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作家访谈
刘心武:我有能力厚重,但不刻意
刘心武 1942年生于四川成都。当代著名作家,红学研究家。做过中学教师、出版社编辑。曾任《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理事、全国青联委员。著有长篇小说《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风过耳》等。其中,《钟鼓楼》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其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俄、日等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20世纪90年代后,成为《红楼梦》的积极研究者,曾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进行系列讲座。
采访手记
除1967—1974年外,刘心武每年都有作品发表,这位堪称共和国贯穿性写作者的创作历程,几乎一路伴随瞩目。
《班主任》引领“伤痕文学”,“舌苔事件”引发风波;《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刘心武续红楼梦》掀起轩然大波……追捧、打击、标榜、质疑,刘心武不但没有为磨难所折服,反而沉淀出坚韧柔软的悯世情怀。
自1999年采访刘心武,二十年来对他与他的写作理解逐步深入。
第一次采访,他称自己“三对翅膀都能飞”,是指小说、随笔、建筑评论;第二次采访是因上《百家讲坛》,出书“揭秘”《红楼梦》,我把他的写作概括为种“四棵树”,增加了红学研究;其实,刘心武还有不为人知的很多面,比如他颇有功底的绘画,他不间断的小说创作和近年颇得好评的长篇小说《飘窗》,比如他在2016年再次引起轰动的金学研究。法国有翻译者和出版者认为刘心武是近十几年里中国重要的小说家,从2000年起连续翻译出版了他七部小说。刘心武的歌剧剧本《老舍之死》也在法国翻译出版。
他说,作为一个普通中国人,一生不读《红楼梦》、一生误解《金瓶梅》,将会是一生中的两大遗憾。于是,刘心武以研究者、写作者的姿态,在《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之后,推出《刘心武揭秘〈金瓶梅〉》。他将后者视为《红楼梦》“祖宗”,认为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然而这部具有独特的文化价值和审美价值的现实主义著作,一直蒙受很多误解。
好的小说家要有开阔的视野。八方飞翔,四处采撷生活的花粉,酿多味文学之蜜,甘苦自择,浓淡随缘;当然蜡重蜜薄的情况也有,但没被拘囿在天鹅绒牢房里,坚持努力,总还有希望酿出一点别有趣味的新蜜。
他更愿意把自己定位于“宽泛意义上的作家”:“写作、研究都不图有什么‘建树’,我写是因为我喜欢写,不过是一个领养老金的人与读者分享感悟罢了。我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写作者,读了我的短篇小说《偷父》,就可以看出我的情怀。”
知足知不足,自重亦自轻,是刘心武花甲后的精神常态。
十六岁时,刘心武在雪片般的退稿信中,终于发现一张用稿通知单。这一年,他的一篇文章在《读书》杂志刊登了,题目是“谈《第四十一》”。
舒晋瑜:文学的种子最早是什么时候播下的?
刘心武:小时候我常去的地方是书店。看到一排排书摆在书架上露出的书脊,在我的心中总是升起莫名的渴望和冲击。那时候很多书是引进的儿童文学作品,我非常喜欢其中的一套民间故事丛书,第一次去就买了。可是第二次再去时,我发现增加了新的品种。我心里很慌,总想把书买齐了,又担心钱不够。可是这套民间故事是开放的,一直都在出版,我始终未能买全。那时我的心里就产生了一个朴素的想法:什么时候我自己写一本,也摆在这儿卖。那年,我十二岁。
舒晋瑜:您是从什么时候爱上阅读的?
刘心武:十三四岁的时候受家庭影响就喜欢阅读。第一本对我影响至深的外国小说是《卡斯特桥市市长》。我当时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偶然的机会得到一本英国小说,一下被小说的开篇情节吸引住了,作者就是英国小说家哈代。哈代一生写了很多小说,最成功的一部叫《德伯家的苔丝》,曾不止一次被搬上荧幕和拍成电视剧。
舒晋瑜:对您影响较深的作家有哪些?
