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们都是大人了
古早的胶皮热水袋很结实，摔得老远都没坏，只是沾了泥土。
方周跑到水房冲了一下，又重新灌满热水，才拿来给秦音用。
“买这个干嘛？一股胶皮味儿，还难看。”
骂了他一顿逃课的事，秦音合上教案，捧着粉色热水袋闻了闻，满眼嫌弃。
方周说这屋子阴冷阴冷的，让她捂在肚子上，管用。
秦音说：“五号就供暖了，这有暖气，不会冷。”
方周说：“我看别的女老师都有。”
没再说什么，秦音敞开风衣。
隔着衬衫把热水袋放在肚子上，没几秒就被烫的缩了下肩膀。
又拿出来，隔着风衣捂着。
的确暖呼呼的。
瞪他一眼，秦音挥挥小拳头，凶恶道：“再逃课我真揍你了哦。”
方周乐着点头，又从兜里摸出来一双…
“鞋垫儿？”秦音哭笑不得。
方周说：“这是羊毛毡做的，看着不厚但暖和，你袜子薄，垫上这个。”
露脚腕这个时尚趋势似乎就是从这几年流行起来的。
方周觉得这不是个好习惯。
秦音年轻时走暴力莽女路线，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
很多女生该注意的事情都不注意，上年纪后就体凉痛经一大堆毛病。
拿着鞋垫，秦音歪着头斜着眼，定定看他。
“方周，你不太对劲。”
方周笑了笑：“送你双鞋垫就不对劲了？”
秦音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继而又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想管我要钱？”
“……”
“我没多少钱了，等下个月开工资再给你零花吧，行么？”
“？”
方周无语。
秦音每个月都会给他零花钱，老院长没了之后更是。
但方周学费全免，除了书本费外，念书不花钱。
每月还能从街道领八百多，除去租小破房的一百五，就剩吃喝了。
这个年纪的他虽然是个差生，但真不虚荣。
上网也是为了赚外快减轻秦音的负担，攒钱上大学。
其余的，他啥都不给自己买。
算下来，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积蓄比秦音要多。
托关系找工作花了八千，秦音手里现在绝对拿不出两千块。
秦音有些落寞的坐在那里，捏着手指，望向窗外。
玻璃外面没擦，雨淋后不止泥点子多，还灰突突的，刚放晴的阳光很难照进来。
方周笑笑：“我不要钱，你备课吧，我回教室。”
秦音拉住他，站起身走到他身后，轻轻拍落校服上的泥渍和灰尘。
“又摔了？”
“地滑，摔了一跤。”
又拽着他坐到办公桌旁。
“上课半个小时了，你现在回去，老师更生气。就在这等着吃饭吧。”
方周点点头，把装着杂志的黑塑料袋放在地上，然后看着秦音从桌下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双肩包。
打开后，又拎出个大大的长方形铝饭盒。
饭盒被两个白色塑料袋包的很严实。
秦音说：“我去热饭。”
锅炉房是教学楼前院外的一间平房，也是方周抽烟被抓的作案地。
自己带饭的老师和同学，中午都会去那里热饭。
静静发呆十分钟。
中午放学铃响后，方周拎着塑料袋回教室，取回了早上的那两个包子。
——
秦音的饭盒里只有一道菜。
翠绿清香，是正经的旱地黄瓜，未经水淹。
和焦黄的鸡蛋一起炒完，再盖在米饭上。
闻着不止香，更是方周记忆里的味道。
从小到大到婚后，他都经常吃。
“包子凉么？刚才给我拿去一起热热多好。”
“不凉，你尝尝？王叔的包子十多年没变味道。”
“掰我一半。”
两人守着一个饭盒，秦音把鸡蛋都扒拉到方周那边儿，自己一口饭，一口黄瓜。
“还真是。他现在在哪里出摊呢？”
方周说了地方，秦音又瞪他：“你不许再上网吧玩儿了。”
游戏账号不记得，QQ账号也不记得。
传奇他已经不会玩了。
去网吧干嘛？
“再不去了。”
听他答应这么痛快，秦音心里一万个不信。
默默吃着，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她蓦然问方周：
“你会好好学习么？”
方周没犹豫，微笑告诉她：“一定。”
秦音瞥他一眼，依旧不信。
她告诉方周大学学费很贵的，而且奖学金也不都会给穷人和成绩好的学生。
“你不懂，我都没拿到奖学金，你更难了。”
抖音上吵的风风火火的，方周当然懂。
