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只为一人
望不到尽头的江河之上有一叶扁舟,数声鸿雁,两行鸥鹭。
苏宝儿从船舱中醒来,猛然坐起,回望四周,目下无人。
下有暗浪相击,小舟摇来晃去,外有渔灯铃响,木棹逐水。
她揉了揉生疼的后颈,手脚并用地爬出船舱,立于甲板之上眺望远处,只见天淡风轻,杨柳夹岸,薄暮微垂,红霞漫天。
“醒了?”
苏宝儿猛地回头,只见另一边甲板之上立着一个眼缚白绫的女人,她正在划桨撑船,曾佝偻的后背此时挺拔如松,哪有半点柔弱妇妪的模样。
七星草,璇玑阁第一女杀手。
苏宝儿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小舟剧烈地晃了一下。
“这就怕了?”七星草拨动着船桨,但是她动作很慢,似乎只是让船随波逐流,她缓缓回头面向苏宝儿,“你独自一人把阿九引出去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怕。”
苏宝儿不答,她打量四周,只见扁舟立于河心,两岸宽阔遥远,以她的轻功,逃不到岸上。
要不跳水,游上岸去?
“放心,我七星草不是个不讲恩义的人,你是盛大当家的人,除非特殊情况,我不会杀你。”
苏宝儿大着胆子嘲讽道:“七前辈若真讲恩义,那又怎会屠杀常家满门,放任李岩血洗凤台庄?除非,你根本就不是常茗前辈的夫人。”
苏宝儿话音刚落,七星草木棹往水里一杵,激起水花四溅,船剧烈地摇晃了起来,苏宝儿连忙抵住船舱,后怕地缩了缩脖子。
“若我真不讲恩义,茗哥哪里还有命活着!”
“断他十指,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苏宝儿心底害怕,但实在听不得七星草厚颜无耻的狡辩,梗着脖子反驳道。
眨眼一瞬,七星草便已飞至她的面前,掐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抵在船舱上:“你懂什么,我只要让他活着!十人、一百人、一千人,死多少人都无所谓,只要茗哥活着!”
白绫之下,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他们真正的目的就是茗哥……他们找到了我……”
“……他、他们是谁?”
“九歌。”
苏宝儿抓着七星草的手,指甲都陷进了她的皮肤,可七星草的手劲却越来越大,掐得她差点窒息。
“璇玑阁就璇玑阁,扯什么九歌,我桃仙寨第一个不答应!”
七星草的手霎时一松。
苏宝儿捂着自己的喉咙滑坐在甲板上,如在岸上的垂死挣扎的鱼忽然被放回了水里,咳得惊天动地。
“你知道?”七星草俨然有些诧异。
“我不仅知道九歌是什么,我还知道璇玑阁阁主的大司命宝印曾传入你手中,只不过你将之弃如敝履,带着九姑攻破十八座山门,自毁双目,浴血而逃。”
“……”七星草后退一步,不自觉轻抚眼上白绫,“盛大当家连这都告诉了你?”
“你好歹当年也是璇玑阁排名第一的女杀手,我看你刚跟梅星川对打,功力仍然不俗,就算璇玑阁找上门来,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又何必摊上那近百条无辜人命?”苏宝儿厉声质问,“还是说你龟缩山野太多年,连基本的血性都被磨灭得所剩无几,仇家找上门来便甘愿为奴做狗,再去当那卫景棠手里的刀?”
但这回,七星草没有再被苏宝儿攻破心防。
她逐渐冷静下来:“不,盛大当家并不知道我曾拿到大司命宝印之事。”
七星草突然出手,钳制住苏宝儿的手腕,摸到了她腕上的玄晖索。
“这是……冰丝罗锦?‘赤眉仙姑’宋音的玄晖索怎么会在你手上?”
