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魏弘农 沙苑之战的胜利与军事形势之变化
一 西魏攻取弘农及河东数郡
西魏大统二年(536),关中遭受了严重的旱灾,《资治通鉴》卷157载:“是岁,魏关中大饥,人相食,死者什七八。”并且引发了社会的动荡,“时关中大饥,征税民间谷食,以供军费。或隐匿者,令递相告,多被篣棰,以是人有逃散”[58]。为了摆脱粮食匮乏的困境和消除强敌压境的威胁,宇文泰接受了宇文深进攻弘农的建议[59]。弘农郡治陕城(今河南三门峡市),该地位于崤函山区的枢要地点,是崤山南北二道的汇合之处,在北魏时期又筑有屯储漕粮的巨仓。攻占弘农,是一举数得的好棋,既可以阻断崤函道,北渡陕津进入河东;又能够获取屯粮,补给西魏军队与关中民众的食用。
大统三年八月,宇文泰率李弼、独孤信、梁御、赵贵、于谨、若干惠、怡峰、刘亮、王德、侯莫陈崇、李远、达奚武等十二将东伐。至潼关誓师,宇文泰诫曰:“与尔有众,奉天威,诛暴乱。惟尔士,整尔甲兵,戒尔戎事,无贪财以轻敌,无暴民以作威。用命则有赏,不用命则有戮。尔众士其勉之。”[60]
西魏大军以于谨为前锋,“至盘豆,东魏将高叔礼守险不下,攻破之。拔虏其卒一千”[61]。八月戊子,师至弘农。“东魏将高干、陕州刺史李徽伯拒守。于时连雨,太祖乃命诸军冒雨攻之。庚寅,城溃,斩徽伯,虏其战士八千。”[62]西魏攻占陕城之后,形势迅速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其表现如下:
1.补充了军民用粮
据《周书》卷2《文帝纪下》记载,宇文泰在占领该郡后曾将大军留驻月余,来补充给养。“是岁,关中饥。太祖既平弘农,因馆谷五十余日。”并把仓粟运往关内。直到高欢发动反攻时,宇文泰才将主力撤回,留下少数人马驻守陕城,被东魏高昂(敖曹)包围,存粮才停止了西运。见《北齐书》卷26《薛琡传》载其所言:“西贼连年饥馑,无可食啗,故冒死来入陕州,欲取仓粟。今高司徒已围陕城,粟不得出。……”
2.崤函归附
黄河以南原先归顺东魏的地方豪强,又纷纷归附西魏,使宇文泰未受损耗便控制了宜阳、新安所在的崤山南北二道。《周书》卷2《文帝纪下》载大统三年八月,“于是宜阳、邵郡皆来归附。先是,河南豪杰多聚众应东魏,至是各率所部来降”。《周书》卷43《韩雄传》曰:“时太祖在弘农,雄至上谒。太祖嘉之,封武阳县侯,邑八百户。遣雄还乡里,更图进取。雄乃招集义众,进逼洛州。”《周书》卷43《陈忻传》曰:“陈忻字永怡,宜阳人也。……魏孝武西迁之后,忻乃于辟恶山招集勇敢少年数十人,寇掠东魏,仍密遣使归附。……(大统)三年,太祖复弘农,东魏扬州刺史段琛拔城遁走。忻率义徒于九曲道邀之,杀伤甚众,擒其新安令张祗。太祖嘉其忠款,使行新安县事。”《周书》卷43《魏玄传》曰:“父承祖,魏景初中,自梁归魏,家于新安。……自是每率乡兵,抗拒东魏,前后十余载,皆有功。”
3.进占河东数郡
宇文泰攻占陕城后,又派贺拔胜领兵北渡黄河,迫擒敌将高干,并乘势攻取了河北郡(治今山西平陆)、邵郡(治今山西垣曲县古城镇)等河东地区的南部、东部地段。《周书》卷2《文帝纪下》载大统三年八月宇文泰取弘农,“高干走度河,令贺拔胜追擒之,并送长安”。《周书》卷34《杨□传》曰:“时弘农为东魏守,□从太祖拔之。然自河以北,犹附东魏。□父猛先为邵郡白水令,□与其豪右相知,请微行诣邵郡,举兵以应朝廷,太祖许之。□遂行,与土豪王覆怜等阴谋举事,密相应会者三千人,内外俱发,遂拔邵郡。擒郡守程保及令四人,并斩之。”《资治通鉴》卷157梁大同三年(537)八月,载杨□取邵郡后,“遣谍说谕东魏城堡,旬月之间,归附甚众。东魏以东雍州刺史司马恭镇正平,司空从事中郎闻喜裴邃欲攻之,恭弃城走,(宇文)泰以杨□行正平郡事”。
