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姐妹(4)
一九四〇年六月,法国
一栋中世纪的庄园盘踞在青葱郁绿、林木丛生的山腰上,望似陈列在糖果店橱窗里的摆设;高耸的尖塔仿佛由焦糖雕制,窗户有如蓬松的棉花糖,百叶窗漆成焦糖苹果般的颜色。远远的山脚下,湛蓝的湖泊波光粼粼,湖面映出一朵朵银闪闪的白云。花园经过悉心维护,方便住在庄园里的人们和访客,尤其是这些来访的贵宾漫步于花园中。只有受到认可的话题,才可以在园中谈起。
正式的餐室里,伊莎贝尔·罗西诺直挺挺地坐在桌旁,桌子铺了白色的桌巾,宴请二十位宾客绝对不成问题。餐室的每一样东西都显得苍白。墙壁、地板、天花板全由淡灰的石头雕砌而成,弧形的天花板非常高,拱顶几达二十英尺。阴冷的餐室回声袅袅,声音无法脱逃,有如住在此地的人们。
杜弗女士站在桌子的首席,一身黑衣,高高的领口下端露出汤匙大小的圆洞,全身只配戴一副钻石胸针。(各位小姐,一件好饰品就够了,而且必须慎选;每样东西都会给人留下印象,而没有比劣等品更令人印象深刻)她脸颊窄长,下巴突出,一头鬈发显然经过染烫,完全抹杀了她刻意营造的青春气息。“诀窍在于,”她文诌诌地说,语调高雅,咬字清晰明确,“绝对不要开口,切勿引人注意。”
桌边的每个女孩都穿着合身的羊毛外套和裙子,这套制服冬天穿在身上还好,但在这个炎热的六月午后就让人受不了。伊莎贝尔感觉自己开始冒汗,她在肥皂里加上再多薰衣草也洗不掉自己刺鼻的汗臭。
她低头盯着一颗摆在里摩瓷盘中央尚未剥皮的柑橘。各式餐具按照顺序,一丝不苟地排列在瓷盘两侧。色拉叉、晚餐叉、刀、汤匙、奶油刀、鱼叉。如此这般,没完没了。
“好,”杜弗女士说,“请拿起正确的餐具,静静拿起,拜托,静静拿起,帮橘子剥皮。”
伊莎贝尔拿起叉子,试着把尖锐的叉子慢慢插入厚厚的果皮,但橘子从她眼前弹开,滚到镶了金边的盘子外,瓷盘随之哗啦作响。
“他妈的。”她低声抱怨,趁橘子滚到地上前赶紧抓住。
“他妈的?”杜弗女士忽然站到她旁边。
伊莎贝尔吓得跳了起来。天啊,这个女人走起路来像芦苇丛里的毒蛇,一点声音都没有。“抱歉。”伊莎贝尔边说边把橘子摆回盘里。
“罗西诺小姐,”杜弗女士说,“你怎么可能在我们学校读了两年书,却什么都没学到?”
伊莎贝尔再度拿起叉子戳橘子,动作不怎么文雅,却达到了目的。然后她抬头对杜弗女士笑笑。
“一般而言,杜弗女士,学生学习成效不佳,其实是老师教导无方。”
整桌女孩全都倒抽一口气。
“这么说来,”杜弗女士说,“因为我们,你才一直无法有模有样地吃橘子。”
伊莎贝尔试图削切果皮,但下手太猛、太快,银白小刀从皱皱的果皮上滑落,铿锵一声掉到瓷盘里。
杜弗女士忽然伸手,紧紧抓住伊莎贝尔的手腕。桌头桌尾的女孩们全都屏气凝神观看。
“各位小姐,请彬彬有礼地交谈,”杜弗女士浅浅一笑,轻声说,“没有人想跟雕像同桌进餐。”
女孩们仿佛受到提示,纷纷细声细气地跟彼此说些伊莎贝尔不感兴趣的事情。诸如园艺、天气、时装,种种受到认可、适合女性谈论的话题。伊莎贝尔听到她旁边的女孩轻声说,“我好喜欢阿朗松针绣蕾丝,你不也很喜欢吗?”说真的,她能做的只是遏制自己不要尖叫。
“罗西诺小姐,”杜弗女士说,“你得去见雅拉尔女士,跟她说我们的试验已告一段落。”
“这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我的意思。去吧。”
伊莎贝尔赶紧从桌边溜开,以免杜弗女士改变主意。
杜弗女士听到椅子吱吱嘎嘎刮过石板地,眉头一皱,一脸不悦。
伊莎贝尔微微一笑。“你知道吗?我真的不喜欢橘子。”
“是吗?”杜弗女士语带嘲讽。
伊莎贝尔好想逃出这个令人窒息的餐室,但她已经惹了够多麻烦,所以强迫自己抬头挺胸,一步一步慢慢前进。走到楼梯口(如果非做不可,她可以头顶着三本书上下楼梯)时,她斜斜一瞥,没看到半个人,于是拔腿冲下楼。
在楼下的长廊里,她放慢脚步,镇定下来。等她行至校长办公室,她已经不再气喘吁吁。
