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贫穷是没有尊严的。这个道理我很小就懂。
从小在老家，我是没有自己的房间的。从大学的某一个假期开始，我花费了完完整整的三天时间，将家里的杂货间收拾出来，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拥有可以只容纳我一个人的、暂住的房间。
杂货间几乎无处下脚。但确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可能近十年，横跨我的童年与青春期，住着父亲的兄弟。或许是因为贫穷，或许是对祖母的依恋，叔父一直住在父母买的这间房子里。祖母、叔父、我的父母、祖母的其他子女......我从小便在多方彼此的唾沫星子里长大，身手灵活，左右躲闪，但形容木讷，所有只会偶尔被砸中，不伤要害。加之家里又处于大家族，祖辈间亲疏关系复杂，也早早充分理解了农村传统规矩对于“仁义礼智信”问题的伪善与诡辩。我的童年与青春期就是在如同杂货间的这般环境中度过，不能有洁癖，不要想讲究，不能搞单干。我要感谢我那时的善良与仁慈，我的恭敬、谦让与退避让我没有伤害任何处于困窘境地的人，即便后来因为过度善心泛滥使得自己遭到反噬，才学会偷偷长出一身的刺，不让任何人靠近窥视。
首先是整理房间里的物品。因为住着人等等原因，我很少在这个房间久留，所以整理时竟有些寻宝的感觉。破旧的大箱子里，可能藏着十几年前的拖鞋；没有空间抽出的抽屉里，可能还留着不知哪个夏天未烧尽的蚊香片；层层积压下的纸盒里，可能堆着房子刚装修时留下的生锈的螺丝钉......
其次是擦洗。因为前一位寄居者每日下工后关起门酗烟，家具上、窗户上竟留有厚厚一层焦油，深棕色，即便用抹布沾水湿擦洗，也要多加洗洁精搓洗，避免抹布黏腻。擦洗，换水，擦洗......
最后是摆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对这间杂货间的安排是僭越，因为我也将是短暂的寄居者。整理出的东西，有很多年前的废品，处置权并不在我；有不常用但目前尚能用、以后可能用到的物品；有祖母囤积的物品，比如捡来的被塞在床底的塑料瓶、捡来的布条捻成的绳结、上了绣的沉甸甸的车锁.....先留着等待发落，剩下的一一摆放到我以为妥帖的位置。
三天的时间，一个人。
我确实感到了暂时的喜悦和安定，喜悦自己终于在二十多岁时拥有了自己的房间；我确实感到了暂时的安定，安定于终于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把别人的感受先丢一边；我确实感到了隐藏的不安全感，因为这免费的寄居一定会有期限，总有一天，我也会面对上一个寄居者的境地。走友好策略的话，他们大概会说要给我一点钱，拿出种种理由得出一个结论——我搬出去对大家都好；友好策略的失灵的话，大概会阴阳怪气地让我去另找一个家。
如果我有一些腹黑，大概要感谢身边环境多年来的耳濡目染，教我要学会满嘴仁义道德地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
我会在这个年龄段督促自己忘掉这些东西。寄居到上海这个家，投入新生活，为自己的未来做一点点打算。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利用这一点点居住的好处，我几乎拿不出什么立身的底牌。为了得到这一点便利，我务必要装得一副天真烂漫、兄友弟恭、温和无害......我曾默然想到“卧薪尝胆”，再以“我的条件要好的多”为安慰。我试图遗忘，可一定会在一个瞬间掐醒自己——你只是寄居，你要做好被踢出局的准备。
三十平的房子，除了厨卫，被隔作两间。四人住在这里。我默默地算，原来一人不到十平的居住质量是这样——无处下脚。这几年都是自己一个人睡，身边多了一个人，翻身也成了需要斟酌的事。餐桌被展开，放在床边，昨夜心急，局促感、压迫感、束缚感......一道涌来，我临着床沿，久久失眠。
穷人是没有尊严的。就是这样。
这些话，三四年前，我大概能洋洋洒洒写上千字。现在，写不出了。
一是因为刻意督促自己遗忘。前几天听歌，歌词写到“没有不会好的疤”。高三的时候以为父母不爱我，也没有人爱我，我什么都不行，成绩一落千丈，恶性循环。正值临考，有一天对自己的懦夫行为发了狠，又被自习室的蚊子咬的心烦，硬生生把一块蚊子包抓烂。考完那天，怔怔地看着脚面的厚痂发呆，心想以后肯定会留疤，不过我总算是平平安安答完了题、交了卷，都过来了，一块疤痕就当是高考送给我的礼物。后来进入大学，偶尔还能看到灰褐色的痕迹浮在脚面。后又经考研、保研，尘埃落定后，有一天突然想起，仔细查看，那疤痕竟一丝也找不出了。高考的那块疤，在肉身上痕迹隐去了。没有不会好的疤，我不想回到过去。如果让我回到小时候，那一定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二是因为心理变钝。中学时期的乖巧懂事、弟弟高考时的委屈、保研填报志愿的懦弱......让我内心堪比发生了几轮爆炸、摧毁、沉寂、重建。从看清亲情、友情到看淡，不再有所求。计算他们的偏向程度，太累。大道至简，知道他们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就够了。关注他们对我有什么用？虽是大不敬，但是多年起居迎合，我总结出结论，我从母亲和弟弟身上学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所以，不要受他们影响，不能再被他们拖离我笃定的航向。
目标一旦说出口，想实现就难了。我十分享受过程扮猪吃老虎，结局晋级成功的游戏剧本。
此时，此地，此身。
蜗居于此，但我坚信，很快我会靠自己拥有一间名义与实际永久属于我，完全由我处置定夺的房间。
秘密不说出口，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