综上所述,西魏在攻占弘农之后,迅速地摆脱了困境,改变了当时的战略态势。它占领中条山南麓河谷与崤函地区,控制住风陵至三门的黄河两岸,封锁了豫西通道,扩展了防御纵深地带,使关中的防务得以巩固。陕城仓粟的西运,也缓和了饥荒所带来的危机。弘农战役的这一局部胜利,扭转了政治、军事形势,使它开始朝着有利于西魏政权的方向发展。
二 东魏的反攻与沙苑之战
宇文泰取弘农后,崤函山区与河东等战略要地相继沦陷,使东魏受到了沉重打击,这是高欢无法接受的,因此他迅速地予以回应,亲自率领大军进行反攻。弘农在八月失陷,当年闰九月,“东魏丞相欢将兵二十万自壶口趣蒲津,使高敖曹将兵三万出河南”[63]。当时,宇文泰在弘农的将士不满万人,见高欢势众,便率兵入关,仅留下少数守军,随即被东魏高昂(敖曹)的部队包围。
高欢大军西渡黄河之前,属下丞相右长史薛琡劝他采取缓兵之计,等待关中的饥荒进一步恶化,迫使宇文泰等投降,而不要贸然进军。薛琡说:
西贼连年饥馑,无可食啗,故冒死来入陕州,欲取仓粟。今高司徒已围陕城,粟不得出。但置兵诸道,勿与野战,比及来年麦秋,人民尽应饿死,宝炬、黑獭自然归降。愿王无渡河也。[64]
大将侯景也劝高欢切勿投入全部主力,可以采取分兵进攻的策略,以相互支援,确保胜利。他说:“今者之举,兵众极大,万一不捷,卒难收敛。不如分为二军,相继而进,前军若胜,后军合力;前军若败,后军承之。”[65]但是高欢自恃兵力强大,过于轻敌,想借西魏灾乱匮乏之际而一举获得成功,便拒绝了两人的建议,决定全力渡河西征。
高欢率军在蒲津渡河后,直逼咸阳、长安的北边门户华州。宇文泰深知该地的重要,事先遣使告诫守将王罴加强防务。高欢兵临城下时,见守备甚严,便打消了攻城的念头,绕城而过,涉洛水后屯于许原之西。《周书》卷18《王罴传》曰:“太祖以华州冲要,遣使劳罴,令加守备。罴语使人曰:‘老罴当道卧,貆子安得过!’太祖闻而壮之。及齐神武至城下,谓罴曰:‘何不早降?’罴乃大呼曰:‘此城是王罴冢,生死在此,欲死者来!’齐神武遂不敢攻。”《周书》卷2《文帝纪下》载大统三年九月,“齐神武遂度河,逼华州。刺史王罴严守。知不可攻,乃涉洛,军于许原西”。
宇文泰到达渭南后,向诸州征兵,但都未及时赶到。他召集众将商议,说:“高欢越山度河,远来至此,天亡之时也。吾欲击之何如?”[66]认为当前正是歼灭强敌的大好时机。但是诸将都觉得众寡不敌,请求等待高欢西进深入,根据形势变化再作决定。宇文泰反对说:“欢若得至咸阳,人情转骚扰。今及其新至,便可击之。”[67]便下令在渭水上建造浮桥,命军士带三日粮,以轻骑北渡渭水,辎重从渭南沿河向西撤退。
十月壬辰,宇文泰兵至沙苑(今陕西大荔南,洛、渭二水之间),距离东魏大军六十余里。由于兵力相差悬殊,诸将皆惧,宇文深独来祝贺。宇文泰问其原因,他回答说:“高欢之抚河北,甚得众心,虽乏智谋,人皆用命,以此自守,未易可图。今悬师度河,非众所欲,唯欢耻失窦氏,愎谏而来。所谓忿兵,一战可以擒也。此事昭然可见,不贺何为。请假深一节,发王罴之兵,邀其走路,使无遗类矣。”[68]宇文泰深以为然,遂决定在此地与敌人交战。并派遣达奚武赴敌营侦察。“武从三骑,皆衣敌人衣服。至日暮,去营百步,下马潜听,得其军号。因上马历营,若警夜者,有不如法者,往往挞之。具知敌之情状,以告太祖。太祖深嘉焉。”[69]于是掌握了东魏军队的详细情况。
