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之庭
女人从二楼的阳台上伸出头去,看着什么。她的两只手放在阳台的栏杆上,始终保持着探出头去的样子。
太郎停住要关上窗户的手,而女人却一动不动。女人戴着黑框眼镜,因为有反光,不知道她视线的方向,脸朝向阳台的正面,那是混凝土墙对面的大户人家的房子。
公寓房从楼顶看成“”状,太郎的房间位于突出部位的一楼,他是想关上面向中庭的那扇小窗户,而二楼那一端距离太郎最远的房间的阳台上的女人,正好映入他的眼帘。所谓的中庭,其实只是一个宽约三米的尴尬的空间,在混凝土的建筑之间长满了杂草,禁止居民们入内。把公寓房和大户人家的地盘隔开的墙壁上,入春后长满了茂盛的爬山虎,墙对面的院子里种着枫树和梅树,没有经过修整,树枝跨越了围墙,朝这边伸过来。在这些树木背后,石板壁墙的二层楼老房子,像往常一样,没有人迹。
女人收回了视线,依然待在原来的位置上。从一楼太郎的房间看,由于混凝土墙的遮挡只能看见屋顶,但是,从二楼阳台看,应该能看到大户人家的一楼和庭院,只是不会有什么变化而已。大户人家使用的涂成红色的金属板屋顶以及深茶色的板壁,伤痕累累。独居这房子的老奶奶进入护理所已有一年,她在自家门前打扫时还那么健康,不过听说已经有八十六岁了。那是房地产公司传来的信息。
屋顶的前方可以看到蓝天与白云,打一早起,天空就很晴朗,挂着一朵朵洁白的云。虽然还只是五月,却已经出现了盛夏时节的云朵。太郎仿佛要跃上那云朵之上观其飞翔似的说道:那可是在高达数千米的高空哇。云朵和湛蓝天空的强烈对比令他眼睛感到疼痛。
看到云朵,太郎就总是会想象到云上的自己。他想象自己走过漫长的路程,到达云层的边缘。在那儿撑住手俯瞰下方,他看见了街道,虽然隔着数千米的距离,却仍然可以鲜明地看到一道道细线组合成的街道,那挤挤挨挨的一家家屋顶。极小的昆虫一般的汽车在街上滑行,街区与自己之间,小型飞机横切过去,就是一幅动画。玻璃罩下的驾驶室里空无一人,也没有一点声响,不仅仅是那飞机,任何地方都悄无声息。当自己慢慢站起来时,脑袋碰到苍穹的天花板,却没有一个人。
这一连串的情景,小时候必定见到过。再看阳台的一端,刚才没看见的白色正方形的一角露了出来,不知不觉之中,女人在阳台栏杆边放上了绘画用纸,不,应该是写生册。她是要画树木吗?阳台朝南,屋檐偏窄,现在是下午两点,光线一定十分耀眼。
女人有时会探出身子来,这时候才会又看到她的脸。她戴着黑框眼镜,不长不短的头发,勉强能称作娃娃头。她是二月里搬过来的,在公寓房前见过几次。三十岁出头,年龄似乎比自己小一些,太郎是如此估摸的。她的身材较矮,总穿着T恤衫或宽松运动衫,没有什么变化。她的脑袋从写生簿对面一下子伸出来,转向太郎这一边。太郎这才发现,女人观看的并不是正面大户人家的房子,而是太郎家这个方向大户人家隔壁的人家,天蓝色的房子。
高声鸣啭的唧唧鸟叫和树枝摩擦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的瞬间,女人合上了眼睛,在太郎转移目光之前,她连同写生簿一起缩进阳台,那儿传来了簿子合上的声响,不再露头。
星期三夜晚,上晚班回家,在公寓外楼梯上遇见住在二楼的邻居,并不是前两天在阳台上的那个女人,而是她隔壁的居民。她住进来已经很久了,年龄看上去比太郎的母亲还要大些。太郎所住的“景观宫殿佐伯Ⅲ”的一二层各有四间房,房间号码以干支命名,从玄关边自左往右底楼是亥、戌、酉、申,二楼是未、午、巳、辰。如今外面的门牌上大都不写住户的名字,这个人是住“巳”室的,太郎与“阿巳”相识已久,遇到就会打招呼,她是个和蔼的人。
阿巳在楼梯上看着一楼,看到太郎站到了玄关门口,便走下楼来。她总是把头发拢在脑袋两边,身穿重新改制过的怪里怪气的衣物,今天穿的是龟形花纹的裙裤,黑色的衬衣。
“您没有掉落钥匙吗?”