她敲敲门。
听到校长声调呆板地说“进来”,伊莎贝尔随即开门入内。
雅拉尔女士坐在一张滚了金边的桃花心木写字桌后头,中世纪风的织锦挂毯悬挂在办公室的石墙上,一扇铅框玻璃窗俯瞰花园,花园精心雕琢,看起来甚至像画,而不像自然景观。连小鸟都难得驻足;鸟儿肯定察觉到令人窒息的氛围,挥挥翅膀继续飞翔。
伊莎贝尔坐下,一坐定就想到校长没有请她坐下,但已经太迟。她慌张站起。“对不起,雅拉尔女士。”
“坐,伊莎贝尔。”
她坐下,像淑女般脚踝交叠,十指交握搁在膝上。“杜弗女士请我跟您说试验已告一段落。”
雅拉尔女士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支慕拉诺钢笔,轻扣桌面。“伊莎贝尔,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讨厌橘子。”
“你说什么?”
“就算我打算吃那颗橘子,老实说,校长,我根本不喜欢橘子,怎么会想吃?我会跟美国人一样用手剥皮。其实每个人都这样,真的。谁会用刀叉吃橘子?”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在我们学校?”
“噢,这个。嗯,我被亚维侬圣心修女院退学。容我说句实话,我是无辜的。”
“圣法兰西斯修女院呢?”
“啊,她们有理由开除我。”
“圣法兰西斯修女院之前的那所学校呢?”
伊莎贝尔不知道该说什么。
校长放下钢笔。“你快满十九岁了。”
“是的,校长。”
“是时候了,我觉得你该走了。”
伊莎贝尔站起来。“我该回去课堂上继续学习剥橘子吗?”
“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你应该离开我们学校,伊莎贝尔。你显然对我们必须教导你的事不感兴趣。”
“怎么吃橘子,什么时候可以涂抹奶酪,哪个人比较要紧,公爵次子、没有继承权的公爵之女,还是出使一个小国的大使?校长,您难道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吗?”
伊莎贝尔或许幽居乡间,但她知晓世界局势。即使身处这个被树篱围起的学院,被礼节压得喘不过气,她依然知道法国境内发生了什么事。夜深人静时,当同学们坠入梦乡,她坐起,在有如僧侣般简朴的寝室里,耳朵贴着那部违禁的收音机,收听广播。法国已经加入英国一方,正式对德国宣战,希特勒也已采取行动。整个法国境内,人们纷纷囤积食粮,装设遮黑的窗帘,学习如何像鼹鼠般在黑暗中度日。
人们已经做了准备,忧心忡忡,而后……一切如常。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起先大家说来说去都是“一战”里家家户户曾经承受的伤亡,但是过了几个月,战争依然只是个话题,伊莎贝尔听到老师们说那是“虚假战争”,真正骇人的状况发生在欧洲其他地方,诸如比利时、荷兰、波兰。
“伊莎贝尔,礼节在打仗的时候不重要吗?”
“礼节在现在这个时候不重要。”伊莎贝尔不假思索地说,话一出口就但愿自己什么都没讲。
校长站起来。“我们学校始终不适合你,但是……”
“只要能够打发我,爸爸会把我送到任何地方。”她说。伊莎贝尔宁愿脱口说出真话,也不愿再听到任何谎言。过去十多年来,她待过太多修女院和学校,从中学到不少教训,其中最重要的是,她只能靠自己,绝对不可能指望她爸爸或姐姐。
校长看着伊莎贝尔。她的鼻头微微一皱,客气地表示不赞同。“对男人而言,丧妻并不好过。”
“对女孩子来说,丧母也不好过。”她不甘示弱地笑笑,“但我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不是吗?一个过世,一个背弃我。我说不出哪一项更让我伤心。”
“天啊,伊莎贝尔,你非得如此直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吗?”