绣衣使者之首宋音曾是太祖萧晔身边的绝顶高手,两条红绫之下不知留有多少亡魂,大梁开国之后宋音便从此淡出江湖,朝野之间也甚少留有她的踪迹。
因为她只负责天家最隐秘最艰难的任务,除了太祖与太子,几乎无人能接触到她。
这样神秘而又残忍的人物,死于八年前。
传说是她自甘为太祖殉葬。
七星草与宋音有数面之缘,她认识的宋音潇洒决绝,绝不是如此愚忠之人。
建元十二年,是个太过关键的时间节点,再一想盛望山与太子的关系,七星草已然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当即跪倒在苏宝儿面前。
她行的,是君臣之礼。
“你这是做什么?”苏宝儿有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
七星草旋即跪向天边红霞,拱手朗声道:“当年,君上与太子殿下对我姐妹二人有大恩,对天下深受双生之苦折磨的兄弟姐妹有大恩。阿七避世十余年,再得知恩人消息时已是君上西去,太子落罪,血脉尽断,阿七本以为此生再无报恩之日,只得下九泉后才能给恩人负荆请罪,谁料天赐良机,恩人竟还存留血脉于世!”
“宝庆公主,请受阿七一拜。”
她朝苏宝儿深深地跪伏下去。
苏宝儿的背紧紧贴着船舱,这情状真是千回百转,让她实在摸不着头脑。
——
“你说什么?常家人不是你杀的?”
天色已暗,苏宝儿饿着肚子,躺倒在甲板上听七星草讲故事,九姑也躺在她身边,身上血已止住,不过仍然不省人事。
七星草坐在她的身边,江上寒风吹起她脑后所系的白绫,听了苏宝儿的质问,她没好气地道:“我也从来没承认过吧。自我金盆洗手后,我手里便再无一条人命。”
“那九姑为什么那么紧张?她那模样俨然就是认定你是凶手,要为你顶罪的样子。”
“因为阿九的确以为我就是凶手,护我心切吧。”
七星草无奈道,她与九姜连其实也有十余年未见,可造化弄人,谁料她们一个在庐陵城内,一个在庐陵城外,总共不过几十里的距离,却愣是十余年未再碰上。
在春满楼里闻到熟悉的香味时,七星草的心情亦是五味杂陈,只是来不及相认。
“你不是通过落霞掌判定的阿九不是真凶么?”
的确,在义庄的时候,苏宝儿逼出九姜连使出落霞掌,但是那一掌却并没有让她伤筋动骨,连杀死常家人真凶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没有。
九姜连明明一副要定她的命的模样,可是却保留了九成的功力来杀她,于情不符,于理不合。
“如果我说,会落霞掌的人,不止我和阿九呢?”
苏宝儿这下恍然大悟,她在看了现场之后,死者确实只有可能死于落霞掌,但是有一点说不通,那就是常胜的死,以及他留下的那盘珍珑棋局“千层宝塔”。
常胜死前被拷问过。
千层宝塔很有可能指示的是凶手,但她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七星草和千层宝塔到底有什么关系。
那如果,凶手并不是七星草呢?
“能威胁到你的,莫非是璇玑阁阁主卫景棠?”
“是个年轻女人,璇玑阁的人。”七星草摇摇头,“阁主会不会我不知道,当年我叛出璇玑阁时,落下一本习武笔记在屋内,后来似乎被人拿去钻研修炼,神功告成,其功力不输于当年的我。”
“除了那个女人,还有一个和尚。”
和尚……千层宝塔!
宝塔是佛门建筑,难道常胜的棋盘指的便是和尚?
据七星草所称,这二人的目的是常茗以及他所设计的兵器。
这段时间,常茗一直在山上竹屋中闭关不出,山上时常传来地动山摇的恐怖声响,七星草去送饭时听常茗说他在研制一种新型兵器,名叫飞火,若是成功便能炸山烧城,威力无比。
不知是常家帮知闲山庄包揽了绝大多数兵器生意惹人眼红,还是常茗的研制动静太大引人注目。
璇玑阁竟派人前来绞杀根源,血洗常家后便直奔凤台庄。
若非常茗及时发出烟花弹,靠层层机关逃进山洞之中,恐怕他早已死于非命。
七星草在听到信号之后立刻上山,当即与那女人和和尚打了照面。
那女人的落霞掌与她功力不相上下,和尚的武功更是刚猛诡谲,七星草虽早已能听音辨形,但终究吃了目不能视的亏。
可那女人却让和尚停了手。
她说:“没想到,我璇玑阁大前辈竟避于山野,成了个目不能视的普通村妇,你可知阁主还有谷主找你找得好苦,甚至还反目为仇呢。”
“我一直以为你早死了,所以敬你是我半个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可以留你和那常茗一命,不过得付出些代价。”
那代价便是让李岩屠了凤台庄全庄,将大梁最顶尖的一批工匠屠杀殆尽。
七星草没有出手救他们,也救不了他们。
那晚,惨叫声求救声不绝于耳,但她只是堵在山洞洞口,不让任何人接近那里。
可她哪里想得到,他们说的留常茗一命,竟是断去了他十指,让他终身再也不能制图做工!