“哎,钥匙?”
太郎不由得看看自己的手,钥匙就在手上握着。
“这……”
阿巳放在自己眼前的蘑菇状的钥匙圈上挂着的钥匙的确有点儿眼熟。
“早晨,掉落在这儿的。可是你手上有钥匙啊。”
“那是事务所的钥匙,公司的。我以为忘记在家里了。谢谢!”
“啊,那就好。我还在担心这样一个老太婆突然拿来钥匙,会遭人怀疑的。我不是拿走的,确实是您掉落的。”
“没关系,谢谢您!”
阿巳走过来,递过钥匙,太郎接过来。阿巳个子矮小,好像要投入太郎的怀里似的仰视着他。
“那您今天的工作没做成吗?”
“……啊,不不,公司里不只是一个人,还有其他人。”
“哦,那倒也是。我真傻,对不起。”
“哪里。”
太郎想起自己的包里有腊制小沙丁鱼干,那是出差回来的同事送的礼物,太郎自己一般不大喜欢鱼干。
“您喜欢这个的话,就送给您。”
阿巳最喜欢鱼干,十分高兴,快活得让太郎都觉得不好意思。她不停地道谢,蹦蹦跳跳地上楼去了。
太郎看了看阿巳还回的钥匙,蘑菇状的钥匙圈是在扭蛋机上买的丛生口蘑,不过,上面应该还有杏鲍菇,那是自己怕丢了钥匙,故意装在上面以引起注意。可能是被揪掉了,连小绳子和小金属配件也丢了。他想着得给它加一个能发出声音的小铃铛,把在回家路上便利店买下的炭烧牛肉便当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又开了罐啤酒。
他收进晾在外面的毛巾,顺便看看住在二楼头上“辰”室女人的阳台。她的窗户里已亮起了灯光,上次见到后已过了三天,女人再没露过面。
给自己小沙丁鱼干的同僚沼津,周二出差冈山,周一休息用两夜三天去了钏路。他是上个月结的婚,这次去媳妇家拜访。妻子是独生子女,姓氏少见,从上个月起,沼津就改了姓氏。有的同事结婚后还继续使用旧姓,沼津对新姓却很满意,所以连名片都做好了。太郎不习惯新姓氏,仍然叫他沼津。
午休时分,沼津把腊制小鱼干和北海道的土产大马哈鱼分给大家后,对太郎说,自己对于改姓全不介意,不过,却没能想到坟墓的情况。他诞生成长的老家在静冈,名字虽然叫沼津,其实并不在沼津,而是另一个渔港。他说,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进入被蜜柑林包围的山坡上的寺庙墓地,自己不由得想到,冬季看到严寒森林里的墓地多少是会产生寂寞心情的。如果是女人的话,将来埋入出嫁地的墓地能够轻易接受吗?难道她们被陌生人包围着就不会觉得难受吗?他产生了种种疑问。
太郎经过认真的思考后回答。
“最近管这种现象叫随机应变,有多个可供选择的方案。好像还有叫树葬的呢。我家的老父亲把遗骨分成几份,还抛撒骨灰呢!”
