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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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是神赐予我们大海吗?

年满十五岁的时候,我正式开始在海港另一端的大学修习钟表制造学,隶属机械学院。我的毕业考试成绩十分平庸,这样一所声名显赫的学校—还是这座城市内唯一一所大学—为何决定录取我,始终是个谜团。毋庸置疑,父亲一定利用了他在王庭的某些人脉关系,替我说了情。幸运的是,他的时机掌握得很好。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国王驾崩了,而父亲在王庭里余下的那点影响力,大约也随着老国王的死而全部消失了。国丧那天,我听见火炮声响彻全城,皇家飞艇悬浮在空中,掠过高塔,将老国王的遗体运往旧都城安息。国王最年长的儿子雷吉纳德(在哥本语里,我们称呼他为拉格瓦德),几年前在与北方人的战争中不幸牺牲了,因此登上王座的是老国王的次子—诺伯特二世,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只不过,在他接下来的统治中,相较他的大名,他更以“小国王”这个称呼为人所知。

当时的我并不太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余下三年的大学生涯中,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发条机械的奥秘之中。我接触到了工字轮、复式与分离式杠杆擒纵机构,温度补偿器,控制和反馈机制,计算器,还有发条与蒸汽系统之间的接口。作为毕业项目,我设计了一种模块操作系统内芯,当下最普遍的任何一种计算器都可以安装我的内芯,可以在哥本、盎格里与汉桑三种不同的计数系统之间切换。(当然,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以如今的技术,不用更换模块内芯就可以自由切换计数系统。)后来,我的设计终于付诸生产,就连父亲的生意都用到了我发明出来的系统。那是我父亲职业生涯最后几年中的骄傲。

不仅如此,正式成为一名学生之后,只要我穿着红色的学生袍,就可以自由出入皇家图书馆。图书馆位于城中心,里面有一间富丽堂皇的阅读室—打磨光亮的原木、石头拱门、可坐得舒适壁龛和露台。像所有的年轻学生一样,我沉迷于那些禁忌的繁荣时代的神话传说。阅读盎格里语对我来说依然有些困难,更别说是古盎格里语了,不过,光凭插图—有些还是彩色的—也足以让我读懂书上的故事:会飞的房子,能产出无尽食物的箱子,可以将图像从一处传到另一处的魔镜。

还有铁路。几乎每隔一页,都会出现铁轨的图画。有些图画中描绘的东西如此巨大复杂,令人几乎难以想象。轨道接着轨道,车厢挨着车厢—六列、七列乃至更多的列车,并排停靠在一起。在其中一些图画的背景里,我能看到哥本堡熟悉的高塔和教堂耸立的尖顶。这代表,图中的画面正是这座我们称之为家的城市,只不过是它古代的样子。这些图画的真实性也在学术界引起了不少私下的争论,许多学士都曾表示这些图画很可能是彻底杜撰的;就算往好了想,也不过是基于传说与寓言而诞生的虚构插图罢了。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电力时代”,只是个谎言罢了。

至于这些精细得不像话的图画究竟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也一直是众说纷纭。有些人认为古人一定拥有某种捕光的投影设备,然而大部分人都认为,那些画家只不过是技艺高超罢了,他们所使用的是一种早已失传的画技。当然,学士们都小心翼翼,绝不让自己的猜测与讨论留下任何字面证据:皇家检察院早已将一切关于过去技术的探讨贬为异端邪说,因为《圣经》中并未出现像铁轨、飞行器或是魔法交通工具这样的字眼。在中央大道暴乱事件之后,老国王亲自下达命令,严禁任何人讨论这些荒诞的传说—这项新律令严苛如铁,执行标准也反复无常,弄得人心惶惶。凡是触犯律令者都将被流放到城墙之外的荒野中,刑罚所带来的震慑力终于压制了一切公开讨论历史问题的声音。

