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对话茅奖作家:1-11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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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舒晋瑜

毕飞宇

我在报社工作过六年,最可能干的当然是文学记者,我一直拒绝的也是文学记者。为什么?我无法承受文学记者的阅读量。当然了,不看书就去采访作家的记者也不是没有,我就遇到过一位。2005年,我刚刚出版《平原》,刚刚落座,一个年轻的记者就给我提出了一个合理化要求:“你先把故事梗概说一遍好吗?”

好的。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很后悔,我应该告诉这个年轻人,我的《平原》即将在全世界五十二个国家出版,我还应当引用一下美国著名评论家托马斯和法国著名评论家普吕东的一句话:“毕飞宇是当今世界最成功的小说家。”我不用担心什么,一切都取决于我的胆量,当然,还有我的脸皮。我怎么说他就会怎么写。——如果年轻人需要证据,这个太好办了,我会让我的助手把西方媒体上商业图书的图书广告扔到他的微信里去,一边起身一边告诉他:“自己看去。这就是×国最为权威的文学评论!”

拜托,我已经走向世界。莫言与我情同手足。

但问题是,这个世界上阅读作品的记者还是大多数,懂外语的记者也越来越多。

舒晋瑜是《中华读书报》的记者,她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文本阅读。

舒晋瑜采访我的时候桌面上通常很干净,就一个笔记本电脑,偶尔也做笔录。然后,她就和我聊起来了。她也不怎么发问,就是聊。她的话题往往是起始于文本内部的某个细节——这其实也是一个提示,你的文本我可是细读了。她老老实实地问,我也就老老实实地说。这样的采访是不是最有效的呢?我也不知道。我能够知道的只有一点,接受舒晋瑜的采访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也用不着正襟危坐,想到了哪里,我就说到哪里,很舒服。

事实上,在闲聊的时候,不像她在采访我,更像我在采访她。

毕:“总是看见你,你做记者不少年了吧?”

舒:“不少年了。”

毕:“哪一年开始的?”

舒:“1993年。”

毕:“天哪。——哪一年来的《中华读书报》?”

舒:“1999年。”

毕:“一直在?”

舒:“一直在。”

毕:“这么多年了,应该给你个主任干干。”——这是我多年来想改而没改成的老毛病,说着说着就拿自己当领导了,不仅职务不低,还惦记着别人的成长与进步。

说自己拿自己当领导当然是一个玩笑,我真正想说的其实还是另外的一件事。在中国,能够始终在一线做记者的其实不多,做到一定的年纪,各方面都成熟了,他(或者她)就被调走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的记者永远年轻。兄弟我在国外的时候,看到的情况却不是这样,那里的记者都偏于年长。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我们的一线记者待遇太低了。如果他们的待遇更好一些,他们何至于被调走呢?何至于等着领导去提拔呢?老实说,培养一个好记者,比培养一个主任艰难多了。我们江苏有一家媒体,他们的文学记者过几年就要换一茬,截止到现在,我已经开始陪伴他们的第六代记者了。我想说的是,做什么都需要积累,作家需要成长的空间,记者也一样需要。

今年,2017年,已经是舒晋瑜在《中华读书报》跑文学的第十八个年头了。她一直在一线。这殊为不易。就在今年的2月,利用我在北京宣传新书的机会,我特地请舒晋瑜喝了一杯咖啡。我们聊得更多的却不是书,而是孩子,准确地说,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正是得益于这次闲聊,我第一次知道舒晋瑜是淄博人,不是山西的晋人。她对我说,希望我能够去一趟淄博文学大讲堂。我没有犹豫,我说,我去。

淄博是蒲松龄的故乡。蒲松龄,多么灿烂的一个名字,可是,我们的文学史从来也没有给予他应有的地位。在南京大学,在我讲《促织》的时候,我说,在我的心目中,蒲松龄和屈原、李白、杜甫是一个级别的作家。我清楚地记得同学们将信将疑的目光。他们以为我喝多了,我没有。我特地补充了一句:“我愿意发誓,我这样说是冷静而克制的。”我这样说有依据吗?有。是蒲松龄把中国的文言小说,尤其是文言短篇小说推到了最高峰。如果没有蒲松龄,在我们的古代文学史里,我们的短篇小说史将是一个怎样的局面?一个人,凭一己之力,把一个民族某个体例的文本推到了极致,如果他不是最好的作家,谁是?

兄弟我孤陋寡闻,可是,在我亲身经历过的国家里,几乎所有对中国文学有了解的学者都在我的面前摇头晃脑,他们讲的是同一个人:蒲松龄。

我们现在都知道了,一个中国作家要证明自己有多厉害,他一定会这样宣布:西方媒体说我很厉害。

好吧,西方人一直在说,蒲松龄是一流的大作家。我估计这句话他们会一直说下去。

舒晋瑜对故乡的付出令我动容。虽说人在北京,但是,舒晋瑜一直在为自己的故乡忙活,为了淄博文学大讲堂,她邀请这个,邀请那个,把淄博文学大讲堂办得有声有色的。有句话我不该说,但我还是说了吧——

因为有规定,现在,每一个地方请人去做讲座,讲课费都很有限。谁不知道这个呢?话又说回来了,哪一个作家会为了几个讲课费去做讲座的呢?余华和叶兆言去我的老家兴化,我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有给,他们高高兴兴的。舒晋瑜觉得淄博付给我的讲课费少了,自费买了一些礼物算是补偿。哎,亲爱的舒晋瑜,那个啥,你这是做什么嘛。

礼物我拿了,在此,我郑重地承诺舒晋瑜——

有机会我一定再来一次淄博,以文学的名义,以蒲松龄读者的名义。那个啥,闲话就不说了。

——舒晋瑜要出新书,我替她高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就拿这篇不成样子的短文做个序吧,祝贺舒晋瑜!

2017年6月10日南京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