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远嫁
汉水漾漾,如诗吟叹,如歌传唱。
这是北宋嘉祐元年六月初二的清早,晨光初现,汉江亦渐渐苏醒。两个白脸官差快步上了一艘泊在樊城官码头、足有十五丈长的大船,不一会儿,就在船头挂出一个皮纸糊的红灯笼来,灯笼上写着“襄州公务”四个大字。
襄州是块风水宝地,历史久远,钟灵毓秀,当时属于天下十八路之一的京西路,治所就在襄阳古城。古城自东汉末刘表治荆州始,就一直是州、道、府、县的官署所在,自然建得高大巍峨,风光无限。襄州下辖襄阳、邓城、宜城等六县,均分布在汉水两岸。六个县中,除襄阳县本身附郭州城外,数北岸的邓城县离古城最近,只二十华里。樊城是邓城县的一个集镇,因临着江,又和古城遥遥相对,上下游聚来的人和货物,川流不息,倒比县城还显得热闹。
大船是州里到江南西路买粮的。去时空着,可以带人、走货,所以常有人租了用。倒不是图便宜,而是乘官船,一则安全,二也显得排场。
今日租船的不是普通人,是襄州通判陈缙民的夫人。陈夫人娘家在抚州南丰。她在邓城县为娘家侄儿曾布提了一门亲,女方姓魏名玩,字玉汝,年方十八,是缙民姑母的孙女、襄州税监官庆襄的女儿,生得极其俊俏。二人八字合,双方也满意,现在婚期已近,就租了船送女方去抚州成亲。所以一大早,抬嫁奁的,装船的,送人的,闹哄哄地站了一码头。魏家的管家还拿着纸笔,在船头一一核对着物品。因是喜事,陈夫人早叮嘱人将船上的灯笼换作了红纸糊的,几十抬嫁奁也用红绳系着,在船上放好,只等新娘上船了。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开始往空中漫射出金光。虽然在水边,也感到热了。有人就拿了手当扇子,一下一下地扇着。魏玩穿一身粉色丝质销金裙,头上又有盖头蒙着,也香汗淋漓。祖母、爹娘,以及来送的长辈都话过别了,此刻,她正低声和一个着绿绸衣裙的小娘子说话。
这小娘子是魏玩的好友,姓秦,乳名莹莹,长相清丽,家也住在邓城,爹爹现任着达州知州。魏、秦两家是世交,魏玩比莹莹大一岁,下面又只有一个弟弟,平日便把她当妹妹看了。听船公在催,莹莹忙掏出一个玉色丝帕包着的手镯,送给魏玩,不乐意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姐姐偏要远去受苦,还把我也扔下。让我一个人孤单单地活着吗……”说着说着竟带了哭腔。
周围的人听得,扑哧一下全笑了。魏玩的祖母揽过她,亲昵道:“好孩儿!你是堂堂秦家的千金,多少人供你使唤哩,咋说自己孤单?傻不傻啊?”
