦淮一条微信。自从登门讨债后,两人近乎翻脸成仇,秦淮收到微信,还有点惊讶,印象里他已经把王二删除了,原来还在。王二发的是一个网文链接,文章题目太长,只显示出一部分:

实名举报××市××局局长秦……

秦淮脑子蒙了一下。名字虽未完全显露,但在这个市这个局,是局长,又姓秦,除了他爸,还会是谁?他急忙点开文章,先一目十行扫一遍,又一字一字仔细看一遍,然后跳下床,打开房门跑出去。他妈已经回她卧室,他急促叩门,听到他妈在里头慵懒的声音:没反锁,自己开。他拧开门闯进去。卧室没开大灯,只有床头柜上一盏台灯发出来温黄的光,他妈已经换上睡衣,躺到床上准备睡。

怎么了?她看秦淮惊慌失措的样子,也紧张起来。

我爸被人在网上实名举报了。

他妈的眼睛骤然瞪圆。谁?她慌忙问:谁举报的?

他情妇。

举报信文笔很差,贵在材料翔实,举报因由、被举报人职务犯罪证据都讲得很清楚,举报人和被举报人的姓名、身份证照片、手机号码也都悉数附上,令人信服。从文辞看,举报者是在极度激愤的情绪下写的这封公开信。她指控秦恳欺骗感情,不但没给她承诺的婚姻,还在她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后移情别恋,跟别的女人好上并姘居。她要让他身败名裂,坐牢到死。

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秦淮他爸很快被褫夺公权,投入牢狱。秦淮和他妈曾经试图营救。看到举报信后,他们立即按信上所附号码联系举报人王女士,请求她顾念多年恩情,撤回举报信,他们愿意做些补偿,给她十万元。王女士只回复了两个字:做梦!五分钟后,他们再打,愿意再加十万。王女士仍然只有两个字:休想!之后再不接他们电话。秦淮他妈给她发短信,分析利害,劝她不要做损人不利己的事。王女士回复:

我就是要他死!我不像你,一个窝囊废,谁伤害我,我叫他付出百倍的代价!

秦淮他妈看罢短信,眼泪涌出来。她用纤长的指头将泪花抹去,到厨房选了把最锋利的西式主厨刀,要去找那个贱人拼命。秦淮连忙将她抱住,要把刀夺下来。他妈死命挣扎,不能挣脱,秦淮也未能把刀夺掉。母子俩僵持很久,到最后都累了,他妈趴在他肩头号啕大哭。

她竟敢骂我是窝囊废!这个贱人,我非杀了她不可……

在联系“贱人”的间隙,他们也联系了他爸,秦恳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第二天秦淮没去店里,留在家陪他妈。他妈翻着电话簿,一个个往外打电话,向所有可能知情和可能帮上忙的人求助。将号码全部打完,已经接近中午,她握着手机坐沙发里发愣,然后跟秦淮商量,要不要给检察院一个叔叔打个电话。秦淮知道那个叔叔曾跟他妈关系亲密,此时求他,未免有损父亲的尊严。可是倘若他能帮上忙而不求助,对父亲岂非更不利?秦淮犹豫不决。他妈疲惫地瞪着他。问你呢!她说。

房门突然作响,有人来,秦淮过去打开,居然是他父亲。秦恳的脸本来就黑,此时更像是久未刷洗的锅底。秦淮他妈看到丈夫进屋来,神色居然很平静,问他吃饭没有。秦恳说没有,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他妈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进厨房去做饭。秦淮陪他爸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无话可说,借口出去办点事,两个小时后再回来,带上白藏逃出家门去了。这是几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只要他爸回来,他就会躲出去。他爸每次回来,都会尽丈夫的义务,跟他妈做夫妻该做的事。而今天之所以两个小时后还回来,是他知道他爸要完蛋了,今日的中饭很可能是他爸坐牢前的最后一次午餐,哪怕仅仅是出于虚妄的仪式感,他也有必要回来作陪。他和白藏在大街上游荡了一个小时,接到他妈电话,叫他回去吃饭。他看看表,感到意外。他爸和他妈已经先吃上,他爸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秦淮坐过来。父子俩边吃边聊,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所谓聊,其实是问答,他爸负责提问户外店和单琪的问题,秦淮负责回答。其间两人还碰了几杯酒。他妈则坐在他爸对面,一声不响地用筷子吃白米饭。饭还没吃完,他爸的手机响,他爸看一下号码,走到阳台去接。接完走回来,看了看妻子,又看看秦淮。

市里通知我去开会,这就得走。他说:我不吃了,你们继续吃。

他妈没有反应,依旧安静地用筷子挑米。秦淮将他爸送出门外。他不敢再往下送,怕在楼梯口或小区里看到来抓他爸的公安。等电梯的时候,他爸对他说:照顾好你妈!

傍晚时分,秦淮给他爸打电话,问他回不回来吃饭。这其实是试探,看他爸是否已经失去自由。他爸的手机再次关机。他点开免提,将关机提示音放大给他妈听。他妈面无表情,让他自己做饭吃,她要睡。秦淮望着他妈疲惫地走进卧室,心头苍凉得仿佛秋风过境。他想单琪,喘不过气地想,打她手机,依旧是关机。他站在客厅中央,惆怅地望向窗外。窗外阴云密布,暮色茫茫,天不知是要黑了,还是要下雨。他也不想吃饭,切几块香肠喂白藏,然后回自己房间,上网打游戏消磨时间。打到感觉饿,已是午夜后,他出来找吃的,发现他妈正在餐桌那边喝酒,还是白酒。那瓶酒之前一直放在酒柜里,今天中午他爸拿出来,跟他一共喝了不到三两,此时已快见底。他走过去,坐到他妈旁边。

别喝了。他说:事情已经发生,再难过也没用,你得保重自己身体。

谁说我难过?你看我难过吗?他妈说:我是失望!

他妈已经八分醉,脸色酡红如飞霞。他妈平素酒量还好,只是伤心易醉,一个人喝这么多,难免不胜酒力。她半俯在餐桌上,一只手撑着额头,向秦淮讲述他爸为什么让她失望:作为正宫,她最有资格闹事,找秦恳的麻烦,但她没有。她从不给他压力,让他可以专心去应付那些野女人,可是他居然应付不了,最终栽在野女人手里,实在丢人。这是一。她原以为,秦恳中午回来,完全是出于忏悔之心,知道自己错了,要向她道歉,求她原谅。不料他没有,他只是觉得他倒霉,遇到这样的疯女人,根本没意识到这些年来他的荒唐行为对她这个结发妻子伤害有多重。这是二。她还以为,在去坐牢之前,他会有一些钱财交给她和秦淮,算是对他们母子的一点补偿,她相信这么多年来,秦恳没少弄钱,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他们一些。然而并没有。这是三。还有一个不方便说,秦恳以前与她同房,总是充满激情,活像斗志昂扬的草原英雄,策马奔腾在水草丰美之地。然而今天中午,他抱她求欢,却温柔得像个奶油小生,好像她是瓷器,必须小心翼翼轻拿轻放,一不小心就会弄坏;时间还很短,才几分钟就草草完事。这还是以前那个老狗吗?

