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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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晴也夏深

白雉山里跑出来三匹马,此时紫马白马并辔而驰,远远拉开了一匹黄马。马踏春风,王敬先扬鞭大笑道:

“大哥!打马快些,似这样慢,多久才到京口!”

“到了,这便到了。转过这蒜山就是京口城,前面长亭馆子里打个尖吧。你二人骑的龙驹当然嫌慢,我这匹已吐开白沫了;鞍子上的屁股不歇,总得让马喘口气……”

下马进店,店里热火朝天,顾不得照顾刘裕三人。

四五个伙计摁了头山猪,正忙着开脖子放血;那山猪当胸贯了一枝长箭,箭头是个倒勾,箭枝能有一寸半的粗细。

院子角落是口甜井,井边悄么声立着个九尺汉子,掬了井水,仔细刷洗着一匹青鬃大马。那青马毛鬣之间的泥浆都已冲干净了,汉子站在马侧,小心收拾着粘在马腿上的苍耳和鬼针草。

檀二爷朝刘裕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院角看看。院角歪靠一把强弓,弓有五尺多长,弦子是七八根牛筋缠的,看来有六十多石的弓力;箭壶大的像个画缸,里面满插长箭,正是野猪心口里捅着的家伙。

弓箭旁边,支了两口擀面杖尺寸的短枪。王敬先手贱,走上前举起那对双枪,比比划划道:

“四棱的尖,尺二的攒,这玩意儿耍起来,两股枪花也是漂亮。那汉子,舞弄舞弄,让小爷掌掌眼!”

“不得无礼!”

刘裕厉声止住,赶忙赔礼道:

“我幼弟为人轻率,不是有意冲撞壮士,多多担待。”

那汉子擦了把脸,只见他生的须髯壮美,傲骨丰神。扑了扑衣上马尘,甩甩手中井水,从怀里掏出一方纶巾戴了;井边解开马,熟视刘裕腰间双刀,汉子微笑道:

“你两个兄弟,骑的都是天下名驹,万金难买。看你也是走江湖的,在外面瞎混一通,连匹好马也混不来,如何糊口?如何养家?”

刘裕默然,心里直纳罕,这孙子管的还真他娘宽。

背弓取箭,抬胳膊一捻王敬先的腕子,那双枪凌空打了个转,莫名回到原主手中。敬先还在错愕,汉子高声吆喝店家道:

“这山猪柴的很,整头都送你了——单给我留下三斤肚子上的雪花肉,再把四个蹄子收拾干净了。等下午西津渡的渔子经过,帮我代收两条鳜鱼;钱已结了,你们不用管。收了鱼,取好肉,入夜前送去城中的旅驿。若是迟了,我把你小店一把火烧光!”

翻身上了青鬃,汉子怒视一眼刘寄奴,就此飞马而去。

檀二爷笑道:

“大哥,你是欠了他钱?这伙计横眉竖目的,和你似有旧怨。”

“天晓得哪里的过路强人。我年少在京口城里厮混时,专打这种摇鸟晃蛋的贼王八……”

喝口茶的功夫,连饭也不许两个弟兄吃;马渡西津,又回寿丘山。刘寄奴近乡情怯,心里惦记着媳妇儿,一路数算着日子。

寿丘山下,日头过了正午。

山居巷陌依旧,草树斜阳,坡田里荠麦青青。

田间见有农夫耕作,刘裕把头撇过一边。

“大哥,怎的?”

“我爹。”

檀、王听言就要下马跪拜长辈,刘裕叹道:

“打小老东西就没养过我,我是在舅家奶大的。我自问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只是孝不来。”

地头里众农纷纷嘈杂议论,那老农却满脸惊惶;一匹黑马挽着辕犁,忽然前蹄高举,口中嘶鸣不已。三人看那黑马,空有丈二形状,骨瘦如柴,身上鳞伤遍体,马肩也让辕绳拖出几道血痕。见马惊了,那老农挥鞭急打,嘴里不干不净,指桑骂槐:

“我打你这不忠不孝的畜牲!我让你不听主子话,我打死你!打死你,扒了皮卖肉换钱去!”

那马虽遭鞭打,目中眼神却仍桀骜;放下双蹄,巴巴地看向刘寄奴,鼻孔里呼哧呼哧冒着粗气。

王敬先皱眉道:

“大哥,这就是你常提的那匹踏雪铁鳞骓?”

“绝不是,绝不是。我那乌骓是实实在在的龙种,年初行军前留在家里,特意嘱托你嫂子,一定用精料好生去喂。这绝不是!”

茅舍篱门虚掩,家院已在眼前。篱门边盘腿坐了个短衣少年,一见刘裕双刀,腾的跃起身子:

“你可是,北府刘寄奴?”

“如何?”

“刘大哥,孟龙符久等你不来!”

“我们认识吗?”