曾布几天前才从抚州赶到襄阳,是年二十有二,来后就在襄阳城他姑父的官邸里住着。此刻,也跟在穿着喜庆的烟霞银罗花绡纱衣裙的姑母身后,往船上去了。他头上一顶崭新的玉色幞头,穿着件灰色长身直裰,腰里一条深色丝绦带,甚是精神。他有一年未见到魏玩了,心里早已将她想了千百次。今日送别的人多,未敢拢近,但远远一瞥,见着她体态比过去更婀娜,风姿更绰约,心里早已喜开了花,只盼着这船早日开拔。
巳牌时分,吉时到。船公扯起大篷帆,只听扳舵吱呀一声,船便悠悠去了。船上船下的人挥手告别,泣声、呼喊声一片。
下汉水,转长江,渡盱江,水上足足走了半个月,送亲的队伍终于在抚州南丰县上了岸。许是老天眷顾,抚州天气竟没有想象中的热。在城里打了尖,陈夫人与送亲的上宾商议,曾布按惯例带嫁奁和铺床的回家,明日一早再到客栈迎亲,其他人俱到城里最大的客栈住下。
太阳落山前,新娘的嫁奁从县城送到南源曾家来了,随嫁奁还来了两个铺守洞房的阔夫人,那气势,把整个庄子都镇住了!大伙儿在村口看热闹,见抬嫁奁的队伍那个长呀,前面的都进了院子,后面的还逶迤在庄子外。待进了曾家,一下将两间房都堆满了。嫁奁还全是描金的,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这阵势,皇天爷,什么时候见过?谁人见过?这小娘子怎么这样富?别不是长得丑,娘家才拼命陪嫁奁吧?……
庄子上的人家兴奋了半宿。抚州本是吴楚胜地,名郡才乡,诞生过许多诗书大族,曾家便是其中之一。只可惜传到曾巩这一代,已彻底败了,连家都从城里搬到乡下。谁想到,他家还是个书生的五郎曾布,也不知走的什么狗屎运,竟从外地讨回一个官宦人家的娘子来!是故他们就着月光,叽叽喳喳议个不停:
“整整五十抬哩,恁地这样有钱?”
“啧啧!听说陪嫁了四个人,送亲的也来了十几个,七大姑八大姨,连管家和家丁都来了。”
“倒了这些年霉,也该过几年宽展日子了。”
“还不是五郎人才好。”
“是命好……”
不消说,曾家更热闹。一家人几乎一夜未眠。新娘的嫁妆送过来了,新娘的舅娘、姑母也跟着过来铺床,又彻夜守着,主人家哪能睡得好?是故太阳一闪边,曾家的当家人、四十多岁的朱夫人就把儿女们都叫了起来,要他们把场院和各屋里再打扫一遍,尤其是东边这个场院,务必要拾掇得清清爽爽。
曾家的房子是乡间常见的川字屋,已见得陈旧了。三栋房屋并列,排成一个川字,中间夹着两个场院。新房布置在最东边一幢。待会儿,新娘要从东边这个场院入洞房,看热闹的也都要在这个场院待着。朱夫人要强,曾家虽说现在败落了,但诗书传家的名声尤在,起码在干净和整洁上,绝不能让人在背后说。
曾布也是天快亮时才合眼。他小寐半个时辰,就又醒了。透过窗棂,见外面渐白,又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沙哑的男人打招呼的声音,知道礼官已经起来了,就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往院中去了。
朱夫人看了儿子一眼,心情复杂。她嫁到曾家二十多年,虽然名义上有六子九女,但自己生养的,只两子六女。曾布是长子,在她心中的分量,不用细说。眼瞅着儿子大了,到了娶亲的年龄,她就央了媒婆,将自己满意的那几家,挨个上门去提,无奈他总是相不中,特别是南丰城里自己邹表弟家的三娘子,他只看了一眼,就断然拒了。这次倒好!只不过送姑母去了一趟襄州,就相中了魏家的小娘子。想到自己的一片苦心儿子没领,他看中这个魏家女子,又根本没征求自己的意见,真是儿大不由娘。这样想着,脸上不由得现出几缕复杂又落寞的表情来。