失望呀,真让我失望!他妈捏着玻璃酒杯不住摇头。这就是我丈夫,我含辛茹苦爱护的丈夫!我这心呀,都碎了……

他妈指指自己的心脏部位,眼睛红得像兔子。但她并未流泪,也没哭。秦淮把酒瓶和酒杯都收起来,搀扶他妈回卧室。他妈软得像一尊湿泥菩萨,压着他半边身子,沉甸甸往下坠。他将他妈弄到床上,调好空调的温度,然后要走。他妈说:别走,陪陪我,我害怕。秦淮遂搬来一只布艺小方墩,坐到他妈旁边。他妈发髻散开,长头发披散在俗气的大红枕头上,将赭红的脸也盖住小半边,露出来的半边脸上布满了迷茫和哀伤。

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喃喃说。

秦淮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纤长而细腻,此时僵冷如冰。别担心,还有我呢。他对他妈说。

你?他妈嗤地一笑。你就是个奶油小生,有什么用……

秦淮无语。他妈眼睛闭合,渐渐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静。秦淮困意袭来,也趴在床头昏昏睡去。他妈卧室的窗帘很厚,将光线阻挡得很彻底,当被电话惊醒时,房间里弥漫的依旧是灯光,秦淮一时竟不知是何时辰。电话是单琪打来的。她昨天晚上梦到他,醒来后想得不行,偷偷跑到山尖给他打电话。秦淮将窗帘拉开,明亮的日光犹如电焊的光芒,骤然刺入眼睛。秦淮立即回头,将双眼闭上,适应了一会儿,才敢缓缓睁开。天极蓝,阳光极好,一切都像是假的。单琪问他想她没有,他说:想啊,当然想,你看看你的通话记录,有多少我的未接来电。单琪在那边嘻嘻笑起来。秦淮想告诉她家里的变故,告诉她此时有多需要她,听到她明媚的笑,又忍住了。身后突然传来白藏的惨叫。秦淮忙回头看,原来白藏不知何时跑过来,跳到床上,睡在秦淮和他妈之间,刚才他妈被吵醒,看到这东西,一脚蹬到床下去。单琪听到白藏的哀鸣,顿时关切,一个劲儿询问白藏怎么了,为何叫得那么痛苦。秦淮挟起白藏,走出他妈的卧室。没事,白藏很好。他对单琪说:你要注意身体,结束了早点回来。

单琪回来后直接到户外店。她丢下小行李箱,抱住秦淮亲了又亲,一副小别胜新婚的迫不及待与热烈,直到有客人来买东西,她才不情愿地放开。这个客人是新入道的山友,照单采购了一整套登山装备,加起来三万多。店里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慷慨的客人,单琪替男朋友开心,等客人一走,又黏到秦淮身上。他们商定晚上的活动行程:先去吃火锅,再去看电影,然后到酒店开房间。

很遗憾,他们的计划没有实现。在关店门之前,秦淮给他妈打电话,告知今晚不回去了,晚饭也跟单琪在外头吃。他妈酸溜溜说:有了媳妇忘了妈,这老话一点儿也不错。秦淮默然。我已经做好饭了,你们都回来吃吧。他妈又说:我也想单琪了,带回来让我见见她。

单琪有点不开心。她不想去秦淮家,更不想见他妈。秦淮本来不想告诉她家里的变故,为替他妈辩解,就向她坦白了他爸倒台的事。他妈这几天情绪一直很差,闷在家不出门,做小辈的,理应回去陪陪她。单琪很吃惊。她再次缠到秦淮身上,怜惜地吻他,向他说对不起,好像他爸之所以出事,全都怪她出去了这一趟。秦淮笑。

又不是你举报的,你抱歉什么?

这几天你一定很难过,我应该陪着你,可我却不在你身边,所以对不起你呀。单琪说。

他们回到家时,秦淮他妈刚炒完最后一道菜。秦淮总觉他妈有点不一样,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化了淡妆,大概是自感形容憔悴,不好见未来的儿媳妇,于是就装饰了一下。他妈对单琪的态度还好,虽不甚亲热,也未曾冷淡,边吃饭边询问拓展培训的情况,还主动给单琪夹了几次菜。单琪有点受宠若惊,加倍给阿姨夹回去。虽然加倍,比起她给秦淮夹的次数还是少太多。单琪对秦淮腻得不行,不光不停给他夹菜,还关心他的一举一动。秦淮吃饭呛了一下,马上端水给他喝;哼一声鼻子,立即抽纸巾给他擤;说一声腰有点僵,马上在他腰上揉几下,还说等吃完饭给他好好按一按。他妈一一看在眼里,笑吟吟望着单琪。

干吗对秦淮这么好?他妈说。

单琪有点不好意思。我会一辈子对他这么好的。她说。

你这样会惯坏他。

没事,我就喜欢惯着他,只要他对我好就行啦。

秦淮他妈笑笑,起身去看火上煲的粥和汤,须臾端上来,每人分了一碗。她和单琪的是薏米莲子银耳冰糖粥,可以美容养颜,秦淮的则是乌鸡汤。秦淮用筷子拨拉了一下,只有鸡块,没看到枸杞、肉苁蓉、锁阳和羊鞭,想是他妈体贴,先拣出去了。饭后,单琪帮准婆婆洗碗,然后抱着白藏陪她看电视剧。大概是代沟太大,他妈津津有味的电视剧,秦淮和单琪索然无味,撑了不到一集,秦淮就发起困来,单琪更如鸡啄米般打起瞌睡。秦淮他妈瞟一眼他们无精打采的样子,叫他们去睡。秦淮和单琪如蒙大赦,立即回房间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实在,秦淮听到手机闹铃的呼唤,与睡魔做了场艰苦卓绝的斗争,才挣扎着醒过来。手机闹铃是单琪的,她那只套了塑胶壳的国产机放在皮包里,皮包丢在床头,闹铃声从中传出来,整个房间都是公鸡打鸣的声音。单琪还在沉睡,秦淮费了很大劲儿才把她弄醒,醒后又哼哼唧唧不想起。秦淮给她看一下时间,她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去洗脸刷牙。冲出家门前,单琪要给准婆婆打个招呼。秦淮他妈也未起床,敲敲门没回应,大概还在睡。单琪也就作罢,跟秦淮匆匆下楼去。

这天店里生意好得出奇,刚开门就有客人光临,然后一直有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秦淮本来还有点困意未尽,被刺激得精神起来。十一点左右,他正接待几个山友,他妈打来电话,叫他中午回去吃饭。他说店里忙,不回了。他妈说:你必须回来,有要紧事对你说。秦淮愣了一下,问什么事。他妈说:回来再说吧。

他妈的话搞得秦淮忐忑不安,以为爸爸又有什么罪行被揭露,他们家也将面临更糟糕的境况。他匆忙赶到家,他妈正在客厅里抽烟,面前茶几上放着一台笔记本。他问他妈发生了什么事。他妈望着他,眼神冷峻而复杂。我想问问你和单琪的事。他妈说:你觉得单琪这人怎么样?