“所以,若说凤台庄父老乡亲是因我而死,也并不为过。”
“那九歌呢?为什么,璇玑阁的人犯案要打着九歌的旗号?他们是大司命不假,但九歌早已四分五裂,没有再联合的必要了,留下九瓣莲的记号无异于掘坟鞭尸,多此一举。”
“因为那和尚说,九歌是时候重出江湖,为新的九歌之主扫清障碍了。”
我放他爹的狗屁!
苏宝儿当即骂骂咧咧起来。
何为九歌?
九支势力之地下联盟是也。
前朝齐帝不仁,江湖上九个庞大的势力和帮派暗自结盟,以屈原的《九歌》为统名,以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为各支代号,在各地或明或暗地助力起义,反抗齐朝。
璇玑阁的代号,是主生杀大权的“大司命”。
桃仙寨靠山吃山,便号“山鬼”。
他们都曾是开国功臣,但这份不太牢靠的一纸盟约,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废纸,江湖仍是那个江湖,人却不再是那些人。
苏宝儿望着遥远的夜幕,星河璀璨,美不胜收。
传说,死去的人都会成为天上的星星。
那星星们知道,他们曾经为了匡扶正道而建立的九歌,如今却变为了铲除异己,杀害无辜的象征吗?
她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桃花香囊,那里面有一块印,一块刻着九瓣莲的五爪金龙印。
“在我心中,九歌之主只有君上与太子殿下,他们死后,哪还有什么九歌。”七星草偏头面向苏宝儿,“我这条命可以给你,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闻言苏宝儿腾地坐起身,欲言又止。
“不过万军之中取皇帝狗头的事,你就别想了。如今,光是皇帝身边排玄字的绣衣使者我都可能招架不住,更别提还有天长使和地长使。”
“那你就别提。”苏宝儿翻了个白眼,“狗皇帝杀不了,林云烈呢?”
“……”七星草一时无语,“你在做梦。”
“那你的命你自己留着吧,我没地方用。”
苏宝儿赌气似的一头倒下,忍受着饥肠辘辘的痛苦。
“你的仇人,当真就是当今皇帝和信陵侯吗?林云烈可是凌云大侠,又是你父王的结拜兄弟,那样义薄云天的人物怎会……”
“我确定。”
苏宝儿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起八年前那个凛冬,林云烈将她拒之门外的场景。
他是父王至交好友中唯一一个不受波及,还加官进爵的人,就连他的长子林意之都因替她父王求情打断了双腿。
林云烈却一点事都没有。
这个人,他还是……
还是莫鹤生的父亲。
那个送她衣服,替她疗伤,陪她在屋顶赏月喝酒,会把她的死当成心魔的莫鹤生的亲生父亲。
“既然如此,你带着九姑逃便是,拉上我做什么?”苏宝儿没好气地道。
“明明是你拼命扒着阿九不放,我怎么都甩不掉你。”
“……”苏宝儿一时语塞,“那你接下来要去哪里,有什么打算?”
“经此一役,我发现有些恩怨,逃避是没有用的。我想去亲手了结一些事情。”七星草的声音十分苍茫寂寥,是看尽世事的悲凉与决绝,“公主殿下。”
“我如今叫苏宝儿。”
“好,宝儿姑娘,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说说看。”
“我此番前去带不了茗哥,也护不了他周全,你可否替我送他去万蝶谷找洛大药仙,让他看在我的面子上救茗哥一命,这世上只有他也许通晓接骨续筋之法。”
苏宝儿:?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在你都打不过的人手中保护好常茗,还带他去千里之外的万蝶谷?
苏宝儿只想回喷她一句:“你他妈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