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作家访谈
李国文:钻进故纸堆,也许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李国文 1930年生于上海。念过戏剧学校,当过文工团员,去过朝鲜战场,做过文艺编辑。曾任《小说选刊》主编。著有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危楼记事》和大量中短篇小说,并著有《骂人的艺术》《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国文人的活法》等随笔集。其中,《冬天里的春天》获得第一届茅盾文学奖。
采访手记
李国文转向随笔创作已有二十余年。
“从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到当今,文人遭遇的大环境也没有太大差别。古代学而优则仕,把文人害苦了,攀附权力成为文人基本的情结。文人应该离官场远一点,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李国文说。在2015年出版的《中国人的教训》中,李国文试图通过对一个个中国古人个体命运的历史发掘、哲学思考、文学再现,让读者在借鉴古代中国人生存智慧的同时,更多地感悟每个人今天的生活方法。
在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不可计数的中国文人中,既不乏流芳百世者,亦不乏庸碌无为者。这些饱读诗书满腹才情的文人,他们的生活状态如何,是仕途得意且名垂青史,还是壮志难酬?对于中国文人的观察与剖析,也许只有李国文才能做到如此的深刻幽默,如此的酣畅淋漓。《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国文人的活法》《文人遭遇皇帝》……均以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的命运入笔,所写虽多为文人,却也是国人的一面镜子。
为什么他如此钟情于文人,一而再地将笔触深入文人的内心世界?这位曾经以小说见长,出版过《冬天里的春天》《花园街五号》《危楼记事》等作品并多次获奖的小说家,无意间打开了另一扇门,却引领读者发现了更为广阔、更富魅力的世界。
大约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熟悉李国文的读者发现,在完成《垃圾的故事》之后,他突然转向了随笔散文。《文学自由谈》《随笔》《当代》和《人民文学》均开过他的专栏,一发不可收。为什么不写小说了?李国文坦率地回答说:“我觉得小说应该是更年轻作家的事情,写小说写不过人家就不要写了。我始终认为,写小说是文学的、形象的东西,不是靠思索的,年轻人想象力丰富,写得比老年人好一些,比如青年人写诗居多,一般情况,很多作家不像巴尔扎克、雨果那样越老越辉煌。”
上世纪50年代,李国文的处女作《改选》发表于《人民文学》杂志头条。自此,《改选》成为研究当代文学史的必选作品。
舒晋瑜:曾在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攻读理论编剧专业,这一经历对您后来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李国文:我在剧专的科班训练,开阔眼界,获益良多。但戏剧化,却是小说的死敌,这也是我后来文学作品中,难以摆脱的胎里带的弊端。
舒晋瑜:处女作《改选》的发表,是经谁手?
李国文:1957年的夏天,我将一组稿子寄到《人民文学》,随后,收到崔道怡先生的一封信,认为可用,并约我到东总布胡同的编辑部一谈,我去了。没想到,来了一屋子人。他们问这问那,似乎认为我还写过其他作品。于是,我写了《改选》寄去,很快,得到答复,说:原来的稿子撤下,先发这一篇,放在头条。当时,做梦也想不到,这一步竟决定了我的一生。
舒晋瑜:《改选》发表后又经历了怎样的波折?