刘心武:中国作家至少有五位。第一位是曹雪芹。《红楼梦》对我而言是常读常新。第二位是李劼人。李劼人刻画人物不得了,他的代表作是三部曲《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我八岁定居北京,创作的小说中写北京社会生活的特别多,如《钟鼓楼》。但我出生在成都,所以读李劼人的小说会感到亲切,而我在刻画北京市民生活、风土人情时,所用的手法很多明显受到《死水微澜》这部长篇小说的影响。第三位是女作家萧红,她是个世界级作家,代表作是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以第一人称、散文笔调写她的家乡。我读后深受感染。第四位是孙犁,他有一部中篇小说叫《铁木前传》,薄薄的一本书,看起来是写合作化运动中的人和事儿,但他用柔美的文笔,重点写人,写人的心理,写人性的复杂,这在当时的小说文本里是很罕见的。第五位是林斤澜,他对我的文学写作影响至深,这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作家,他的文笔非常古怪,懂得他的文笔跟欣赏他的小说之美,得下番功夫。
外国作家也有很多,除了哈代,还有罗曼·罗兰、安徒生、契诃夫、海明威。海明威极简主义的叙述能力,非常值得学习、借鉴,他在叙述文本上给作家们做出了一个了不起的榜样。
舒晋瑜:写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刘心武:高中的时候,我订了《译文》《读书》。我的阅读量很大,并不像当时大多中学生热衷于少年读物,看得更多的是《文艺报》《人民文学》。有一次我看了《人民日报》刊登的半版散文诗歌,心想,我写的话会写得比他好。从那时起,我动了投稿的心思。
舒晋瑜:发表作品也很早吧?
刘心武:开始时,退稿信像雪片一样飞回来。终于有一天,我的一篇文章登出来了。不是在《中国少年报》,也不在《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或《儿童时代》,是刊登于《读书》,题目是“谈《第四十一》”。那是在1958年,我刚刚十六岁。
但是在“文革”前我就发表了一些小文章。那个时候老作家还没解放出来,知青作家还在为返城而斗争。“文革”后期我就开始发表作品并且出版《睁大你的眼睛》,《班主任》并非处女作。
很快就接到编辑部的回信,大意是大文刊出,表示感谢。他们以为我是老学究,没想到是一个高中生。我也写一些儿童诗和小小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喇叭》节目找上门来,问我能否合作,随后就写出了广播剧《咕咚》,没想到“文革”时被当成毒草,改革开放后,《咕咚》才开始重播。
刘心武曾经非常遗憾自己未能上北京大学。但是,此后的经历和遭遇,却使他深入底层、为底层人民代言,使他的作品具有深刻的反思精神。
舒晋瑜:您的职业曾经是老师?
刘心武:高中时候我的功课很好,考大学毫无悬念,就非常自信地在第一志愿填写了北大中文系。但是后来被北京师范专科学校录取,这对我是很大的挫折。
多年后高中同学聚会,当时的班长告诉我,出现这种情况,不是家庭问题,是我的言论有问题。有一次吃饭时我眉飞色舞地谈《风雪夜归人》,有同学说:剧作者吴祖光是“右派”,我就说:“吴祖光是‘右派’的话,我也要当‘右派’。”就因为这句话,我被揭发了,并且入了档案,被批示“像这样的考生,大学不宜录取”。后来因为师范招不满,我才被调剂到北京师专。
班长问我,要不要知道那个同学的名字。我说:“不要了。”当中学教师的经历,使我得以深入地了解底层。不是我高高在上,也不是我愿意接触底层,而是我本身就是底层,卑微地生活着。
舒晋瑜:您很感激这段经历?
