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乌日神枪

这世界的地理早已面目全非，赵府城也根本是一座无可稽考的城市。但大致来说，它位处神州北方，天寒地冻，本是大宋领地，被金兵抢占了去，又派来金主六子赵王镇守。

完颜洪烈武功天赋有限，成就一般，在其他方面却是个有才能的人物。

数十年前他刚接手时，赵府城本来是边关重镇，军队颇多，城里百废待兴，也没什么像样产业。但他不甘心只做个守门之犬，趁着金宋之间关系缓和，向中原开放商贸，推出相关惠策，来往多有汉商。

商人们手中总有闲钱，闲钱总要花出去。于是建青楼、酒馆、旅店……等等一应项目，数十年经营之下，本来一座抵御南宋的铁血重城，似乎沾染了南方的味道，变得温暖柔和，那铁与血的味道都消散了。就连城里飘荡着的歌声，也时常是南方小调，而少见女真族的高歌。

完颜康带着队伍，来到赵府城内最为奢靡的一条永正街。

这时已到了傍晚时分，街上却仍是熙熙攘攘，亮如白昼，四下见得着华彩街灯招展、红布紫布飘摇，听得着温婉柔媚小曲、粗豪猛烈高歌，就连鼻子里也能同时闻到酒味、脂粉味以及鲜香味道。

无论是谁来到这里，身体的数种感官刺激都将达到极限。

鹿尘穿越了这么久，加上前身的十多年记忆，还是头一次来到这永正街。

他左看右看，目不暇接，几乎感到自己再度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前世的娱乐一条街，不免有些陌生的熟悉。

在穿越之前，他是最喜欢热闹与灯光的人了，曾在无数个夜晚通宵达旦地耗损青春，又在平日里无数次出入医院，为体内一些莫名其妙既小又小气的混蛋细胞的某项数值的上升下降而备受折磨。

穿越伊始，他连续几日做梦，也想念前世繁华。但今时今日，在这陌生的熟悉前，他又有些厌倦与疲惫。相比起这些，他更想回到那破碎的道观，继续那段观想、打坐、练拳的枯燥日子。

老实说，鹿尘一向喜新厌旧，小时候喜欢弹珠，初中喜欢小说，高中喜欢游戏，大学喜欢酒吧，而现在武功成了最惦记的东西。

这次不同之处在于，他觉得这会是足以让自己喜欢一辈子的事情。

完颜康队伍的到来，成了热闹喧嚣街道上的一段异数。过处无不引人瞩目，人人皆望着他，他却谁也不看。护卫们分开人流，似一把刀切开凝固的猪油，“猪油”们也窃窃私语，说些或羡慕或惊叹或嫉妒或好奇的话。

鹿尘一眼扫过去了，发现许许多多汉人，衣着不俗，颇为豪奢。周围的金人反而对他们礼待有加。

“完颜洪烈的手段不错，不管金人宋人，谁也喜欢享受，两边近年来没有战事，到头来都是他获利了。据说他在金国境内，一向对汉人最为宽容，也宽放了许多限制，惹得许多南方商人来投……哼哼，也只是对有钱的汉人宽容罢了，乞丐打死了也不管。”

鹿尘一边行走着一边想。

正在这时，队伍前方已经停下来，但没有骚乱，从前面来看，他们是撞上了另外一队人马。

那也是完颜康的属下，带队的不是别人，正是“千手人屠彭连虎”。

在完颜洪烈手下诸多高手中，独他本有基业，是纵横山东山西的悍匪，也是五虎断门刀彭家传人，之所以弃而转投此处，只求更大前景。

他想当当官、拿权势，拿不到权势也要一场富贵，因而最为顺从完颜康，成了一条鞍前马后的好狗。

这个世界的彭连虎出自五虎断门刀彭家，这在小说故事中属于人人踩一脚的龙套，堪称丐版巴山顾道人，实际上却是江湖上纵横百年仍不倒下的豪门之一。

彭连虎不是先天高手，但也最多差上一两线，鹿尘害怕被看出身怀武功，低头缩在人后。

当然，或许是他对自己的武功高估了，那矮小却阴鸷的彭连虎是一眼也没看他。

“小王爷，我把诸位贵客带来了。”

彭连虎身后是诸多金人打扮的少年少女，还有一大帮子家奴什么的，浩浩荡荡一帮子人。对他们而言，赵府城的繁荣也十分稀奇，各自好奇地左顾右盼。完颜康满面笑容的迎接上去。

“欢迎欢迎……”