挺好啊。秦淮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妈盯着他不说话,只是眼神渐渐变得简单起来,到最后只剩下愤怒和悲悯。她打开笔记本,朝秦淮一推。你自己看吧。

秦淮心慌得厉害,坐到笔记本前,果然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东西。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张照片,单琪跟一个男人亲昵地搂在一起,从他们穿的T恤logo(商标)看,应该是前几天培训时拍的。秦淮极难堪,期期艾艾地说:同事之间,拍照时有点亲密动作,也没什么吧。他妈说:往后看,多着呢。秦淮遂一张张看下去,看到拥抱,看到亲吻,看到裸体,看到单琪在与一个男人做他不能做的事。还有视频。在那些视频里,单琪神情迷乱,如痴如狂,放浪的声音仿佛海啸灌满秦淮耳朵,他渐渐什么也听不到,身体像触了电,从双手麻起,很快麻遍全身,然后由麻而木,渐至于失去知觉。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将笔记本摔到坚硬的地板上。他妈把烟摁进烟灰缸,将他搂在怀里,怜惜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昨天晚上单琪的态度太过了,就算是对秦淮好,也不至于那个样子,秦淮他妈冷眼旁观,越看越不正常,觉得她像是刻意地补偿什么。至于为什么要补偿,她决定查一下,就在单琪和秦淮的碗里放了安眠药。她常失眠,家里备有舒乐安定片。拿到单琪的手机后,她凭借记忆,只试了一次,就解开屏幕锁。单琪的密码设置得很复杂,以前秦淮曾经有意偷看她手机,都被屏幕锁阻止,但对于有着过目不忘能力的秦淮妈,这不是问题。她知道手机上肯定不会保留太多隐秘,不能见人的东西必然已及时删除,要挖掘被掩藏的证据,需要一个精通此道的高手。而她一个闺蜜,恰好就是这方面的专家。

没事,孩子,有妈在。她紧紧搂抱着秦淮,就像搂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我不会让那些贱女人伤害你!

秦淮给单琪打电话,约她今晚一见。他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单琪果然没有听出异常,只是有点不理解他为什么要特意相约,因为她下午下班后肯定是要来见他的。另外,她想把昨晚没做的事补上,先去吃火锅,再看电影,她合租的女孩今天回老家了,看完电影,他们可以住到她那儿。秦淮听她在那边开心讲啊讲,眼泪汩汩往下流。他说:先去你们住处吧。

好呀。单琪说:听你的。

针对单琪可能会有的反应,秦淮他妈都预作判断,事先教给儿子该怎么对付。她对她儿子的智慧和决心不抱希望,但凡他有一点心眼,也不至于让单琪骗了那么久。在她的预判里,单琪定会痛哭流涕,请求原谅,让秦淮看在相爱这么久的情分上给她一次机会,发誓以后再不会做背叛他的事。

千万不要相信!他妈说:尝过膏粱厚味,难守清汤寡水,除非你能给她更好的,否则一定还会去偷吃。

他妈叮嘱再三,言之谆谆,秦淮纵使魂不守舍,也熟记在心了。所以,当单琪果如他妈预言的那样,痛哭流涕请求给她一次机会,不但没有打动秦淮,反而让他更加厌憎。他要走,被单琪死死抱住。他吼叫着“走开”,用力推,竟推不开,背过手掰她紧扣的手,她十指仿佛焊在一起,他的手又出满冷汗,掰了多时,不但没撬开缝隙,反而让她扣得更紧。秦淮恨得要死,揪住她头发往后扯,露出她爬满眼泪的脸。

放开!他怒吼。

单琪的头被拽得后仰到极限,再往下拽,脖子都要断掉了。我不会放手的。她说:你打我吧,只要能消气……

秦淮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单琪愣了一下,似乎很意外,同时又看到希望。你打吧,只要你原谅……才说几个字,第二个耳光已响起。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秦淮抽打着单琪,眼看她惊恐而倔强的脸,满脑子都是禁忌的画面。他停下手,揪住自己头发哭起来。你放开呀,我求你!他对单琪说。单琪在他胸前坚定地摇头。秦淮突然将她抱起来,快步走到床边,将她压在铺着竹凉席的单人床上。单琪立即猜出他要做什么,配合地将自己剥光。秦淮仿佛草原上的野兽,或者苏醒的火山,在这具身体上施与他所能想到的所有暴力,压抑已久的怨与欲,在最后一刻以亘古未有的力量喷发出来。结束之后,他整个人都空了,瘫在床上很久不能动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思考那些暴力有多少来源于脑海深处那些禁忌的记忆。单琪吃力地翻过身子,爬到他身边,把自己小心翼翼放进他胸前。

消气了吗?她说。

秦淮扭头看她一眼。她两只脸彤红如赭,左眼角有一片青,过些时很可能会变成瘀黑,身上也伤痕累累,处处残红。秦淮心生愧意,想要抚摸她的脸,手却沉甸甸地瘫在床上。

我错了。单琪说:原谅我!

秦淮望着她,想摇摇头,对她说她没有错,她的身体是她自己的,她有权追求她想要的快乐。此时此刻,他的确是这样想的,或许是方才虽粗暴但成功的性爱给了他勇气和信心,并因此而变得宽容。他妈的逻辑是对的,是自己喂不饱她,她才去外头找食儿。——何止是喂不饱,根本就没喂过。她是正常的人,也有正常的需要,难道让她做个封建烈女,跟着自己死耗下去吗?虚弱的人才怕失去,强大的人无所畏惧,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现算不算强大,但至少已证明并不虚弱,不再害怕她离去。他想告诉她,他们的恋爱关系是精神契约,如果契约妨害了她的自由,他愿尊重她的自由,放弃他们之间的契约。他甚至想为刚才的暴力向她道歉,他无权伤害她,尽管是她的行为先伤害了他。他是厌憎暴力的,记忆里的家暴是他心灵深处永不磨灭的阴影,不料今日,他也成了施暴者。他被内心的阴影吞噬了,成了阴影本身。他想起那句流传广远的话:我们最终都活成了我们讨厌的样子。他望着单琪涨红欲肿的脸庞,羞愧如荒草蔓发。他想跟单琪谈一谈,把这些话都讲给她,让她独立选择去留。可他只是望着她,嘴巴动了动,所有的话都卡在咽喉,讲不出来。

第二天上午,他妈来店里找他。他一夜未归,他妈打了很多电话,他也一直不接,后来索性关机,他妈即已知道他妥协了。她戴一副黑超,杀气凛凛跨进户外店,要求秦淮给她一个解释。秦淮闷头坐在椅子上,任他妈逼问,一个字不说。他妈实在逼得急了,才丢出一句:

她已经认错了。

他妈气得打战,右手食指指点着他,几乎要说不出话。我怎么跟你说的?她压着嗓门怒骂。我怎么跟你说的秦淮,你还要不要脸?

