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帕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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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转场

没有人说得清,帕米尔高原上的第一缕春风,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是枝头第一朵杏花打出了花蕾时,还是在某个孩子许下绿色的愿望后,或者是从千百年的时光轮回中翻山越岭归来的?来点亮群山上的冰雪,来融化潺潺的叶尔羌河,来唤醒人们新一年的希望。当春风拂过塔什库尔干,春的模样便争先恐后地显现出来,每一片草甸都在吐露生长的渴望,每一株杏树都在等待有人欣赏,每一个人都把欣喜和忙碌挂上了脸庞。

我和我的祖辈就生活在这片高原,这里是祖国的最西面,也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在这片孕育着无数神话和传说的美丽土地上,有数不尽的冰川雪岭、瀚海戈壁,还有八百多公里的边境线。

库尔哥哥说:“帕米尔高原到处是嶙峋的山谷、坚利的冰川,牛羊没有路可走,人更没有路可走,边境线嘛,那不是寻常人能走的路。”

我说:“咱们村子里的路,不就是给人走的吗?”

“那是看得见的路,还有很多看不见的路。”

“看不见的路?你走过吗?”

“走过,做梦的时候走过。”

库尔哥哥是我的大哥,“库尔”是山的意思。在我心里,库尔哥哥就像山一样高大,他说的话,像古老的信念指引迷路的牧人一样指引着我,他说的话我都信。于是,我努力做梦,希望在梦里走走看不见的路。

库尔哥哥还说:“什么时候你能骑马绕咱们的村子一圈,就长大了。”

我们这里地广人稀,人和人之间还没有天上的星星离得近。村子很大,骑一匹快马,花一个星期到十天,不一定走得完,一个居民点和另一个居民点,一般隔着一天的距离。所以,让我一个人绕着村子骑马走一圈,简直太难了。


说起路,我倒是想起第一次跟着阿爸阿妈转场的迁徙之路。

清晨,太阳还藏身在地平线下,只有一抹淡淡的晨曦在空中缓缓舒展。我们站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山峰上,对面的雪山被洁白无瑕的云雾缠绕。那些年复一年的积雪,宛如古老的战士,静静守护着这块净土。

这是我们的出发点。我们准备迁徙,沿着蜿蜒的山路,经过一道道连绵不断、寸草不生的高原,到达海拔两千米的河谷。这是每年都会重复的旅程,一群群牛羊是我们的伙伴,也是我们要保护的重点。

凛冽的空气带着一丝春意,我们按照古老的传统,对着雪山祈祷,希望迁徙能够平安。羊群中不时传出咩咩的叫声,牛群则宁静得像是与大地融为一体。在蓝色的天幕下,帕米尔仿佛被一层神秘的面纱遮挡。

太阳渐渐升起时,我们开始赶路,除了脚下的回响和牛羊的叫声,周围一片寂静。中午,阳光射下金黄的光束,映照在荒芜的土地上,带来一丝温暖。我们停下来,找到一块大石头坐下,从背囊里拿出馕和肉干,简单地吃了午餐。

夜幕降临时,我们找到一处避风的地方,用树枝快速搭起简易的围栏,将牛羊圈起。火堆燃起,噼啪的火苗声打破了夜的寂静。阿妈用雪水煮了香喷喷的奶茶,香气飘散开来,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

我们围坐在火堆旁,一边喝奶茶,一边吃肉干和馕,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们和这片土地。

星空下的我们是那么渺小,但心中的期盼却宽广如海。

一口气接连走了十天,河谷里响起帕米尔的叹息——一阵微风刮了起来。很快微风长成了大风,呼号着席卷起河水,可是河水再凶猛,也阻拦不了我们回家的脚步。

阿爸拿出灰暗粗壮的牛毛绳,它虽质地粗糙,每一个结却那么牢实,满是岁月与经验的痕迹。他将绳子打上活结,轻松套在羊的脖子上。每次,他会选择十几只年纪、体形相近的羊,引导它们过河。

准备就绪,阿爸骑上了最沉稳的牦牛,这头牦牛是我们家的老伙伴,和阿爸一边经历了无数的风霜。牛背上的旧毯子有些磨损,却是他们多次共同“作战”的见证。绳子的另一头紧紧地系在阿爸宽大的腰带上,他全力拖着那些害怕的羊,同时用力踏着牦牛的两侧,鼓励它快步前进。

激流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不断拉扯牦牛和羊,但阿爸坚定的步伐使羊群始终跟着他朝对岸前进。他用结实的双臂,抱起五六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像抱着自己的孩子般牢实,保证它们在这短暂的过河途中都是安全的。

在岸边,我、库尔哥哥、阿妈,还有忠诚的牧羊犬加玛,都在紧张地守护已经过河的羊群。阿爸的身影在河流中来回穿梭,一次次划破顺流而下的河。

和我们家一起迁徙的,还有村主任哈斯木一家。大人在忙碌的时候,我和哈斯木伯伯家的阿吉哥哥就唱歌给大家听,我们从开始过河一直唱到结束。

库尔哥哥说,我们的歌声让充满羊粪味的风变得温暖,让奔腾的塔河跳着欢快的舞蹈远去,让干活的人像喝了加了盐的奶茶浑身是劲,让又苦又累的迁徙之路多了希望。

呼啸的江河是你的手臂,

连绵的山川是你的身体,

有了你的护佑,

奶皮子上羔羊可以撒欢儿,

乳香滋润我们的心田,

我们的牛羊在银色的月光下,

啃着吃不完的嫩草……

哈斯木伯伯说:“唱吧,多多赞美帕米尔吧,他会保佑我们的。”阿爸说:“唱吧,祝福我们的草场长出多多的草,像女人手中的丝线,数也数不清。”

