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衢州情缘

今天，在这方水土之上，温雅豪迈的衢州人，读先生作品，踏寻先生足迹，体悟金庸的家国之思与侠义情怀，何其快哉。

千古文人侠客梦，几代人的青春里都住着一个金庸。

在衢州市柯城区石梁镇麻蓬村的“金庸武林广场”上矗立着一块石碑，碑上所题的小诗，正是2004年12月金庸老先生时隔62年后回访母校衢州一中的题字：

温雅豪迈衢州人，同学少年若弟兄。六十年中常入梦，石梁静岩夜夜心。

金庸先生曾说：“我的许多创作灵感来自衢州。”金庸先生是海宁人，他与衢州之间为何有如此之深的情缘？“六十年中常入梦”，他把梦中的哪些情景幻化为笔下的武侠风云？

一

1940年7月，金庸离开丽水碧湖，穿过松阳、遂昌、龙游，一路来到省立衢州中学即今天的衢州一中求学。彼时，为避战乱，衢州中学从城区迁到了石梁镇。

石梁镇位于衢城西北约10里。当时，衢州中学分为初中、高中、简师及附小，最多时有40多个班级，分散在石梁镇和上、下静岩村。金庸就读的高中部就设在“翠岗萦抱、阡陌纵横”的下静岩村，而静岩村与远近闻名的武侠村——麻蓬村相邻，并与石梁溪一脉相依。麻蓬村人男女老少皆会武功，“十三太保拳”在该村代代相传。

石梁求学期间，金庸成绩全班第一，其为人处世内敛、稳重、正派、儒雅。来衢不久，班长改选，金庸任班长。

那时，金庸与同学王浩然、江文焕三人经常同出同进，宿舍的床位连号，教室的座位基本上排在一起，吃饭也在同一张桌子上。晚自修下课后，他们时常到小店里加餐，三人同吃一大盘炒年糕或炒面，吃得津津有味。只要天气允许，他们仨常常一起沿着石梁溪散步，观沿途自然风光，或躺在溪边树下休憩，谈论时局政事。

“在衢州中学的两年，是我最快乐、最难忘的时光。”金庸后来曾回忆，当时，衢州中学建有图书馆，藏书颇丰，“尽管当时读书条件很艰苦，但衢州中学的老师对我很好，学习氛围也很浓，我受益很多。我当时在校图书馆借阅了许多书籍，特别是《万有文库》中的古今中外名著”。

1929年开始的训育制是国民党推行党化教育的一个重要手段。1941年11月，衢州中学学生反对时任训育主任，金庸也因参与活动，被列入“过激学生”名单。好在校长陈博文原为省教育厅督学室主任，很是爱护学生。他坚持尽量减轻对学生的处罚，使学校尽早复课。金庸因此免于被开除的命运。

1942年5月24日，日军攻陷金华，衢州危在旦夕。学校决定停课疏散，毕业班也就提前毕业。在江文焕母亲支持下，在日军攻破衢城的前一天，金庸与江文焕、王浩然等同学一起，踏上了西南求学之路。

二

这段少年记忆，长留在金庸心底，也从他的笔端流露。于是，金庸的武侠梦中，多的是与衢州相关的人和事。

在早期新武侠作品《碧血剑》中，金庸虚构了石梁派、龙游帮，书中40余处提到石梁。比如，第四回“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中，金蛇郎君所留的藏宝图后写着两行字：“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书中，龙游帮帮主荣彩、沙老大及其帮众，石梁派温氏五祖及温家众人，金蛇郎君之妻温仪与女儿温青青皆为衢州人氏。

“射雕三部曲”刻画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郭靖，与黄药师、欧阳锋、黄蓉、欧阳克、江南七怪在桃花岛发生了诸多恩怨纠葛。衢州百姓多以为，桃花岛的原型，正是静岩村的溪中岛。此外，金庸先生虚构铁掌帮帮主裘千仞成名武功之一“水上漂”的灵感，也来源于春夏之际水漫麻蓬村海龙堰，村民行走于堰上如在水上漂行。

《笑傲江湖》中写到，令狐冲曾乔装成“吴天德”，赶往福建途中，在廿八铺遇到恒山派弟子；仙霞岭上，令狐冲第一次使用吸星大法，将恒山派弟子从魔教伏击中救出。廿八铺、仙霞岭，都在今天的衢州江山市。