刘心武:这样的经历使我的作品中具有了一种切不断的反思精神。这种反思一方面来自家庭熏陶,父母一贯培养我独立思考的能力;另一方面社会大环境也很重要。
社会上还是有些伯乐,保护容忍稍微有些想法的人才。《读书》杂志陈原主编在审清样时通过了《谈〈第四十一〉》;我在1961年年底,投了一篇随笔《水仙成灾之类》给《中国青年报》副刊,表达了“好事也不能做过头”的观点,原总编辑孙轶青发了头条,没想到这篇文章成为孙轶青在“文革”的一大罪状。我一直很感激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编辑。
刘心武的创作经历,从《班主任》起就打着时代的烙印。对刘心武而言,成名作《班主任》是他撕扯不去的符咒,还将继续伴随下去。《班主任》遮蔽了他此后很多的创作成就,包括他认为最好的作品《四牌楼》。
舒晋瑜:对于您的作品,读者印象最深的大概是《班主任》和《钟鼓楼》。前一部被评价是“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后一部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
刘心武:《班主任》的素材来源于我在北京十三中的生活体验,但写作时我已是北京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部的编辑。出版社为我提供了比中学更为开阔的政治与社会视野,能够更“近水楼台”地摸清当时文学复苏的可能性与征兆,我就是在这个时期,及时地抓住命运给个体生命提供的机遇,写出了《班主任》。1979年,复苏的文学界第一次评选全国优秀小说,《班主任》获第一名,茅盾先生亲自为我颁发奖状。
舒晋瑜:现在您怎么评价《班主任》?
刘心武:茅盾喜欢我不是偶然的。很多人认为“伤痕文学”就是哭哭啼啼,其实《班主任》里没有眼泪,获取了最大公约数。《班主任》的深刻在于,“文革”切断了和四种文化的联系:中国古典文化、中国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外国文学。《班主任》重新把这四种文化接续了下去。
《班主任》的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它和后来卢新华的《伤痕》等作品成为“伤痕文学”的发轫之作。《剑桥中国史》从先秦一直写到“文革”结束,写到改革开放,关于我的内容有一页半,其中包括《班主任》《我爱每一片绿叶》。《班主任》使我一举成名,同时也使我接受了名利这把双刃剑的考验。因为名利的背后裹挟着看不见的“风险”——“风险”是指成为一个符码后,有些人从政治上为了解决问题,会首先冲着符码而来。
1980年中国作协召开座谈会,茅盾说:“我们的中短篇都有了,文化要发展,要尝试长篇创作。”他问:“刘心武来了吗?”我站起来,茅盾对我微笑着点点头。他鼓励的目光成为我前进的动力。后来茅盾宣布拿出全部稿费设立基金。我想:我一定要得茅盾文学奖。
舒晋瑜:有点势在必得的意味。
刘心武:《钟鼓楼》最终获得第二届茅奖。那年因为北京市有两个作家获茅奖,颁奖的时候,当时北京市分管文教的副市长陈昊苏上台讲话,他手里拿着一份《文摘报》,上面刚摘了我的《公共汽车咏叹调》,他很兴奋地说个没完,并且在台上大段地念《公共汽车咏叹调》。
当年《钟鼓楼》获茅奖,是出版方拿去参评的。我以前、现在、将来都不会自己推荐自己去参评任何奖项。据我所知,比如诺奖,其游戏规则中有一条就是作家自我推荐无效。应该都是由报刊、出版社方面将作者作品拿去参评,当然,事先要征得作者同意。
近年也有刊发方、出版方要拿我的作品去参评,征求我意见,我都感谢好意但不同意参评。
我现在不需要任何奖项。
从一开始,刘心武的创作就显示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从《班主任》开始,到后来的《泼妇鸡丁》《站冰》以及《偷父》,刘心武的作品对时代、社会、人生的逼近观察和对人性的探究始终没有停止过。
舒晋瑜:1987,您在担任《人民文学》主编时因“舌苔事件”而被停职检查。能具体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刘心武:“舌苔事件”今后会有揭秘的一天。事实是很戏剧性的,年初宣布我被停职检查,同年秋天,却送我到美国十八所大学演讲。
我从《我爱每一片绿叶》《如意》转移了文学的落点。我还在坚持《班主任》的诉求,同时也深谙文学就是写人性,应该坚持人道主义,展示人生困境。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使我停笔。我所舍弃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一些名分、待遇与我无关,关键是没有剥夺我写作发表的权利。“舌苔事件”使我对社会人心、人性的看法更冷静,更懂得世道的诡谲,这些是创作的财富,否则只限于对事物平面的了解。
舒晋瑜:1993年《四牌楼》出版,此后多次印刷,得过上海优秀长篇小说大奖(第二届)第二名,其中一章《蓝夜叉》已经翻译为法文,2005年在法国以单行本出版。您提到过这是您最满意的作品之一,为什么?