秦淮依旧闷头不语,好像打定了主意破罐子破摔。他妈恨得在店里打转,赌气要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做几个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一些,然后拉把椅子坐到秦淮面前。别傻了,孩子。她说:我跟你说过,女人一出轨,就回不了头。你也看视频了,那种快感你是给不了她的……

别说了!秦淮粗鲁地打断。

接受现实吧。天下女人这么多……

我能给她。

秦淮他妈盯着他,一丝讥笑从嘴唇边缘漾出来,云雾一样弥漫到整个脸庞。你拿什么给?你的嘴和手?还是工具?

秦淮仿佛被人扒光衣服,赤条条捆在木杠上游街示众。他推椅而起,从他妈面前闪开,径直走出店子。他在街上疾行,遇到路口就拐,走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来到一座十字高架桥。他在桥下站了很久,又沿着原路往回走。店门虚掩,他妈已经离去。他颓唐地坐到之前的椅子上,一脚将对面他妈坐的那张椅子踢开。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一条短信。是他妈发来的。秦淮想,她大概是要给自己出选择题,选她,还是选单琪。不料打开看,却是限他两天之内把他的东西搬出去。

既然你选了单琪,我也得面对现实。他妈在短信里说:从此以后,我与你们秦家再无任何关系。

到底是当妈的,已然知道秦淮要做的选择。秦淮很伤心,觉得自己成了孤儿,从此后茫然无亲,无依无靠。单琪上午去公司辞职,同时把自己的东西带回来。她发誓不会去见那个同事,并且已经当着秦淮的面把那人的电话号码和微信全部删除。她的东西很多,装满了一只旅行包。她一只手拖旅行包,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西瓜,从四百米外的公交站台走到户外店。秦淮隔着玻璃墙看她一步步走近,然后用肩膀顶开玻璃门,并没有起身去接。在去公司前,单琪用冰块敷脸敷很久,红肿消退许多,眼角的瘀青却不可遏制地扩散开来,看上去异常醒目。她已经知道秦淮他妈的态度,老太太一上午打电话骂了她七八回。她自知理亏,不愿做拆散他们母子的罪人,所以她改变主意了,会尊重秦淮,不再强求什么。秦淮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先去吃饭吧。他说:下午去找房子。

他们在经开区残存的一个城中村租到一套二居室,正式住到一起。单琪没再去找工作,重新回店里当起店员。现在她穿得更多的,不再是店里的衣衫,而是她定制的情侣T恤。T恤上分别印有对方的大头贴,下面写着MY LOVE(我的爱),共有两套,一套白色一套天蓝,以供洗换。店里生意时好时坏,单琪建议秦淮考虑一下再做点其他事,见他没反应,马上又自我否定,说赚不赚钱无所谓,只要两人天天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秦淮并非不愿再找点事做。他爸在位时听说捞了很多钱和房,犯事之后一切归公,与他无关。他和他妈住的那套房,写的是他妈的名字。他并没有如他妈要求,回去搬自己的东西,他妈也没再下最后通牒。但他知道以他妈的脾性,绝不可能把房子留给他和单琪住。身为老省城,他却只能和女朋友租住在城中村,不仅丢人,也非长久之计。所以他也迫切想赚钱,只是一时没有好门路。时光由来蹉跎易,转眼已入秋,天气渐凉。中秋那天,单琪跟秦淮商量,回家去看望一下阿姨,趁着佳节气氛,或许能缓和一下跟老人家的关系。秦淮也有此意,遂鼓起勇气给他妈打电话。他妈不接。改发短信。过了几个小时,他妈才回一句:在国外。接着又来一句:不要再打扰我。

两人无趣而罢。春节前,他们为去哪儿过节发生分歧,秦淮想留在省城自己过,单琪则希望回老家陪陪父母。他们没有争吵,但各自坚持。单琪明白秦淮的心思,他是不想陪她回去,就在农历二十八那天自己回去了。走之前,她劝秦淮去陪他妈,不管发生什么事,亲人终归是亲人,不能割断也割不断。秦淮不置可否。除夕那夜,他带着白藏,骑单车去给他妈拜年。市区禁放鞭炮,沿街店铺全都关门,外来人口也大多离去,整个城市萧条而空虚。门锁没有换,开门而入,只有一团昏黑的空气。他妈不在家,茶几上丢着一份春节北欧十日游的宣传册,想必又出国了。秦淮进自己房间看了看。还是老样子,网球拍挂在墙上,沙漏放在桌头,椅子在位,被子舒展,书柜和窗玻璃也擦得很干净,一切都井井有条而又自然随意,似乎他一直就在这儿住,从不曾离开。他躺到久违的床上睡了一夜,然后在这个久违的家里独自过了大年初一。

初二上午,单琪就回省城了。她担心秦淮会多想。她只要一离开他视线,他就会疑心她跟其他男人在一起。这种偏执的念头令两人精神疲惫,生活也很受影响,彼此都苦恼,却又无可奈何。单琪怀疑,秦淮欢好时越来越疯狂的暴力,除了最初的恨意还在,也与他这种日常的疑神疑鬼有关。自那晚后,与秦淮的每次做爱,都像是强奸与被强奸。秦淮仿佛复仇的勇士,试图用暴力征服来洗刷他遭受的耻辱和委屈。他的勇猛与雄壮的确之前未有,可是单琪宁愿要以前那个虽然性无能、但却温柔体贴的秦淮。但她不敢说,她怕说出来会让秦淮误会,认为她想重返过去。她回到出租屋,没看到秦淮,以为他在他妈那儿,心绪便有些寂寥,窝进沙发里跟人聊起微信。一个新加的老同事在微信里关心她的生活,建议她出去走走散散心,比如去西藏。他们聊了很久,也聊得很开心,直到秦淮回来才互道再见。

秦淮情绪不好。这半年来他情绪好像从来没好过,所以单琪也习惯了。她问他是不是跟他妈一起过的年,他不出声。单琪呆了一下,又问:阿姨还好吧?秦淮说:不好。

怎么了?