然而,倘若将那些神话传说贬为赝品,皇室便不得不再提供一项更合理的说法,来解释那些不断从地下发掘出来的奇异物品。安德·卡尔斯坦森教授是皇家古文物研究者、知名学者,他曾在老国王在位早期表示:从考古学的角度来看,被大地掩埋的人类历史分为有理层和无理层。地表以下,有理层仅仅有两三码(2)深,几乎和墓穴的深度同等。若再往下挖掘,就要触及无理层了,那里的任何事物都是毫无逻辑意义可循的。教授说,无理层正如大脑潜意识在人类沉睡时制造出来的梦境,尽管里面会包含许多来自真实世界的有理元素,却不一定会遵循真实世界的物理法则与因果规律。同理,无理层正是人类历史与文化的集合潜意识所孕育,因此,在哪里找到的任何事物,都不能算数。

这样的说法既简洁,又不失学术气息,因此,哥本堡的普罗大众迅速欣然地接纳了它。毕竟,和绝大部分北地居民一样,我们也一直对于黑暗和地下心怀恐惧,据说那里居住着妖精、巨怪,还有各种各样想象不到的恐怖事物。我们属于地表之上的世界,我们是骨血上的沃土之民,精神上的航海家与贸易家。至于埋藏在地下的财富和秘密,就留给那些比我们更勇敢,或是那些不像我们一样拥有发达文明的野蛮人去发掘吧。山洞和深井,一向是哥本堡人噩梦的主角。幸运的是,我们的国土近乎平板,地下水位非常靠近地表,因此日常生活中几乎完全不需要进行深度挖掘。然而,出于同样的原因,哥本堡的房屋地基太浅,不得不紧紧互相倚靠在一起,就像一群醉汉东倒西歪、互相拉扯的样子。

我的机械历史学讲师莫丁森对于古代历史的态度也极为谨慎。他每年仅用一节课的时间专门讲述电力时代,每次讲到这节课时,教室里总是挤满了人。他虽然身形瘦小,嗓音却出乎意料的洪亮,他讲课的声音能响彻整间透风的古老讲堂,震颤彩绘玻璃。日光映亮了教室前方的原木讲台,尘埃飞扬,他站在讲台前,开始罗列电力时代的几本著作:格雷所著的《当代奇妙发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绿野仙踪》。然后,他便会总结自己的观念—不出意料,他所谓的观念“恰好”与官方说法保持了一致。“那么,这些古书究竟给了我们什么启示?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书中的内容?总体来看,故事的寓意是显而易见的。人类深入地面之下,在无理层中找到了一个巨大的宝库,其中储存着一种强大的能源。这种能量是古代魔法森林的残余物。当人类闯进宝库时,一般都会怎么做?对,他们会贪得无厌,拼命攫取。”(这时,他开始发放《乞丐的盛宴》—一张电力时代的油画的复制品,让学生们传看。)“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人类都拥有神明般的生活。食物永不枯竭,人类是全知、全能的,他们的城镇遍布世界,他们可以在空中翱翔。据说,他们甚至造访过月球。”(讲堂里响起一阵笑声。)“然而,几代过后,几乎所有的宝藏都耗尽了。为了争夺残余的最后一点能量,人类反目成仇,陷入连年的战争。他们发明了可怕的战争机器,还有威力巨大的爆炸物,能够摧毁整座城池,令空气中布满毒素。最后,正如你们所知,天启四骑士现世,然后便是饥荒和人类社会瓦解。大浩劫正式降临之后,就是长久的黑暗时代。

