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疑难杂说上

【题解】

所谓“疑难杂说”，是指各种不同类型的疑难死亡原因及其尸体检验。“凡是验尸，不外乎检验刀刃杀伤与用他物打斗、拳头殴击伤，或上吊自杀、被人勒死、投水自杀、被人溺杀、患病死亡等几种情形。”这是宋慈在本节中列举的有关验尸的八种常见情况。其中部分可成为“疑难案件”。如“被人勒死类似上吊自杀”“被人溺杀类似投水自杀”“男仆、女仆因遭受棒打鞭挞而在主人家自残、上吊”之类。因此，他告诫检验官员“到现场验尸时应仔细检验考察，千万不可轻视怠慢，有一丝一毫的谬误，都可能会铸成大错”。

那么，应该如何检验这些情况呢？文中以“锐器贯通伤”为例写道：“应看刺入口和刺出口，大的一端是刺入口，小的一端是刺出口。如果尸体已经腐败而无法检验，就验死者原来穿的衣服，把衣服上的刺破口与凶器进行比对。尸体有时是趴在地面上的，如果看到其右手拿着短而带刃或竹头之类的东西，从喉部到肚脐下有刺伤，则可能是因醉酒而跌倒，身体压到地上的尖锐东西受伤死亡。”这样的检验方法和经验，与现代的法医检验如出一辙。再如斗殴之后因身体疲乏不慎落水而死的，身上又有伤痕，该如何鉴定其死因？宋慈认为，“明明尸体上有殴打伤痕，但不能定作致命伤，只能定为‘落水致命’”。如果“看到死者头上有伤，就认定是因为被打伤而昏迷，不自觉地倒在水中，就会把打伤错定为致死原因”。这些都是非常有益的经验。对于“谋财害命”的案件，不仅要检验损伤和死因，还应“查验谋财害命的缘由经过”，使人赃俱在，互相印证，做到万无一失。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宋慈检案、断案的高超水平和审慎务实的精神。

另外，宋慈还用一个案例说明了“尸体检验贵在业务精湛和专心致志，容不得半点失误”的重要性，认为对于互相拼杀而死的案件，“应该对每个伤痕都做出无可怀疑的解释，然后才能得出检验结论”。

本节所述的有关验尸的一些方法和案例，以及“贵在精专，不可失误”的认知高度，对于今天的法医检案仍具有重要的实际意义。

凡验尸，不过刀刃杀伤与他物斗打、拳手殴击①，或自缢，或勒杀，或投水②，或被人溺杀，或病患，数者致命而已。然有勒杀类乎自缢，溺死类乎投水，斗殴有在限内致命而实因病患身死，人力、女使因被捶挞在主家自害、自缢之类③。理有万端，并为疑难，临时审察，切勿轻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注释】

①他物：宋朝法律规定，锐器伤、拳脚伤以外的都称为他物伤。

②投水：这里指自己投入水中自杀。

③捶挞（tà）：棒打鞭挞。

【译文】

凡是验尸，不外乎检验刀刃杀伤与用他物打斗、拳头殴击伤，或上吊自杀，或被人勒死，或投水自杀，或被人溺杀，或患病死亡，这几种使人丧命的情形而已。然而有被人勒死却类似上吊自杀，被人溺杀类似投水自杀，斗殴有在保辜期限内死亡而实际上是因患病而死，男仆、女仆因为遭受棒打鞭挞而在主人家自残、上吊之类的情况。死亡原因多种多样，往往会成为疑难案件，到现场验尸时应仔细检验考察，千万不可轻视怠慢，有一丝一毫的谬误，都可能会铸成大错。

凡检验疑难尸首，如刃物所伤，透过者须看内外疮口①，大处为行刃处②，小处为透过处③。如尸首烂④，须看其原衣服，比伤着去处⑤。尸或覆卧，其右手有短刃物及竹头之类，自喉至脐下者，恐是酒醉撺倒⑥，自压自伤。如近有登高处或泥，须看身上有无财物，有无损动处，恐因取物失脚自伤之类。