这当儿,曾巩整理好衣衫,从西院走了过来。他是曾布同父异母的二哥,年已四十,生得高大魁梧,唇方口正,额阔顶平。曾巩早已文名远播,奈何时运不济,父亲和大哥曾晔先后去世,他就成了曾家的主心骨。家里所有事宜,大到春秋祭祀,小到播种收割,无不用心,弟弟妹妹的婚事更不必说。现在见了母亲这个表情,赶紧走了过去,先请了安,接着道:“娘,我知道这几年您为五弟操碎了心,无奈缘分未到。襄州这门亲,姑母一提就妥,只能说他的姻缘动了,命中注定。母亲就欢喜些吧!”说完,拉起曾布就往西院昭告先灵去了。
曾布在一旁听得这话,忙冲二哥感激地一笑。因曾巩文名远播,众人力邀他在城郊办书院,开门授徒,曾布便跟了二哥读书。在曾布的心里,二哥亦兄亦师亦父。曾布知道,这桩亲事,姑丈缙民怕自己不方便说,特地写信告诉了二哥,诸如魏家在襄州邓城县并不是普通人户。他们原本并州人氏,后来凭着祖传的一手油漆手艺,入籍襄州,至第三代出生,赶上宋朝开国,朝廷崇文,便苦读经书,陆续有人考取功名,一跃成为邓城的高门大户等,粗说了脉络。特别细说了目前的情况,也就是魏家第四代,以魏嘉木为代表,进士及第后,先后在抚州、潭州、集庆做过官,只可惜五旬不到,就患上恶疾,不治而亡,留下未亡人陈氏、两个儿女及一份不薄的家产。这未亡人陈氏,便是缙民的嫡亲姑母,娘家江州德安县,是赫赫有名的“义门陈”之后,系魏嘉木在抚州任上所娶,曾被封集庆郡太君,现年已六旬,人皆称老夫人。嘉木之子庆襄,任着襄州的监税官,女儿庆馨,嫁在襄阳城里的罗员外家,经营着生意。庆襄膝下一子一女,儿子名泰,字道辅,时年六岁,还是个顽皮幼童;女儿魏玩从小受祖母教导,既品貌端庄,又聪颖好学,能力和智慧顶得上一个男儿。自己一见倾心,姑母才替曾家做主,提了这门亲。
二哥从姑丈那儿得知上述这些情况后,当即首肯。娘和另外几位哥哥本来嫌襄州远的,但也没再说什么。
曾家小祠堂设在西院的一间房里。曾家祖籍鄫国,西汉末年开始南迁,唐僖宗乾符年间占籍南丰。是故小祠堂里供有入籍南丰后几位世祖及曾祖、祖父和父亲的牌位。
兄弟俩打开门,等光线照进来一些,先给祖宗牌位上了香,又跪下拜了三拜后,曾巩一撩长衫站了起来,从旁边的小桌上取过早准备好的酒,斟了一杯,一脸庄重地对随后站起来的五弟道:“今喜逢佳期,愿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曾布口里答道:“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兄命。”然后接过酒饮了。
如此三遍,再给祖宗们拜了三拜,合上门,兄弟俩便往东院里来。礼官早捧着崭新的纱帽和绣了水波彩纹的绯色喜服等着曾布,待他一过来,就帮他穿戴好,又催着他和几个接亲的坐上牛车往南丰城去迎亲。这当儿,汪恺骑着马,带着四个同样骑着马的歌伎来了。
汪恺和曾布同龄,身材挺拔,衣着华丽。他本是抚州的富家子弟,为人慷慨,爱交友,因也在曾巩门下读书,与曾布是同窗好友。曾布大喜,他有心助兴,便自作主张请了四个歌伎,图个“事事如意”。