刘心武:我自己觉得,也许很多年以后,人们如果还记得我,那么,会提到《四牌楼》,这是一部什么时候都可以读,读过的人里,都会有喜欢它的作品。因为它透过政治、社会、时代、家族和角色所写,是对人性的永恒性思索,而且它的忏悔性文本,沉静而略带伤感的叙述方式,应该能早晚获得一些知音。我的创作在艺术形式上的新尝试,比如发表的报告文学《5·19长镜头》《公共汽车咏叹调》等,在社会上都产生巨大的反响。
舒晋瑜:后来您对建筑领域也有所涉猎。
刘心武:优秀的小说家视野应该是宽阔的。改革开放以后,我对城市发展的关切与少年时期对建筑物的欣赏兴趣交融在一起,催生出建筑评论。建筑界对我的涉足不仅十分宽容,而且持欢迎鼓励的态度,我甚至被请到北京电视台录制播出过八集《刘心武话建筑》,还出版了《我眼中的建筑与环境》《材质之美》等颇为专业的著作,发表了诸如《话说天花板》《话说卫生间》系列文章,把评论触角延伸到居室设计装潢领域。
苏联戏剧家梅耶荷德的定律就是:所有人说你好是彻底失败,所有人说你坏那你可能还有些自己的特点,如果有的人非常喜欢,而另一些人恨不得把你撕成两半,那就是真正的成功。《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和《刘心武续红楼梦》就符合这个定律。
舒晋瑜:与涉足建筑领域不同,您在红学界的“遭遇”情节曲折。
刘心武:受家庭影响,我很小就对《红楼梦》感兴趣。我进入研究状态的主要动力是,想从母语文学经典里汲取营养,特别是学习如何把生活原型升华为艺术形象。1990年,我第一篇研究《红楼梦》的文章《话说赵姨娘》发表在《读书》杂志。值得玩味的是,我的第一篇“秦学”文章《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就发表在1992年《红楼梦学刊》上。2004年,《百家讲坛》的栏目组把红学会的专家全请来讲《红楼梦》,播出并且制作光盘,根据央视索福瑞的统计,收视率不高,有的几乎为零。我是很偶然的机会走进《百家讲坛》的,因为要面对也许是不耐烦的、没有知识准备前提的观众,我在设计的时候注意设置悬念,开头十三讲就是揭秘秦可卿,收视率很快就上去了。2005年,《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出版。
舒晋瑜:续写《红楼梦》给您带来很多争议。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就引起浪头了,“续说”说好的不多,彻底否定的不少。我很坦然,我做了一件我喜欢的事,销售也很成功。上《百家讲坛》、出书“揭秘”《红楼梦》,尤其是续写《红楼梦》对我来说是“蓄谋已久”、必须完成的事情。三十多年前,年近七十岁的作家端木蕻良拄着拐棍对我说:“心武,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我想续写《红楼梦》,还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件事做出来。”
这话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这是几代作家的愿望。但是端木这代作家太苦了,他们经历了很多社会震荡,身心备受摧残,最终未能续成,端木蕻良1996年去世后,留下了续写《红楼梦》的遗愿。这对我是很大的触动,我想,如果有一天能续写出《红楼梦》,将是对老前辈端木蕻良最好的告慰。
舒晋瑜:此前有人续写《红楼梦》吗?