高欢得知西魏主力来临,便发兵前来会战。宇文泰闻讯后召集诸将谋议,李弼建议说:“彼众我寡,不可平地置阵。此东十里有渭曲,可先据以待之。”[70]宇文泰接受后,“遂进军至渭曲,背水东西为阵。李弼为右拒,赵贵为左拒。命将士皆偃戈于葭芦中,闻鼓声而起”[71]。申时,东魏军队赶到,都督斛律羌举见渭曲地形复杂,主张不与敌军交锋,派遣奇兵直趋长安。他对高欢说:
黑獭举国而来,欲一死决,譬如猘狗,或能噬人;且渭曲苇深土泞,无所用力,不如缓与相持,密分精锐径掩长安,巢穴既倾,则黑獭不战成擒矣。[72]
高欢不从,说:“纵火焚之,何如?”侯景反对说:“当生擒黑獭以示百姓,若众中烧死,谁复信之!”将军彭乐气盛求战,称:“我众贼寡,百人擒一,何忧不克!”[73]得到了高欢的赞许,遂下令进兵。东魏军队望见西魏兵少,“争进击之,无复行列”[74]。宇文泰乘机奋力击鼓,伏兵齐出,“于谨等六军与之合战,李弼等率铁骑横击之,绝其军为二队,大破之”[75]。取得了沙苑之战的胜利。
西魏在这场战役里战果辉煌,“斩六千余级,临阵降者二万余人。齐神武夜遁,追至河上,复大克获。前后虏其卒七万。留其甲士二万,余悉纵归。收其辎重兵甲,献俘长安”[76]。都督李穆建议:“高欢破胆矣,速追之,可获。”宇文泰不听,还军渭南,此时诸州援兵纷纷赶到,宇文泰下令于沙苑战场每人植柳一棵,以纪念这次胜利,并表彰将士们的武功。由于沙苑之战关系到西魏政权的生死存亡,将士凯旋还朝后,受到朝廷的重赏,宇文泰被封为柱国大将军,李弼等十二员大将也都加官进爵,增封食邑。
高欢战败后,乘夜骑骆驼上船逃往黄河东岸,仅以身免。大将侯景请战曰:“黑獭新胜而骄,必不为备,愿得精骑二万,径往取之。”[77]这本来是条歼敌良策,但是高欢征求其妻娄妃的意见,娄妃却反对说:“设如其言,景岂有还理!得黑獭而失景,何利之有!”[78]高欢于是废置了这项建议,使东魏失掉最后反败为胜的机会。
三 沙苑之战的历史影响
沙苑之战扭转了东、西魏对峙交战的局面,其影响是巨大的,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双方的兵力差距显著缩小
东魏在这次战役中,“丧甲士八万人,弃铠仗十有八万”[79]。人员和物资装备的损失相当惨重,使其对西魏的军事优势明显减弱了。而西魏不仅缴获了大量兵甲器械,还俘虏了数万敌军,补充了自己的队伍。此后,在两国的交战当中,西魏经常处于主动出击的状态,改变了过去隔河相持、防不胜防的被动局面。
2.西魏全取河东,战略形势转为有利
沙苑战后,西魏乘胜出兵,自蒲津东渡,由李弼主持围攻河东郡治蒲坂,当地豪强纷纷归顺。如敬珍、敬祥“遂与同郡豪右张小白、樊昭贤、王玄略等举兵,数日之中,众至万余。将袭欢后军,兵未进而齐神武已败。珍与祥邀之,多所克获。及李弼军至河东,珍与小白等率猗氏、南解、北解、安邑、温泉、虞乡等六县户十余万归附,太祖嘉之”[80]。
高欢逃归晋阳之时,留下当地大族汾阴薛氏的将官薛崇礼镇守蒲坂。“太祖遣李弼围之,崇礼固守不下。”[81]其族弟薛善见形势不利,劝崇礼投降西魏未果,便开城归顺。事见《周书》卷35《薛善传》:
善密谓崇礼曰:“高氏戎车犯顺,致令主上播越。与兄忝是衣冠绪余,荷国荣宠。今大军已临,而兄尚欲为高氏尽力。若城陷之日,送首长安,云逆贼某甲之首,死而有灵,岂不殁有余愧!不如早归诚款,虽未足以表奇节,庶获全首领。”而崇礼犹持疑不决。会善从弟馥妹夫高子信为防城都督,守城南面。遣馥来诣善云:“意欲应接西军,但恐力所不制。”善即令弟济将门生数十人,与信、馥等斩关引弼军入。
薛崇礼出逃,后被追获。“丞相(宇文)泰进军蒲坂,略定汾、绛,凡薛氏族预开城之谋者,皆赐五等爵。”[82]不仅全部占领了河东重地,还夺取了汾水以北的正平(今山西新绛)、绛郡(治今山西绛县)及南汾州(治今山西吉县)等地,一度兵临晋州(今山西临汾市)城下[83],在西、南两面对东魏的霸府晋阳构成了严重威胁。
3.收复崤函,进取洛、豫二州
沙苑之战胜利后,围攻弘农的高昂被迫撤兵,退回洛阳。而宇文泰乘势东征,“遣左仆射、冯翊王元季海为行台,与开府独孤信率步骑二万向洛阳;洛州刺史李显趋荆州;贺拔胜、李弼渡河围蒲坂,牙门将高子信开门纳胜军,东魏将薛崇礼弃城走,胜等追获之。……初,太祖自弘农入关后,东魏将高敖曹围弘农,闻其军败,退守洛阳。独孤信至新安,敖曹复走度河,信遂入洛阳”[84]。《资治通鉴》卷157梁大同三年(537)十月亦载:
高敖曹闻欢败,弃恒农,退保洛阳。
独孤信至新安,高敖曹引兵北渡河。信逼洛阳,洛州刺史广阳王湛弃城归邺,信遂据金墉城。
东魏颍州长史贺若统执刺史田迄,举城降魏,(西)魏都督梁迥入据其城。前通直散骑侍郎郑伟起兵陈留,攻东魏梁州,执其刺史鹿永吉。前大司马从事中郎崔彦穆攻荥阳,执其太守苏淑,与广州长史刘志皆降于魏。伟,先护之子也。丞相泰以伟为北徐州刺史,彦穆为荥阳太守。
西魏军队的东征,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赫赫战果,继独孤信占领洛阳地区之后,十一月,大都督宇文贵等在颍川击败来犯的东魏军队,“是云宝杀其阳州刺史那椿,以州降(西)魏”[85]。韦孝宽又攻占了东魏的豫州(治今河南汝南)。唯有郭鸾攻东魏东荆州刺史慕容俨不利,《资治通鉴》卷157记载,“时河南诸州多失守,唯东荆获全”。
《通典》卷171《州郡一·序目上》曰:“当齐神武之时,与周文帝抗敌,十三四年间,凡四出师,大举西伐,周师东讨者三焉。自文宣之后,才守境而已。”如前所述,西魏初年局面不利,经常被动挨打。宇文泰占领河东、崤函后形势发生扭转,因为有这两块缓冲地带阻隔,敌人无法直接威胁关中。西魏只要搞好这两地的防卫,就可以御敌于国门之外,确保首都与根据地的平安。后来高欢两次出师攻打玉壁,均失利而还,未能进入河东。西魏在防御时仅动用了当地的驻军,并未损耗关中的主力即获成功,就证明了这一点。
另外,河东、崤函两地可以朝东、北、南等几个战略方向用兵,这使西魏在进攻上占据了有利的地位。沙苑之战后,宇文泰及其后继者多次从两地发动攻击,基本上处于主动的态势。在国势弱于对手的情况下,取得交战的主动权,这与河东、崤函两处要枢的易手有着密切的联系,而这些又都是弘农、沙苑之战的胜利所带来的。因此,古代的史家曾高度评价这两次战役对于北朝后期政治军事形势所起的重要作用,如李延寿在《北史》卷9《周本纪上》中说:“高氏藉甲兵之众,恃戎马之强,屡入近畿,志图吞噬。及英谋电发,神旆风驰,弘农建城濮之勋,沙苑有昆阳之捷,取威定霸,以弱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