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多事之秋
荫云蔽日,大风皱起。
硕大的偏府门前,身穿青色衣裳的姑娘仗剑而来。
“林家小姐,今日小少爷不在偏府,若是你要寻他,不妨晚些时候再来。”
林咏伊抬眸瞥了眼眼前之人,面容上无任何表情,眼角却划过冷意,她眉梢寒凉,轻启唇道。
“让开。”
“小姐,少爷当真是不在府中,没有主子们的吩咐,也实在是不敢放人进去,别为难小的。”
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女一语不发,拔剑直指向小厮的眉间,剑中寒光折射出她如水般的眉目,只可惜说出口的嗓音比霜花还凉上三分。
“我再说一遍,让开!”
小厮属实没想到平时里柔心弱骨的姑娘拿起剑来毫不手软,一时间被吓得跌坐在地,颤颤巍巍的连话都说不出口。
林咏伊冷淡的眸子睥睨过他,随即抬剑踏府而入。
引入眼帘便是从前一一般熟悉的地方,她未做多停留,捏住剑柄往深入走。
艺苑,这座宅子曾经是她与贺清竹最初相遇的地方,而如今,她与贺清竹刀剑相向,不复从前。
她还未踏进园中两步,身后便有人唤住她。
“咏伊。”
来人穿着一身精致墨袍,微风浮动,他面白似玉,眸中的笑意不达眼底,只是短短看上几眼,便好似将人看了个体无完肤。
她转过身看向他,握紧手中剑,眼中锋芒逼人,开口道。
“宣儿在何处?”
他听完,眼角笑意更甚,“咏伊,你可知道,宣儿摔碎的那块玉玺,可是我贺家的传家玉玺。”
话刚落音,少女的冷剑已经对上了他颈间,她眉眼中不带一丝感情,有的只是寸寸碎冰。
“你真当我痴傻不成,那碎玉玺的玉料是千金之物不假,可那底下的红印泥,分明是刚盖上去不久。更何况,那真是你贺家传家玉玺又如何,我幼弟做错了事,自有国法来处置他,轮不到贺二公子你来动用私刑!”
“你知宣儿年幼无知,便将他祸害至此,贺清竹,我真没想到,你如今已恶心至此。”
她一字一句好似冰刃,毫不吝啬的往人心口上扎。
贺清竹唇角泛起苦笑,眉梢缓和下来,眸子却一动不动,瞳眸中清晰倒映着她的青色衣裳,颇显无力的辩驳。
“咏伊,宣儿只是来我府中做客……”
“如今你也不必跟我惺惺作态,宣儿是我丞相林府中唯一的男丁,你既然将他掳走,便已经是想清楚了,与我连往日情分都不用顾了,既如此,还说什么客套话。”
她眉眼冷冽,全然不似平时那般如水的模样,手中冷剑往他颈间更深一分,剑身已缓缓有血意蔓延。
他完全不在乎架在他颈间的冷剑,上前一步开口道。
“宣儿的确是在我府上,想要放他走,林姑娘得拿出来能对等得起传家玉玺的东西。”
林咏伊怔了一瞬,早在拔剑来见贺清竹之前,她便已经想清楚了,一旦他们刀剑相向,往日的情谊便一刀两段,她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便是豁出自己的名声和性命,也一定要将幼弟带回来。
但是贺清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松口?
她手中剑隐隐有放下之意。
“你说,若是能放了我幼弟,条件是什么?”
“你嫁进贺府,成为我的妻子。”
林咏伊双目瞪大了一瞬,随即捏紧手中剑,狠狠地抵在贺清竹的颈间,划出一道长口子,血液顺着剑身肆意的流,飞溅的血珠落在他的墨袍之上。
他唇色苍白,瞳眸却炯炯有神,唇角隐隐浮现出笑意,像极了深山中吸食人精气而活的鬼魅。
“不可能!你已经杀了川源,如今还要断送我的后半生,贺清竹,你当真是下流!”
他唇角扯出淡笑,轻声说道,“你别无选择。”
“贺清竹,你真当以为我不敢杀你是吗?!”