这段少年记忆，也成了在金庸心中厚植家国之思与侠义情怀的渊薮。

1941年5月，日寇在衢州投细菌弹，衢城暴发鼠疫。金庸的同班同学毛良楷染上鼠疫。班主任姜子潢拿出钱，重金雇了两名农民把毛同学抬至衢江中的一艘隔离船上。

战乱年代染上鼠疫，几近被判死刑。作为班长的金庸心里虽害怕，但义不容辞，他在黑夜中跟在担架的后面，直至江边，与毛良楷垂泪告别。金庸自谦：“整个抗战期间，自觉有点勇气的事就只这么一件。”

金庸笔下的群侠，不少都有卓然洒脱的精神人格，有一种家国情怀，一种见义勇为、持守正义、重信然诺的世间道义，一种积极、健康、向上的价值理念。

三

衢州这方水土，又是怎样孕育金庸的家国之思、侠义情怀的呢？

抗战时期的衢州中学，有一个阵容强大的国文老师群，王西彦、袁微子、陈康白、陈友琴、曹百川、张厚植、方光焘、屠伯和、何植三等先后在校任教。那时学生每天都要写一篇自拟题目的短文，日记簿由学校统一印发。金庸在作文课上经常第一个交卷，大家争相传阅。

离衢3个月后，金庸在《东南日报》副刊发表了6000多字的《千人中之一人》文章。从此文看，金庸对《圣经》、西塞罗、巴尔扎克等都很熟悉，可见在衢州时获得的良好教育对他的文学成长有巨大作用。

金庸痴迷围棋，一生到处拜师学棋。他捧着两盒围棋来到衢州中学，令王浩然觉得很不寻常。课余时间，金庸教会王浩然下围棋。有时下棋互不服输，他们也会追追打打闹着玩。金庸还把求教围棋的信寄到千里之外的桂林，因为当时围棋名家汪振雄主持的围棋研究社就设在桂林。

借由围棋这个文化媒介，金庸与王浩然、江文焕建立了深厚情谊。浩然、文焕等同学以及诸位老师的“温雅豪迈”，麻蓬的尚武民风，又深刻影响金庸侠义情怀之养成，为他送毛良楷至衢江隔离船、反对训育主任埋下伏线。

金庸还是一名体育运动爱好者。衢州中学的体育课不限于田径和球类练习，每周还有一次爬山比赛。白云山、东山尖都留下金庸等人的身影。白云山上俯视石梁镇，田野丘陵连绵，一片郁郁葱葱。石梁溪碧水如带缓缓流过，袅袅炊烟环绕茅舍瓦屋，恍若世外桃源。

读书、交友、下棋、作文、爬山……构成金庸难以忘怀的高中时光。着黄卡其制服和黄学生帽的他，时常哼起校歌：“三衢要冲，九峰巍立，万壑争流水滔滔，聚千百英豪修学励行习体操，适应抗战中需要。狮子般力量，骆驼般精神，勇猛、沉着，钢铁般意志，陶冶、训练、不屈不挠，哪怕世界狂涛，哪怕顽敌凶暴。同学们，增进智能，负起责任，期把我国家重新建造。”

石梁溪、白云山、烂柯山，心中思念、常常入梦。金庸所唱校歌“期把我国家重新建造”，何尝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梦想？

后来，金庸推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孟子，并将这种推崇融入洪七公、郭靖、萧峰等形象的塑造中，当与衢州当地所浸染的浩荡儒风、家国之思不无关系。

“我推崇至大至刚的大丈夫气概。所谓浩然之气，就是侠气，就是性情中人。”金庸运用的是武侠这一大众喜闻乐见的题材，抒写世道人心，浸润着厚重的历史与文化，承载着其在南孔衢州浸润的“大丈夫气概”和“浩然正气”。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影响时代的文学大师，艺术价值可超越时空，其思想价值历久弥新。今天，在这方水土之上，温雅豪迈的衢州人，读先生作品，踏寻先生足迹，体悟金庸的家国之思与侠义情怀，何其快哉。

郑晨 执笔

2023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