刘心武:有,但他们多是从高鹗的一百二十回往后续,跟端木和我主张的从曹雪芹的八十回后续完全是两回事。最想做的,就是还原曹雪芹写完却又遗失的后二十八回,将他留在前八十回的伏笔一一交代清楚。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但我执意试着解读这个难题。
比如曹雪芹在七十二回中写到了一个叫腊油冻佛手的古玩,他为什么要写这个,相信并不是简单说说就算了,而是留在文中的一个伏笔,正是这个古玩将一个家族给毁灭了。像这样的隐藏在《红楼梦》中的伏笔有许多,我所做的工作就是把它们找出来,根据脂砚斋的点评,按照曹雪芹的“原意”一一还原。
我自知续写《红楼梦》这样的经典名著风险很大,但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随时接受读者的批评。我给自己的定位是“平民红学研究者”。我不敢称“家”,我不是红学研究机构的成员,也跟红楼梦学会没关系,甚至在个别红学权威看来,我在红楼梦研究方面是没有发言权的,我的全部论说都是外行话。但红学作为公众共享的学术空间,我不能因为不是红学家的身份就对《红楼梦》不问不理,“多歧为贵,不取苟同”。
很多叙述者不批判自己。刘心武却不否认《飘窗》主人公薛去疾里有自己的影子。刘心武的深刻在于,他具有自我批判意识。通过《飘窗》,他沉痛地反思,江湖和庙堂对立的思维对不对?我们主张西方古典主义,但是如何在现实中找到更坚实的支撑心灵的东西?刘心武的反思来自什么?
舒晋瑜:您是一位文本意识较为敏感的作家。
刘心武:早在1987年我在《人民文学》任主编时,同时刊发了马建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和莫言的《欢乐》。我敏感地意识到:新的文本出现了。我容纳并且尊重新的文学尝试,把《欢乐》放在了《人民文学》头题刊出。很长时间里,现实主义写法被冷落。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认为现实主义写法到了该“激活”的时候。
舒晋瑜:能说《飘窗》是激活写实主义的一次尝试吗?
刘心武:我不是故步自封。写《钟鼓楼》时已经和杨沫他们不一样了,是橘瓣式的结构,在文本上,我有一些自己的巧思,开始注重悬念。《飘窗》是强悬念的文本,有新的元素,语言上追求海明威式的简洁。我不搞语言瀑布,不造字数摩天楼,有时完全用对话推进情节,也不回避性的因素。这在以往的现实主义一度是禁忌。我有突破意图。不是无形中一不小心地突破,而是构造文本时主观地突破。
舒晋瑜:《飘窗》小说横扫了社会众生相,包括退休工程师、歌厅小姐、保镖、票贩子、论文枪手、黑社会、极左分子、创业青年……这是一部特别接地气的作品,包罗社会万象。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部作品?
