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清楚地想起这个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只记得那时候，月亮圆得像个巨大的气球。在月光辉映下，我走在硬得像冰的雪地上。一个小男孩，夜里孤单地漫步在月光笼罩的森林中，这个情景本身就很诡异，但在那个夜里，还发生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我走到小沼泽边，趴在以前和爸爸常来的岸边观察小蝌蚪时，突然间在我眼前闪出一个小矮人的身影。如果他是静悄悄地从树后或其他地方跑出来的话，倒也还好，但他出现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

我倒在雪地上，思索着这小矮人到底是怎么一瞬间出现在我眼前的——他好像是平白无故地从地下冒上来的，又像是从空中蹦出来似的！总之，他一定是用了某种神秘莫测的法术来到这儿的。他全身上下除了一顶小矮人族常戴的红色尖顶帽外，其他全都是绿色的。虽然身材比我稍矮，但是看得出来，他已经是个成年的小矮人了。

“就这样啊！”他冒出了这句话，我才确定这不是梦，小矮人的确跟周遭的树木一样真实。说着小矮人突然伸出一只手，这只手仿佛来自另一个空间，然后他又说了一次：“就这样啊！”

这样开头的一个对话，总是在无话可说，而只期待对方回应的情况下才产生的，倒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叫‘就这样啊’？”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望着我，眯着眼睛，好像月光很刺眼似的。

“你，很显然，不是在睡觉，而是在散步。”真是没话找话说，事实很明显，我们不是正站在结了冰的湖边吗？

虽然我很想戏弄他说：“不，我并不是在散步。”但终究还是赞同地说：“对，我们都在散步。”

我的回答应该蛮得体的，可是他并不喜欢这个回答。

“没错，我们是在散步，但其中有一个却在月夜里穿着睡衣漫游。”

我低头看看自己那件有着汽车和摩托车图案的蓝色短衫，才发现原来我只穿了一件睡衣，这真令我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小矮人突然挡住我的路，不让我跑。

“睡衣在任何天气都适合穿，”我尽量试着学大人的语气讲话，“虽然你觉得我穿得很奇怪，但我觉得当一个小矮人更是奇怪百倍。”

然而，他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指着我又说：“不管怎么说，最奇怪的还是你，居然打赤脚在雪地上走。你一定很穷吧，不然怎么连一双鞋都没有！”

我马上看向我的脚，我的确打着赤脚，脚趾几乎都冻僵了，这比刚才被发现穿的是睡衣还糗好几倍。我想，要是能给它们盖上温暖的毯子该有多好，但这个想法很荒谬，我实在说不出口。你想，有谁会背着厚重的毯子在森林的雪地上散步呢？

“我爸妈有钱得很，”我说，“我们家有一栋大房子，外廊上有数不尽的躺椅，如果要算一算它们的价值，买一千双皮鞋都不成问题。不过爸妈认为打赤脚走路比较健康，他们还叫我小王子呢。”

最后一句话似乎特别引起了小矮人的注意。

“请问小王子尊姓大名？”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个躬。

“我叫克里斯多福·波菲。”我郑重地回答。我不能告诉他我的真名是叫克里斯多福·韩生，否则，他就不会相信我是个真正的小王子。

“太有趣了。”他说，“我看过一本古老的书，上面说像您这样的王子非常喜欢吃煎饼夹红莓果酱，而我刚好烘了一大堆煎饼，我的果园里也长了满园的红莓哟。”

我才不相信呢！我太了解这些大人了：当他们想在孩子面前摆架子时，总会自夸多会做煎饼或别的什么。我低头注视着脚边的雪，心想，现在根本不是红莓生长的季节。但我也不敢反驳他，因为我很清楚小矮人总是比小孩子聪明许多。

其实，要不是他戴着那顶红色尖顶帽，我还以为他只是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呢。而且我还注意到他那两颗大黑莓般的眼珠里，藏着些许忧愁。

“那么，你想尝尝吗？”他问。

“黑莓？”我讶异地反问。

他突然呆住，摇了摇头。

“我再说一次好了！我是在邀请一位客人来尝尝新鲜的红莓果酱煎饼。”他说，“虽然他冻得不断地在雪地上踏步，我还是邀请他来。但是我们的波菲王子是怎么回答的呢？居然是问黑莓的事。就是这样才会让我们森林小矮人觉得沮丧，你刚刚还说我面有愁容是吧！”

我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到底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似乎只是在脑袋里想，并没有说出来，而想的跟说的是两件不同的事。

“基本上，我们的问题很容易回答。要一起去品尝红莓煎饼，或是你宁愿在这暗夜里继续漫步？问题只是如此而已，因为在今天的菜肴中刚好有红莓煎饼。”

我爸说话通常也是这样。他总是问“我们今天‘有什么菜’”。我一直认为菜单跟炉子是没什么分别的东西，因为食物一定都得在炉子上煮，但在这月光下的森林里，哪来的炉子啊？

“你根本没有炉子。”我不禁说。

小矮人一下子愣住了，惊讶地瞪着我。然后挖挖自己的耳朵。

“很抱歉！波菲王子，显然我耳朵里有耳垢，听不清楚你在讲什么。”

“你根本没有炉子。”我重复一次。

“难道你每次来森林赏月都会拖个炉子吗？”

这次换我抓抓耳朵，看看它有没有掉下来。幸好，耳朵跟鼻子都还在，倒是脚一直冷得发抖。

“很遗憾，这里风蛮大的。”小矮人说，接着把头往红帽里塞了塞，“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在这森林之下就有一个大深谷。”

当他说出“深谷”时，我吓了一大跳，似乎随时会跑出一头狮子或野狼。我越想越恐怖，如果再继续聊下去，可能真的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哟。

于是我赶紧小声说：“如果还有的话，我十分乐意去吃红莓煎饼。”

小矮人立刻眉开眼笑，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巴。

“这真是明智的决定，你一定知道我的花园里长满了成熟的红莓吧。”

但我在这里既没看到红莓，也没看到房子。眼前只有树木和映着月光的雪堆。

“你的房子到底在哪里？”

“在夏天里。”小矮人回答，“离这儿不远，转个弯就到了。但你不能穿着睡衣去那儿。”

他话还没说完，就把我的睡衣变成了丝质的衬衫和裤子。好笑的是，颜色是红配绿，像个红莓。

虽然我很惊讶，但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波菲王子，抓紧我的手。”小矮人说。

这时我突然想到，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妈妈常说，不可以到陌生人家里。这一定也包括陌生的小矮人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向我伸出手，并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就叫我乌皮吧！”

我抓住他的手，一起走出了冬天。在这头，是炎热的夏天，我们仍站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湖岸旁，只是现在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