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从事一种娱乐行业(文学课)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引言

“形如离奇巨兽般的真实生活与观点又来了——跟伟大的童书作家、插图画家苏斯博士发明的生物不无相似,比如奥布莱克、格林奇、罗雷斯,兴许还可以说像史尼奇。”

——库尔特·冯内古特《比死亡更糟的命运》

20世纪60年代末,我师从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坊[1]的库尔特·冯内古特,我们的友谊从那些年开始一直持续到他离世。我从他的为师、创作和为人中汲取了许多智慧。而这本书的要旨,就是冯内古特给所有作家、老师、读者乃至每一个人的建议。

冯内古特刚开始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坊任教时还没出名。当时,他已经出版了四部长篇小说,正在写《五号屠场》,时年42岁。

初次见面(我那时还不认识他),他就戳中了我的笑点。他和其他要给我们上课的作家一起站在演讲厅的前端。他个子高高的,圆肩(他曾说自己形似香蕉),叼着一个长长的黑色烟嘴,歪着头吐烟,心里对此种做法的荒谬和做作一清二楚:换言之,他“装模作样”——正如奥斯卡·王尔德所说,这是人生的第一要义。

我后来了解到,他是在认真地试图靠使用烟嘴来减少吸烟的影响。

爱荷华MFA项目[2]学制两年,这段时间足以使得学生潜移默化,最终被吸引到自己喜爱的老师身边。第二年,我便去听了冯内古特的培训课。

与此同时,我读了他最近出版的两本书——《猫的摇篮》与《茫茫黑夜》。通过这些小说,我熟悉了他身为作家的一面,同时也即将认识他为师和为人的一面。

读书的第一年,我住在冯内古特家隔壁,那是一个专门给研究生住的地方,叫作布莱克煤气灯村。后来,我们一直住得不远。我在巴恩斯坦布尔拜访了库尔特,在密歇根开启我的执教生涯时也见过他,他也在那儿开讲,然后,我们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搬到了纽约市。过去的35年里,我每年都去科德角度过夏日,我待的地方离他住了20年的地方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库尔特和我时常共进午餐,也保持通信,打打电话,抑或在活动上偶遇。他送了我一个可爱的玻璃花瓶作为结婚礼物。我们一直保持联系。

你可能也是通过阅读冯内古特的书认识他的,要么是在高中或大学,为了完成阅读作业,要么是自主阅读——这取决于你的年龄。倘若你读过最著名的《五号屠场》,你也会知道促使他写出此书的那段经历,因为他在开篇第一章就介绍道:作为一个20岁的拥有德国血统的美国人,他在二战期间被德国人俘虏并带到德累斯顿,后来这个城市被英国人和美国人投放燃烧弹轰炸了。他和其他战俘们被带到了一个地下屠宰场,因而得以幸存。其他的人类、动物或植物就没这么好运了。

这些事都为他的写作提供了灵感,并且塑造了他的观点。(然而,这件事并非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是他写作的开端。早在入伍时,他就已经朝着作家的方向迈进了。)我打算像一个引导者或木偶师那般带着你,穿过由他的建议组成的迷宫,并且呈现他那些相关的人生经历,因为这些经历可以帮助我们去洞悉他是如何获得他所传授的智慧。我会尽可能详细地说明这些建议是在他人生的哪个节点形成的——在他刚开始写作时,职业中期,还是成熟期;我还会讲述关于他的趣闻,以及我自己生活中相关的逸事。

我是在冯内古特基金会的邀请下写这本书的。本来该由丹·韦克菲尔德来写,但是他由于编写了关于冯内古特作品的另外两本好书——《书信集》(一本加注的书信集)和《如果这都不算好,那还有什么算好?》(演讲选集)——而筋疲力尽,并且,他渴望回归自己的小说创作。他打电话给我,“你是写这本书的最佳人选,”他令人信服地说,“你当过写作老师,你自己也写小说,你还是他的学生,你了解他。再合适不过了。”

只可惜,这本书大约六成的内容都必须是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原话,不然这本书怎么写就可以完全由我说了算。

丹说,我只需写一份介绍性的提案,并把它连同我在《布鲁克林铁路》和《作家文摘》上发表的对冯内古特的简介一道作为我的能力和写作风格的证据,发给冯内古特基金会的负责人、冯内古特的朋友兼律师唐·法伯,以及电子书出版商、罗塞塔图书公司的负责人亚瑟·克莱巴诺夫。丹·韦克菲尔德已经跟他们介绍过我了。