【注释】

①透过：即“贯通伤”，指刀、剑等刺器沿其纵轴方向贯通刺入人体所形成的管状刺创，由刺入口、刺创管、刺出口组成。

②大处：伤口大的一端，即刺入口。

③小处：伤口小的一端，即刺出口。贯通伤的刺入口比刺出口大。刺入口和刺出口的判断，对研究致伤方向、致伤方式进而推断致伤物具有十分重要的法医学意义。

④尸首烂：尸体腐败。

⑤比伤着去处：指通过对衣服上刺破口与凶器的比对推断伤口的情况。

⑥撺倒：跌倒。

【译文】

凡检验疑难尸体，如果是锐器所伤，被刺穿的应看刺入口和刺出口，伤口大的一端是刺入口，小的一端是刺出口。如果尸体已经腐败而无法检验，就要查验死者原来穿的衣服，把衣服上刺破的地方与凶器进行比对。尸体有时是趴在地面上的，如果其右手拿着短而带刃的东西或竹头之类，从喉部到肚脐下有刺伤，则恐怕是因为喝醉酒而跌倒，自己压到尖锐物上受伤死亡。如尸体附近有可以登高的地方或是泥土，则应该看死者身上有没有财物，四周的物体有没有损折或移动，如果有，则恐怕是因为取东西时自己失足跌落受伤而死。

检妇人，无伤损处，须看阴门①，恐自此入刀于腹内。离皮浅，则脐上下微有血沁，深则无。多是单独人、求食妇人。

如男子，须看顶心，恐有平头钉；粪门②，恐有硬物自此入。多是同行人，因丈夫年老、妇人年少之类也。

【注释】

①阴门：阴道口。

②粪门：肛门。

【译文】

检验女尸，全身都没有损伤的地方，就要检查阴道口，恐怕是用刀从这里刺到肚子里去。刺得离肚皮近的，在肚脐上下就会有淡淡的血斑，刺得离肚皮远的就看不到血斑。这种情况多是独居妇人或在外乞食的妇人。

如果是男尸，要检查头顶部，恐怕会有平头钉子；检查肛门，恐怕会有坚硬的东西从这里插入。这类情形凶手多是与被害人同行的人，因丈夫年老、妻子年少而杀人之类的。

凡尸在身无痕损，唯面色有青黯①，或一边似肿，多是被人以物搭口鼻及罨捂杀②，或是用手巾、布袋之类绞杀③，不见痕。更看项上肉硬即是④。切要者：手足有无系缚痕⑤，舌上恐有嚼破痕，大小便二处恐有踏肿痕。若无此类，方看口内有无涎唾⑥，喉间肿与不肿。如有涎及肿，恐患缠喉风死⑦，宜详。

【注释】

①青黯（àn）：青紫，淤紫。

②罨捂杀：即捂死。

③绞杀：缢死，勒死。

④肉硬：指局部损伤引起皮下出血、血肿、皮下软组织肿胀，尸体检验时可用手触及比周围组织“硬”的局部肿胀。如今用刀切开即可看到皮下血肿，但当时限于礼教规定，不能用刀解剖尸体，故只能用肉眼观察、用手触摸进行检验。

⑤系缚：捆绑。

⑥涎唾：口水。这里指大量流出的口水。

⑦缠喉风：病名。症状为咽喉红肿剧痛，呼吸困难，痰涎壅盛，语言难出。又名“急喉风”。

【译文】

凡是尸体全身没有伤痕，只有面色青紫，或面部一边像是肿胀，这种情形大多数是被人用东西捂口鼻而闷死，或是用手巾、布袋之类勒死，因此不留痕迹。再验看脖子上，如果有因皮下出血导致的肿胀，就一定是这样死的。非常重要的是：检查手脚有无绳索捆绑的痕迹，舌头上恐怕有咬破的痕迹，肛门、阴部恐怕有被脚踏肿的痕迹。要是没有这类痕迹，就验看口内有无流涎，喉间是否肿胀。如有流涎和肿胀，则恐怕是患缠喉风而死，应详细检查。