“久仰久仰……”

“康兄……”

话都是一些走流程的片汤话，彼此态度倒是看得清楚了。完颜洪烈权势不小，有几分面子。赵府城治理繁荣，令人好奇。林林总总下来，叫完颜康占尽了便宜，人人称他为兄。

他也懂得人情世故，面带微笑搭理着人，说了两三句话后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其实并没有那么好笑，但大家都哄堂大笑，其乐融融。

这伙人以一个姓爱新觉罗的女子似乎为首，别人唤她作建宁郡主。

好嘛……公主成了郡主？鹿尘一直低着头，听到这名号才忍不住抬了抬头，扫了那女子一眼，心想这世界的她会否仍是个受虐狂，自己该不该找机会私下里抽她两鞭子？

这当然是玩笑话。

鹿尘这才想起大金和大清皆是女真一族，历史上定然是大一统的清朝更为强盛，但武侠世界却又要两说。既然完颜洪烈仍是王爷，看来完颜家秉持朝政，而爱新觉罗便只能屈居于下了。

建宁郡主外表看来其实颇有英气，顾盼之间，十分清冷，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味道。当看向完颜康时，却媚眼如丝，巧笑嫣然，全然变了个模样，用极清脆的声音叫着“康哥哥”。

完颜康却很吃这套，受用无穷，欢声笑语聊了一会儿，“请。”

带大队人马进了酒楼。

赵府城等若是完颜洪烈的私地，老板自得到消息便严阵以待，早弄了好几桌好吃好喝金碧辉煌的玩意儿，都在三楼延绵着墙壁数个阁子里留着，每个阁子都有凸出来的看台，他们倒没包店清场，只因俯瞰众人的感觉最能满足虚荣心。

一楼中央则有处规模宏大的舞台，一些歌女舞女、唱戏唱曲的在上面表演，咿咿呀呀，吹拉弹唱，十分热闹。乍一看哪里是北方苦寒之地？简直是秦淮河边上的烟花场所。

连鹿尘也混到个三楼上的席位，不断有人往包厢里送来吃食，盘盘碟碟，处处流油，可比赵王府给家奴吃的馒头稀粥好多了。而且他自观想法大成以后，眼耳口鼻皆万般敏感，吃下去酸甜苦咸种种滋味，无一不比此前细腻十倍，吃个饭也有了一种没练过武功的人永远不敢想象的快乐。

同桌子的崔管家一边吃一边指挥，“嗯，等会儿你、你、你，下去给别人擦药包扎……你、你、你搬运伤者……”大家嘴里都说知道了，但心思全在饭菜上。

正吃着喝着，完颜康招呼来酒楼的老板，吩咐了两句，“到时候了。”

老板点了点头，一声令下，下面正热闹的表演倏然叫停，一个个全被驱散。

其他顾客的埋怨自然无效，不管本来声音多大，只要老板道出完颜和爱新觉罗几个字，便没有人敢吱声。

正戏这便来了。

完颜康和这群权贵少年们派出家奴，比武赌斗。

鹿尘振作了精神，全神贯注地观看起来。他学武一月多点，尚未真正意义上厮杀拼斗过，看看别人还是好的。

双方各自让人牵来了两名身高八九尺的壮汉，解开枷锁，释放在舞台上。这两人看来不是汉人，但也不是金人。鹿尘武功低，学武时间少，但也能看出端倪，这两人均在炼体上有一定成绩。

炼体练气炼神三条道路中，若论武者的修行痕迹，以炼神最为隐匿无踪、难以探查，几与常人无异。练气高手则需看太阳穴、呼吸节奏，但太弱的如鹿尘这般也和普通人没区别。唯有炼体的进度层次最是显著，有几处外在特征，皮肤紧致程度、肌肉线条及大小、骨骼形状……等等等等，都可用肉眼明显观察到。

从这方面看来，两位壮汉算是到达筋骨之间，算作外家六七品的层次。

上方一声令下，两个人立刻搏斗起来，技巧上其实简单得很，无非是大声嘶吼，扑，撞，冲。

然而简单的动作却有十分震撼的效果，每一次对撞之后，舞台都簌簌颤抖，周围的桌上筷子打转，瓶倒碗破。砰砰砰砰砰，舞台似地震般剧烈颤抖，他们几乎不像是两个人，而像是两头野兽，鹿尘相信就算真有头人熊上场，也得被他们正面打倒。