“先生们,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呢?”(他忽略了讲堂里的几位女学生。)“听我说,我们在电力时代看到的一切,都仅仅是传说罢了,是富有教育意义的寓言。人类不能从土地中白白攫取任何非他劳动所得的回报。《圣经》上说,‘你应通过血汗劳动糊口’,这就是人类的天职。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任何奇妙的自动机器,也没有人类梦寐以求的那种可以自动做工的锡兵。我们最伟大、最精深的技术永远都是发条机械,机械学是一项古老而高贵的传统,而你们正是它的传承人。你们也都知道,发条机械的工作原理十分明晰,你向其中注入多少力,它就会使用多少力,根本没有什么魔法可言。同样,如果我们要制造蒸汽机,就必须种植森林来作为燃料;如果我们采集风力来驱动水泵、产生能量,就必须等待起风之时,大自然赐予我们多少,我们就只能使用多少。这即是世界上最基本的定律之一。如果我们试图打破定律、从大自然中窃取本不属于我们的能源,那我们的下场将会十分悲惨—那些古书里的内容,尽管纯属虚构,也足以对我们起到警示的作用。”

讲堂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提问题,就算有人对莫丁森的理论产生了怀疑,也还是不说出来为好。

我的学生岁月总体来说还算快乐—尽管在我看来,我把本该握着螺丝刀苦练实操的时间都花在了握笔学习理论上。我在学士酒馆里学会了喝啤酒和朗姆酒,也和其他学生一起造访过园林和游乐场。不仅如此,我对异性的了解也稍微加深了一些。在那之前,女性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巨大的谜题。不知为何,我身边的女孩子似乎对机械都不太感兴趣,我也不知要如何寻找能令她们青睐的话题,因此我的感情生活自然也非常有限。人和人之间为何总要以聊天始、以聊天终?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有什么可说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

十八岁时,我依然住在父母的房子里,没有收入,每天骑自行车去学校。不过那时,母亲已经开始了她未雨绸缪的准备,执意要先为我和邻居的女儿定下一门亲事。她的名字叫作乔安娜·克洛耶,一位造船大亨的独生女儿,将来会继承一笔不菲的遗产。(那时,父亲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母亲担心最坏的情况可能随时都会发生,也意识到我们的时间很紧张,才决心提前打点一切,生怕我们家再度变得像他们年轻时那样穷困潦倒。)在我眼里,她无趣极了—她必然也是这么看待我的。有几个难挨的周日下午,我们俩都被迫在我家客厅里单独相处,试图玩一玩牌,再聊一些有的没的。她总是显得无精打采、愁云满面。当母亲终于放弃这门亲事时,我们俩都感觉轻松多了。(几周之后,我在街上看见乔安娜和几位女伴走在一起,她眉飞色舞、笑个不停,看上去既活泼又快乐。看来,她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那么愁眉苦脸。)

我找到了一位朋友诉苦,把我全然不知要如何与异性沟通,甚至对异性没有哪怕一点点了解的窘境告诉了他。这位朋友名叫卡列·约翰逊,一位海军军校学员,出身于没落的北地贵族家庭。他的家族在国王面前失宠了,便决定举家迁移,来投奔哥本堡。据说他的母亲来自极北的土著部落,不过从他的五官上,看不出任何母系血缘的印记。他已经在大海峡的一艘护卫舰上服役一段时间了,目前正在接受军官必需的学院教育。他在女孩子面前远比我游刃有余。他还有几个一起长大的姐妹,因此他比我更会讨异性欢心,这也实属正常……更何况,他还长得又高又帅,一头金发,并且佩着海军军官的胸章。

那夜,我们坐在学生最爱去的顶针酒馆里。当我对他讲述我和乔安娜·克洛耶之间失败的相亲经历时,他大笑起来。

“卡尔,你不如给自己造一个机械女朋友吧!”

“说得很对。别以为我没考虑过这个选项!”

“我的天,你和女孩子讲话的时候,别老是左一句榫卯、右一句齿轮的。你得知道怎么逗她们笑才行。”

“笑?”我试图想象自己给乔安娜讲笑话的样子。约翰逊望着我,怕是跟我想到了一样的场景。

“好吧,算了,你不如去找个其他类型的女孩,比如那种聪明独立、能言善辩的!”

“我上哪儿找去,请问?”