刘心武:这并不意外。我的写作,一向是扎扎实实的写实主义。写实主义有两个特点:一是用最笨的办法——过去叫深入生活;二是要提供丰富的人物画廊,要接触人,要有素材,要有人物库和生活细节库、语言素材库,不能完全靠想象,这是一度被人嘲笑的写法。我从那个时代过来,一直钟情这种写法。现在很多作家的全部素材来自阅读,更多来自想象中。
80年代初,我还是北京文联的作家,那时的专业作家队伍是顶有名的,有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雷加、阮章竞、管桦等,新中国成立后成名的一批作家是革命现实主义,有杨沫、浩然等。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等都主张深入生活。他们对我有一定的影响和感染。骆宾基就说,即使是写一个山区收购站,都是有原型的。当然从生活到艺术有升华,不能对号入座。有人说《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就是张中行,这是调侃的说法。
我的创作中有具体的生活素材,小说里写的都是有根据的。现实主义流派后来遇到了困境:一是干预生活、干预现实,这就变得敏感;二是改革开放以后,年轻人的写作就像有“疯狗”(即现代派)追着,不现代派就被视为落伍。当然作家“疯跑”也“跑”出了很好的文本,有的也被世界公认。
重新回到写实主义,《飘窗》的写作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愉快的经历。我唯一的顾虑是年龄大了,写起来有体力活的感觉。过去一天写一万字,现在一天几百字就有疲劳感。这也是我控制文本字数的一个原因。
在《飘窗》中,平民与知识者的闲情温暖还在,却增加了对于启蒙的反省与犀利深刻的自我批判意识。小说中所有人物都是有生活原型的,刘心武希望通过人物画廊的展示,体现当下的生存困境。
舒晋瑜:整部作品结构紧凑,每个章节逻辑严密,设置或明显或隐秘的悬念,让人欲罢不能。这种结构非常“抓人”,在整体构思的时候,是有意达到这样的效果吗?
刘心武:素材积累比较丰厚了,进入技术层面的时候,构思还是要设置悬念。我在《百家讲坛》讲《红楼梦》时尝到些甜头。我的书也是这样的特点,就像读丹·布朗的推理小说。讲《红楼梦》时形成这样的叙述文本,现在正儿八经写小说,更应该发挥这个长处。我是有意识地设置悬念,大悬念套入小悬念。每个出场人物都有他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枝杈。
舒晋瑜:这部作品的写法,还是跟讲《红楼梦》之前的小说写法有很大区别。
刘心武:过去我写的小说情节性也强,不是文本技巧展示,不是拼接,我是现实主义的文本。这种文本在80年代后逐渐衰退,受马尔克斯等的异国文学影响,很多小说创作是从想象出发。这种写法也好,很奇诡,使50年代的一批作家取得巨大成功。但这种文本不提供人物画廊,只是以文本的颠覆、以意念的想象完成创作。后来是后现实主义,靠拼接,时空迅速转换。这种文本我也欣赏,读了也拍案叫绝:亏他想得出来!
舒晋瑜:那么您的阅读是怎样的?为什么没有受到西学思潮的影响?
刘心武:我是40年代出生的作家,那时拉美魔幻文学还没产生,我受写实主义影响比较深。四大名著里也有魔幻的成分,但总体上还是写实的。我对引进的作品也是欣喜若狂,外国文学读了很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契诃夫等的作品也都是写实主义的作品。我的阅读史和写作史跟50年代出生的作家都不一样。他们是纯洁的写作史,从改革开放后才开始写作。
舒晋瑜:现代派作品看多了,读者也会产生审美疲劳。
刘心武:我认为现实主义回归恰逢其时。讲完《红楼梦》之后,有很多年轻的读者追着读我的作品。我看到“刘心武”贴吧和涉及我的微博,从他们评论的语气可以看出有相当多的80后、90后读者:“耶,刘心武原来是老头耶,还写小说耶!”他们就查到我有“三楼系列”(《钟鼓楼》《四牌楼》《栖凤楼》),评价说:写得好看。《钟鼓楼》是有很多原型的,包括商店的名称,可以说是给历史做记录。
舒晋瑜:在阅读的过程中,也有时候会觉得个别人物的语言和身份有些不大协调。比如歌厅小姐微阿,时不时念叨几句古诗……虽然我们的生活中也不乏上进的底层青年,但是总觉得还是有些超出生活经验。作品中最让人绝望的,是薛去疾对麻爷的一跪。这一跪,使庞奇的崇拜彻底粉碎,也动摇了我们的信仰或信念……这里的绝望,是不是也是您的绝望?庞奇最后杀死薛去疾,是否别有寓意?