住院了。

秦淮他妈并没有出国,而是罹患急性胰腺炎,在医院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春节。初二上午,她的老闺蜜赵阿姨闻讯去探望,出来后给秦淮打电话,痛骂他不孝。秦淮这才知道他妈得病了,几乎死掉。他匆忙赶过去。他妈已过危重期,好转许多,正半靠在病床上看美剧,一个半秃男人在旁边伺候,用水果刀把一只煮熟的苹果切成小块,扎上牙签给他妈吃。他妈看到他,脸色顿如冰霜,丢下水果和平板电脑,拉被子躺下去。他妈是在腊月二十八午夜突然发的病,疼得宇宙都坍塌了,以为活不过当夜,给秦淮打电话叫他来,他却关机。还好120及时赶到,将她送到医院急救,检察院那个老光棍得到消息,也跑过来悉心照料,才算活着挨进新年。此时都可以出院了,她亲生的儿子才露面,叫她如何不寒心!秦淮向他妈解释,说是他手机的问题,关机状态打来的电话,开机后并不能显示出来,所以他不知道他妈打过电话。他也这样给赵阿姨解释过。赵阿姨原谅了他,但又数落他不该关机,要知道他妈可是24小时乘以365天都待机的。他妈对赵阿姨说,秦淮他爸入狱了,秦淮只有她一个亲人,万一发生什么事,只能找她,她怕他联系不上,会着急。秦淮眼睛和鼻子酸得厉害,世界水汪汪的模糊一团。此时他站在病床旁,向他妈讲述未能及时赶来的缘由,想起赵阿姨的话,再次两目泫然。

别说了。他妈打断他。是你手机的原因也好,是你女人的原因也罢,你现在才来,都已经不需要了。你也不用解释了,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当年就不该把你生下来。他妈背对着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而冰冷,仿佛用冰砖雕出来。我不想见你,你赶紧走吧,医生说了,这个病得保持心情舒畅,不能动气。

秦淮僵立如枯木。秃男人示意他先走,等他妈消消气,再过来赔个不是。秦淮只好离去,一路痴呆回到出租屋。这种困境简直无解,单琪很难受,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问白藏在哪儿。秦淮想起还在他妈那儿。他不想再跑一趟,推到明天再去带回来。单琪说那我去吧。向他要钥匙。秦淮不给。单琪恼了,冷笑说:是我不配进你们那个家,对吧?秦淮说:不要无理取闹。单琪说:是我无理取闹,还是你们都看不起我?秦淮,如果你不愿接受我,你可以放手,我不会再缠着你。这次轮到秦淮冷笑。这句话应该我来说吧?他说:如果你想另结新欢,或者重温旧爱,都悉听尊便,你是自由的。单琪脸色煞白,眼泪翻涌如瀑布,却没有哽咽或哭泣。我知道了。她说:只有我死了,你才满意。她扭头冲出卧室。秦淮情知不对,急忙追出去,她已经跑进厨房,从刀架上抽出一把牛刀。那套刀具是他们搬到这里时,一起去商场买的,简洁,锋利,可以切割任何东西。单琪握住牛刀,便向手腕上抹。秦淮急忙捉住她的手。两人争来夺去,一不小心,锋利的刀尖刺入单琪胳膊,鲜血随即冒出来。单琪丢下刀子,捂住伤口放声大哭。

去医院包扎,然后绕道去接白藏,回到租屋时天已昏黑。两人的怒火和怨气暂时平息。秦淮叫了外卖,喂给单琪吃。单琪吃了几口,眼泪又簌簌流下来。秦淮以为烫,再喂前就反复吹。单琪泪流得更凶了。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她对秦淮说:你回你妈身边去吧,我不会恨你的。秦淮苦笑。回去干吗?我是她的耻辱,她也不愿再看到我。单琪说:她那是气话,哪有当妈的不爱自己儿子的?秦淮不语,捏起一根薯条送进单琪嘴巴。他隐约知道,他妈当年是被他爸强奸,才怀上的他。因是未婚先孕,他妈深感丢人,几度想做掉,都因外祖父坚持,才留了下来。他知道他妈那句话是怄气,但在怄气之外,是不是也流露了某种心声呢?他看着单琪咀嚼薯条,伸手将她嘴唇上的一点番茄酱抹掉。

这一辈子,我只想与你相依为命。他说。

单琪嘴巴咧了咧,泪水又决睫而出。她投入秦淮怀中,两条胳膊犹如铁箍,紧紧勒在他腰上。

单琪很快发现,秦淮所谓的只想与她相依为命,很可能只是说说。

他重新开始寻找那个曾经寻而不得的妹妹。

在他爸被举报后,秦淮联系过王女士——他在电话里称那位比他大不过十岁的人为王阿姨——表达了认领妹妹的愿望。王阿姨很警惕,怀疑他是意图报复,要设圈套绑架她女儿,警告他离她女儿远一点,否则就报警抓他。秦淮反复解释,终于让王阿姨相信他没有恶意,不过王阿姨叫他死心,她不会让女儿跟秦家有任何联系,等风波过后,就把女儿的姓改成她的王。她要求秦淮从此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秦淮很难过,也只能表示尊重,不再执意去认妹妹。

然而现在,他忽然又启动了这个放弃已久的计划。他的理由是,妹妹是他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他必须把她认回来。这理由很伟大,单琪无从反对,只是心生悲凉:原来在秦淮心里,她还不是他的亲人。她劝自己不要多心,秦淮可能是忘了定语,他妹妹是他仅存的“有血缘的”亲人,自己当然也是他亲人,只是没血缘而已。等他们有了孩子,血缘相结,世世代代传下去,两人就再也分不开了。她想要个孩子。她不介意先怀孕再结婚,甚至先生下来再结都无妨。然而每次谈到这个话题,秦淮都很犹豫。他有他的理由,房子、教育、医疗、才艺培优,等等,都需要钱,他们明显没准备好。一谈到现实,总令人气馁,美好理想就如阳光下的肥皂泡,飘在空中看着就好了,不要碰,一碰就会碎。

单琪急切想怀孕,还有一个目的。秦淮在欢好时的暴力成了常态。早先她以为他这么做是在惩罚她,一次完事后,他抱着她,问她感觉怎样,她笑笑说,只要他开心就好。后来每次完事,他都这样问,神情之间还充满期待,她才发现不对,他很可能是喜欢上了这种性爱,并且以为她也乐在其中。她如实相告,她不喜欢这种方式,觉得不被尊重。秦淮有些错愕,似乎感到很意外,沉默了片刻,向她道歉,保证不会再伤害她。此后他就不再碰她,每晚和衣而卧,不说话,也不睡觉,只是望着天花板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令人恐惧,譬如寂静的黑夜,不知道隐藏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出现。单琪日夜忐忑,被他以“尊重”之名施加的冷暴力弄得精疲力竭。假如怀孕了,他们就有理由不再同房,等到孩子生下来,天天抱着孩子睡,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分床而居。她认为这是个体面的台阶,可以让两人摆脱这种尴尬而危险的状态。直到有一天,两个人睡前闲聊,说到不知流落何方的妹妹。

