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章 裸跑

好冷。

冷吗？可是为什么身体却感觉到一阵阵燥热？

……真热。

凌晨三点五十分，黎明即将悄然来临，纷纷扬扬的雪粉还在飘洒着。阴霾天气持续了将近半个月时间，大雪才总算在这个午夜时分姗姗来迟。

这是A市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天亮以后，必定会有很多人会为这场大雪欢欣鼓舞——比如那些对大雪翘首期盼以久的孩子们。

也必定会有人大吃一惊——比如那个忽然在雪地里发现一具赤裸男尸的目击者。

那个不幸的目击者会是谁呢？是铲除积雪的清洁工人？还是某个保持早起晨练习惯的市民？前者的概率也许会更大一些。无论是谁，可以肯定的是，他（她）将会无端受到一番惊吓。

不过，现在他还没有死去。

他一丝不挂地侧卧在雪地里，身体以子宫中胎儿的姿势蜷缩成一团，大朵大朵的雪粉洒落在他赤裸的皮肤上。雪粉已经不能再融化，而是在他的皮肤上渐渐凝固。他身体下面的积雪也已经结为冰冻，正在与他的皮肤表层形成粘连状态。这表示他身体内的热量即将完全耗尽。此时，他体表的温度已经下降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极限数值，低到甚至已经无法再继续维持他微弱的心跳。

没错，他赤身裸体地倒卧在冰雪之中已经多时，不过至少他现在还有着极其微弱的心跳。

如果不是之前奔跑激发出来的热量维持，可能现在他的呼吸和心跳已经全部停止。

死神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与他微弱心跳同时保持的还有他越来越趋于模糊的意识，不过这模糊的意识也正在渐渐抽离他的身体。

他从来没有想像过死亡，也没有想过濒死体验竟会如此漫长，更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缓慢地死去。毕竟他还很年轻，只有二十四岁。

距离目标应该不到100米了。他努力想睁开眼睛，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但是却感到眼皮无比沉重，似乎也已经被冻僵，以致于他连这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都没有办法完成。

遗憾。

甚至比没能坚持跑完最后这100米还要遗憾……

让时间回溯到三个小时以前。

提前设定的闹钟铃声将他从沉醉的睡梦中叫醒。他一边摇晃着重若千斤的脑袋，一边极不情愿地伸出右手，摸索着关停床头柜上的小闹钟，然后才慢慢睁开酸涩的眼睛。

仍然是熟悉的环境。

白炽灯清冷的光辉铺满了整个房间，墙边的简易电脑桌上，一台旧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还在亮着，天蓝色的Windows桌面图案似乎凝固般一成不变。床边的地板上，翻倒着一只白酒瓶，里面的酒液已经溢流殆尽，摁灭的半截烟蒂丢的满地都是，垃圾桶里丢弃着榨菜包装袋、火腿肠肠衣以及尚未食用完的老坛酸菜味泡面桶，烟酒和榨菜泡面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使房间里的空气污浊不堪。

糟糕的居住环境。糟糕的生活状态。

他似乎很不适应地皱皱眉头，却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将双手叠合枕在脑后，目光呆滞地盯着布满淡淡污渍的屋顶出神，似乎满腹心事。

“叮零零……”

清脆的闹铃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闹钟提醒表示距离他出发还有三十分钟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完成。

如同期待以久，他霍然坐起身，利索地关停闹钟，裹着暗红色的法兰绒睡袍跳下床，趿上棉拖鞋走到电脑桌前坐下，双击浏览器图标，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的搜索引擎。随着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动，搜索引擎的地址栏里出现了一长串网址。键入完毕，他确认了一遍网址，然后敲下回车键。也许是笔记本电脑的硬件配置过低，也许是网速不畅的原因，差不多等待了十秒多钟之后，网页才被完全打开。

这是本地一家社交网站的首页。

他将鼠标指针箭头移止登陆栏，飞快地键入账号和密码，进入该网站提供给用户的个人公共空间，选择相册，点击“上传照片”按钮，然后在程序弹出的对话框中双击桌面上“我的文档”，挑选出其中的一个文件夹，双击打开。文件夹里密密麻麻都是jpg格式的照片，预览状态显示，这些照片全是他的自拍。