“要是这样,我还是想埋到老家去。我小时候养过一条名叫猎豹的狗,我今后就葬到它的身边。”
那条狗是沼津的哥哥捡来的杂种狗,黑色的内眼角,活像猎豹,爱吃鸡骨头,小学时始终黏着他。上年纪后它的腰坏了,连散步都去不了了,却很长寿,个头长得比想象的高大,挖坑埋葬它的时候真是吃了大苦头。他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归纳了猎豹十一年的生涯,沼津说着,中途还数度落泪。
“人类下葬的时候,要是留下骸骨的形状就算作遗弃尸体,所以必须磨成骨灰吧?”
“你磨了吗?”
“但是特硬的骨头还是很难啊。”
“我想,焚烧过后应该只剩下灰了。”
太郎父亲的骨骼相当坚硬,连虫蛀牙都几乎没有。看上去即使到了八十岁,至少还能留下二十颗牙,然而,他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那是在十年之前,说起来,太郎住到东京也有十年光景了。
大阪的老家特意将把父亲的遗骨研磨成骨灰的茶碗大小的擂钵和碾槌送到东京来,如今还在太郎的房间里。三年之前与前妻离婚前共同生活的三年间,这一套东西是放在餐具橱里面的。前妻曾说过多次,这种重要的东西应该收藏起来,否则一不留神就会用错。可是,太郎并未改变放置的地方。因为他担心,拾掇起来自己会不知道把东西放在哪儿了,再说收藏在见不到地方,自己就会忘记逝去的父亲。他常常觉得自己会忘却父亲及他的去世。
“怎么办呢?死了以后再考虑就来不及啦。钏路很冷吧,大自然好是好,可是很冷吧。会冷得受不了吧。”
太郎说,人死了就不会冷了。不过,他突然明白沼津这句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那只是他心中想的话脱口而出而已,并不要求什么回答。那时在大公寓房的同一间事务所里,除了太郎,另外还有两个同事,他们理应听到了刚才的会话,却谁也没有应声。
沼津从钏路带来的土特产大马哈鱼,太郎先是将它塞进了餐具橱里,他家的那个橱柜有时被挪用作书橱,上半截的第三格有玻璃杯和带柄的大杯子,太郎朝里面确认了一下。父亲葬礼两天后就到家用中心去购买了擂钵和碾槌。使用擂钵研磨骨灰是个错误,凹槽中的骨灰怎么也弄不出来,用水冲走又心中害怕。所以现在即便用梳子梳,犹如抓过的细细凹槽里依旧残留着白粉,虽然看不清楚,但确实是留存的。父亲的遗骨,存放在老家的墓地和娘家的佛坛上。变成骨灰的部分,撒向他常去钓鱼的爱媛海角边的大海,经过风吹浪冲,再也看不见了。和粘在擂钵上没有脱离的骨灰原先都是相同的骨头,究竟是父亲身上哪个部分的骨骼呢?那白色的小硬颗粒原来在父亲的哪个部位呢?它们能在他身上又坐又走吗?太郎小时候额头曾经撞上过铁棍,当时同学们都纷纷跑过来看,说是露出了骨头,但是自己倒反而没能看到,真是遗憾。迄今为止,自己从未看到过活人的骨头。
罐头啤酒冰得过冷,在旧货店里买来的冰箱,最近老是发出怪怪的声音。
星期五的早晨,太郎要去上班,他打开玄关的大门,朝右边方向经公寓门口走过去的二楼“辰”室的女子映入眼帘,她好像并没有发现将房门开到一半的太郎,正朝着前方走去,那是与车站相反的方向。他略作思考,自己也不清楚想了点什么。想了一瞬间,太郎也朝女人相同的方向走去。
女人慢慢走到公寓隔壁那户人家的门前,那块土地上建造了钢筋水泥墙壁围起的巨大的保险箱似的房子,她在拐角处向右边走去。太郎看到她右拐后,也来到相同的拐角。这个水泥大保险箱房子里似乎有个中庭,向外面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太郎从现在卷帘门锁闭的车库里看见有英国造的四轮驱动车开出来过,却没有看见有人在这儿住过。他站在水泥房的角落,看着那女人离去。