妹妹才四五岁,还很小。她妈肯定要嫁人的,后爹如后妈,日子会很苦。秦淮闲闲说:要不,咱们也别生了,把她领过来,好好抚养大。

屋子里的灯已熄灭,黑暗掩藏起单琪满脸的绝望。你看着办好了。她说。

要找妹妹已很困难。王女士早不在龙子湖住,搬去哪里无从知晓。当年举报信里附的手机号也已废用,身份证也是在龙子湖买房入户时办的,此时已没有线索价值。他茫无目标地找了许多日,一无所获。他想起他妈的闺蜜赵阿姨。赵阿姨是公安系统的,也许可以帮忙。赵阿姨已办了内退,但很热心,托单位里的熟人查找王女士信息,发现她已于春节后只身去澳洲,至今未回,至于女儿,户籍显示落在了她老家父母的户口上。他们判断,小丫头很可能在老家,由外公外婆带着。

回到租屋,秦淮难掩兴奋。他决定翌日一早就出发,按地址赶赴一千公里外那个小镇。单琪肚子疼,歪在床上看他收拾东西,不表态支持,也未泼冷水。次晨秦淮出发,单琪肚子仍在疼,卧床未动。秦淮看她一眼,也未说话,背起双肩包走了。他带了许多儿童食品。满怀希望赶到那座位于两条山脉之间狭小平原上的镇子,却只找到一幢破旧的二层预制板楼房。从楼院生锈的老式铁锁,可知此宅空置已久,并无人住,询问邻居,都说老两口早被女儿接到大城市享福,至于何城何区,都不晓得。秦淮大失所望,将食品送与邻居家的小孩,灰溜溜返回省城。到出租屋时天色已晚,载渴载饥,身心俱疲。他打开房门,没看到单琪和白藏,以为她带白藏出去买菜了,亦不在意,先去厨房找吃的。冰箱里没有可以直接充饥的东西。他给单琪打电话,在通话中。反复打,一直在通话。他很纳闷,不知道她跟谁说得这样没完没了,决定出去买吃的,穿过客厅,留意到茶几上有一页纸,上面写有几行字。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拿起来看。是单琪留下的。

虽然万般不舍,依旧决定离开。

你说你爱我,可是我从你的行为里只看到恨。

爱怎能用恨来维持?

当一切失去本意,结束,是最好的选择。

白藏寄养在隔壁五金店。它是你的,我不会带走。

永别!

秦淮再拨单琪电话,依旧是通话中,想来是把他的号码加入了黑名单。他又看一遍留言,手指松开,那页纸犹如一片落叶,或者划过时光之河的一尾鱼,钻进茶几和沙发之间。他骑单车穿过一条条街、一个个路口,从梧桐树的隧道里抵达店子,敲开隔壁的门,领回寄养的白藏。他带白藏回到自己的户外店,将店门反锁,抱着白藏在地板上躺了一夜。到第二天,他胸腔里才感到疼。第三天变成空虚。空虚是有形的,仿佛墙壁上残破的洞。空虚持续了很久,大概过了两个月,才渐变成麻木,譬如伤口愈合,结起一个疮疤,很难看,碰上去也不再有感觉。

秦淮愈加迫切地想找妹妹。这似乎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再次向赵阿姨求助,发誓天涯海角也要把妹妹找出来。赵阿姨感动得泪花沾满假睫毛,下功夫帮他找到了所有可掌握的信息:王女士在去澳洲前,跟一个长居澳洲的华侨有很频密的来往,并且两人是同机离境,判断已确立情人关系。另外,在武汉有一套以她爸之名购置的房产,她爸妈和女儿应该住在那里。讲完这些,赵阿姨对秦淮说:

有时间回去陪陪你妈吧,她一个人,挺孤独的。

秦淮笑了笑。单琪离去的第三天晚上,他实在难挨,拨了他妈的电话。他妈关机了。赵阿姨说过,他妈以前是不关机的,就为了他这个儿子。现在关机,是不是不再关心他这个儿子,甚至已经不再当他是儿子?他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他妈也没有回电话。他妈的手机可没有他手机的毛病,关机时的来电也会显示。他托赵阿姨照管几天白藏,自己乘高铁赶赴武汉,按图索骥,很容易就找到地方。王老先生夫妇都在家。一开始老两口很警惕,听秦淮自报家门,说明来意,神色又变得很怪异。秦淮请他们把妹妹带出来,让他见一见。老两口支支吾吾,眼神躲闪。秦淮苦苦相求,保证只是认妹妹,绝不会带她走。老王才告诉他,孩子在春节时已经死掉了。

她在小区外头路上玩,被车撞了。老王说:司机喝醉了,一下子撞上去,孩子都轧得不成形了。

秦淮仿佛被人投入冰湖,瞬间被冻僵,不能动弹,不能呼吸,甚至不能心跳。回到省城,他病了一场,连发几天烧,烧后又卧床一周多,才渐渐调回元气。五一马上到,不少驴友要添置或更新装备,他得在店子里守着。一天下午,他接待完几个客人,拿起手机翻微信。有个相识的老驴友发来一张照片。这位驴友正在西藏野游,每天在朋友圈发一堆美图,秦淮以为他要与自己分享美景,打开一张,眼睛顿如被炭火烧灼,几乎要瞎掉了:单琪跟一个男人在一条大河旁勾着肩膀摆pose(姿势),让同行的驴友拍照。单琪晒黑了,但精神饱满,笑容如蜜之甜美。他不想多看那个男人,他已经认出是那些照片和视频的男主角。

兄弟,这不是你女朋友吗?老驴友在微信上问。

秦淮说:店员而已,早就离职了。

已经没有疑问,单琪不会再回来。秦淮把房子退掉,跟白藏住到自己店铺里。他做好了再经历一番由疼而空再麻木的准备,不料却卡在疼与空之间,进不能,退不得,每日煎熬,无以自脱。有时候他想,做人怎能如此矫情呢?差不多得了!可是没用,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就是这么矫情。最不能熬的是夜晚。既不敢睡,入睡就会梦到妹妹和各种车祸惨状,也不敢不睡,不睡就会不可控制地想象单琪和那个男人。再往后来,醒着时也会看到车祸,睡梦中也会遇到单琪。梦与醒渐渐混淆,他也越来越恍惚,耳朵边不时有人在叹息:

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据说,横死的人为求转世,会寻找替身,蛊惑其死。秦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鬼盯上了,只是思来想去,的确生无可恋,于是提刀在手,在梦中颠沛而行,到处寻找要杀的人。他意识到自己得了抑郁症,试图与它抗衡,每天逼自己出去骑会儿单车,带白藏遛遛弯。七月五日傍晚,他与白藏路过一家蛋糕坊,橱窗里摆着各式糕点。他和白藏站在窗外看了很久,然后推门进去,订了一个八英寸的榴梿蛋糕。之后又路过一家花店,进去订了一束花,十四枝康乃馨和十三枝萱草花缠在一起。七月六日是他妈生日,他要去祝他妈生日快乐。次日上午,他取出榴梿蛋糕——他妈喜欢吃榴梿。——和花束,带白藏去他妈那里。敲门无人应答,他掏出钥匙,开门入内。他妈不在家,房间里干净得略显空旷。他把蛋糕放到餐桌上,花束放到他妈卧室的床头。卧室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房间里昏蒙蒙的,使他恹恹思睡,遂趴在床上沉入梦境。梦里万物俱备,又什么都没有,他手执牛刀,寻找那个穿天蓝T恤、胸前印有红唇女人大头贴的人。后来终于找到。只是在梦里,天蓝是灰白,红唇则是一团墨黑。他提起刀,照准他心脏刺过去,自己的心脏却尖锐一疼。他在疼痛中惊醒,额头汗水涔涔,茫然很久,才记起是在他妈的床上。他摸索着爬起来,走进客厅。窗外夜色茫茫,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他妈仍没有回来。白藏跑过来蹭他腿,它饿了。秦淮从冰箱找一坨香肠喂它,然后拨打他妈的号码。又是关机。他怔了一会儿,给赵阿姨打电话,问她知不知道他妈去哪儿了。

你妈去北海道旅游了,你不知道吗?今天她生日,出去散心了。赵阿姨说。然后又责怪他:你呀,就不知道心疼一下你妈吗?

秦淮无语。既然是出国,一两天不可能回来,他去卧室取花,要放在水盆里涵养着。他打开卧室灯,取起花,眼光从窗子边的衣架上扫过,然后钉在了那里。衣架上搭着一根男式皮带,皮带扣上的logo很眼熟。他再次拨通赵阿姨,询问他妈是跟谁一起去的北海道,是不是一个秃男人。赵阿姨在电话里笑了笑,笑声有点干。是啊,是检察院的老夏,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人很好的……

冰箱的冷藏室里堆满东西,秦淮打开下层的冷冻柜,将花束塞进去,带上白藏离开。地面上湿淋淋的,沾着许多早凋的国槐叶子。在他睡眠中城市下了场大雨。他看过时间,已经接近午夜,街道里人车寥落,无声而来无声而去,仿佛一个个寂寞的幽灵。他缓缓骑着单车,在白藏陪伴下茫然而行,进入一条商业步行街。这条街平常总是熙攘拥挤,此时却因冷清而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空旷,令秦淮感觉仍在不真实的梦里。他听到有人在哭泣,骑车往前走,看到街中央一条黑铁长椅上坐着一个小丑。——准确说是一个穿着小丑装的男人。他坐在那儿哭,呜呜咽咽,悲伤的声音在冷清街道里无助回荡,令所有醒着的生灵心碎。秦淮将单车靠在灯柱下,坐到小丑旁边。长椅上仍有水渍,裤子被洇透,凉凉的湿意浸入皮肤。小丑依旧在哭泣,只是更加低回和压抑。秦淮问他为什么伤心。他扭头睃秦淮一眼。他的小丑服是最传统那一种,半边黑半边白,头上顶着两根尖长的角,正像扑克牌里的小王。秦淮说:这么晚了,哭哭啼啼多吓人,聊聊天吧。他不抽烟,但喜欢嚼口香糖。他掏出一盒口香糖,抽两根递给小丑。小丑犹疑地接过去。两人就这样聊起来。小丑说他姓楼,在省城一所大学读研,趁假期出来打工赚钱,在这条商业街的某个商场扮演招徕客人的小丑。他家是农村的,父亲已去世,母亲多病,还有个妹妹在省城师范大学读书。妹妹生活不便,母亲来学校陪读,他也可以同时照顾她们俩。今天傍晚,他接到妹妹电话,母亲再次病发住院,需要钱。他去找经理,想预支薪水救急,被经理拒绝了。他又打电话求借,电话簿打完都没借到,太绝望,才忍不住坐到这里哭。如果惊吓到秦先生,他很抱歉。秦淮悄然掏出自己的钱夹,塞到小丑衣袋里。小楼太瘦,小丑服装又偏大,有点撑不起来,显得松松垮垮的。秦淮拍拍小楼湿淋淋的肩。

回去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他说:别太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小楼说:谢谢。

秦淮摆摆手,与白藏继续往回走。他刚到家,就接到一个陌生的来电。是小楼,他说他衣袋里有个钱包,问秦淮是不是他的。秦淮想起钱包里除了钱,还有几张自己的名片,有点懊恼。他说:钱不多,你留着用吧,反正我也不需要了。小楼连声道谢,说他一定会还。秦淮笑笑。不用还了。他说:你还有个妹妹,多幸福啊,你得好好活下去。小楼说:一定会的,我最爱我妹妹了。秦淮抚摸着白藏,对小楼说:你得照顾好她。小楼说:肯定的。秦淮看着白藏。白藏也看着他。秦淮说:小楼,你喜欢狗吗?小楼说:我不喜欢,但我妹妹喜欢,怎么了秦哥?秦淮说:我有个金毛,你今晚见到过,我要出远门,以后照管不了它,如果你妹妹喜欢,送给她吧。

小楼欢欣得声高增加八度。太好了秦哥,我去哪儿找你?

他们约在明晚八点,老地方见。商场晚八点下班,秦淮把白藏送过去,再由他送给他妹妹。次日早上,小楼突然改变主意,给秦淮打电话,说他妹妹一定要见见他,当面向他道声谢。至于时间,上午中午下午都行,趁秦哥的方便,他会在上班时把妹妹带过去,在那边等着。秦淮说:那就中午吧,我顺便请你们吃个饭,我记得那儿有家茶膳馆,茶不错,饭也不错,就在那儿吧。小楼说:怎能让你请呢秦哥。他说这句话颇显犹豫,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喉咙。秦淮知道他是嫌那儿消费高。不要争了,我有卡。他说。小楼说:那好吧。

秦淮并没有卡,只不过不想让小楼为难。冒充款爷很好笑,不过横竖如此,留钱何用?才八点多钟,小楼即发来短信,告知订好的桌位,他妹妹已在那儿恭候。真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秦淮也无所谓,带上白藏就去了。时间太早,茶膳馆里还没客人,即使小楼不说桌位,秦淮也不愁找不到他妹妹。当他带着白藏走到那位女孩面前,他愣住了。

她是个盲人!