一个月后,当我在布鲁克林书展上的库尔特·冯内古特纪念图书馆展台做志愿者时,图书馆的主任朱莉娅·怀特黑德把我介绍给了丹·西蒙,他是七故事出版社的创始人,出版了冯内古特的最后两本书,也跟他很熟。我向他说明了这个项目。西蒙喃喃道:“我愿意出版这本书。”结果就是,冯内古特基金会、罗塞塔图书公司、七故事出版社和我签订了一份新合同。瞧,不管你读的是哪一版本,我们都考虑周全了。

威尔弗雷德·施德如是评价冯内古特:“他不会被任何一套学说所束缚,即使是一套不错的学说也不行。”他更喜欢“按自己的一套来,有时甚至温和持中,随机应变”。冯内古特倾向于看到硬币的另一面,看到模糊和矛盾。

毕竟,他遭敌方俘虏、监禁,被迫劳作,搬运尸体,而这个政权已被偶像崇拜所腐蚀,因一个民族渴望简单、独裁的解决方案而堕落。

他会欣赏瑞士艺术家安德烈·汤姆金斯的回文:DOGMA I AM GOD(教条啊,我即上帝)。

就我而言,我想尽可能避免我自己和广大读者都有的那种将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建议变为教条的冲动。我希望达成这一目标的办法之一,就是运用“暗化”的概念。

这个概念取自威廉·舒茨1979年出版的《深邃的简约》一书,书的封面上写道:“这是一本给人类潜能运动赋予意义的书。”领导这个运动的精神病学家舒茨列举了他早前的资历:他探索过这个运动产生的每一种拓展心灵、身体和灵魂的途径。他也在伊莎兰学院主持了不计其数的研讨会。这是一本简明、务实、真正有帮助的书(目前已绝版)。但在此书出版30年后,我想起的是它的最后一章——“暗化”。章节开篇写道:“有时候,我为成长付出的努力成了注视着我的那部分自我的笑柄。”他偶尔会厌倦这种努力,然后反叛。

因此他设计了一个名为“暗化”的工作坊,鼓励参与者变得离经叛道、肤浅,沉溺于作茧自缚的悲惨中。他们酒不离手,烟不离口,狂吃垃圾食品,把自己的问题怪罪到他人头上——先是怪罪其他参加工作坊的人,然后一路怪罪到全能的上帝头上。在教学环节,每个人都暴露出自己最糟糕的特质,然后解释其他人可以如何获得这种特质。一个人说他从来没有把事情做完过,承诺下周三会教组员如何做到这一点。等到了下周三,他早就退出了工作坊。

“暗化”工作坊的成果是惊人的。“暗化”就像常规的工作坊一样有效地提高了人们对人类喜剧的认识,让人们认识到是他们自己选择了他们的所作所为,而他们也可以做出别的选择。

我借用了“暗化”这个词,并重新加以定义,作为一种指导原则使用。当前文所言之物的替代选项、反讽、警告或与之相反的建议或想法乍现时,便是“暗化”的概念派上用场的时候。我希望,这个术语及方法论可以引发这样的观念:真理(真理并不等同于事实)可以是多面的,而冯内古特是一介凡人,并非教条之神。

就在我接到这个项目的邀约后,冯内古特纪念图书馆的创始人朱莉娅·怀特黑德便把我引荐给了刚刚在冯内古特纪念图书馆进行了一场表演的艺术家蒂姆·尤德。他的艺术是怎样的?他用作者使用的打字机型号,在作者工作过或小说里故事发生过的地方重新把小说打一遍。他一遍又一遍地用同一页纸打印整部小说,下面放着一张缓冲纸,然后“喃喃自语般”朗读,这样他就不会搞混字打到哪儿了,同时保持注意力的集中。那页纸裂开了,他就贴上胶带继续。纸上偶然的穿孔和撕裂创造出有形的艺术作品:最后,他将顶层和底层的两页纸分开,然后一一裱装。

在库尔特·冯内古特纪念图书馆,蒂姆·尤德用一台史密斯科罗娜牌2200型电动日式打字机敲了一周的《冠军早餐》,又敲了一周《闹剧,或者不再寂寞》。

“沉浸了整整两周,我得以欣赏冯内古特的天分,尤其欣赏他的苍凉。”尤德说。

尤德的目的之一,就是让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作家的作品上。“现在的情况是,比起阅读凯鲁亚克作品,我们似乎对其装帧更感兴趣。就连在海明威的家乡基韦斯特也是如此。”他表示,对于著名作家的恋物风气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读书其实是件费力气的事”。

蒂姆·尤德(Tim Youd)用打字机打出的《冠军早餐》(1)

蒂姆·尤德(Tim Youd)用打字机打出的《冠军早餐》(2)