若究得行凶人当来有窥谋，事迹分明，又已招伏，方可检出。若无影迹，即恐是酒醉卒死①。

【注释】

①卒死：即猝死，突然死亡。

【译文】

对于无伤痕尸体的检验，如果追查到凶手有伺机蓄意害人的图谋，事实清楚明确，本人又已招认，才能得出检验结论。假如没有谋杀的迹象，那么恐怕是因醉酒引发的猝死。

多有人相斗殴了，各自分散。散后，或有去近江河、池塘边洗头面上血，或取水吃，却为方相打了，尚困乏，或因醉相打后，头旋落水淹死①。落水时尚活，其尸腹肚膨胀，十指甲内有沙泥，两手向前，验得只是落水淹死。分明其尸上有殴击痕损，更不可定作致命去处，但一一劄上验状，只定作落水致命最捷。缘打伤虽在要害处，尚有辜限②，在法虽在辜限内及限外以他故死者，各依本殴伤法。注：他故谓别增余患而死者。今既是落水身死，则虽有痕伤，其实是以他故致死分明。曾有验官为见头上伤损，却定作因打伤迷闷③，不觉倒在水内。却将打伤处作致命，致招罪人翻异不绝④。

【注释】

①头旋：头晕。

②辜限：当时法律规定，凡是打了人，官府给定一个期限，责令打人者为伤者治伤，这个期限就称为辜限。

③迷闷：昏迷。

④招罪人：认罪的人，被定罪的人。翻异：指犯人推翻原来的供词。宋朝法律规定中有“翻异别推制”，即犯人推翻原口供后改换官员重新审理的制度，又称“移推”，凡州县死刑犯诉冤翻异者由本路提刑司重审或由邻州审理。

【译文】

常有这样的案子，几个人争斗互殴以后，各自散去。分散后，有人到附近的江河、池塘边清洗头上、脸上的血污，或者取水喝，却因为刚相互打斗完，尚且筋疲力尽，或者因为醉酒又相互打斗后，头晕而掉到水里淹死。掉到水里时还活着，其尸体腹部膨胀，十指的指甲里有泥沙，两手伸向前，检验后只能定为“落水淹死”。明明其尸体上有殴打的伤痕，但不能定作致命伤，只能逐一将情况记录在检验报告中，只定作“落水致命”是最好的。因为打伤即便是在要害部位，也还有保辜期限，按法律规定，在保辜期限内或保辜期限外因其他原因致死的，各自按原殴伤法的规定。注：其他原因是指又得了别的病而死。这里既然是落水致死，那么死者身上虽然有伤痕，但其实是由其他原因致死的，十分明确。曾有检验官因为看到死者头上有伤，就认定他是因为被打伤而昏迷，不自觉地倒在了水中。这就是把打伤错定为致死原因的例子，导致被定罪的人不停翻供喊冤。

更有相打散，乘高扑下卓死亦然①。但验失脚处高下，扑损痕瘢，致命要害处，仍须根究曾见相打分散证佐人②。

【注释】

①扑下：摔落，摔下。卓：跳。

②证佐人：证人。

【译文】

还有打完架散去后，一方从高处失足跌落而死，这种情形也同样不能认定为被打死。只是要注意检验失足处离地面的高度，扑跌造成的伤痕，致命伤是在哪个部位，还要调查曾亲眼目睹从打斗到散去的整个经过的证人。

凡验因争斗致死，虽二主分明，而尸上并无痕损，何以定要害致命处？此必是被伤人旧有宿患气疾①，或是未争斗以前，先曾饮酒至醉，至争斗时有所触犯，致气绝而死也。如此者，多是肾子或一个或两个缩上不见②，须用温醋汤蘸衣服或绵絮之类罨一饭久，令仵作、行人以手按小腹下，其肾子自下，即其验也。然后仔细看要害致命处。

