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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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八百里驳

夏口城是江夏郡的重镇,城东四十里,北府一支杂军扎下了营盘。

这营垒,北依洪山,南傍洪湖。军行两日到了此处,粮已尽了;刘裕却仍不急用兵,今夜先令将士们在此稍息。

营盘右翼有高地依托,免去被敌军偷袭之险;向南面向洪湖,居高临下,占尽形胜。

广陵学艺时,老谢曾言:“兵法右倍山陵、前坐水泽。”刘寄奴今日领兵两千,夏口城里,却是敌将郭铨亲自坐镇,守军一万五。敌我悬殊,北府军空有地利。

“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檀道济身着青龙软甲,背倚大旗,在条石上轻轻磨砂着宝斧斧锷:

“说起来,郭铨也算是桓家名将。上策,若在洪山设伏,把我军辎重断了,咱这千把来人,必是不战自溃。中策,清干净城外百姓,坚壁不战,我军没有给养,强攻不了两天,终得率众班师。如今他仗着八倍的兵力,只是窝在城头等着我们来攻——仍是没把我军当一盘大菜。”

刘裕抚刀微笑:

“明天一早,高下立现。”

“大哥,那小胖子回来了……”

辕门外,丁午领着百十个兵丁回营,兵丁们牵羊驱牛,马车里载粮担酒。胖子夹锤下马,刘裕道:

“城外那几家大户,真就这么痛快?”

“刘大哥,不是他们给的痛快,是兄弟我杀的痛快——”

丁午挠了挠头,手中金瓜双锤,粘拽拽染得红了:

“大哥,你让我好言好语去借粮,那几户都是本地世家,鸟也不鸟我这军汉。敲不开他们野墅的朱门,我只得纵兵抢粮……我丁午没别的本事,口条子也不利索,专爱杀人放火。他们高高在上的,既然不屑于听我说话,那就永远不要说话了!”

刘裕暗暗皱了眉头:

“杀便杀了,以后慎重。城外这几间野墅住的,都是夏口里出外避暑的公卿大姓——有几家,势力通天,你我惹不起。丁午,留了舌头吗?”

“杀的干净。等明日攻入夏口,军报中,大哥你只说他们死在乱兵丛里,不干咱们事。这几家糊涂蛋子,连年在此做着土皇帝,又不缺那几担米粮?如今兵凶战危,眼看国破家亡,痛快捐出些东西,我又何苦敲打他们脑壳?”

檀道济闻言,不禁洒然大笑:

“兄弟,哪儿能指望他们觉悟高些?这国破家亡,带累的是一家一姓和小民百姓,他们,是世家大族。社稷涂炭之时,反而是这些世家大族的发展之机;他们对兵凶战危的预判,往往要比朝廷中枢更为提前——因为他们立足底层,把控底层,风头子一变,他们早早准备好了换个方向去倒。桓玄十八岁起兵,一年攻克荆襄九郡,你以为他真有天命加持?我们最大的敌人,便是西军身后的这些世家……”

刘裕接过丁午双锤,撩袍擦拭金瓜血渍:

“他们现在不识得我们,谁赢,谁大,他们帮谁。等我们有一天真的站起来了,用不着再和这些世家大族借这个借那个,他们迟早主动跪在辕门外面箪食壶浆。

纵然如此,跪着的未必是跪着的,站着的也不一定站的直。东汉以来,一直是流水的皇帝,走马的大臣,铁打的世家。

世家大族是百姓的敌人,世家大族却自认为是天下的主人。

天下之权柄,就像一个米斛的粮锥,爬到锥尖的最高处又如何?不过是孤家寡人的一粒米。

粮锥里,米粘着米,层层依赖,当明面上的上层米压不住下层米时,粮锥一定会崩塌。

秦皇扫荡六合,到如今南北分崩离析,五六百年过去了,你见过长盛不衰的王朝吗?

改朝换代一次,粮锥就要重新集结一次;底盘最稳的,就是压着底层粮米的世家大族,因为他们是铁板一块。

世家在意的,是一姓之内的本家富贵,或者说是几家联合下的门第昌盛。不管对于粮锥顶上那一粒米、还是粮锥底层那一层米,他们既不会忠诚,也不会挂怀。

所谓千古不平,我们还要做很多大事……丁午,今夜杀牛宰羊,把粮吃光,把酒喝饱,我们大飨三军!”