女人走到水泥保险箱房前,在那栋天蓝色房子的跟前站停,伸长个子不高的身体,试图观察围墙里的情况。她伸长脖子,左右摇晃,接着又往前走两步,把脸一直朝向那户天蓝色房子的人家。女人身上穿着有皱纹的T恤衫外加吸汗短裤,头上戴着无檐布帽,像是要掩饰那头整齐的头发,一副不愿让人看到的样子。眼镜由于无檐帽的关系,看上去戴得十分奇怪。她沿着白色的墙壁向右拐去。
这幢天蓝色的房子,的确引人注目。它是一栋西式建筑,朝两侧方向铺就的板壁,涂上了明亮的天蓝色。红褐色的瓦顶呈平坦的金字塔般的角锥形,成为天边红缨枪头的装饰。
围绕一圈的白色墙壁上,泥瓦匠留下了鱼鳞状的砌墙痕迹,从巷子里只能看到二楼的建筑物,左侧是阳台,右侧的纵向开有两扇小窗,窗框抹成与屋顶同样的红褐色。
大门用黑色的金属五金做成野蔷薇状,可以看到里面的玄关门边镶有植物的彩绘玻璃。太郎难以区别那究竟是菖蒲类还是鸢尾类植物,总之是由群青色、绿色和黄色构成。太郎的房间处于与这一户的玄关正好相反的位置,所以只能看到其背面,那里也有着红蜻蜓图案的彩绘玻璃小窗。
太郎想起中学远足时见过的神户异人馆,这幢天蓝色的房子与之相比总让人觉得太不平衡,乍一看像是一幢经历过岁月有情趣的房子,仔细端详一阵,发现它的屋顶、墙壁、彩绘玻璃、围墙、门窗,都是从各处东拼西凑而来,全不配套。
大门右侧,用玻璃做的门牌上雕有“森尾”二字,这儿有一段时间,少说有近一年的时间是空着的。他们什么时候再搬回来呢?玄关边上有孩子玩耍时用的自行车和三轮车。门的左侧,围墙外有可停两辆车的车位,与房子相仿的天蓝色轻型汽车就停在那儿。
这块宅基地的三分之一大小是一个庭院,因为离开公寓有一段距离,太郎的房间看不见这个庭院。在巷子的拐角处,围墙的内侧有一棵很大的百日红树,太郎一眼就能看到,树干光滑,树皮被剥后变得斑驳。隔开一段距离还有两棵树,一棵中等、一棵小一些的落叶树。太郎很少打这家门口走过,记得看到这株百日红开紫色花,中间那棵树开白梅花,那棵小的开类似山樱那样的花朵。
来到百日红树下,太郎再次停下脚步,朝女人右拐的方向看看。女人在三十米前方的拐角处又朝右拐,再向右、右、右。也就是说,她转回了公寓。
太郎所住的公寓位于的区域,只有一条仅能供一辆汽车通行的巷子围着。这个区域里有四栋房子,从上面看恰似写成了一个田字。公寓在左上角,右侧就是水泥大保险箱房,右下方的宅地是天蓝色的二层楼西式建筑,左下角就是大户人家的古老木结构房。
那女人看来是想绕着这田字转上一圈。
看到女人绕了过去,太郎从百日红树的地方右拐。从天蓝色这家人家往上看,朝着阳台的那扇窗户直开着,白色的卷式百叶帘垂放着,阳台上既无洗涤物,也没有晾竿。
太郎从下一个转角处来到大户人家的门口,看看女人是否已经离去,果然,女人正走进了公寓。大户人家门前停了一辆轻型小面包车,白色的车体上印着“服务”的文字。这家的老太太从护理所回来了吗?还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太郎在那儿站了一阵,既没有人进出,也没一点儿动静。太郎没有再拐弯,而是径直朝车站走去。
再次遇到那女人是星期六黄昏后不多久的时候。那天下着小雨,太郎的隔壁邻居“戌”室的搬家从一早就开始进行,这公寓也是木结构的,噪声使太郎中午无法入睡,总算等到安静下来后,他躺在榻榻米上打盹,有线电话铃响了。
朝走廊那头的厨房间的窗口传来了声响,由于装了电话式对讲机,经过确认,对方说我是二楼的邻居阿巳。
打开房门,只见那女人站在阿巳身后,她就是阿巳的邻居“辰”室的居民。
“晚上好!”