他不顾离他喉间只差一寸的剑,上前拉住林咏伊的手腕,字句坚定有力的说道。
“咏伊,我并非想逼迫你,只是除了此计,我别无他法,纵使聪慧如南阳三葛,也拿捏不住人心,当今天下风云变幻莫测,朝堂颠覆只在一瞬间,你若留在我身边,我方才能护你周全。”
她移开剑,用力挣扎出自己的手,随即又将剑直指贺清竹的眉间。
“贺清竹!你别太自欺欺人了!当初我心爱之人死于你的剑下,如今你到这里冠冕堂皇的说要护我周全,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罢了,咏伊,随便你如何想。”
“只是你要想清楚,宣儿可等不了太久。”
“你!”
林咏伊握住剑的手几乎要发颤,恨不得拿剑一刀劈死他。
出了偏府,林咏伊才看见蹲在门旁候了许久的春意。
“小姐……”
春意今早便看见小姐拿了剑,急匆匆的要出门,现在是多事之秋,老爷特地嘱咐过她们要照看好小姐,小姐性子柔弱,若不是有人逼急了她,否则她真不敢想小姐拿剑要出去干什么。
街上又人多眼杂,若是看了小姐拿着剑,更是不知道小姐的名声会传成什么样。
索性她跟了小姐一路,而小姐尽是挑一些小路在走,路上一直都没什么人,她跟着小姐停在一座府邸面前。
春意才想起来,这是贺家二少爷的私宅。
林咏伊出来看见春意也不诧异,她一脸疲相,将剑收入鞘中扔给了春意,恍神了好久,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良久,她方才开口。
“我出来的事,父亲知晓吗?”
“回小姐,丞相暂且还不知晓。”
春意抱着剑跟在小姐身后,抬了脸,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问。
“阿弟有消息了吗?”
“不曾,丞相昨晚一夜未眠,今日撑着身子去上了早朝,而派出去寻人的小厮都没回信。”
林咏伊叹了口气,闭了闭眼,似乎是累极。
若是母亲还在,她一定能告诉自己该如何是好。
只可惜……
宣儿是林家唯一的男丁,无论如何,她一定得让阿弟安全无虞的回来。
*
林家祠堂,林堂源刚上完几炷香,便被身后的女儿喊住了。
“父亲,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讲。”
……
“伊儿,你可想好了,当真是想嫁给贺家二公子?”
林堂源看着站在他身前的林咏伊,眼神中满是复杂。
伊儿平时性子温柔如水,许多事不争不抢,向来识大体,今日倒有些反常,怎会亲自同他开口商量她的婚事。
林咏伊刚想开口,便又看见了父亲鬓角生出的白发,将一些话语又瞒了下去。
她低下头,不敢对上父亲的眼神,言语间含糊道。
“我与贺清竹相处许多年,我知晓他是个品性端正之人,我若嫁进贺家,想来也不会受委屈。”
林堂源听完转身背手而立,兀自思忖。
伊儿说的这番话,倒是点醒了他。
她和宣儿的生母去世得早,他这个做父亲的,威严有余慈爱不足,对儿女的感情之事,知之甚少。
四年前,爱妻去世,林堂源心如死灰,断了续弦的念头,而林咏伊闭门不出,让林堂源将谢府的婚事也退了,这几年,压在她身上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止,简直喘不过气来。
因为这事,林堂源越发忧心她的婚事,只是林咏伊对婚姻一事态度消极,他身为父亲便也很少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
今日倒是提醒他了,咏伊今岁已进入二八年华了,为母守孝三年之期也早过了,如今也是该出嫁了。
只是这贺家二公子,许久不曾见过了,若是咏伊真心喜欢,还得看看这孩子的品性。
“也好,今日你先回去,容父亲仔细想想,此关于你的终身大事,为父需要慎重考虑。”
林咏伊也知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只是不知道,贺清竹能等多久,最重要的是,宣儿能等多久。
她还未踏出宗祠大门,便有丫头急急的从外头喊她。
“小姐,老爷,小公子回来了!”
林咏伊身形为之一震,她压下心中的狂喜,担心这是一场空欢喜,她转身匆匆与父亲对视一眼,随后便提着裙摆往外头跑去。
“怎么回事?”
“阿姐,我回来了!”