“大学辩论社就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我每周二都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下次跟我一起来吧!”

于是,几天之后,我就出现在了辩论社活动现场。一位名叫艾丽卡·索恩的年轻女学生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说,内容大体上是说“哥本堡王国应该迈向民主”。她很有魅力,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貌,而是一种由内及外的闪耀夺目。她的金发剪得很短,看上去几乎有些像是男孩子的发型了。她讲着一口流利的盎格里语,尽管从(大部分由男生组成的)观众席中偶尔传来调戏和起哄的声音,她也不以为忤,用幽默和智慧化解了一次次的尴尬。我渐渐开始意识到,如果辩论社的女孩子都像艾丽卡一样,那她们定然也不太可能看上我。

起初推动着我来参加活动的那点憧憬顿时全部消散了。活动结束后,约翰逊把我介绍给了他认识的几个女生,但我能看得出,比起和我交谈,她们更愿意和约翰逊讲话。过了一会儿,我就悄悄溜走了,去饮品桌边为自己再斟一杯酒。艾丽卡·索恩就在那里。

“你的演讲很棒。”我说。

“谢谢你,”她说,“你就是卡尔·尼尔森,对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甚至忘了作答。

“我认识你弟弟,”她笑着说,“他告诉我的。”

“你认识乔纳斯?”

“我们是同年级的学生,一起上过雄辩学课程。你是学什么的?”

我最害怕的问题终于来了。除了把真相和盘托出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我对她坦诚地表示,我修习钟表制造术,过了今年就要毕业了。她礼貌地询问我钟表制造术所指的是什么,我解释了,然后便是一片沉默。

“钟表确实非常有趣呀。”最终,她开口说。

我猜,这个时候我就该努力逗她笑了,但是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任何哪怕有一丁点儿幽默感的回答。正在此时,约翰逊走到了我们身边,艾丽卡也告辞了,转而去和其他几个人说话了。

“你可要小心她,”约翰逊低声说,“听说她在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的警告在我看来委实毫无必要,因为她和我之间估计再也不可能有交集了。

“什么样的事情?”

“我之后慢慢跟你说,这里不方便。”

活动之后,我们转移到了顶针酒吧,点了几杯啤酒。我满脑子都是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艾丽卡·索恩的。约翰逊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

“她总和一些危险人物来往。你听说过民主联盟吗?”

我正是那天晚上才第一次学到这个盎格里短语。

“她刚刚讲到了……让民众管理政府。”我大着胆子说。

约翰逊冷笑一声。

“民众管理政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怎么不用哥本语演讲呢?要我说,他们的意思其实是,应该换他们来管理政府!”

“他们是谁?”

“像你这样的人啊,卡尔—抱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是指整个商人阶层。他们不满总是听命于皇室与权贵,自然,他们也想来分一杯大海峡通行税的羹。”

“什么?”

“老天爷,你究竟是有多不食人间烟火啊?你以为哥本堡是怎么赚钱的?钱从哪里来?”

“我猜,贸易和工业吧。跟所有其他王国一样。”

约翰逊又冷笑了一声。

“王国个屁!一座彻底隔绝的城邦,加上几座武装岗哨,就能美其名曰‘王国’!我们四分之一的人都为国王工作,剩下的四分之三里,绝大部分人都是直接或间接依赖国库糊口。除了阿加海姆之外,我们连农田都没有,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资源。事实上,卡尔,整座哥本堡只有一种真正的收入来源—那就是海盗!”

“海盗!”

“小声点。当然我们不会直呼‘海盗’两个字了,我们更愿意称其为‘赋税’。你看—每一艘东西航线上的商船,都不得不从大海峡通过。我们控制了唯一的通途,就能对每艘路过的船收取通行税。”

“可这样也没什么问题吧?”