两千人的营盘,王镇恶下令,挖了一万人的野灶。灶焰冲天,百里分炙;火头军汉们托着油腻腻的兜鍪,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石子。

梆子三声响,大小校尉前来捉阄。牛羊有限,蹄血骨肉更是轻重不一,火头军解了牛羊,将肉掺杂分份,做了阄,叫校尉们来抓。抓大石子的得肉,小石子的得肝、得蹄、得骨:

全军将士,仿佛人人暂忘了天亮后的厮杀,肉食难得,个个眉飞色舞。拈着好阄的,背了肉大喊大跳;拈了坏阄的,怏怏地骂一声操,只管抓紧去烤——来日生死难测,先他娘当紧一顿肚饱。

众将齐聚中军大帐,炉下柴禾烧得噼噼㕷㕷,架上牛羊烤的滋滋冒油。刘裕拔了短刀,轻轻割下一块黄瓜条,斫成两段,使干枝插了,起身递给两名马军小将。

索邈赤发黄须,宽肩阔臂,本是主将刘牢之手下一员亲近的健儿——让刘裕拉来身旁坐下。他合掌致个谢,也不言语,轻轻接过了肉条。

向弥道:

“刘大哥,不必客气。我和索将军领命助战,来前,我家敬宣将军千叮万嘱:我麾下这二百突骑,一任刘大哥指使;登山跨海,莫敢不从。”

“倒真有桩大事,辛苦兄弟连夜走上一遭。”

向弥一口撕下枝上烤肉,起身拱手道:

“刘大哥下令便是。”

“你领这彪突骑,沿着洪湖,绕过夏口城南、城西,星夜往汉阳去。”

“汉阳是江陵的屏障,刘大哥,我部只有二百马军,人无重甲,马无马铠,只怕攻不下桓玄主力……”

“你只要率部往汉阳方向佯动。分兵为五队,四十人一队,马尾绑上树枝,来回在夏口城外驰骋,把尘沙漫天扬起来——白昼时日头挂晕,三更天必有大风。你让这五队人马在夏口城外绕圈,朝汉水边上跑个十里;再转回夏口城外,只管扬起尘沙。尘沙一起,守好野外路口;郭铨若是派探马出城试探深浅,格杀勿论,决计不能放走。天明前,我步军出击,金鼓响时,阿弥快来助战!”

向弥领命而去,索邈仍不言语。王镇恶大嚼牛筋,鼓腮道:

“阿弥是好兄弟。我们首战艰难,这时候愿意搭把手的,大家伙都记在心里了。嗨,咱们这一千马军,能见真章的,只有阿弥的二百骑。刘寄奴,明日血战在即,敌众我寡,又为何把这支生力军调走了?”

刘裕唚着一口酒,扑一声吐在长刀锋刃,溅起炉前火点飞腾:

“你还真想用这一两千人强攻夏口的坚城?江夏郡东依夏口,西依汉阳;汉江与长江交汇之处,南岸还杵着一个武昌重镇。我们眼前——这小小的一座夏口孤城,当年孙吴大战刘表,十年也杀不进夏口。你看远处的城墙东门,像什么?像一块墓碑。古来多少江东豪俊,纷纷把性命埋葬在这块碑下。军中连甲胄也凑不来三百副,更别谈攻城器械;拿两千条人命堆上城墙,就是打下夏口,又有何用?以卵击石的事情,我刘寄奴做不来。”

檀凭之和虞丘进相视一笑,两员老将捋起了花白长须。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刘裕道:

“让向弥折腾这一晚上,就是要郭铨睡不着觉。这位西军的郭铨郡守,是有名的桓家孝子:

向弥打马汉江江岸,郭铨必以为,我军不图夏口,实则兵锋直指汉阳北邻的江陵。

你看着,天一亮,郭铨定要出城结阵,率先动手:

他不知虚实,只道北府大举出击,故而必要在夏口城外拖住我军主力,好向桓玄邀功。他也料不到,所谓主力,我方不过区区千人。”

热酒的功夫,北府探马跃营来报:

“报!夏口守军出城列阵,城东、城南扎下两座营壁,结成犄角之势!”