不同角度，不同背景，只有一点相同的——所有的照片都是裸照——他自己的祼照！

全选。

确定上传。

照片开始一张张上传。由于受到网速限制，照片上传的速度不尽人意，他搓着闲下来的双手，显得有些焦灼不安。受这种情绪感染，他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兴奋起来。

最初的恐惧和绝望，现在竟已变成了隐隐的期待。这件事情确实很刺激，或许他早就想要去尝试，只是一直缺乏足够的勇气。

差不多十多分钟之后，数十张照片总算全部上传完毕。页面自动刷新后，照片略缩图几乎铺满了整块电脑屏幕。他点开照片一张张地欣赏着。对于自己的摄影技术，他相当自信，这些照片无论是角度选择还是光线应用都无可挑剔。不过，照片的尺度太大，也许很快会被人举报，或者被网站自动检索出来以色情的名义屏蔽掉。

想到这里，他鼓胀的情绪蓦然降止低谷。

他兴味索然地关掉网页，呆呆地枯坐着。三分钟之后，笔记本电脑自动进入节能模式，屏幕亮度降低，重新恢复到静止的Windows桌面图案。从电脑桌前站起来，他瞄了一眼床头的小闹钟，指针正好指向零点三十分。

时间刚刚好。

开始吧。他屈臂扩胸，做了几个常规的热身动作，感觉皮肤应该可以适应空气的温度，这才甩掉身上的法兰绒睡袍，裸露出一丝不挂的身体。他看起来很瘦，却有着看起来孔武有力的胸腹肌——这也许是他唯一值得自豪的全部——这是他长期坚持健身锻炼的结果。

看着自己健硕的双臂和隆起的胸肌，他忽然感觉全身一阵难耐的燥热。他没有再犹豫，赌气般地甩掉脚上的棉拖鞋，飞快地换上一双破旧的跑步鞋，猛地拉开了房门。

凌厉的寒风扑面而来，他不禁“嘿”地哼叫一声，身体愉快地打了个寒颤。走廊里的声控灯基本上都已经寿终正寝，放眼望过去，幽深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不过由于外面雪地的映射，反倒不像平日里那么黑暗逼仄。

奔跑下楼的时候，他有种做贼的感觉，尽量放轻脚步，刻意想掩饰掉脚掌踩过水泥楼板发出的沉闷声响。因为他并不希望自己此时的形象被这栋楼里的居民看见——裸跑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对此怀着几分侥幸心理，这栋楼里的居民都劳累了一天，会睡得格外沉，就算他们听见什么响动，耳朵也会被不断卷起的寒风声加以欺骗。

雪地很滑，他的双脚刚踩上去，就打了个趔趄，险些滑倒。这使他不得不减缓奔跑的速度，同时用脚掌竭力寻找着最佳的抓地力度。

放眼望去，整座城市已经被冰雪完全覆盖，显得格外空旷，仿佛一切都被冰雪藏匿得无迹可寻，但这并不至于让他迷失方向。

A市九中。博物馆。西环路。北江植物园。

这条全长3500米的路线他非常熟悉，两年多时间里，他至少已经在这条路线上急速奔跑过600个来回。

不过，裸跑却是第一次。

跑过博物馆，不过才跑了一半路程，他就已经摔倒了很多次，脚上的劣质跑步鞋因为灌满雪水而成为累赘被他丢弃在半路上了。他悲观地发现，在雪地里奔跑不仅耗时，体力耗损也非常严重。他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濡出的汗液源源不断地流进眼眶，使双眼酸涩难当，不时要伸手去擦掉。

但是他不能停下，寒风如同带刺的鞭子一样毫不留情地狠狠抽打着他，使他只能通过继续奔跑而获得热量。

跑完西环路，他越来越感到呼吸难以为继，胸腔里就像是被塞满了什么东西，随时要炸开来一般。

“糟糕，我恐怕坚持不下去了。”

这个念头蓦一闪现，他的心顿时被一种深深的绝望情绪攫住了，全身所有的力量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脚下打了个趔趄，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冰雪以大气而包容的姿态接纳了他的身体，竟令他感到非常舒服，然而他的心里却盛满了无比沮丧的挫败感。

“妈的，我又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