李国文:老天的作弄,有时是很残酷的,成功与失败,只是须臾间事。随后,我被发配到太行山深处修新线铁路,开山劈石,实施高强度的劳动改造,以及一言难尽的屈辱和折磨。起初,我以为我活不下去,或者,即使活,大概也活不多久。后来,我不但活了下来,似乎还活得可以。
《改选》七八千字,获罪二十多年,所以没趴下、没死掉,正是《改选》能够在《人民文学》头题发表,给我带来的创作自信,成了我必须活下去的动力。相信有一天,当我重新执笔,会写出一些东西,而且还是说得过去,成个样子的东西,是绝对可能的。因此,我特别相信那句名言:“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因我深有体会,也是笃信不疑的。1999年,我应已故的丁聪先生约,为他画我的漫画,打油诗一首:“学画吟诗两不成,运交华盖皆为空,碰壁撞墙家常事,几度疑死恶狗村。‘朋友’尚存我仍活,杏花白了桃花红,幸好留得骂人嘴,管他南北与西东。”其实正是这种内心反抗的写照。
《改选》一出,舆情大哗,最滑稽者,莫过于一位获得斯大林文学奖的前辈,带头发难。他在《文艺报》著文批判《改选》,认为我的文笔老辣,《改选》应该是一位成熟作家的化名之作,那也太抬举我了。紧跟着,那时还是一个鸦鸦乌的小角色,后来鼎鼎大名的姚文元,也在《中国青年报》长篇累牍对我口诛笔伐。对此,我一一笑纳,并依阿Q精神,借此证明我的写作能力,大概属于“出类拔萃”的一拨。否则,干吗那样咬牙切齿,恨不能食肉寝皮呢?诸如此类的批判,不但屁用不顶,反而增大我的文学信念,巩固我的创作信心,而且支撑着我,无论怎样艰难困苦,无论怎样拿你不当人,也要坚忍不拔地活下来。中国人习惯三十年为一代,而每一世代的更迭,都会随之发生一些或大或小的变化,这在我读过的那些史籍中是有据可查的。算一算账,试以二十加三十,难道我会熬不到五十多岁吗?
20世纪70年代,在李国文看来,中国进入了只有一个作家唱独角戏的年代。那时,他已年过半百,开始构思在“大地、人民、母亲”这样一个母题下,来写《冬天里的春天》这部长篇小说。
舒晋瑜:《冬天里的春天》的创作运用大量意识流、蒙太奇、象征等艺术手法,打乱了叙述节奏,穿插写作今昔之事,充满新意。写这部作品时,您是否觉得无论创作经验还是积累都已经比较充足?
李国文:“新意”二字,也是我萌发重新执笔,回到文学以来的始终追求。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手工劳动,都是永不停歇的或简单或复杂的无数次重复,独有文学创作,对同为手工业者的作家而言,最忌重复,重复别人不行,重复自己更不行。所以,我在写作《冬天里的春天》时,抱定主意,尝试变换长篇小说的传统写法,不是按照人物成长、故事进展的A、B、C、D时序,逐年逐月,一路写来,而是打乱顺序,时空交错,以C、B、A、D或B、D、C、A的架构,通过主人公两天三夜的故乡之行,来叙述这个延续将近四十年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故事。这种写法,至少那时的中国,在长篇小说领域里,还没有别的同行在做类似的实验。因此我想,这部并无多少过人之处的作品,若不是写法上的这点“新意”,会入评委的法眼吗?
但是,对这种时空错置,前后颠倒,故事打散,多端叙述,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使用,东打一枪、西打一炮的碎片化写法,能不能得到读者认可?我一直心存忐忑。直到审稿的秦兆阳先生,给我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很遗憾后来不知被谁借走,遂不知下落),约有十几页,密密麻麻,语重心长,表示认可的同时,提出不少有益的改动意见;并腾出自己的办公室,让我住进人民文学出版社,集中精力修改,我这才释然于怀。现在看起来,读者的智商,常常为我们作家所低估,其实,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事情,用不着啰唆再三,喋喋不休,一个词语足以表达的意思,用不着卖一赠二,叠床架屋。如同中国画的留白一样,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用不着怕读者不能够心领神会。此书问世以后,在这种写法的改变上,始终得到读者的大度宽容。
舒晋瑜:70年代末,您的短篇小说《月食》一经发表就立刻引起文坛关注,当年就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能回忆下当时的反响吗?
李国文:实际上,《冬天里的春天》完成在先,出版在后,《月食》写作在后,发表在先。所以,80年代初期,《月食》的影响比较大些。我也不知《人民文学》的涂光群先生,从哪里打探到李国文还活着,跑来约稿。那时,我一家三代人挤住一间半屋子里,他一来,屋子便满了。盛情难却,唯有应命。那时,我的《冬天里的春天》已经脱稿,循着“大地、人民、母亲”这样一个母题,驾轻就熟,写出来《月食》。尽管人物、故事、情节、内容,两者大相径庭,但《月食》实际上等于是《冬天里的春天》的缩微版,因此,很受在解放区生活过的老同志赏识,甚至被问过:“你是晋察冀几分区的?”
