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面朝南京,想一束秦淮的百年灯影
每逢菊黄蟹肥,我的食指总会朝着金陵方向痉挛。我对大闸蟹的思念,是一汪决堤的涎,顺长江流域而下,从曾国藩投江的靖港流向洪秀全定都的天京;我的涎如潮水,把阳澄湖固城湖高邮湖的全体母蟹紧紧包围。初夏时节,虽则菊未黄蟹未肥,我却也想去叹一叹民国的月光,巡视一下母蟹的发育状况。
深夜,俯冲下禄口机场,以45°俯瞰蟹群,它们挥舞着螯列队欢迎,就像挥舞着纱巾的大妈。
雕栏玉砌应犹在,似是故人来。京都来的程益中,魏寒枫,老六,连同故都地主老克,开始围炉煮酒。说起人世苍凉,无梁殿里的那些魂灵都从碑石后探出头来,悲悯地望着后世的我们。叶兆言说:“南京总是在亡国,总是在屠城,所以南京人学会了醉生梦死。我们怀揣现世之凄凉,从北平和楚地向金陵集结,就是图一次醉生梦死。”
紫金山的野鸡早早就在窗外叫。披衣出门,草木葳蕤,亭台慵懒,山雾升腾,果然是许世友的旧居。朋友说许大将军昔年策马狩猎,枪法如神,把紫金山的鸟都打光了,众鸟只好星夜逃亡移民安徽,苏皖边界处的许多鸟类至今仍操南京口音。
吾友魏寒枫,其曾外祖父、外祖父均效力过南京国民政府,曾外祖父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教官主任,外祖父是装甲兵学校的少将处长,但小魏竟是此生头次踏进南京,算是访祖之旅。拍遍碑石,只怕也有他先人教诲过的抗战将士,但他终究满脸空茫。我只去看谭延闿墓庐,我身居长沙,算是半个湖南人,又焉能不望一眼湖湘骸骨。
一地的民国风月。我们沿路游荡,过昔日中央银行,想起此处埋过多少金条,过中山码头渡江,想起奉安大典时的国葬,及至到了荒芜的浦口车站,想起朱自清父亲怀里的一兜橘子,更觉乱世苍凉。
金陵多血腥,亦多旖旎。宴毕,被东道主带去李香君故居,魏寒枫在香君罗帐边怔了半晌,一转身去了江苏台《非诚勿扰》的演播厅。
而我在金陵的月光下,未遇艳姬,只遇到了一群老兄弟。他们都曾改变过我的生涯,我自蛮荒之地去广州,再去京城,我的溃逃和死守,背后都有他们的推波助澜。在未知的劫波里,我们只能相望天涯,以游兵散勇的方式,以孤臣孽子的表情,向生活突围,我们只能在精神上彼此取暖,但在肉身上已难以联袂。于是,我提前作别金陵之后,魏寒枫想起我前夜聊的无数关乎魂灵的鬼故事,瑟缩被窝,虚汗涔涔,听着夜莺索命般的悲啼,一夜忧伤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