面对笑脸和明亮的招呼声,太郎有点后退。女人不像平时那样戴着黑框眼镜,也没有化妆,头发很整齐,穿着白衬衣和蓝色的对襟毛衣,藏青色的短裤,色彩搭配得十分和谐。
“这是给您鱼干的回礼。”
阿巳把一只用花纹纸包装的盒子塞给太郎,“辰”室女子只是笑着点头致意。望着这两位身材矮小的女人,太郎首先觉得两人有点相像,稍稍揣摩那种感触,他回想起地藏菩萨报恩的传说。阿巳轮流观察着太郎和“阿辰”的脸。
“我说,这栋公寓里,加上我们,只留下四户人家了吧?我们要抱团生活下去呀。”
三月底,不动产公司通告说:这栋造了三十一年的“景观宫殿佐伯Ⅲ”的老板换成了儿子,已决定要拆除本建筑,希望租户期满后搬出。虽然建造已有年头,但奶油色的外观并不陈旧,水循环设备都很健全,拆了可惜,令人对这幢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建筑物不胜怜悯。
太郎是三年前搬过来的,去年七月做了延长两年的再续约,要到明年七月合同才到期。
按照一般租赁合约的那几户邻居或许拿到了退租费,在五月连休结束前,“午”“未”“酉”的住户都一家接一家地搬走了,“戌”室居民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戴银边眼镜的男子,总是一脸的不高兴,在走廊上遇见时他说:“坚持到最后,或许会追加退租费给我们。”最终却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爽爽快快地搬走了。剩余那家“申”室住着一对年轻的男女,都没与他们打过招呼,不时从他们房间里传出的都是吵架声。
“啊,可以的话,还富裕了一袋。”
太郎从厨房里拿出大马哈鱼,只有一袋,拿出来后才感到为难,究竟是给阿巳还是阿辰好?
“我上次已经拿过了,你拿吧。”
“谢谢。我最喜欢的食品,下日本酒合适极了。”
“阿辰”那奇妙雀跃的语调,将脚下水泥地上的湿漉漉的潮气吸了上来。
“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请务必告诉我,一定,绝对不要客气。”
阿巳一再重复。“阿辰”站在她身边依然笑容可掬,然后回到二楼。
打开阿巳给的盒子,见是一个滴滤咖啡的套装盒,带去办公室里喝正合适,于是决定带走。
距太郎公寓最近的车站步行需要十五分钟,他有点后悔,房子该找在离车站更近些的地方。找到现在这个住处的时候,正好离婚,需要尽早下决心离开原来的住房,天气又热,不愿来回来去地寻找。最初看到这房间时条件明确,房租也算便宜,于是干脆地决定了。自己曾经想过,住上两年后,等到租约期满,工作和生活安定下来再考虑搬家。可是,他原本就怕麻烦,要再搬家又舍不得金钱和时间,便满足于“景观宫殿佐伯Ⅲ”的“亥”室,又再次续约。太郎一事当前,首先喜欢看心情,是否觉得“麻烦”,虽然也具有好奇心,但比起勉强获得今后的幸运或者有趣的事情,觉得还是过少有“麻烦”的生活为佳。然而,“麻烦”依然不期而至。
“景观宫殿佐伯Ⅲ”周边的道路相当复杂,他对于汽车导航系统为了不在世田谷区迷路而开发的小提示半信半疑。不过事实上,这儿像太郎二十三岁之前生活过的棋盘式的规整道路几乎没有,单向道或死路很多。从公寓到车站没有直达道路,不管选择哪条到最后都得绕行,用智能手机上的地图进行比对测量,加上实际步行的感觉,综合评判后大同小异的路线有三条,上班时可按自己的心情任选一条。