刘心武:叙述者往往要提醒读者,不能从大概念理解人物——他是“这一个”。微阿背的唐诗不合时宜,也引出了很多笑话。这是一个新型的风尘女子。这部小说,我觉得某种深刻性在于,解构了庙堂和江湖二元对立的说法。江湖也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纯洁美好。看完之后我们会想,薛去疾这个“疾”究竟去没去?庞奇本来是和文化隔阂的,薛去疾对他有启蒙影响,而且是西方古典的人文思想的影响。但是小说最后,庞奇要杀薛去疾。被薛去疾感化了的庞奇发现薛去疾也堕落之后,他失望地将枪指向薛去疾,而非更大的罪魁祸首麻爷,他会真开枪吗?这是启蒙的困境,更是启蒙的悲剧。我的作品不是否定这些,而是体现这些。
另外有一个始终在所有人背后的角色,就是资本。资本无处不在。薛去疾为什么下跪?所有的生命被罗织在资本之下了。这是全球问题。我们怎么办?中国的反腐,西方欧盟的困境,经济的衰弱……这里有资本运作的艰难。薛去疾跪的不是麻爷,而是笼罩全球的困境。麻爷只是资本的工具。
舒晋瑜:作品中的有一些对话也很大胆。比如“文革”中当过司令的何海山,与薛去疾的对话中,谈到“腐败的问题是不能通过‘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办法来解决”……覃乘行在洗车的时候,与洗车男的一番对话也非常大胆:“是造反派吧?”男子把胸脯一挺:“不错。人还在,心不死。”这是否也传达了一些观点?
刘心武:你注意我整个文本:一是《红楼梦》的写法,所谓地域邦国朝代纪年皆失落无考,小说中一概没有具体的年代,但能感觉到是当代故事。叙述者本身有意不凸显年代标记;二是没有地名出现,就是大都会。
我是写小说的人,不搞政治。无非是小说叙述文本大胆——也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我就是观察者、叙述者,是讲故事的人。所谓“大胆”,是驾驭的时候没有犹豫,只是中性叙述。我对夏家骏有些调侃,何司令是好人坏人,我在叙述上没有任何否定,没有讥讽。我是中性叙述,没有引导读者。我希望大家读了以后体味一些东西,体味多少算多少。每个人都有困境,我在写他们的生存困境。以探索人性的文本,写人性的复杂和脆弱,这是很具有悲剧性的。但这是文学的功能。有一种观念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投入政治生活,这种期望我能理解,但是不能勉强。
舒晋瑜:在《飘窗》之前的小说是哪一部?很长时间没写小说,是什么原因?
刘心武:最后一个写实的作品是《栖凤楼》,近二十年了。我从1959年写小小说,发表在《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现在也还经常写一些小小说;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发表,有的还被收入课本;2012年天津地区的高考语文题是我的小说《掐辫子》,占了二十分,我试着做了一下,得不到满分。现在考学生很大程度上是考察思维方式是否敏锐。
写小小说是一种享受。我很珍爱这种享受,每年写几篇。前几年发表的两个短篇《竹排嫂》和《徐胜马利芳》也是写实主义写法,取自真实的素材。有人觉得,写这些成不了文豪。有亲友很真诚地劝我,到晚年了,再多出几个大部头多好。
舒晋瑜:您的写作状态非常健康。为什么会保持这么持久的创作力?
刘心武:我不存在没得可写的问题。我恰恰觉得,力气没那么大了,写不动了,有这种惶恐。我的心态好,基本达到与世无争。小说中夏家骏追求副部级,我能理解。我用不着焦虑,他们要的是什么?住房?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及时买到了空间。待遇?我从来也不在乎级别待遇。大家都享受医保挺好的,一些与名位相关的小乐趣我不追求。
我还有创造力,我的各种书还在一印再印,尤其关于《红楼梦》系列的作品特别畅销。我被市场认可,这是多大的乐子!我去复旦大学讲课,二三百人的厅坐满了,还有人挤在门边站着听。我有这自信:我的生命价值,不用津贴和头衔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