这个批评伊莎贝尔已经听了一辈子,但她为什么必须缄默?反正大家都不在乎她说什么。
“好吧,你今天就得离开。我会发个电报给你爸爸。汤玛斯会带你去车站。”
“今晚?”伊莎贝尔眨眨眼,“但是……爸爸不会想要收容我。”
“啊,后果,”校长说,“或许这时候你就懂了人们为什么必须考虑后果。”
伊莎贝尔又孤零零地坐上火车,准备面对未知。爸爸不晓得会作何反应?
她凝视斑驳肮脏的车窗,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青绿景致:牧草田野、红屋顶、石砌小屋、灰黑桥梁、马匹。
一切看起来跟往常一模一样,令她略感讶异。战争逐渐逼近,她以为乡间多少有些改变,比方说草地变了颜色、树木枯萎凋亡,或鸟儿吓得四散纷飞,但是此刻她坐上嚓嘎嚓嘎的火车前往巴黎,眼前却一切如常,全无异状。
火车行抵庞大嘈杂的里昂车站,呼哧呼哧、噗噗啪啪地停下来。伊莎贝尔往下伸手,拿起搁在脚边的小行李箱,提到膝上。她看着乘客们你推我挤地走过她身边,车厢里闹哄哄,不禁又想起那个她始终回避的问题。
爸爸。
真想相信他会欢迎她回家,说不定他终于伸出双手,带着溺爱的口吻喊她的名字,就像从前妈妈把全家人凝聚在一起。
她低头盯着那剐痕累累的手提行李箱。好小。
她就读的各所学校里,女孩们大多带着一个个镶着铜钉、皮绳扎缚的置物箱来学校。她们的桌上摆着照片,床边小桌上搁着纪念品,抽屉里收着相簿。
伊莎贝尔只有一张加了框的照片,照片里是她想记得却记不得的女子。每当她试着回想,她的脑海中只会模模糊糊地浮现人们啜泣,医生摇头,妈妈叫她紧紧握住姐姐的手。
仿佛这样有用。但薇安很快就抛弃她,跟爸爸没什么两样。
她意识到车厢里只剩她一人。她伸出戴了手套的双手,紧紧抓住小皮箱,侧身滑下座椅,走出车厢。
月台上挤满了人。火车轰轰隆隆地成排停立,四处乌烟瘴气,黑烟直冲高耸的圆顶天花板。某处传来尖锐的哨声。庞大的钢铁车轮叽叽嘎嘎地转动,她脚下的月台微微颤动。
即使在人群中,她爸爸依然醒目。
当他认出她,她看到他一脸不耐,神情渐变为阴沉与决然。
他身材高大,起码六英尺,但“一战”害得他弯腰驼背,至少伊莎贝尔记得听过别人这么说。他宽阔的肩膀斜斜下垂,好像满怀心事,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仪态。他的灰发日渐稀疏,疏于梳理,鼻子宽大扁平,像支炒菜铲,嘴唇跟可有可无的话语一样单薄柔弱。在这个炎热的夏日,他穿了一件皱皱的白衬衫,衣袖卷起,一条领带松松地垂挂在磨得起毛的衣领上,灯芯绒长裤需要洗熨。
她试着看起来……像个大人。说不定他期望她像个大人。
“伊莎贝尔。”
她双手紧紧扣住皮箱把手。“爸爸。”
“又被退学了。”
她点点头,用力吞口水。
“这种时候我们怎么可能再找到一所学校?”
这话帮她起了头。“爸,我想跟你住。”
“跟我住?”他似乎又是气恼,又是惊讶。但一个女孩想跟爸爸同住,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朝他跨一步。“我可以在书店工作,我不会碍着你。”
她用力吸口气,静静等候。周遭的声响似乎愈来愈宏亮。她听到人们走来走去,月台在行人们的脚下嘎嘎作响,鸽子在头顶上拍拍翅膀,有个小宝宝号啕大哭。
“当然没问题,伊莎贝尔。”
“回家吧。”
她爸爸一脸不屑地叹口气,从她身边走开。
“喂,”他回头一看,开口说道,“你来不来?”
伊莎贝尔躺在摊放在草地的毯子上,一本书摊在面前,青草散发出甜香。附近一只小蜜蜂绕着花朵嗡嗡飞舞,一片静谧中,听起来好像一辆微小的摩托车。天气酷热,她回到巴黎家中已经一星期,嗯,说不定称不上“家”。她知道爸爸依然偷偷计划摆脱她,但在这个充满草莓与青草甜香的美丽夏日,她不想为这事操心。
“你看太多书了,”克里斯多福边说边嚼着一根干草,“这本是什么?爱情小说?”