婚礼上请歌伎唱曲儿助兴,这些年颇为时兴。富裕人家甚至有请一二十个的。曾家拮据,没这个开支,见汪恺大包大揽,也就依了他。这四个歌伎,年龄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四五不等,一色儿的柳眉俊眼,肌肤似雪。她们中间,年龄大点儿的两个,穿着紫色的双蝶细花绸子戏服,小点儿的,又穿着同样的粉色双蝶细花绸子戏服。再看她们手上,两人拿的箫,一人挎个细腰鼓,一人拿个觱篥,全都骑在马上,看起来既俏丽又妖娆。
礼官穿了件簇新的玄色交领长衫,腰间一根红色的绦带系着。他是曾巩的好友,一向博学伶俐,又诙谐有趣,听说曾家有喜,便主动过来帮忙。现在由安国陪着,前前后后地忙着。
安国是曾巩的三妹夫,曾布的三姐夫,生得粗壮结实,浓眉大眼。今天小舅子大喜,特地从临川过来祝贺。礼官和安国见来了几个衣着艳丽的歌伎,先是一愣,接着都大笑起来,连夸汪恺办得妙。礼官因昨日到这里帮忙,熬了夜,嗓子竟先哑了,正担心今天说词唱诗不响亮,没想到就来了几个能解围的妙人儿,忙招手让她们下马。
日上三竿了,天渐渐热燥,树上的蝉,亦不耐烦地声声嘶叫起来。满院的人正焦急地等待着,一阵笙箫细乐,突然从村头传来。小孩儿一听,噔噔噔地往外跑,不大一会儿,又簇拥着新郎、花轿、乐班及接送亲的人群进来了。
院中顿时骚动起来,所有的目光俱停在新人身上。细乐声中,新娘子被人从小轿上扶了下来。众乡亲见新娘一袭销金大袖的红嫁衣,头上顶着满用金丝线绣花的红盖头,太阳光下,炫人眼目,又异香扑鼻,两个服侍丫头也浓妆艳抹,彩衣飘飘,恍若仙子下界,一时都有些眩晕。守在大门口干瘦的阴阳先生,倒没忘记将怀里花斗里盛着的五谷豆、彩果往地上抛撒。
“哎!听说连日常看的书,还有铜盆、净桶都带来了。”
“光衣服就装了十几箱,绸子就有好几百块。啧啧!”
……
站在人群里的陈夫人听了这话,抿着嘴笑了。庄户人家的消息可真够快的!新娘的嫁妆单子她看过,除了全套奁具外,另有银钱一千贯、书籍一百卷、文房四宝两全套。除此外,还有新婚夫妇用的纺织品,计有销金红缬两匹,开门利是彩两匹,玉红文虎纱两匹,官绿公服罗两匹,画眉天孙锦两匹,另外还有六种样式不同的籍用官绿纱条、籍用紫纱,扎顶髻的带子,十六件刺绣品,男女各三十套四季用丝绸衣服及一百块绸子。当时看了单子,说实话,她心里的震惊,就像被人按住了穴道。
新娘要跨马鞍了。马鞍放在地上一块褐色麻布上。这麻布超长,从场子中间直抵上房门首,便于新娘脚不沾土。按习俗,新娘须在一个手举铜镜、倒退着走路的妇人的引导下跨过去,意味着今后的日子安安稳稳。
满院子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新娘正待抬脚,却听送亲的队伍中,一个圆脸高髻的阔妇人大声质疑:“慢!怎么能用这种东西,厚实点的青布条都没有吗?”
曾布的八妹和九妹,十四岁的德耀和十二岁的德操,此时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德耀昨天已经被满屋的嫁奁惊呆了,此刻先见了两个衣着华丽的侍女,已暗自咂舌,又见到被扶下轿来的新嫂嫂,满披精致的绫罗,体态袅娜,恍若天姬,更震惊了。她正呆呆看着,德操突然碰碰她的胳膊,仰着尖尖的小脸问:“八姐八姐,她们说的是啥意思?”