在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北影导演水华先生,有意要将《月食》搬上银幕时,约我与当时还健在的钟惦棐先生对谈。他用车先来拉上我,然后再去接钟先生。他一上车,水华先生为之介绍:这就是写《月食》的李国文。我和他都坐在后座,他侧过身子打量我一番,然后,第一句话就说:“你的这篇小说,可让我流了不少眼泪啊!”
至此,沉寂二十二年以后初试身手的这部作品,能得到那时的读者青睐,那时的文坛认可,时年五十出头、六十不到的我,也就相当知足了。尤其是只有一面之缘的钟先生的那句话,对我来讲,意义非同一般。尽管经历漫长时间的沦落,写作能力尚存,文学禀赋未泯,就冲这一点,敝帚自珍,狂飙两句,也就不在乎方家笑话了。
哪怕只是一个粗陋的画面,一个模糊的背影,对于那时的读者,也是具有文学以外的认识价值。
舒晋瑜:第一届茅盾文学奖是在哪里颁奖的?谁给您颁的奖?当时是否六位获奖作家都上台领奖了?
李国文:首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是1982年12月5日。仪式是在人民大会堂的小礼堂举行的,那天天气不错,晴朗无霾。但遗憾的是,那时我所属单位为中国铁路文工团,与首都文学界少有来往,偶尔碰到一起,寒暄几句,姓氏、名声、面孔、职务,常常吻合不到一起。所以,那天坐在主席台上的兖兖诸公,究竟有几位,又是哪几位,失敬得很,真是记不起来。而主持者谁,讲话者谁,授奖者谁,我是从哪一位前辈手中接受这项荣誉,实在有点对不起,三十年后的我,对于这次盛会,在记忆中已成空白。我也努力在网上搜索,能够找到的,仅有一张照片,站在最左边的那个高个子,就是本人。我很讶异那时的我,一副木然的表情。后来才悟出来,大抵旱得太久的庄稼,即使等到迟来的风调雨顺,成活也许不是问题,但精气神的振作,肯定是要大打折扣的了。命也运也,夫复何言?
舒晋瑜:您知道有哪些评委吧?和他们有交流吗?您认为自己的作品获奖,主要是什么原因?
李国文:按照中国作协后来的评奖办法,好像要经历初评、复评两道程序,首届茅奖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只有当时主持此事的人员可以回答了。至于我的作品如何入围,如何中奖,真抱歉,恕我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接到一纸通知:某月某日,到王大人胡同华侨饭店报到。是不是携全国粮票若干,我也记不起来了,不过,就在那里,我们六位获奖者,分别拿到了各自的奖金三千元。三千元,对当时月入八九十元的我来讲,也相当于一个天文数字了。相比在此以前,我在1980年3月的《人民文学》上发表的《月食》,次年获得了第三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其数百元奖金额度,真有小巫大巫之别了。
舒晋瑜:我又重翻了《冬天里的春天》,这部作品穿越了三十多年的时光,仍然能够打动我的内心。您会回头去看自己的旧作吗?
李国文:第一,我不那么自恋;第二,除了编书和校对的必需外,我认为有读旧作的工夫,还不如写新作。所以,《冬天里的春天》出版以后,偶尔翻翻,有;从头到尾地再读一遍,没有。三十年过去,这部作品中人物、故事、情节,已经逐渐淡化,记忆模糊,也只好无可奈何了。我记得有一年和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对话,问起他笔下曾经写过的几篇有关中国风物的作品,因何而来?他的回答干净利落:一、我老了;二、我写得太多太多;三、我忘了。那时的莫拉维亚也就七十出头、八十不到的样子,现在的我比那时的他,年纪要更大些,但他最后“我忘了”的答复很精辟,被人遗忘,或者,被自己遗忘,也是绝大多数作家和绝大多数作品的最好下场。因此,对于某些前辈、某些同辈,也许太过自恋的缘故,忙不迭盖个文学小庙把自己供起来,也只有掩口葫芦而笑了。
舒晋瑜:现在如何评价《冬天里的春天》?这部作品在您的创作经历中,有怎样的意义或地位?