三楼上的权贵们欢呼起来，有人吹起口哨，席上也有人说起两个人的来历，“一个是蒙元的，用的摔跌手法；一个是大辽的，看来赤手空拳，其实是刀法……”

最后还是蒙古人赢了下来，他一个擒抱，将大辽人脑袋重重砸在舞台，发出让整座酒楼为之一颤的巨响。

大辽人哼哼两声，昏厥过去。

这场胜利似乎给了蒙古人极大振奋，一时热血上头，当场张开双臂，朝着四面八方挑衅般嚎叫几声。

而三楼上，完颜康脸色一黑，看来那大辽人是他麾下。

果然，建宁郡主站了起来，她带着属于胜利者的笑容，整个人探出看台，往下呼唤了两句蒙语，语气似在安抚与嘉奖。

台子上蒙古人点点头，安分下来。几个建宁郡主带来的仆从过来将他要重新锁着。意外就在这时候出现了，蒙古人的乖巧只是伪装，趁着戴枷锁的人没有防备，忽然怒吼一声，骂了两句蒙古语，一拳一个打倒了，便往外狂奔出去。

“哎哟。”

建宁郡主着急地站起来，“这奴才……”

完颜康两眼一亮，并不着急，先用手巾擦了擦嘴，一伸手，“枪。”

彭连虎抬来了枪，送到他手中去。

枪在手上，完颜康人便站起来，挤开了旁边的建宁郡主，一脚踩上三楼看台栏杆，远眺而去。这时候那蒙古人扫开了一伙护卫，到了大厅入口处，眼看要破门而出，把那些个顾客全都吓得往两边躲开。完颜康双眼微微眯着，面带冷笑不止。

手一甩，“——中！”

轰隆一声。枪以极快的速度飞了出去，带着雷霆般的轰鸣破空，成了劈下的一道霹雳闪电。它的轨迹斜着经过了鹿尘面前，那汹涌的威势令鹿尘精神一紧，刹那间他打开了心海，那尾金色的鲤鱼向上腾空而起，世界的一切都变慢了。

“别伤他他他他他他他——”

“真大胆胆胆胆胆——”

“奴才才才才才才——”

周围人的说话、表情，食物上的油渍，起身时碰到的筷子，等等这一切都慢慢慢慢慢下来。跟着一起停下的还有长枪，它通体呈现在鹿尘面前五六尺位置，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旋转和突进着，枪身周围带着螺旋状的风环，可以看到风环是缓缓生成于长枪尖的全过程，紧接着被长枪尖刺穿，再然后抛到尾部飘飞飚扬，化作支离破碎的残破气流。

实在，实在想要抓住长枪。

但很可惜，这不是现实，而是精神的世界。鹿尘远远胜过常人的念头，并不能改变他孱弱肉体的无能为力。

手指微微弹动一下，他侧一侧头，然后一切缓慢的凝滞的猛然加速回到正常，呼——长枪似脱弦之箭继续猛射出去，呼啸声先如一记春雷般炸开在鹿尘耳中，然后划破出最尖锐刺耳的鸣响。

果真中了！

所有人站了起来，鹿尘也探头看去。

一楼大厅，长枪已狠狠贯穿了那一楼蒙古人的背脊，穿胸而过至前方，飚射而出的鲜血既高且多，几乎飞到二楼上。蒙古人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身体不自觉地被力量带动着跌倒，但只是半跪，又忍不住站起来想要向前挣扎。一座楼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睛都看着他，人人只觉得痛苦感同身受，又佩服他意志坚强。

完颜康傲慢道，“大胆。”

蒙古人动作一顿。

完颜康又轻笑道，“放肆。”

蒙古人手一垂。

只听到轰隆一声，长枪忽地爆发出一阵裂锦鸣响。

那人雄壮之极的身体立刻四分五裂，炸开来了。

霎时间，他体内体外那些个红的黄的黑的褐的混作一团，皆落在四面墙壁，把个酒楼弄得几如地狱一般。

这就是乌日神枪。

鹿尘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又抬头往侧面高楼看台上的完颜康瞧去。而包括建宁郡主为首的金国权贵，也无不被这恐怖残忍的场景惊住，均沉默不语，看向完颜康。

“啧。”

完颜康万众瞩目，只磨了磨牙。

杀完了人，便意兴阑珊。

转过头，回过位置上去，一招手，“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