德耀回过头,嘘了一声,悄声道:“新娘子脚不能落地,要踩着红毡布走路。送亲的嫌我们家穷……”
德操听了,伸长脖子,看清了地上是块旧麻布,小脸顿时变得通红:“嫌穷别嫁呀,哪个请她来的……”
德耀一听,吓得赶紧捂了她的嘴。等姐妹俩再抬头,新嫂嫂已走完了布条,也跨过马鞍了。
接下来就是坐虚帐了。坐虚帐是新娘子在一当中悬挂着帐子的房间里,稍事休息。谁想曾家没准备,说乡下没这么多规矩,跨过马鞍,就可以直接拜堂了。新娘的圆脸舅娘更不乐了,晃着满头的钗簪不让新娘再迈步:“规矩不全,分明就是要委屈新娘!”舅舅也板了脸,气氛一时有些僵。
陈夫人此时正在偏屋吃茶,见德操气呼呼地跑过来,问了何事,便急忙向外走去。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女方家的要求不过分,只是曾家拮据,连结婚的花费,都不知是怎么筹措的,实在讲究不起这么多。但场面上的事,向来说不清,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拿出她通判夫人的面子,劝双方各让一步了。心里这样想着,人已到了新娘的舅娘身边,正要开口,却见那个大点的侍女走了过来,咬着舅娘的耳朵道:“主子交代,凡事由曾家做主。”陈夫人一听,抿了嘴,仍回偏屋去了。
接下来新人该进门了。不料大门已被人堵了,两个同窗带着些乡亲,正笑嘻嘻地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拦门诗”。
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
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须悭。
拦门礼物多为贵,岂比寻常市道交。
十万缠腰应满足,三钱五索莫轻抛。
一堆孩子也跟着起哄。
礼官见了,朝歌伎一努嘴。就见一个紫色戏服的歌伎眼波一荡,大大方方唱道:
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
欲望诸亲聊阔略,毋烦介绍久劳心。
洞府都来咫尺间,六前何事苦掩拦。
愧无利市堪抛掷,欲退无因进又难。
趁她唱的当儿,礼官从袖子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利市包,往空中一扔,人们争先恐后地捡拾起来,大门打开,新人从容进得屋去。
厅堂里红烛高照。按说这里应该满屋布置,包括桌围、椅帔都应该由红色的绸绢装扮起来,但由于家贫,曾家只剪了两个喜字贴在墙上,外加几对龙凤红烛。早有人将准备好的同心结拿给新人牵了。二人立在堂前,看热闹的纷纷往里挤,大家都想看新娘的芳容了。
屋中一片静寂,曾布从礼官手中接过一个秤杆,轻轻将新人的盖头撩起。众人踮起脚,屏住呼吸,只见新娘长身玉立,丰肌清骨,延颈秀项,好一副绰约风姿。雪白的肌肤上,眉修鼻端,一对凤眼羞答答地垂着,嘴角微现梨涡,真是月貌花容。与清俊挺拔的曾布站在一起,好看得像一对璧人。一屋子人眼睛都亮了。
拜神灵,拜长辈,夫妻对拜后,新娘拉着彩带,引新郎倒退着入了洞房。看热闹的妇人也跟着一拥而进。她们既想看“撒帐”,又眼馋那满屋的嫁奁,还想再多看几眼。
撒帐是礼官往床上抛撒米、钱、水果、糖果等。穿紫衣的歌伎随着礼官的抛撒,吟起了撒帐词: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嫦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自打被扶下花轿,魏玩就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傀儡人儿一样任人摆布,脑子里更乱哄哄的。现在乍听到这吟喜词,全身突地打了个激灵。这声音莺啭鹂啼的,好似莹莹,不由得凝了神去听: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
正听得出神,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接着一个酒杯递了过来。魏玩回过神,伸手将酒杯接过,看见是只核桃大的紫金杯,上面用红、绿丝线拦腰打着“同心结”。这是要行合卺礼、喝交杯酒了。她刚浅浅地饮了一口,又听那歌伎唱道:
玉女朱唇饮数分,盏边微见有杯痕。