她朝着他翻身,“啪”的一声合上书本。那是一本关于英国护士艾迪丝·卡维尔的书,这位护士小姐是“一战”的英雄。“克里斯多福,我可以是战争英雄。”
他大笑。“你一个女孩子?战争英雄?太可笑了吧。”
伊莎贝尔猛然站起,一把抓起她的帽子和白色的羊皮手套。
“别生气,”他边说边抬头对她咧嘴一笑,“我只是不想再聊到战争。更何况女人在战场上没什么用是事实,你们的职责是等候我们返家。”
他一只手托着脸颊,透过垂散在眼前的金发盯着她。他身穿游艇风格的休闲外套和白色宽管裤,看起来不折不扣是个优渥富裕、没做过任何工作的大学生。许多跟他同龄的大学生已经自愿离校参军。克里斯多福才不呢。
伊莎贝尔爬上山丘,穿过果园,走到覆满青草、停放着他那部潘哈德敞篷车的丘顶。
她坐上驾驶座,发动引擎,克里斯多福才姗姗到来,他那张虽不太出众、但还算得上英俊的脸庞蒙上闪闪发亮的汗水,手里挽着空荡的野餐篮。
“把东西丢到后座吧。”她笑容灿烂地说。
“你怎么可以开车?”
“我显然可以。上车吧。”
“伊莎贝尔,这是我的车。”
“嗯,讲得明确一点,况且,克里斯多福,我知道你非常重视事实,这是你妈妈的车。我认为女人的车应该由女人驾驶。”
他翻个白眼,喃喃说声“好吧”,转身把野餐篮搁在驾驶座后面时,伊莎贝尔强忍笑意。他故意放慢脚步以示抗议,慢吞吞地绕过车子前头,坐到她旁边的乘客座。
他一关上车门,她马上猛踩油门。车子迟疑了一秒,随即往前冲,加速前进时喷出一团烟雾和废气。
“天啊,伊莎贝尔,开慢一点!”
她一手按住噗噗飘动的草帽,一手紧抓着方向盘。她飞快驶过一部部汽车,几乎没有放慢车速。
“天啊,开慢一点!”他又说了一次。
他当然知道她不会听他的话。
“现在女人也可以上战场,”当巴黎的车潮终于迫使她放慢车速,伊莎贝尔说,“说不定我可以开救护车,协助破解密码,诱使敌人告诉我秘密地点或计划。记不记得那个游戏。”
“战争不是游戏,伊莎贝尔。”
“我知道,克里斯多福。但是如果真的开打,我帮得上忙。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在柯利尼将军街,她不得不猛踩刹车,以免撞上一辆货车。一列法兰西喜剧院的车队缓缓倒车驶出卢浮宫。事实上,街上到处都是货车,身穿制服的宪兵们指挥交通,建筑物和地标周围堆满沙包,以防受到攻击。但是自从法国参战后,至今尚未受到任何袭击。
这里为什么到处都是法国警察?
“嗯,好奇怪。”伊莎贝尔眉头一皱,喃喃说道。
克里斯多福伸长脖子,看看怎么回事。“他们正把馆藏的珍品运出卢浮宫。”
伊莎贝尔发现车流稍缓,赶紧加速前进,不一会儿就开到她爸爸的书店前面,把车停好。
她挥挥手跟克里斯多福道别,溜进书店。书店狭长,两侧都是书架,从地板到天花板全都堆满了书。这些年来,她爸爸不停建造独立式书架,试图增加仓储空间。这些“改进措施”却让书店变成一座迷宫。一架架书籍引领人们东弯西拐,愈走愈深,直走到书店最里头那些专为观光客陈设的小册。有些书架照明良好,有些一片阴暗。店里没有足够的照明设施点亮各个角落。但她爸爸熟知每个书架上的每一本书。
“你迟到了。”他边说边从书桌旁抬起头。他正用印刷机印东西,说不定是他那些乏人问津、从来没有人购买的诗集。他粗钝的手指沾满了蓝色的油墨。“我猜对你而言,男孩子远比工作重要。”她悄悄坐到收款机后面的高脚椅上。过去这一星期,她跟爸爸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打定主意不要跟他顶嘴,即使不甘于顺从、满心不愿。她一只脚不耐烦地轻踏地板,好想大声说出几个字、几句话,甚至几个借口。她很难不对爸爸坦述心中感受,但她知道他非常想赶她走,所以强迫自己不要开口。
“你听到了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对她说。
伊莎贝尔坐直。她先前没听到爸爸走过来,但此刻他已经皱着眉头站在她旁边。
她刚才睡着了吗?