“没什么问题?难道是神赐予我们大海吗?我们对他们征收巨额赋税:所载货物价值的一半甚至更多都要上贡给我们,要么支付现金,要么支付实物。如果他们交不起钱,就要被扣押;如果他们试图借着夜色掩盖偷偷渡过大海峡……”

他停顿了一下。

“那我们就会把他们称作海盗。可是卡尔,这些船大多都毫无武装。当我们抓住他们的时候,那些船员就会死得比老鼠还容易。我经历过一些事情……”

约翰逊长长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管。

“反正,那个所谓民主联盟,就是这样的。他们不希望所有的税收所得都归国王所有,他们也想来蹚一蹚浑水。”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她听上去,还是挺真挚的。”

“你说索恩?哦,没错,她的话确实很真挚。但是相信我,她背后的那些势力可就不一样了。分摊国王的权力就意味着分享国王的财富,这一点他们比谁都明白。”

“那你呢?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他笑了。

“我是国王的人,是他忠诚的海军军官。我们这种人没有任何政见可言。”

最后,约翰逊去和他的一群同僚讲话了,我则起身准备离开酒馆。无巧不成书,正在此时,我看到了艾丽卡·索恩,她正和一位同学坐在一起。我对她笑了笑。

“和我们喝一杯吧,卡尔,”她说,“我需要一位科学家来替我指点迷津。”

我自认并不是什么科学家,但我还是听话地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们旁边。艾丽卡的同伴为我点了一杯啤酒。

“我的这位朋友彼得说,地下依然封存着大量的能源,只是教会从不让我们使用。”

“不是教会,”彼得把我的啤酒放在了桌上,“他们不过是贵族的喉舌罢了。他们要禁止我们讨论一切关于地下的事情。”

“可是,如果能源真实存在,为什么教会还想把它雪藏?为什么不能直接使用?”

“因为这样的话,所有人都会变成神明。我们就能像古人一样生活,人人都有惊人的财富和不竭的力量,没人会继续甘心俯首做他们的奴隶。”

“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尤其不可能是贵族的奴隶。”艾丽卡说。我注意到她的短发并非是纯金的,而是带着一抹红色。她的脸颊和鼻尖上有一些雀斑。

“这只是你自己以为的罢了。”彼得说,“我们大家其实都是奴隶。只要贵族们持续封锁古代的秘密,我们就是奴隶。”

艾丽卡转向了我。

“卡尔,你怎么看?”

“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都在等我发言,大概我那一瞬的迷惑被他们误认成了是在沉思。

“呃……像你们一样,我也读过那些古书。在我看来,倘若古人拥有某种未知的能源力量,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或许那些能源的确来自地下,但是没有任何能源是取之不竭的。我认为,就算那种能源曾经存在,到现在也该消耗殆尽了。再者,我并不相信魔法的存在。”

“那你就是个唯物主义者。”彼得说。

“我是吗?”

“是的。唯物主义的意思,就是只相信看得见、听得见、触摸得到的事物。”

“嗯……只相信能够测量的事物。确实如此。”

“那么,你相信爱情吗?”艾丽卡带着笑容问,“爱情可以测量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欲望呢?”她继续逼问道。

“那些都是……思维的现象。”

“可是爱情和欲望,都确确实实存在吗?”她向我的方向倾身过来。

“我猜是吧。但是,它们只存在于思维中,也只能影响思维。”

“还有身体。”

“硬要这么说也可以。但是它们不会对物理世界产生影响,和磁场、光、重力……那样的东西不一样。”

“然而,却有许多伟大的战争都是因为爱欲而起的。爱情和欲望是能够改变历史的!”