仙郎故意留残酒,为惜馨香不忍吞。
这声音和故人实在太像了!魏玩不免又有些走神。按规矩,新人喝完酒,要一同将酒杯丢到地上。魏玩被这歌声一扰,差点忘了这茬。好在有人轻轻地碰了她一下,提醒她,她浑身一颤,慌忙将酒杯扔了,只听“当”的一声,酒杯掉地后又跳起来。礼官见了,拍着手大声宣布:“好彩头,好兆头。曾家子嗣众多,瓜瓞绵绵。”在场的人一听,皆大笑着走出洞房,到西院里吃席、听曲儿去了。
新房里,两只青花瓷的骑兽烛台上,龙凤红烛已经燃了好几个时辰,把底座的狮子头都滴红了。
魏玩静静地坐在床沿上。现在,闹哄哄的吆喝声、谈笑声、唱曲儿声渐渐远了,她能够从片刻的宁静中听到从墙脚发出的小虫子唧唧的鸣叫,不禁稍微松了一口气,脑子里就全是曾布了。
魏玩低着头,垂着眼帘,耽想着曾布的模样。身材适中,五官清俊,眼眸黑亮。她早已认识却又时常感到陌生。他俩之前只见过三次面。第一次相见,在两年前,他是随表伯父缙民到魏家的客人。那时他一对剑眉,一双朗目,鼻梁挺直,嘴巴方阔,头戴软纱唐巾,身着灰麻直裰,看着朴素,却掩盖不住眉宇间的蓬勃之气,已生了好感。第二次,是自己带着侍女在院子里荡秋千,正荡到半空,感觉全身轻盈得像只燕子,飘飘欲仙时,小丫鬟一声尖叫,原来他竟和表伯母一起,站在垂花门处,悄悄地打量自己。四目相对,她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一道亮光,当下心如鹿撞,跳下秋千就逃也似的溜了。此后,这个人便时常在脑子里出现,让她莫名地烦躁。第三次是一年前,表伯母来魏家提亲,祖母应允,二人又见了一面,他便留在脑子里挥不去了。她兴奋,也不安。她自幼好强,天资聪颖,又看多了唐传奇话本,对未来的夫君,自然想争个“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否与自己和鸣于飞?这常使她夜不能寐,辗转思量。
现在,二十日的长途跋涉,明白自己是为他而来,她对他,便有了依恋。她压制着扑通扑通的心跳,竭力透过盖头,看到了他的装扮、身量的同时,觉得自己也看到了他的内心,已觉欣慰。不是吗?刚才因为听那唱词,她走了神,是他的体贴和细心,才避免了自己出洋相。
想到这里,她激动起来了,完全忘了姑母和舅娘的忠告,悄悄撩起了盖头,朝那个人看去。一瞥间,她发现他今天在喜服的装扮下,身量比过去显得结实、魁梧了许多,浑身散发出一股成熟的气息;清俊的脸上,不见丝毫疲惫,现着愉悦、幸福的神情,一双细长的眼睛里,两团亮光,也正投向自己。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脸也热得发烫。一种渴望的心情涌到嗓口,迫使自己想和他说上两句话。但长辈们“女儿家啥时候都要矜持一些”的劝告又在耳边萦绕,便赶紧低下了头。正有些害羞和不知所措,心里边却蓦地升起昨天和贴身侍女定下的方案,顿时有了主意,轻轻叫了声:雪梨!
曾布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掩上门,知道这洞房属于自己和魏家小娘子了。她是自己在襄州选中的,也是这个世上除了娘和姐妹外,唯一在自己梦里出现过的妇人。在梦里,她总是衣衫鲜艳、笑靥明丽,但也总羞怯地避着自己,那受惊的小鹿一般迅速离去的样子,好几次让他从梦中惊醒,怅然若失。现在,她就身着大红嫁衣,顶着盖头,端坐婚床,羞答答地等着自己,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
桌上的烛苗倏地抖了一下,曾布意识到,该去新娘身边揭盖头了,但他定了定神,倒没急着过去。老话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自己的这个千里姻缘到底是怎么牵上的呢?
还得感谢姑母姑丈!曾布心里感慨,他自小读书,自然知道襄州是千年古郡,又有诸葛亮、张柬之、孟浩然这些先贤,早想前去一游。恰好姑母往襄州探亲,需一个得力的人相送,他便趁机去了。到了一看,果然卓尔不群、风景异殊。姑丈有心,特意带他游了岘山,看了堕泪碑,讲了羊祜在襄阳的故事。游览到兴处,在岘首亭上,姑丈眺望着襄阳城,吟诵了韩愈的诗歌《送李尚书赴襄阳八韵得长字》。他默默听着,慢慢就体味到了诗人的心境。说来不敢相信,当他听到其中的两句,“帝忧南国切,改命付忠良”“富贵由身致,谁教不自强”时,心底竟升起了一股原来从没有过的豪迈。真好生奇怪!