【注释】

①气疾：指气厥、气虚等疾病。

②肾子：即睾丸。

【译文】

凡是检验因斗殴而死的尸体，虽然争斗的双方都能明确，但死者身上却没有伤痕，这种情况下应如何确定致命伤呢？这必然是因为被害人原来就患有气厥等疾病，或是打架前就已喝醉了酒，打架时引起宿疾发作，导致气绝身亡。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多半会有一个或两个睾丸缩进腹腔不见，须用衣服或绵絮蘸温醋水盖在阴囊上约一顿饭的时间，让仵作、行人用手按压下腹部，缩进的睾丸自然会回到阴囊里，即可验证。然后再仔细检查要害致命部位。

昔有甲乙同行，乙有随身衣物，而甲欲谋取之。甲呼乙行，路至溪汀①，欲渡中流，甲执乙就水而死。是无痕也，何以验之？先验其尸瘦劣，大小十指甲各黑黯色，指甲及鼻孔内各有沙泥，胸前赤色，口唇青斑，腹肚胀。此乃乙劣而为甲之所执于水而致死也。当究甲之原情，须有赃证以观此验，万无失一。

又有年老人，以手捂之而气亦绝，是无痕而死也。

【注释】

①汀：水边平地。

【译文】

从前有甲乙二人同在路上行走，乙随身带有衣物，甲想谋取这些东西。甲便招呼乙同行，来到一条小河边，刚要走到河中央时，甲把乙按入水中淹死了。这种情况下尸体上没有伤痕，要怎么检验？先检验乙的身体瘦弱，大小十个指甲各个黑紫色，指甲缝里和鼻孔内都有泥沙，前胸呈红色，口唇有青紫斑痕，腹部膨胀。这就是乙因为瘦弱而被甲按入水中，溺水导致死亡的证据。这类案件应该查验甲谋财害命的缘由经过，还要有赃物为证来对照检验结果，方可万无一失。

另有一些年纪大的人，一旦被人捂住口鼻很快就会气绝身亡，这是死亡却看不到明显伤痕的另一种情况。

有一乡民令外甥并邻人子将锄头同开山种粟，经再宿不归，及往观焉，乃二人俱死在山。遂闻官①。随身衣服并在，牒官验尸。验官到地头，见一尸在小茅舍外，后项骨断，头面各有刃伤痕；一尸在茅舍内，左项下、右脑后各有刃伤痕。在外者，众曰先被伤而死；在内者，众曰后自刃而死。官司但以各有伤，别无财物，定两相拼杀。一验官独曰：“不然，若以情度情，作两相拼杀而死可矣，其舍内者右脑后刃痕可疑，岂有自用刃于脑后者？手不便也。”不数日间，乃缉得一人，因仇拼杀两人。县案明②，遂闻州，正极典③。不然，二冤永无归矣。大凡相拼杀，余痕无疑，即可为检验。贵在精专，不可失误。

【注释】

①闻官：报官。

②县：同“悬”。

③极典：极刑。指死刑。

【译文】

有个乡民叫他的外甥和邻居的儿子扛着锄头一同到山上开荒种粟，过了两夜他们也没有回家，等到赶过去看时，两人竟都死在了山上。乡民就报了官。死者随身的衣服都还在，发文请官来验尸。检验官员来到现场，看见一具尸体在小茅屋外面，颈椎骨被砍断，头上、脸上均有刀伤；另一具尸体在茅屋内，颈部左侧、后脑右侧均有刀伤。在屋外的死者，大家都说他是先被砍伤后身亡的；屋内的那个，大家都说是杀人后自杀的。官府只以两具尸体都有伤，没有杀人越货之嫌，就验定是两人互相拼杀，一死一自杀。只有一个检验官员说：“不是这样的，如果以常理来推测案情，定为两人相互拼杀而死是讲得通的，但是屋里那具尸体后脑右侧的刀伤很可疑，哪有自己用刀砍自己后脑的道理？手不方便啊。”没过几天，就捉到一个人，这个人承认是自己因私仇而杀死二人。悬案真相大白，于是报到州里，凶手被判处死刑。要不是这样，两个冤魂就永远没有归宿了。凡是相互拼杀而死，应该对每个伤痕都做出无可怀疑的解释，然后才能得出检验结论。尸体检验贵在业务精湛和专心致志，容不得半点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