第三条路线的中途,有一条狭窄的巷子,只要张开双臂就能触墙的宽度。太郎看见有人牵了一条日本小犬走进两幢房子之间,于是也跟了进去。来到巷子中间时,有点呈V字形凹陷,并排放着一些水泥预制板。那是暗渠的盖子,自从他在电视里看到沿着被填埋的河流遗迹行走的节目以来,对此一直有兴趣。附近有着被填埋后成为绿色道路的马路,也有看地图很难想象过去是河流的蛇行小道。但是走出那条小巷子,水泥预制板的渠盖板就没有了。查地图,这一带并没有像样河流的痕迹,他想,恐怕是统归到下水道里去了。过了几天,又在离开少许一点的角度发现一个偏离的十字路口,休息天实地前往确认,有一条斜着延伸的巷子,缓缓地弯曲,两边留有几幢木造的平房,玄关门口和窗户里面堆放着不少垃圾袋和棉被,房子旁边阴暗的巷子断头,来到了一所小学的校园。蹲在地上,可以听到侧沟里微微的流水声。
也是在深夜一直开着不关的电视里看到的景象,拍摄了在地下检查自来水管是否漏水的工人,他们在长长的细绳顶端绑上类似听诊器一样东西,放在柏油路面上,戴上耳机分辨细微的声响。半夜里在夜深人静的居民街上,找出漏水点来。他们在人们安眠之后默默地履行自己职责的背影,真是可敬可佩。
太郎常常会想,做这种工作的人真行!他们具有基于经验的罕有能力,还有匠人们的热情。不为人知,却在支撑着人们的生活,真是不可或缺。
直到离婚前,太郎做的是美容师。在前妻父亲开的美容室支店里当了个店长,随着离婚而丢了职务。丈人是个好心人,他认为女儿和太郎的工作能力是两回事,劝他调到邻县的支店去工作。可是,那几年太郎的腰痛加剧,对以往的生活总体上感到倦怠,总想着离开那份工作。当时正好是父亲的七年忌回乡,碰到高中的同学说起,他在东京的哥哥开了个公司,招募搞业务的职员,太郎就托同学介绍。公司的业务是制作营销展示品或展会用的展台,承包营销宣传业务,职员共五人,一干就是三年。与原先的业务截然不同,美容院的店长其实也有宣传任务,但都是在工作场所,很少能到工作场所以外的地方去。如今每天上班按指示工作,作为业务员的烦恼是一到月底就要盯着每月的销售指标和客户数量这些数字,拿的工资比以前还少,但与以前相比,那时不仅要留神当丈人的社长,而且几乎是终年无休,现在到底是松快多了。
前些日子,太郎与一家进口食品公司负责新开店铺宣传业务的负责人商谈,了解到这位负责人以前在“景观宫殿佐伯Ⅲ”附近住过。
“那一带可住着不少艺人呀。”
“的确像是。”
负责人举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有现在以两小时悬疑剧、舞台为中心的老戏骨和因为借款纠纷成为大众热议话题的演歌歌手。太郎“是嘛”“哎呀”,不停钦佩地附和着。
第二条路线的中途,找到了当时耳熟人物的名牌。那位演员是比太郎孩提时代看到的年代还要久远的超级英雄特效片的主演。那是一幢贴有白色瓷砖,左面半边为圆柱形的三层楼建筑。举头望去,沿着圆筒形建筑的窗户打开着,却很少听见有人说谁住在这儿。他心想,现在是不是其本人住在这儿呢?要是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在附近遇上电视中的人物用不同的样子走路,与其说会兴奋至极,不如说会变得手足无措的吧。超级英雄特效片虽然他也很喜欢,但怎么说还只是个看到特效部分就要笑起来的孩子。他曾对保育园里深信有超级英雄存在的孩子说,那都是骗你的,惹得孩子哭了起来。太郎是在大阪长大的,电视片里的故事发生在离他十分遥远的地方,与自己生活的地方没什么关系。电视片里作为背景的居民街,与自己居住的被工厂包围的街区完全不同,讲的话也不同。所以,他才会放心地看着、笑出来。要是自己住的街区里也有这么个世界,那么就会搞不清哪个世界才是真的,他想自己将不会从房间里往外跑吧。在这个街区长大的孩子们将会怎样区分那两个世界呢?