书店里确实有个奇怪的声音。灰尘从天花板上飘落;书架轻微地嘎嘎作响,听起来像牙齿格格轻战。门外人影晃动,展示窗的铅框玻璃闪过数以百计的黑影。
人群?这么多人?
“到底怎么回事?”爸爸喃喃自语。
伊莎贝尔推开爸爸,挤过人群。
一个男人猛然撞上她,她被撞得东摇西晃,他却没有道歉。更多人挤过他们身旁。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问一个满脸通红、气喘吁吁、试图挣脱人群的男人。
“德国人快要进占巴黎,”他说,“我们必须离开。我经历了‘一战’,我知道……”
伊莎贝尔轻蔑地哼了一声。“德国人进占巴黎?绝不可能。”
他快步跑开,忽左忽右,摇晃着前进,身侧的两只手一下子握拳,一下子松开。
“我们必须赶紧回家。”她爸爸边说边锁上书店大门。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她说。
“怎么不可能?最糟的事始终躲不了,”爸爸冷冷地说,“跟在我身边,别走远。”他补了一句,走入人群中。
伊莎贝尔从没见过如此惊慌的场面。街头街尾灯火通明,汽车引擎噗噗作响,门窗噼啪关上。人人对着彼此大呼小叫,伸出双手,试着不要在混乱的人群中走失。
伊莎贝尔紧跟着爸爸。街上太喧嚣、太混乱,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地铁太拥挤,无法行进,只好一路走回家。等终于抵达家中,天色几乎昏暗。他们站在公寓大楼门口,爸爸双手颤抖得好厉害,试了两次才打开大门。进门后,他们舍弃摇摇晃晃的吊笼电梯,直接爬上五楼,冲向家中。
“别开灯。”爸爸一开门就压低嗓门说。
伊莎贝尔跟着走进客厅,朝窗边走去。她拉高遮黑窗帘,凝视窗外。
远处传来嗡嗡的声响。随着声响愈来愈激昂,窗户开始嘎嘎颤动,听起来像是玻璃杯里的冰块。
她先听到尖锐刺耳的嘘嘘声,过了几秒才看到空中的黑色小队,有如鸟儿般列队翱翔。
飞机。
“德国佬。”爸爸悄悄说。
德国人。
德国飞机翱翔在巴黎上空。嘘嘘的声响愈来愈激昂,听来像是女人的尖叫,然后炸弹在某处引爆。她觉得说不定是第二区,空中闪过一道诡异而耀眼的白光,然后某个东西起火燃烧。
空袭警报大作。爸爸“唰”地拉下窗帘,带着她走出家门,快步下楼。邻居们全都这么做,人人拿着外套、抱着小宝宝和宠物走到一楼门厅,再爬下狭窄曲折通往地窖的石阶。黑暗中,他们坐在一起,靠得更近。空中飘散着霉味、体臭和恐惧,恐惧的气味尤其刺鼻。炸弹持续引爆,嘘嘘嘶嘶,轰轰隆隆,四周石墙摇晃颤动,尘土从天花板纷纷飞落。一个小宝宝开始哭,怎么哄都没用。
“拜托叫那个小孩闭嘴。”有人厉声说道。
“这位先生,我试了,他吓坏了。”
“我们都吓坏了。”
时间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似乎过了好久,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但静默几乎比噪声更可怕。巴黎还剩下什么?
等到警报解除,伊莎贝尔已经感到麻木。
“伊莎贝尔?”
她多么希望爸爸朝她伸出手,握握她的手,轻声安慰她,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秒钟也行。但他从她旁边转身,径自走上阴暗曲折的地窖石阶。一回到公寓,伊莎贝尔马上跑到窗边,透过窗帘探看埃菲尔铁塔。铁塔还在,屹立在厚厚的黑烟中。
“别站在窗边。”他说。
她慢慢转身。室内唯一的光源是他的手电筒,一道黄光孤零零地映照在黑暗中,感觉凄凉。“巴黎没有倒下。”她说。
他一语不发,眉头一皱。她不晓得他是否想着“一战”、他在战壕里见过的种种景象。说不定他的伤处再度作痛,与轰轰坠落的炸弹和嘶嘶作响的火焰相互呼应。
“上床睡觉吧,伊莎贝尔。”
“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他叹了一口气。“你终究会知道没有所谓的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