林咏伊稳稳抱住冲进她怀里的小糯米团子,急忙查看他身上的衣袖,见他眼神清明,衣袖整齐,不像是受过虐待的样子,忽而放下心来。
“见过林丞相,林家小姐。”
林咏伊听见声响才注意到,林时宣后面还跟着一个男子,他收起手中折扇,冲他们简单作了个揖。
林咏伊擦去眼角喜极而涕的泪水,眨了眨迷蒙的眼睛,抱紧了怀中的小团子,一时间也想不起来眼前的男子是哪家的公子。
“在下是谢府的二公子,与兄长外出踏青之时,看见林丞相家的幼公子在草丛中酣睡,我见天色已晚,料想丞相也必定忧心,故而与小公子一同顺路回来了。”
林堂源恍然大悟,想起来这是曾与林咏伊有过婚约的谢家三公子,他说不上来的感激涕零,三言两语要请谢宴进来吃顿饭,谢宴摆手道谢作罢。
“天色已晚,兄长还在府中等我用膳,在下就不多做叨扰了。”
等林堂源送走了谢宴,林咏伊才有时间仔仔细细的看眼前的林时宣,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还是忍不住开口。
“宣儿,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他身上穿的仍是那套走丢时日穿的衣裳,衣裳干干净净,没有一处有破损,就连脸颊上的肉都比之前多出不少,一看这些时日就没受什么苦,却害她整日担惊受怕,睡都睡不好。
小团子抬头看着林咏伊,想了一会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阿姐,宣儿不记得了。”
林咏伊拽住小团子的手都捏紧了。
这个该死的贺清竹,做事滴水不漏。
注意到手臂上传来的力度,又观察到阿姐阴沉的脸色,知晓她现在定然很不开心,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小团子委屈的撇了撇小嘴,“阿姐……”
“没事,既然平平安安回来了,那就先回府用晚膳吧。父亲因为你的事,忙得没吃过几顿饭,要好好跟父亲道个歉。”
“还有,以后出门,一定要先跟阿姐说好,不可以独自擅自出门。”
林咏伊攥住小团子的手,语重心长的跟他说道理,触及到他无辜瞪大的双眼,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宣儿还太小,跟他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若是真有人想对他不利,怕是防都防不住,只是父亲虽然贵为丞相,在朝堂之中有一席之地,但是父亲沉默寡言,也鲜少与之拉帮结派,按道理也不应当树敌那么多。
如今宣儿回来了,一切困难便可迎刃而解。
“要吃些什么吗?我让厨娘给你做。”
“阿姐,我想吃青糯汤圆。”
“好。”
林时宣太久不曾见过林咏伊,吃完晚膳便闹着要跟她睡,林咏伊无可奈何,只能依他。
丫鬟春意替她别去珠叉,褪去常服,而林咏伊正端着一卷书发愁。
贺清竹的确是应诺将宣儿送了回来,只是如今不知晓这婚约还作不作数,她才十六岁,婚姻大事自然是听父母之命,若是父亲不曾想过将她嫁入贺府,贺府也不同意这门婚事,不知晓贺清竹会不会怪她出尔反尔。
当下她更是忧愁,贺清竹如此精通人心,定是拿捏准了父亲会同意这门婚事,倘若他算得顺利,她不日便会嫁入贺府。
她与贺清竹认识已有七八载,贺家是个什么龙潭虎穴她再清楚不过。
她父亲是穷书生出身,一朝翻身成了春闱状元,正巧碰上帝王革新,老丞相告老还乡,朝廷用人稀缺,他才破格从一个三品官被提拔丞相。
贺家是百年来的贵家大族,其中不乏皇亲贵胄,其根基之深无法撼动,正因为如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其腐烂之深无法窥见。
贺家小辈众多,贺清竹是最出色的之一。他自小聪慧,心算用计无人能敌,在一众小辈中脱颖而出,因此被视为贺家重点培养对象。
不同于在龙潭虎穴之中杀出重围的贺清竹,林咏伊自小便落进了蜜罐里,父亲母亲相爱一生,更是将自己的婚事安排得明明白白,从小便通过娃娃亲许给了清流世家谢府的三公子,她既无姨娘生的兄弟姐妹,与之相争宠爱与家产,又不需替自己的终身大事筹谋,幼弟更是处处依她敬她,养成了她软弱不争不抢的性子,遇事一退再退。
这样的她,如何担得起贺清竹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