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混沌初开
一、待诏山下
1888年2月20日,张竞生出生于广东省饶平县浮滨区桥头乡大榕铺村,一个地处粤东屋脊待诏山下殷实的新加坡归侨之家。
饶平素有“省尾国角”之称,虽僻处一隅,交通闭塞,却也山川形胜,地灵人杰。相传南宋末年,皇帝赵昰被元兵追杀,一路盘山过岭,南逃而来,从百花山到乌岽山,几次险遭不测,是逶迤的山峰挡住了敌人的视线,是神奇的山洞提供了庇护的屏障。当一行人来到凤凰山时,宋帝赵昰已疲惫不堪,焦渴难耐,侍从连忙上山寻找果腹充饥之物,荒山野岭之所,自是别无长物,侍从只找到一些形似鸟嘴的青翠树叶,宋帝赵昰饥不择食,抓过来就塞到嘴里大嚼起来,顿时口舌生津,烦躁尽消。宋帝赵昰感慨万分,多亏此地草木山川,有情有义,遂钦赐凤凰山为待诏山,鸟嘴茶为待诏茶。所谓待诏,原指待命供奉内廷、专门侍奉皇帝的人,宋帝赵昰用以封赠凤凰山和鸟嘴茶,在历史上传为美谈。
传说虽然美丽,现实却是残酷的。张竞生出生的年代,遭遇的是另一个朝代的天崩地解,千年未有之变局像飓风一般席卷了古老的东方帝国,长期的闭关锁国与积贫积弱,使这个曾经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大清王朝一落千丈。国际上,强敌环伺,虎视眈眈,中英因鸦片贸易一战再战,铁桶般的国门被撕开了缺口;在大英帝国扩张主义的驱动与坚船利炮的威慑之下,原来以广州为桥头堡的“一口通商”一变而为广州、厦门、福州、宁波和上海等国门洞开的“五口通商”;旧的创伤尚未愈合,新的灾难又接踵而来,一连串的失败战争,使软弱无能的清王朝陷入了丧权辱国、任人宰割的可怜境地。在国内,清政窳劣,皇权弛禁,民不聊生,暴动蜂起。前后长达十四年的太平天国起义,横扫大半个中国,撼动了清廷,加速了清王朝的覆灭。
风雨飘摇中,一个稍显黧黑的婴儿呱呱坠地了。
我生于农历的正月九日,与我父同样生日。是日为俗称的“天公节”。这个节名甚奇特,我个人考据,是历史上所称黄巾首领张角的纪念节。张角是当时著名的农民首领,自称为“天公”,其弟为“地公”“人公”。虽则反抗不成,但民间仍然秘密地对他纪念,尤其是我们的张姓,在封建社会里,仍然以保存他的同宗为光荣。所以“天公节”是姓张的特殊节名,邻近乡里和别姓,并无这样的节名。(张竞生:《浮生漫谈》,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56年,第95页)
乡里习俗,逢年过节,照例要做酵粿,摆桌碗,祭拜祖宗,祷告神明。这天是天公节,用人起了个大早,正准备生火淘米做供品,忽然从北屋传来主人家又诞下一个男婴的消息。张家上下顿时热闹起来。最兴奋的要数爷爷张向若,他高兴得合不拢嘴。用人告诉他,村里祠堂后的卧虎山,昨天夜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的读书声,今早主人家就添了男丁,一定是文曲星下凡。
远处是逶迤连绵的待诏山余脉,张竞生从这里走向世界
爷爷张向若对此深信不疑。他大半辈子走南闯北,虽说经多见广,却也颇吃了没文化的苦。离家乡不远的樟林港,是他常年进出的地方。听老辈人讲,早在康熙年间,清廷放松海禁,潮汕的渔夫和农民迫于生计,集资造船,漂洋过海讨生活,第一艘红头船就从樟林港驶出,驶向太平洋的彼岸。据史料记载,清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代皇帝一百多年间,从樟林古港乘红头船漂泊到暹罗或美加等国的潮汕人就有150万人之多。这些人没有知识、没有文化,被卖“猪仔”,做苦力,有些葬身海底,有些客死他乡,命运是很悲惨的。他常常介绍乡人到新加坡去做工,自己也到过新加坡,是远近有名的“水客”。所谓“水客”,就是像他一样经常来往于樟林港与新加坡,专门为华侨带送侨批或物件的单干户。他不识字,睁眼瞎,是无根的浮萍,虽半生漂泊,到头来落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日子过得恓恓惶惶。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樟林港上无数次地呜咽吟唱的潮汕民谣:
一船目汁一船人,一条浴布去过番。
茫茫南海水迢迢,从此家乡万里遥。
因此,他满心期望子孙后代能断文识字,金榜题名,荣华富贵,光宗耀祖。眼下这个孙子,生有吉兆,日后定能出人头地,大富大贵。他一早就交代用人焖甜糯米饭、煮红鸡蛋,挨家挨户地送给本家同宗,既是报喜,也是炫耀。
奇怪的是,对于张竞生的出生,父亲张致和似乎并没有像爷爷那样兴高采烈。那时,父亲已没了初为人父的兴奋。张竞生排行第三,在他之前,已有了大哥江湖,二哥江楼。父亲遂为他取名江流。江流江流,就像村前的车田溪,最终要流入黄冈河,汇进太平洋,神秘的不可知的远方,就是它的指引,就是它的归宿。而名字是为人父母者对于下一代的期许、暗示与隐喻。张竞生接受了父亲最初的馈赠,就仿佛接受了与生俱来的命运。
父亲生性聪明,悟性极高,虽家境贫穷,少年失学,却嗜好读书,常常在农忙之后或更深夜静之时,于煤油灯下阅读历史书籍和古典名著,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西游记》等,故能通晓世情,左右逢源。父亲年轻时在家种田,偶尔也跟随做“水客”的爷爷到新加坡去跑单帮。不久,父亲的岳父家在新加坡设立侨批馆,主要负责海外华侨与国内侨眷收付款项的金融汇兑,以及兼营运销、收找业务等。这个侨批馆,相当于现在的银行兼商店,由于信誉可靠,服务良好,业务越做越红火,急需有人去帮助打理生意,支撑门面。父亲便漂洋过海来到新加坡,继承了外公“批银”的事业。这是家庭经济的转折点,也是父亲人生的转折点。父亲用心经营,开拓批路,服务侨胞,又克勤克俭,精打细算,经过许多年的打拼,终于挣下一份不菲的家业。
父亲毕竟不是以逐利为目的的职业生意人,虽然开过批馆,见过世面,但本质上始终是一个土头土脑的乡下人,当初背井离乡到南洋闯荡天下,怀里揣着一包用红纸裹着的家乡的泥土,表示不忘故土,一朝稍有积蓄,就毫不犹豫地返回家乡买田置地,重新回归故土,过着优游林下的乡间士绅生活。然而,在张竞生童稚的心灵里,透过父亲所看到的却是一个野蛮恐怖的乡村社会,以及一出支离破碎的家庭惨剧。
乡村社会聚族而居,因为山林水利纠纷,宗族观念各异,邻村之间长期以来形成了族间仇杀习俗。大榕铺村虽说是张姓大宗,但隔壁的东官村王姓却是强邻,五祉村杨姓也不是省油的灯。大榕铺遂因为市场生意上的买卖与东官村大打出手,也因为灌溉用水而与五祉村常常发生械斗。父亲少年时曾参与本村与东官村的集体械斗,不幸后脖颈中弹,没有及时取出,长在肉里成了死弹子,虽已不足为大患,但每逢阴天下雨,总是隐隐作痛,成为折磨终生的暗疾。印象最深的是一天早晨,张竞生刚起床,父亲眼泪汪汪地告诉他,一位堂哥在与五祉村杨姓的械斗中被枪弹打死了,尸体刚刚抬回来,满脸血污地摆放在村的祠堂里。械斗的惨烈与血腥就像烙印一般刻进张竞生的脑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投下一道浓重的阴影。
小时候的张竞生有着双重的不幸。他不仅置身于时时强敌环伺的社会环境,而且要早早地面对互相倾轧的家庭氛围。曾几何时,他也有过一段温馨幸福的童年时光。母亲出身于与大榕铺村相隔数里的荔林村的大户人家,性情和顺慈爱,通情达理,勤俭持家,一家人其乐融融。然而,父亲性格上的固执己见,刻薄寡恩,使他不顾全家人的强烈反对而纳妾再娶,从而把家庭推向了灾难的深渊。
张竞生的父妾是婢女出身,俗称“赤脚”。她家在潮安县,从小给城里人做婢女,沾染了搬弄是非的毛病。她给父亲做陪房后,恃宠放刁,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使父亲渐渐疏远了母亲。连续生了两个弟弟甲申和甲乙后,她更加鸠占鹊巢,有恃无恐,常常恶言相向,闹得鸡犬不宁。情令智昏的父亲居然把大兄与二兄赶到新加坡,家里遂为她一手遮天,大嫂二嫂不堪凌辱和摧残,双双服毒自杀!
世事的艰辛与家庭的变故,给童年的张竞生打上了一层灰暗而沉重的人生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