太郎想,那幢天蓝色的房子里,也许住着一位艺人。“辰”室的女人,究竟是那位艺人狂热的粉丝呢,还是只是出于兴趣探究一下?不管是何种目的,都是无聊的答案。
深更半夜里听到了乌鸦的叫声,太郎醒了。还想继续睡,眼睛没有睁开。咔嚓咔嚓,乌鸦的脚步声传来,乌鸦们在大户人家的屋顶上行走。只要别把垃圾扔出来……太郎心想。乌鸦将可燃垃圾的收取日子记得很牢,它们在半夜里飞翔也能看得见吗?乌鸦把羽毛染得漆黑,是为了寻找逃跑的猫头鹰吗?那是在哪儿读到的故事呀?太郎蒙蒙眬眬地想起了保育园的教室,再次进入睡眠。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一直睡到十点过后,错过了把垃圾清除出去的时间。太郎吃了送科长咖啡后他回赠自己的牛蒡面包,就躺在榻榻米上。打小时候起,太郎吃完后就睡,父母亲总要提醒他这个金牛座的人,当心脑袋的左右两边长出东西来,他觉得自己不知何时会变成一只牛,可是,牛角到现在还未生出来。
大户人家的方向,乌鸦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来。只要乌鸦在,其他的鸟儿就不啼鸣。天气不错,透过阳台上的纱窗,可以看到一点天空。蓝天被纱窗分割得细细碎碎,活像清晰度低下的液晶画面。
有声音响起,起初以为是风声、乌鸦叫声还是猫叫声,像是一种混凝土块碰撞的声音,其实不是。爬起来走到阳台附近,一看,屋外有人影。
那儿是杂草丛生的中庭。在混凝土围墙的角落,大户人家、天蓝色西式房子和混凝土保险箱房的交界处,有一位身穿吸汗劳动布服装的女性,她就是二楼的“阿辰”,不知她从哪里搞来的,把叠起的两块水泥块当作垫脚石,手搭在水泥围墙上试图往上攀爬。但是,生长旺盛的爬山虎覆盖了围墙,上面还有外挑出来的枫树枝,女人慢腾腾地寻找踏脚处,却怎么也上不去。
“你等等。”太郎来到阳台上冲着她喊。
阿辰回过头来。
“我想,这个中庭是不能进去的。”
阿辰毫无表情地凝视了太郎数秒,突然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哦,对了!”说着朝阳台这边走来。“我有一件事想拜托,可以说吗?”
太郎想:麻烦来了!凡被拜托的大都没好事。问是问可以吗,常常是无可选择的。
“我想确认一下,我想看看这户人家。”
阿辰手指着爬山虎覆盖的围墙里面的天蓝色洋房。太郎默默地把视线转向她手指的方向。
“我想最好能让我上到在这间房的阳台栅栏上看,从那儿看一定最清楚,不过,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我绝不是要做偷窃的打探或者偷拍,不是那回事儿。我只是喜欢那幢房子而已。”
房子。
太郎看了看那幢斜后方的房子。天蓝色的墙壁,红褐色的房顶,不知何处有鸟儿在鸣啭,却不见踪影。
“那是人家的房子哟!”
“我绝不、绝不是感到奇怪。因为它是一幢漂亮的房子,我的工作是画画,只想确认用它做参考。”
“你就是画画也……”
“不会给人家添麻烦的。”
“啊……那就请吧。”
太郎简短地回答,他讨厌对话。可以预想到后面还会有更大的麻烦,还不如回避眼下的麻烦。前妻离婚时,这也是她例举的太郎不良性格的理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