再一次,我词穷了。她笑了,她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背。

“卡尔,我是故意捉弄你的。雄辩学课程就是这样,我们天天辩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各种各样荒唐的东西,争来争去,也不会有结论的。”

我弟弟乔纳斯的出现,把我从尴尬之中拯救了出来。他看到我,脸色很是震惊,像是没想到我会与这些做学问的人混在一起。

“卡尔,你也在这里?艾丽卡,我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艾丽卡说了句抱歉,便起身和乔纳斯走到了远处的角落里。我们偷偷盯着他们看他们仿佛是在激烈地争吵。

“那个粗鲁的蠢货是谁?”彼得问。

“我弟弟。”

“哦!真对不起!”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是学神学的。”

彼得笑了起来,仿佛我刚刚讲了个笑话似的。

“你知道那句谚语是怎么说的吗?‘了解你的敌人,提防你的兄弟!’他怎么看待我们的古代历史?”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的思想偏向保守派,估计他会说‘《圣经》里根本没提到魔法机器’吧。”

“我也没说那些科技就是魔法啊。我觉得它们是真的。但是,如果放纵教廷一手遮天,那我们将永远不会再接触到任何有关繁荣时代的讯息了。你会看到,教廷已经准备要出击了。而现在,我也需要出击了。”

他起身离开了。我依旧坐在桌前,小口喝完那杯啤酒。这一天过得又长又累,我想赶紧回家休息。时间晚了,酒馆里的人群也逐渐稀疏。然而,令我惊讶的是,几分钟后,艾丽卡又返回了桌边,双颊气得通红。

“看来,你弟弟以为他能够控制很多人和事,”她说,“包括我在内!”

我笑了。

“我可不相信有人能控制住你。”

“卡尔·尼尔森,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很可怕吗?”她依然在生气。

“不,只是我……我一直不知道,试图控制别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毕竟我们是人类,不是机器。而且你说得对,世界上不是仅仅有物质力量的,我们的想法与情感也可以改变现实。”

她托腮凝视着我,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我们换个地方吧。”她说。

几个小时之后,在艾丽卡的学生宿舍里,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女人的胸部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坚硬,而是比绸缎垫子还要柔软。她们的身体有那么多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曲线—这样的设计不会显得太不实用吗?至于女性器官本身,我唯一的想法是,皇家美术馆油画里的女性形象原来一直都在误导着年轻男孩。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奇怪的部件,尽管它很有意思,但是它的外观似乎并不与功能相匹配。我想,如果是由我来设计的话,它一定会长得很不一样。不过,不管怎么说,艾丽卡都是一位相当负责的老师。那一夜中我所学到的知识,甚至要比我在大学度过的所有年头里学到的都多。

结束之后,她站在洗手盆前擦身,烛光在她肌肤上流淌。“你真美。”我说。我躺在她的单人床上,凝视着她。

“卡尔,是你见过的女人不够多。”她回头瞥了我一眼,说道,“我魅力尚可,但还谈不上美。”

“我觉得你很美。”

“别对着我做梦了,你可是个严谨的科学家。”

“我不是科学家,我是个机械师。其实,硬要说的话,我不过只是个钟表匠罢了。”

她走近床边,用一只手轻抚我的脸颊,另一只手臂托着自己的胸部。

“我觉得你也挺漂亮的,而且你的嘴很甜。不过,你最好明白,我可不会做‘你的女人’。”

“我没想那么多。”

“那你最好也别多想。卡尔,现在的年代不同了。女人愿意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她才不是某个男人的所有物。好了,你现在起来,我用这些垫子给你铺个地铺。我的床挤不下两个人。”

第二天清晨,她煮了茶。她的宿舍里只有一个苹果,没有任何其他食物,于是我们便一人吃了一半。我讲了个有关亚当和夏娃的蹩脚笑话,她隔着小桌子对我浅浅微笑。我忽然感到迷惑起来—当她用手背将一缕头发从额前拂开时,一种奇异的情感也随之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不太记得我们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但我在和她讲话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什么障碍。令我惊讶的是,她似乎是真心实意地对我研究的内容很感兴趣。她对我讲了她父母家的钟表,其中有一座钟是她的最爱,每到整点,钟面上就会有一只鸟弹出来报时。

“大概在很多年前,这座钟还会叫‘布谷’,但是里面的机械实在是太老了,所以现在它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就只有‘嘎!’,就像乌鸦一样。”她笑着说,“所有来我家的客人总会被它吓一跳。你要是能亲眼看到牧师当时的表情就好了!”