咔哧咔哧嚼着脆黄瓜，秦音说其实她也知道方周的成绩不可能一下子提升，但还是希望方周能改变一下学习态度，要努力些。
还说大专比大学更费钱。
“就剩一年多的时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攒够你的学费。
“鞋垫儿呀，暖水袋呀，这些也就罢了，能用上。
“别的你不要再乱买，磁带什么的我都不需要。
“其实能凑合也就凑合了。
“等你也长大工作了，就好了。
“对，我报名了在职读研，等学历高了，工资肯定也会高些。
“到时候呢…唔，我们攒攒钱给院长买块墓地，再，再…”
再不上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
方周静静听着她的碎碎念，脸上笑容不减。
眼前的秦音和另一个人重合了。
换成别人说这些，他一个字都不会往心里去。
谁家不苦？
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
普普通通，没有光环，想要什么，就得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
遇到事情，就得靠自己生生硬抗。
大人的世界，谁比谁轻松？
但秦音不行，她说就不一样了。
方周摸摸兜，掏出身份证放在桌子上。
“不用等，我们已经都是大人了。”
——
半个凉包子，四分之一的米饭，几片黄瓜，一口鸡蛋。
把饭盒一推，秦音跟方周说：“你的了，都吃光，别剩。”
翘着脚捂着热水袋，她又把银色的随身听拿出来戴上了耳机。
方周大口扒拉饭。
秦音哼着歌，问他：“你听么？”
接过耳机，是很熟悉的旋律。
‘远处的钟声回荡在雨里
我们在屋檐底下牵手听
幻想教堂里头那场婚礼
是为祝福我俩而举行’
“好听么？”秦音眯起桃花眼问他。
“好听。”
音乐这个东西就很迷，不论年纪老幼，听的人感觉每首歌都有自己的故事，怪不得很多人愿意抄歌词。
还会嗨、会笑、甚至会哭。
吃过饭，方周回了教室，可上课前又跑了过来，丢下个黑色尼龙钱包给秦音。
“我就带了这些在身上，都给你，家里以后你管钱。”
说完就咻地消失。
“家？”
秦音不明所以地打开钱包。
放银行卡的格子空空如也，放照片的地方空空如也。
放钱的地方…
俏脸瞬间沉了下来。
“就8块钱，管什么家呀！”
嘟囔一句，她把漏洞的破钱包丢在一边。
叮叮叮。
掉出来三个一毛钱钢镚，在桌子上骨碌着散开。
秦音翻翻白眼，更不高兴了。
……
下午前两节课，方周一个字都没说，安静到像睡着了一样，始终在认真看书。
这让对他有所了解的老师和同学们极度震惊。
【青春总是伴随着迷茫和痛苦，我们青涩、我们狂傲…】
读完最后一段话，方周合上《意林》。
忍着强烈的不适在课桌里翻找，嚼上泡泡糖后，才把那难受滋味压下去。
好家伙啊好家伙。
多出二十年阅读量的方周，到底是被这时代的特色文风干无语了。
连续肝了两节课，总结就是：
智慧鸡汤加人生指南的核心，套着现实、超现实各种题材的外壳。
方周深吸口气，从郭小川的书桌里掏出两本巴掌大的口袋小说。
《眷恋凡间的女妖精》、《男人最好乖一点》…
果断选择前者。
两页铺垫之后直奔“主题”，看了十页，身心舒畅。
五点半放学，郭小川问他去不去打拳皇。
“干97啊，我刚练会Terry的无限连，挑战你，一局两块钱。”
方周拒绝了。
“五块？”
“十块？”
“一百？”
方周说：“好。”
郭小川脚底抹油，说了句“雪儿明天见”，直接溜了。
最后离开的教室的是李雪儿。
她收拾好书包要走的时候，方周戳戳她，递过去一本《故事会》。
四眼钢牙妹皱起眉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方周摊摊手，把书径直丢在她的书桌上。
“上午谢谢你借我看杂志，这本是最新的，我看完了，送你。”
“……”
吓得小丫头惊慌失措地逃走。
六点，秦音从门口探头进来。
“走呀走呀。”
高三要晚自习到九点半，教学楼最上面两层的灯都还亮着。
方周和秦音肩并肩往外溜达。
远远的，他看到校门外的马路边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旁边还停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
方周心里一跳，下意识看看秦音。
‘她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