李国文:平心而论,获奖作品并非统统都是实至名归、足以传世的上品佳构,用平庸之作与精粹之作并存,泛泛之作和优秀之作同在来概括的话,大概接近于准确。因此,对参差不齐、难以尽美的现象,也不必求全责备。中外古今、历朝历代,凡文学作者的结群,凡文学作品的组合,薰莸同器,良莠不齐,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常规现象,一点也用不着奇怪。我的获奖作品《冬天里的春天》,自然属于平庸和泛泛之作中的一部,而且可以预料,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的演化,作家和评论家的成熟,特别是读者的长进,估计对我这部作品,无论公开评价,还是背后议论,当会每况愈下,也是情理中事,可我并不因此恧颜。任何时代,任何社会,大作家写大作品,不大的作家写不大的作品,各得其所,各展所长,并行不悖地瓜分文学市场,只不过大作品存活的时间,要比不大的作品存活的时间长久一些,但茅奖作品中的“长久”,距离真正的不朽,恐怕还有相当遥远的路程。
我写作,从不追求长久,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写作,尤其写长篇小说,是个力气活,犹如举重,超过自身能力极限,1公斤或0.5公斤的突破,也往往是徒劳无功的挑战。所以,我知道我吃几碗干饭,我也深知自己的文字,不过尔尔,因此,我写作更在意当时效果,作品问世,三头两月,一年半载,有人赞,有人弹,有人高兴,有人跳脚,我就足够足够了。
舒晋瑜:上世纪80年代末,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一个分水岭。您的思想在此前后产生了怎样的变化?
李国文:作家也许是春天飞来的第一只燕子,“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70年代末已现端倪。随后,新时期文学便开始出现旺盛的势头,一发而不可收。那时文学书籍的印数,动辄以数十万计,与当下寒酸到不好意思在版权页标出印数,有天渊之别。这其中既有“文革”十年的空窗期后,读者对于文学的渴求强烈的因素,也有复出作家的努力回归,以及知青作家的来势汹涌而产生的影响。于是,那几年里,佳作问世,口碑载道,名家名篇,洛阳纸贵。现在回过头去看,大有看自己孩提时的照片那样,对于那时写作的幼稚、粗糙、浅显、笨拙,甚至不堪卒读,也只好哑然失笑,撇在一边。当然,学步时的蹒跚,那是行走的最初阶段,谁也回避不掉,所以也无须自卑。那时的作品,完成了那时读者的需求,也就算完成任务。但如果看不到文学在日日新、又日新的前进过程中,如果看不到中国人习惯以三十年为一代,过去完成时,硬要掺和到现在进行时中裹乱,那就难免要贻笑大方了。
大约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熟悉李国文的读者发现,在完成《垃圾的故事》之后,他突然转向了随笔散文。《文学自由谈》《随笔》《当代》和《人民文学》均开过他的专栏,一发不可收。他为什么不写小说了?
舒晋瑜:回顾创作,您认为走过了怎样的变化?为何告别小说创作?
李国文:凡文人,无不具有浪漫气质,古今皆然。不过只是量的不同,质的差别而已。而同是浪漫气质,具体表现到各个年龄段的作家身上,也是在不停变化之中,所以,写诗的人,多青年,最浪漫;写小说的人,多成年,浪漫则次之;写散文的人、写随笔的人,年岁要更大一些,浪漫则次而次之了。因此,作家的浪漫气质,在其全部创作史中,就得经历由躁动的气体状态,洋溢满盈,踌躇满志,到激动的液体状态,汪洋恣肆,波澜起伏,再到以静制动的固体状态,凝重沉稳,泰然安详这样三个阶段,然后,大概就该画其人生的句号了。记得多少年前,随萧军先生访问港澳,闲谈时曾问过他老人家:您在《八月的乡村》《五月的矿山》以后,为什么就此搁笔了呢?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当一个作家对异性都不产生任何欲望的时候,你还指望此人再写小说吗?看来,写小说是需要浪漫的,你已经木了,你已经乏了,你已经是熬过两和的药渣,你还以为自己是恐龙,你还以为自己生活在侏罗纪,你还要把小说进行到底,那就等于拿读者寻开心了。
上个世纪的90年代末,我写了我的最后一篇小说《垃圾的故事》,寄给了《上海文学》的厉燕书大姐,我就和这种文学体裁告别了。从此,转向随笔创作,直到今天。
舒晋瑜:从一个有才华的小说家转向随笔创作,您认为这种转变是偶然的还是必然的?