那一刻,我赫然发现,或许我真的可以爱上这个女人,深深地爱上她。但是就在我心中升起这个念头的同时,市政厅大钟也敲响了。八点到了,她必须走了。宿舍不允许客人整夜留宿,所以我还要先在这里多等一会儿,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装成像我刚刚才来一样。

“今天晚上,你想和我共进晚餐吗?”她一边穿上大衣一边问。

我竭尽全力不想显得过度兴奋,但是我失败了。

“六点钟,你能在顶针酒馆和我见面吗?我的厨艺不算好,但起码还可以凑合做出一顿饭。”

她离开之后,我稍微浏览了一下她的书架。那里摆放着不少哲学和政治学相关的书籍,作者我一个都不认识;还有一些民主联盟的宣传页和一个夹子,夹子里满是她的课堂笔记。她的笔记上有许多涂鸦,有小动物,还有人。看上去她的画工要比我好多了。笔记中间夹着一份草稿,正是她在辩论社活动上的演说词。草稿上有许多画掉的句子,其中一个被她删除的自然段是这样写的:

“贵族们永远不会主动放弃特权。按照自然规律,他们会尽可能地使自己这一社会阶层受益。因此,我们也要努力使自己受益才行。对于我们而言,最大的益处即是推翻奴役者,建立公正平等的社会—就算诉诸武力,也在所不惜。”

这些话太有煽动性了,甚至有些危险,难怪她最终决定把演讲稿改得收敛一些。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刺探她的私事一样,于是我迅速将所有东西放回原位,然后起身离开。我走出宿舍大门的时候,门卫对我投来审视的目光。

晚上六点整,我就已经在顶针酒馆等着了。然而,我眼睁睁地看着市政厅大钟的分针抵达了六点十五分,然后是六点半。艾丽卡一直没有出现。最终,我还是慢慢地走回了家,心中满是疑惑与苦涩的失望。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一直在寻找她,但是我找遍了整个大学,都不见她的踪迹。我在和认识她的人聊天时,曾试图不经意间提起她的名字,但是话题总是很快就终结了。有几次,我甚至发现自己不经意间走到了她的住处附近,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般凝视着她二楼寝室的窗口。但是她再未出现过。最后我告诉自己,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那样一个女人肯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会把时间耗在我身上。她从果决的性格到激进的思想都宛如惊涛,而我这艘小船却只适合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航行。

几个月后,我获得了荣誉毕业学位。我身上红色的学生长袍换成了黑色的学士长袍,但是我的社会地位并未因此而改变多少。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皇家钟表师助理—这个称号听上去远比这份工作实际的状态要高大。开始工作的头几个月里,我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各个部门的几百座时钟上弦。尽管我经常出入于皇宫与大臣们那些装潢华丽的办公室,也从来没有撞见过任何身居高位的人,更别提国王本人了。汉德拉森,真正的皇家钟表师,才是那个负责与高层沟通的人。他是个古里古怪的男人,矮小敦实,喜欢穿暗色的衣服,那副小圆框眼镜几乎是粘在他的鼻梁上的。他看上去好像总是在嘲笑我一样—估计他确实是在嘲笑我吧。每次他说出“尼尔森,我有个新活儿给你!”的时候,脸上都挂着一抹刻薄的、让我心生抵触的微笑。

皇宫与那些行政办公室令我大开眼界。那些宫室都宽敞极了,镶木地板打磨得光光亮亮,随处可见落地镜与水晶枝形吊灯。然而,到了冬天,那些房间就变得冷飕飕的,所以我很庆幸自己只需偶尔去那里工作。我注意到所有的工作人员,不管是在室内,还是室外,都戴着厚围巾。起初,我以为戴围巾是这里的某种特殊着装要求—后来我才逐渐发现,围巾不过是保暖的必需品。