众将惊呼,人人拜伏。王镇恶点了点头,虞丘进、檀凭之,二老相视又是一笑。

蒯恩不敢狂饮,带着个半酣,提盾起身大喝:

“郭王八出城了。大哥,趁他立足未稳,让我带几个弟兄,劫营先杀他一回!”

“吃肉,先吃饱。长夜还长,把杀心蓄满了,天亮少不得你。”

“大哥过于谨慎了——这西军将校,我眼中不过土牛木马一般!小小一座夏口城,两下便捅穿了。一二年灭了桓玄,转身杀去建康,夺了那司马鸟位,又如何?这晋室治国无道,人人思慕汉家;他汉祖姓刘,我大哥也姓刘!偏偏教什么牛啊马啊獾啊貆啊的祸祸这天下,我看哪一个也不如我大哥!”

刘裕看向索邈,往日早就骂上蒯恩了,此时却只作一笑:

“仗总有打完的一天。阿恩,你有没有想过,等天下太平了,你想做点什么?”

蒯恩执盾大笑:

“小弟生来只爱厮杀。有一天江南安定了,愿领一支偏师,随大哥北渡长江,和胡马较较短长!”

刘裕摇头道:

“你小子,领偏师?大丈夫马踏天下,要做就做真齐王——偏师,偏偏你蒯恩做不了正牌的大将?老子还有多少地方指着你呢!说起将材,乱世里,人人都想沙场建功,又有几人是生来就带着将佐之材钻出的娘胎?”

“让你蒯恩领兵,不用多,一千人。你从西陵郡出发,领着这一千人,走二百里山路——不必谈什么厮杀,你能把这千人囫囵个儿带到异地,行军有序,扎营稳妥;没一个人跑,没一个人逃,没一个人累死饿死,那就算你是个将材……”

“自古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不必事事拘泥兵法;可这兵法流传百代,自然有他的道理。欲为将,先知兵,也有一出茅庐就能打遍天下的猛人,那是他把万事万物的门子都已看明白了,一法通,兵法通,百法通。阿恩,你活明白了吗?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人,我是没活明白,我犯下过许多大错。以后军中闲暇之时,劝你多读几卷老书;不必寻章摘句,你不是欲为将帅吗,我想让你先能懂事明理。”

“天下一山高过一山,能人背后,还有能人;我们这两下子,没什么可吹擂的——更谈不上东杀到哪儿,西杀到哪儿。弟兄们聚义北府,明日是首战,今后还有大战小战、枪林箭雨。我不求每战必胜、百战百胜,我刘裕更不怕败。阿恩,我们一介武夫,终是凡人,凡人难得长胜;错误,往往是正确的先导。你能知道明日的生死和胜负么?且饮杯中酒,为将者,先须坚忍不拔,以战学战!”

“道济,我们从白雉山上带来的弟兄,都见过血吧?明日让他们压阵——”

“另外那五百个新入军的流民弟兄,估计没经过杀场,我怕临敌生变——也无妨,见了血,也就老实了。”

“蒯恩,还记得我们在塞北时吗?魏燕大战,千军万马。你欲为将,不仅要亲手斩杀敌人,更要明白,自己人也会被敌军斩杀:

战士的咽喉为刀剑所过,喉咙管子是白的,红色的颈肉翻开,脖子上像生出了一张笑脸;

腹甲被破开时,等敌人的枪矛拔出来,先喷的不是血,是肠里的气,那股肠气极腥极臭,臭气涌出来,血才跟着喷溅;

圭首刀的刀槽不会开在末端,因为圭首刀没有刀镡,血会留在手上:人血极滑,握不稳刀;等血干了,又变得极为粘稠,再难运转刀柄。

被一百步的床弓射中,根本没有再爬起来的力气:大弓的箭头是倒钩的,百步以外钻着进了肉里,箭创周围大片的肉面都会破碎,脏器供不上血,人撑不过一柱香的时间;

小弓的箭头往往又会蘸上金汁,金汁即是人粪人溺。你看这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中了这样的箭,最好给自己个痛快,若当场没被射中要害,只能等着伤处一点一点溃烂,皮肉里慢慢生出乱爬的蛆虫……

任你勇猛无敌、能挡万人;短兵相接,一发冷箭便夺了性命,还说什么江南江北?