冯内古特的周边产品已经泛滥成灾:马克杯、贺卡、书签、便笺卡、鼠标垫、T恤等。印第安纳波利斯市中心的墙上醒目地挂着一幅他的壁画。咖啡店、酒吧、乐队都以他的词句命名。人们把他的名言文在自己身上。

这些人工产物究竟是荣耀还是玷污,是护身符还是劣俗之作,只有上帝和当事人才知道。

蒂姆·尤德承认他的表演可能会助长恋物风气。我也担心自己会产生这种影响。因为我将冯内古特的绝妙词句从语境中切割出来。为了完成这本书,我将这些词句变形、缩短、翻转,压到模具里。

就像网上经常出现的冯内古特的名言。它们是断章取义的,引用任何人的话都是如此,有时会误导人。例如,他在短篇小说集《巴贡博鼻烟壶》中列出的短篇创作法则并无用于长篇创作的意图,但却到处被人当作各类小说的创作法则加以引用。

一个人可以在没看过冯内古特小说的情况下阅读这本书,但这里出现的他的文字首先归属于它们自己专有的家里,归属于它们的诞生之地。

20世纪50年代,丹·韦克菲尔德出版他的第一部畅销书时,他跟冯内古特找的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社问冯内古特是否愿意担任韦克菲尔德的编辑。韦克菲尔德说,冯内古特的编辑意见“是一封2页的信,信上有7条修改建议。7条里面我采纳了4条,我的小说也因而变得更好了。最重要的是,他建议我不要‘仅仅因为是我说的’就听从他的任何建议。他强调说,我只应该采纳那些‘让你有同感’的建议。他说,我不应该仅仅因为他(或任何其他编辑或作家)给出了某种建议就写什么、改什么,除非这些建议符合我自己对这本书的意图和愿景”。韦克菲尔德说,这是“我学到的最宝贵的编辑经验之一”。

现在回头看冯内古特在作家工作坊任教时布置的作业,我发现,比锻炼写作技巧更重要的是,这些作业意在教会我们独立思考,发现真实的自我,我们的好恶,是什么给我们使了绊子,是什么绊住了我们的心。

但愿这本书里出现的冯内古特的话也能在读者身上产生类似的效果。

“当我坐下提起笔来,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没胳膊又没腿的人,嘴里叼着支蜡笔。”库尔特·冯内古特如是说。

这是建议吗?对我而言是的。它的意思是:你能行。每个作家都自觉无能。就连库尔特·冯内古特也不例外。只要在椅子上坐住了,不断打字就好。

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冯内古特独有的风格——这话既让人忍俊不禁,又需要思考才能领悟。因为我很幸运。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儿,我还不只有一支蜡笔。你们大多数人不也是如此吗?

因此,对于那些对教学感到绝望的老师,那些读不懂艰深文本的读者,还有那些手头有事得处理又觉得自己无法胜任的人,这都是个很好的建议。这几乎涵盖了我们所有人。坚持!振作起来!笑个痛快!我们都无法胜任我们的任务!

作为一名作家,冯内古特的动力来自他对引起人们关注一些人道主义问题的热情。我们作为他的学生是幸运的。但他的读者是他最大、最重要的学生群体。

作为作家工作坊的老师,冯内古特充满激情,愤愤不平。他会笑得气喘吁吁。他体贴、敏锐、机智、有趣而聪慧。换句话说,他本人跟他的书里呈现的作者形象一致。无论他何时发言,无论他写了什么——虽然不无自我保护之态,他都忠于他自己——他一直是那个有趣、真诚、寻求真理、心直口快的印第安纳人。

库尔特·冯内古特一直在教书。他总是在学习,并传授他的所学。

我已经把冯内古特的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和散文布置给我的各种学生阅读。他的作品跨越了年龄、种族和时间的界限。我布置的最好的两篇阅读材料,以及最生动有效的两堂课就是受到了《猫的摇篮》的启发:一次是20世纪60年代末在三角洲社区学院的文学导论课上,另一次是2001年9月11日后不久,在亨特学院讲的60年代文学课上,相隔30年。

我引用冯内古特谈阅读故事的乐趣的话,是希望我们在这本书里要做的是“偷听一段(他曾和读者进行的)引人入胜的谈话”。

我想起了一种给一位不知名但有责任感并有望做出回应的人写信的方式:“To Whom It May Concern”。对一些人来说,这话可能听起来有些正式,有点儿距离感,因为它通常就是用在正式语体中的。但是请照字面意思理解,因为在此处,我将它用作一句热烈的欢迎辞:致所有的相关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