老板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我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其中一份工作就是照管市政厅大钟,每一日,熟悉的钟声都会响彻全城。大钟是全城最精美的计时器之一,它矗立在一座高高的方塔顶端,一共有四面。我很自豪能够成为这座重要地标的负责人,但我同时也很快明白了,为何这份工作需要一位大学刚刚毕业的年轻钟表匠来做—市政厅方塔共有三百二十三级台阶,经过一日日的重复工作,我几乎已经把每一阶的样子都铭记于心。不过,塔尖的风景极其壮丽。站在那里,我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看到所有美轮美奂的宏伟建筑物。视线从海港边开始,掠过我家附近的社区小教堂尖顶,一直延伸到市中心的圆塔。皇家飞艇就悬停在那里。当时我还年轻,总会忍不住在心里想,我是何其有幸能够生在这座城市,得以亲自一睹它的繁荣与辉煌。

市政厅大钟的结构非常有趣,它是城中少数几座电钟之一。当然,说是电钟可能有点夸大了—它并不是纯粹用电驱动的,而是靠塔内两块悬在长长链条上的砝码。其中一块砝码会自然下降,牵动时钟内部的机械;一座不断喷迸火花、咝咝作响的发动机则会同时发力,将另一块砝码升到塔顶。之所以采取这样古怪的结构,是因为电能供应极不可靠。发动机所用的电源来自大风车—哥本堡规模最大的风车。大风车同时也负责为皇宫及行政办公室供电照明。只要有风,钟楼的发动机就会持续不断地将其中一块砝码运上塔顶,速度比下降的那一块稍快,再由它落下来,循环往复;然而,在没有风的日子里,上升的砝码就会停止运动。好在,另一块砝码依然会继续下降。这样,就算是暂时没有风,这座城市最显眼的大钟也会继续走动。但是,如果一连几天都没有风,就不得不借助人力,用摇杆手动将砝码运到塔顶。我不是危言耸听,这份工作可绝不轻松,就算是我这样一个年轻人做起来也有些吃力。

于是,当我终于被从钟楼调职、回去继续修理皇宫的钟表时,我也不禁松了一口气。皇家钟表匠的工房是一个由精美机械所堆砌而成的奇幻世界,只要是我们这个小小王国能搜罗来的工具和材料,在那里都应有尽有。对于抱持着我这样志向的人来说,工房简直就是天堂。工房里随处可见鸣响的钟表、航海经线仪和科学计时器、嵌在线条繁复的神话故事雕塑之上的钟、会奏乐的钟、附在能转的小风车上面的钟,以及那种每到准点报时就会有行礼的侍臣和跳舞的淑女悄然现身的钟。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自动机械装置:八音盒、会歌唱的笼中鸟、巧夺天工的甲虫与动物、小玩具、游戏机,还有全由机械制成的布景摆件。每一件小物品都需要修缮和整理。有些是半通电的,如果你将它们和酸性电池连在一起,就会有灯光闪烁。这些小东西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其他远方国家领袖送给国王的礼物,它们的机械构造对我而言也同样陌生。有些时候,那些部件在我看来几乎是纯然不可理喻的:这个小零件的功能究竟是什么?弄明白了这个问题,又得考虑它为什么要用在这里。问题总是层出不穷。每件物品都有自己独特的病症和缺损,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物品,我总是得用最轻柔、最小心翼翼的手法,使尽全身解数,才能让它们重归健康,“说服”它们重新工作。我发现,我面对这种复杂机械装置时,似乎有种本能般的天赋—大概,这种能力和我面对人类时的左支右绌是相对的吧。或许,我本来真的可以在那个小小的工房里度过漫长而快乐的一生。但是,令我深深悔恨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