李国文:说实在的,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必然,而是我写不过人家,就识相一点,退出小说领域,不再瘦驴拉硬屎,在那里强撑着了。当然,努努力,也未必写不出来,也未必写得太不好,但太费力气了。没有那么多浪漫,还要挤出浪漫,就是伪浪漫,这些年来,这样的小说实在不少,我就用不着再去凑那份热闹了。因为,此前我一直应《随笔》的杜渐坤先生约,和《文学自由谈》的任芙康先生约,陆陆续续以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死存亡为题,发表过若干文章,出版过几本集子,渐渐有点影响。这收获真得感谢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的古籍重印,是我那些年里唯一可以精读死啃的书籍,也成为我日后写作文史随笔的基础。
我始终认为,写作,是一门手艺,更是一门谋生之道。放弃小说创作以后,作为一个手艺人,总得干些什么,于是,改弦更张,另找饭辙。好在我的同行,在古籍(特别在史料方面)的阅读和收藏上,并不比我更多,所以笨鸟先飞,积微成著。这些年来,文史随笔写得还算得心应手,正因拥有的都是真材实料。
当有了一把年纪以后,浪漫气质已经接近于零状态的人,钻进故纸堆,也许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不可计数的中国文人中,既不乏流芳百世者,亦不乏庸碌无为者。这些饱读诗书满腹才情的文人,他们的生活状态如何,是仕途得意且名垂青史,还是壮志难酬?对于中国文人的观察与剖析,也许只有李国文才能做到如此的深刻幽默,如此的酣畅淋漓。
舒晋瑜:《中国人的教训》体现了您一贯老辣的文风。《中国人的教训》以古知今,以史为鉴,更有您自己独特的见地。写作此类随笔近三十年,是否早已游刃有余?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是“当代将学识、性情和见解统一得最好的作品之一”。能否谈点经验共享?在语言上您有怎样的追求?
李国文:一个作家的文学才能,有其长必有其短,其作品自然也就有人说好的同时有人说差,评价不一的原因,因为对文学的优劣,很难进行量化比较。我在《小说选刊》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只是属于我私人的读稿习惯,就是比较关注语言。作家与作家比,比什么呢?有人说比思想,有人说比真实,有人说比典型化,有人说比技巧,比来比去,人言人殊,很难分出高低。唯有语言,具有量化可能,虽然也不甚可靠:第一,不大容易做到统计学上的精确;第二,一篇两篇作品,不足以概括作者的全貌。所以,秘而不宣,只是私下的看法。那时,我的职业就是阅读别人的小说,那不是一桩好差使。所以,我从作品的语言入手,一是注意词语的重复出现频率,一开始也许会忽略,老在你眼下跳出来,就要警惕了。如果不是这个作家词穷语拙,囊中羞涩,那就是疏于推敲,仓促成章了。二是关注作品中,新鲜的,流行的,市面上常挂在人们口头上词语,有,还是没有?有,说明这位作家活在当代,如果没有,当然不能认定这位作家远离现实,但语言,却是最能体现出时代感的文字符号,这点文学修养都不具备,大概是需要补课了。三是看这个作家对于古早词语的使用上,是否准确到位?是否恰到好处?既可以看出这位作家的学养,也可以看出这位作家驾驭文字的能力。
我是这样要求别人的,自然我也应该这样要求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