他尤其记得游隆中回来的那个晚上。夜风习习,万籁俱寂,只有满天的星光,闪闪烁烁。他抱着双膊,站在院中仰望星空时,不免就浮想联翩起来。老人们说,刘表、孔明、张柬之这样的人,都是星宿下凡。他们亡了,不是真亡,而是回到了天上。那么,哪一颗星宿是他们?盯着看了一阵儿,他又想到读书的意义。其实不管是王侯将相、名臣显宦,还是刺客游侠、文人隐士,能被后人所知,均是借助了史书。没有史书,后人断不会知道他们的名讳。这些人,要么有匡扶江山社稷的丰功伟绩,要么有盖世的才华,那么自己将来会和他们一样,青史留名吗?还有那个已见过两次面的魏家小娘子……
那晚想到这些时,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此之前,他对功名还没有这种强烈的渴望,也更没有去操心过一个小娘子的命运。后来躺在床上,他思来想去,最后意识到,是襄州历史上先贤的故事,感染并激励了他,让他的心智骤然开启。而对魏氏女的牵挂,已不言而喻……
现在,这个踏江而来、被满屋的嫁奁包围着的、身上散发着让他感到神秘又亲切的襄州气息的小娘子将永远属于他了。想到这,曾布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雪梨和青杏在旁边伺候着,见曾布朝她家主子走了过来,顿时紧张起来。在这当儿,只听魏玩轻咳一声。雪梨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相公稍等,我家小主子早知相公学问精深,尚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下你。”
曾布心里一惊,以为是今日婚礼仪程上有让新娘不满的,此刻要发作,只好硬着头皮,强作镇定道:“先别忙着夸赞。把事说出来,我听听。”
雪梨抿嘴一笑:“那就听题。琉光之下数条香,众星捧月,请对下联。”这是前天在抚州城上岸后,晚上住进旅社,魏玩见客房的桌上置铜炉一座,炉中插有安息香十余条,上悬挂一大光琉(长明灯)时,得到的上联。当时主仆俩一合计,正好拿来考考曾郎的学问,免得以后让他小觑了。
曾布听是这事,当即“呀”了一声。他只听说过一些士人家庭里,夫妻之间就像好友一样吟诗作赋,唱酬应和,万没想到还有新婚之夜考夫婿的。如果自己今天答不上来,岂不从此要被她轻看?便正了正衣冠,认真思索起来。但他越紧张,思绪就越凝滞,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竟应对不出。
房中一时陷入沉默,只听见曾布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这样过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他正觉不妙,忽见一直守在主子身边的青杏大概是站得太久,发钗散了,此刻竟走到桌前,对着镜子打量起来,一不留神就打了个呵欠。曾布脑子里顿时一亮,大叫:“有了,有了。宝镜之中一口气,寸雾障天。”
青杏反应过来,刺溜一下回到主子身边。雪梨含笑睇了她一眼,再将头凑近魏玩,又听一阵耳语,便扮了个鬼脸,碰碰青杏,带上门出去了。
曾布心里吃吃笑着,待她二人出了房间,便朝魏玩走来。
魏玩坐在床边,瞥见曾布朝自己走来,不免又期待又紧张。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要交给他,心里顿时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决定还要考他一考。就不待他靠近,将身子往后轻轻一闪,道:“我这里也有一联,还望郎君赐教:秋月如盘,人在冰轮影里。”
曾布聪明过人,一听便知魏玩心意。秋月可指中秋月,那是团圆之夜,平日独居的嫦娥仙子,此时也有了吴刚相伴。此句是巧妙表达心意,他心里亦有了下联。但他自被魏玩这一番考,已开始领略夫妻间的乐趣,便也想逗她一逗,就故意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后,又站在房中,愣不吱声,只盯着魏玩,见她实在憋不住,脸上现出不安时,突然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得意道:“原来是‘春山似画,鸟飞锦帐围中’,可难为我了!”
魏玩一听,才知上了他的当,不由得羞红了脸,任由他将身子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