欲为将,先要有命活着退出杀场,活到最后,同代人纷纷凋零,你便是天下名将。

为将者,指挥若定,不能逞一夫之勇,而要专心统御全局万众。有朝一日,你蒯恩若真能为将,战则战矣,更要把弟兄们的性命放在心上,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棋盘上硬邦邦的子儿!”

“敬先,我们哥三个跪在西陵的节堂时,我见你满脸不忿。那天我和你说,你挂着相,跪在堂下的时候,堂上看你如同看狗。我没说错,你弱小的时候,你的愤怒只能成为权贵的乐子——我们本就是他们的棋。你说,他们下的是鸟棋,你迟早要把他们的棋枰一剑砍烂:敬先,急不得,我们迟早会有自己的棋盘。”

“我刚才讲,战前要把弟兄们当人,不能当棋;可是战端一开,人人却都是棋,我也是棋!弈棋之道,旁观者众说纷纭,落子的却只能是一个人,那便是我——

我今日,把自己也压在棋盘上,愿与众位弟兄,携手以身入局。

徐羡之,算过了么,军中还有多少甲、多少盾;还有几枝箭,几把弓?”

徐羡之提剑起身,目光发寒:

“羽箭八百五十六发,漆弓九十三把,床弩五架,车弩三辆。两裆旧甲一百三十三领,甲片多残破;手盾四十七方。铁头短矛,七十把;标梭五十枝。另,不算索邈将军麾下,军中战马有镫有鞍者,三十五匹;役马二十二匹。”

“将大弩全部交付给傅弘之营,王镇恶、臧焘领弓手在前;五十七匹军马,由檀道济辖领,马队人人配给长兵。再把战甲和手盾集合起来,我要一百三十三个弟兄……”

“敌众我寡,肉体凡胎,安能以一当十?大弩射程一百二十大步,马弓射程九十步;破晓时,我却要这一百个弟兄先行杀入敌阵,弓弩随之冲上百步的远近,用乱箭撕开敌兵口袋。余众杀向中军,只有阵斩郭铨,才得胜利的可能。”

刘裕怔怔看着檀道济:

“半数人会死在夏口的城门外面,我智力浅薄,别无他法。短兵相接,一与一也,唯有豁出去,看谁的命硬!”

青脸汉子手提宝斧,眼中杀气纵横。座中,一独臂将校倒拖了鬼头大刀,傲然出帐;旗下急击金鼓,三军凛然而聚。

王元德手指中军帐,提刀大喝:

“弟兄们,告诉他,谁的命最硬!破晓入阵厮杀,可敢随我身后?”

“杀!杀!杀!”

众将掀帐而出,索邈一把拉住刘裕的虎头吞肩:

“早闻刘寄奴滥赌成性。刘裕,你是个赌徒,你把麾下的人命当做筹码!”

刘裕回首摆开索邈:

“杀场胜负无恒,成败向来只有天知!今夜杀羊宰牛,分麾下八百里肉炙——可知你口中牛肉,为何有‘八百里’之名!”

“前朝王恺,养有一头名兽,那兽蹄角如玉,其色五彩,其状如牛——名为八百里驳。王恺射艺冠绝天下,常以箭法吹嘘于同僚面前;王济不服,与王恺立靶比射,要以八百里名牛为赌注。王恺心中牵挂宝物,患得患失,下手犹豫;王济引弓便射,一箭射中靶心。王恺认赌服输,宰杀八百里驳;王济取牛心下酒,炙牛而食——从此天下之牛皆得其名,名曰八百里。有赌未必输,不赌,此生绝无胜理!索邈,你斗大的汉子,甘心窝在几个老头子帐下,一生做个小校?你还不如我这些山贼乱匪的兄弟!”

索邈目中流火,咬牙沉声道:

“这一千八百陇右突骑,是前将军最为爱重的精锐;打光了,棋盘上便失了和东军、历阳对弈的先手。前将军有言在先,我的骑兵,只可为你壮声威。”

“你如何才能出手?要钱,你开价;要女人,纵是天上姮娥,我也攀上云头替你去取!”

“我部,只能打胜仗,不能打败仗……”

“索邈,天亮了。夏口城外,洪山山脚,且见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