秦淮仅仅愣了一下,便镇静下来,从容与女孩打招呼,问她是不是楼兰。女孩说是的,问对面的人是不是秦大哥。秦淮说是。然后两人互相说你好。秦淮在桌子对面坐下。楼兰向他表示感谢,她喜欢狗,也曾养过一条金毛,可惜丢失了,秦大哥愿意把白藏送她,她很开心。秦淮有些讶异,不知她怎么知道白藏的名字,他好像并未向小楼讲过。不过也难说,他脑子越来越不管用,究竟有没有说过,他也不记得了。他叫楼兰不必客气,问她喝些什么。楼兰让他点,他便点两壶茶,一壶金骏眉,给她的,一壶莲心茶,自己喝。他近来喜欢莲心茶,莲心很苦,可是想想人心更比莲心苦,便也不觉得什么。

须臾茶水送上,两人边喝茶边闲聊。一开始话题很散,都是零零碎碎的日常,类似于今天天气。他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面对一个正常人,而未对楼兰的盲表现出惊讶和好奇,他认为这是对残障人士应有的尊重。他自己也很放松,对于一个日益自闭和社恐的人来讲,盲人无疑是最好、也最安全的社交对象。楼兰话不多,偶尔插一两句。她脸上笑意盈盈,充满真诚和关切,证明她并非无意交谈,而是更愿意倾听秦淮的诉说。秦淮不由自主就说多了,从变化无常的天气聊到他狼狈不堪的生活:他的爱情,他的家庭,他的妹妹,以及他仅有黑白二色的梦境。白藏安静地卧在他旁边,不时蹭蹭他的腿。每当这时,楼兰就会注意到,伸手过来摸摸它的头,或者抓抓它毛茸茸的脖颈。白藏对她的友好并无反应,只是仰头望着秦淮,眼神似乎充满了忧伤。楼兰并未因为它的冷漠而失望,她看不到白藏的态度。不见所欲,使心不乱,眼瞎有眼瞎的好啊!秦淮这样想。

秦大哥。楼兰说:我有种感觉,不知对不对。

你说。

你是不是想自杀?

秦淮呆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你在梦里追杀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楼兰说:你厌弃你自己。

秦淮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盯着她看。她是盲人,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她,而无须担心她的反应。她很白,想是长时间不见阳光;眉毛弯弯,脸庞清秀,头发用橡皮筋束在脑后,垂下一条粗长的马尾,看上去干净而朴实。秦淮微微发怔,觉得她哪儿有点像他妈。可是他妈怎会如此朴素?也许妹妹长大了,会是这样子吧,但她的眼睛一定是正常的,大而亮,有世界上最好的神采;她的头发也会是洋气的小辫,而不是这种橡皮筋结束的马尾。橡皮筋束马尾是另外一个人的标配,他与她相识数年,开始那天是那样,最后那天也是那样。秦淮脑子有些疼,提起茶壶给楼兰续茶,却见她的杯里仍是满的。他提醒楼兰喝茶。楼兰摸索着端起茶杯。茶杯是汝瓷,豆青的釉色宁静而美好。

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楼兰说:你认为你妈妈不爱你了,不再要你这个儿子,可她为什么不把门锁换掉?为什么还留着你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你妹妹,他们说你妹妹死了,你就相信了,万一他们说谎呢?

秦淮不语。楼兰继续说:人生很漫长,我们这辈子会遇到无数人,不断有人从我们的世界离开,也不断有人进入我们的世界。就像以前,王二离开了你的世界,现在呢,我们又进入了你的世界。你的上一个女朋友离开,然后单琪进来了,现在单琪离开,也会有新的人进来。不是吗?

秦淮苦笑。这些道理他都懂,只是道理讲给自己听,往往是没用的,就如天冷时的自我拥抱,不但感受不到温暖,反而愈显凄凉。此时听楼兰讲出来,他觉得好受了许多。楼氏兄妹的突然出现,一定是某种宿命的安排吧,正像当年单琪的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却又命中注定。秦淮想。楼兰浅啜一口茶,说:这茶很好喝,一定很贵吧。

秦淮笑。一般吧,普通红茶。

楼兰也笑了,笑容在脸上绽放,令人想到月光下的昙花。我没喝过这么好的茶,茶汤一定很好看,真想看看它是什么色泽。她说:对了,秦大哥,你的记忆有颜色吗?比如你刚才讲述往事的时候,那些过往的人和物,在你的脑海里有没有色彩?

秦淮想了想。没有,也是黑白的,跟梦境一样。他说:除非很重要的事物,才会保留色彩,比如大红的沙发垫和枕套,就像用朱墨在黑白画面上涂了红,很醒目,也很突兀。

是了。你的记忆和梦境只有黑白,是因为你的注意力只在事情上,而没去关注人和物的本相。它们是有色彩的,只是被你忽略了,当你关注它,它就呈现了出来。楼兰说:你需要把自己从困扰你的事情里转移出来,去看看青天白日,万紫千红。你知道我有多想看到世界的色彩吗?可惜我看不到。你能看到,千万不要辜负了造物的厚爱。

她说话不紧不慢,声音娓娓,犹如风吹水流的白噪音。秦淮喝着茶听她说,眼睛依旧盯着她的脸。她一直面带微笑,仿佛眼睛看不见,就用微笑面对世界,打量人间。到了吃饭的时间,食客渐渐多起来,他们坐在大厅靠窗的一个卡座,觉得有点吵。秦淮有些不乐,捡起桌子上的菜单。

饿了吧?他对楼兰说:想吃什么?我把菜名报给你,你决定。

楼兰两手压着桌沿,身子向他倾过来。秦大哥,咱们换个地方吧。她说:这里肯定很贵,没必要多花钱,吃着也不自在。她声音微小,可能是不好意思,脸颊上泛起一点赧红。

秦淮将菜单合上。好。他说。

秦淮结过茶钱,托着楼兰一只手,在收银员古怪的眼光中走出茶膳馆。今年二龙治水,雨水充沛,入夏以来,常常云起即有雨落。刚才他们在茶馆聊,又下过一场,此时虽已云开日出,炽热阳光热烈泼洒,空气中仍有一点残存的清凉。步行街里行人又复密集起来。秦淮一手牵白藏,一手依旧托着楼兰的手,与她并肩而行。他们路过小楼扮小丑的商场。秦淮往那边张望,看到小楼正在商场入口处卖力表演,花哨的小丑服在阳光照耀下异常鲜艳。他附在楼兰耳边,把看到的景象讲给她听。楼兰听他描述她哥的滑稽,笑起来,朝那边摆摆手,仿佛看到她哥,并且她哥也看到了她,要向他打个招呼。她的方向是错的,她哥并没有看到她,依旧在那边东蹿西跳,像只穿花衣裳的猴子。秦淮看着她的笑脸,发现她如此动人,就像向阳而开的花朵,虽然闭着眼睛,却绽放出最美的花瓣。他攥住托着的那只手,一起垂下去,如同情侣牵手的模样。楼兰有点羞涩,却也没有反对,任由他牵着,脸上浮起一抹幸福的光晕。

街道里喧声如沸,人潮滔滔,他们继续往前走。阳光以接近直射的角度从天空倾洒下来,在秦淮身后印出两个短小的影子:那个瘦直的是他,那个偶尔摇动尾巴的,则是在无数抑郁的昼夜忠诚陪伴主人的白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