“好的!”我和阿吉哥哥接着唱起来:

我那雪白的小羊羔啊,

我那乌黑的小牦牛啊,

还有聪明的牧羊犬啊,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想念着你们啊。

我慈祥的奶奶啊,

我亲爱的爷爷啊,

还有我的兄弟姐妹啊,

我多久没有见到你们啦?

我恨不得像雄鹰一样飞翔,

飞到你们身旁……

在欢快的歌声里大家都沉默了,大概是想念留在家中的亲人了。哈斯木伯伯说:“再有两天,我们就到家啦,就可以喝香喷喷的奶茶,拥抱我们的亲人啦。”

我和阿吉哥哥唱得更起劲了:

仙女一样迷人的古丽碧塔,

芬芳的鲜花呀比不上你,

笑容甜蜜的古丽碧塔,

最好的蜂蜜呀比不上你,

漫长的道路呀我不畏惧,

如今见到人间的仙女,

我是多么幸福。

等所有的牛羊都过了河,阿爸和哈斯木伯伯欢笑着加入了我和阿吉哥哥的行列,也唱起歌。阿妈抿着嘴,把乱跑的羊群往一起赶。我们塔吉克族,人人都会唱歌和跳舞。阿吉哥哥会很多歌,牧民唱的民歌,青年男女的四联对唱,还有古老的柔巴依,他都会唱。可大人们都说他的嗓子没有我好,说我将来会成为高原上嗓门儿最嘹亮的雄鹰。

我不仅会唱歌,还会吹鹰笛。我的鹰笛是爷爷送给我的,是用鹰的翅膀骨做成的。我常常吹着它,为阿吉哥哥伴奏。大人们说:“将来阿吉和夏提会成为高原上最会唱歌的牧民。”但库尔哥哥说:“别听他们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咱们的路在更远的地方,那是看不见的路。”


回到山下的家,爷爷和奶奶像长了顺风耳似的,早早就出来迎接我们。那次,爷爷因为生病,没能随我们一起转场,和奶奶留在了冬牧场。我跳下牦牛,跑得飞快,兔子般蹦到奶奶怀里。奶奶抚摸着我的脑袋,说:“我的小羊羔长大了。”

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奶奶:“我是骑马下山的,一个人骑的,不用阿爸护着,也不用库尔哥哥帮忙。”

奶奶夸张地张大了嘴巴,笑眯眯地说:“那你骑了有一百多公里啊,比穿过村子还要远。我的夏提长大了,可以跟着奶奶去巡边了。”

那一刻,我骄傲极了,也高兴极了。因为在我们家,奶奶的阿爸是护边员,奶奶很早就跟着一起去巡边,后来我阿爸也加入了奶奶的队伍,不过他们负责的是不同的工作。


我们家一年要转场两次,每次都走向更远的草场,但草还是不够牛羊吃。村子里各家各户的情况都差不多。今年转场回来后,阿爸阿妈忙着照顾大病初愈的爷爷和寻找新草场,没有注意到库尔哥哥一个人偷偷去了两百多公里外的县城。他留下纸条让大家放心,说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妈担心库尔哥哥,整日整日地挂念着他。她放羊时想库尔哥哥,就跟小羊说话,比如:“库尔现在在干什么?吃得饱穿得暖吗?”阿妈每天念叨着,阿爸不耐烦地说:“他留下的纸条说得清清楚楚,他不想当牧民了,要去当城里人啦。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爷爷说:“怎么能不担心呢?我还是去问问哈斯木吧,他一定有办法。”

我骑着我的小白马,跟在爷爷后面,一起去哈斯木伯伯家。

爷爷和哈斯木伯伯说话的时候,我去找阿吉哥哥玩儿。

我问:“你又学啥新歌了没?”

阿吉哥哥骄傲地说:“帕米尔的歌,我全都会唱了。”

“那你教我嘛。”

“你老是学不会,还是好好吹你的鹰笛吧。”

“鹰笛要吹,歌也要学。”

阿吉哥哥知道我的倔脾气,我认真起来,可以不吃饭不睡觉地练。阿吉哥哥笑嘻嘻地教了我一首新歌,一首适合在肖贡巴哈尔节唱的欢快的歌。

爷爷从哈斯木伯伯家离开时,眉头锁得更紧了,我猜哈斯木伯伯一定没有告诉爷爷找到库尔哥哥的办法。爷爷回家后,告诉阿爸,县里要搞旅游开发,附近很多乡村都有年轻人去找工作了。

一家人的主心骨奶奶说:“库尔就是一只一心向往蓝天的鹰,让他飞吧,飞不动了他会回来的。”

有了她的话,一家人悬着的心似乎落了地。过了几天,库尔哥哥果然托人捎来了口信,说他已经安顿好,让家里人不用担心。

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库尔哥哥走后,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