“我父子三人,全赖大哥周全。先父年初不在的,生前是官牢的狱卒;我兄长本是盘龙营的甲士,干犯军法,又是大哥把他从军吏的剑下救了!”

刘裕恍然道:

“老孟的儿子?孟……怀玉?你是孟怀玉的弟弟?”

“正是!正是!数日前,城里得了信,说你战死在襄阳……”

王敬先破口大骂:

“是哪个王八蛋胡传?放他娘的屁!”

“我兄长说,刘大哥膂力绝伦,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猛将,绝不可能轻易为人所败。只是城里谣言翻飞,你家中……就出了乱子。我兄长是外人,插不得手;兄长把嫂子和侄儿安顿进了城里,怕你回家寻不见人,命我日日在寿丘山等你——唉,小弟嘴笨舌拙,一言难尽。刘大哥,你自己进院去看吧!”

刘寄奴一脚踹烂篱门,进了院,旧日的门竹被拔干净了,根根枯成扁担条子,花池种了大葱;入户的桃树囫囵个刨起来,也早让斧斤剁成柴禾。屋里忽听惊呼,大步闯进去,只见个半老婆子撅着肥屁股往柜里躲藏,让王敬先拖狗一般拽飞出来:

“儿啊……你没死啊?没死好,没死好,活着就好,活着爹娘就放心了……”

刘裕血气涌起来,王敬先拔剑在手,被檀道济一把摁住。

刘寄奴道:

“臧爱亲呢?”

“娘也不晓得她……大概是知道你没了,抛家舍业就跟人跑了。城里人说,孟家两个小子日夜跟她厮混……”

刘裕一脚抵住继母肩头,圆抡虎掌,把这老妇的半嘴松牙一掌打掉。反捉短刀,将刀把捅进老妇嘴里,撬住她仅剩的几颗嚼牙,刘寄奴阴冷道:

“母亲大人,你儿妇是好女子,流言不可轻信。再问你一遍,你们如何霸了我家?我新妇十月怀胎,你又怎敢以强欺弱,这时节把她扫地出门!”

刘裕拽出几寸刀把,溅了她满襟的腥血。老妇丧了半条残命,只管呜呜地咆哮道:

“你爹……你爹!不干我事……”

恼得那双刀恶汉又将刀把狠狠嵌进继母嘴里,拿她牙床子当了杠杆,几下便撬掉了她仅有的那半排老牙:

“你看上什么了,大可以和我说,我哪次不是有求必应?哪次又少了你和爹的冬衣夏粮?儿子飘零半生,就只得这一个媳妇儿、一方小院、二亩薄田——母亲大人,能否高抬贵手?我的娘,清官难断家务;自己家门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到街头巷尾耍弄你那长舌!”

敲落继母满口牙齿,只因老妇奉佛尊道,从此更是啃不动五荤三厌,只能喝粥。刘寄奴孝感动天,怒火犹不平息,又将继母舌头牵出,抽刀要落。

王敬先大喝道:

“大哥,让我一剑杀了这狠毒的婆子!”

檀道济急急抱住刘裕:

“晋室以孝治天下,今日所为,忤逆过甚。大哥,门外那兄弟不是说了,嫂子和侄儿周全得很,你千万不要冲动。倘若失手弄死了这老猪狗,从此就坏了名头……”

刘裕终是松了刀子。

叹息间,刘父牵马归门;进了屋,只见满室狼藉,老婆满脸是血,呜呜地说不出整话。这老农昂首抓低了刘裕衣领,左右开弓,大力掌掴不孝之子:

“走,跟我见官去!老子非要告你个忤逆,非要在闹市活剐了你这逆子——就不该生下你这畜牲!你自打落地以来,给家里添了多少烦心事?一桩桩一件件,数得过来吗?祸苗子!人家说你死在江边了,你爹真就贪图你这点狗屁家业?还不是怕教外姓人占去了,这才当机立断赶跑那小婆娘!说起你那婆娘,自古男女成婚,哪一对不是父母之命,六聘三媒?你说她是你的妇人,我们当爹当娘的认过吗?我们就不认!”

刘裕也不还手,口中狞笑道:

“你还知道自己为人父母呢?我生来没见过母亲,是你嫌我拖累,打小将我扔给舅家。爹,你给了我条命,还给了我个‘寄奴’的名字,除此之外,你给我什么了?你也配谈这个‘孝’字!”

“我刘裕谪配人间,误投在你的膝下,那是我选不了的,我也并不恨你——”

“只是别动我老婆,臧氏自幼漂泊无依,我们好容易相聚,苦着乐着搭起来锅灶,好容易有了自己的日子。”

“你说我忤逆,你说你是当爹的老子,你可以为所欲为——是,大晋律里,老子弄死儿子,儿子也是白死。”

“爹我问你,这天下的忤逆,全是都因着当儿子的人面兽心吗?我长到十一二岁有了气力,是你把我从舅家又拉回来,将我扔进田间地头,没日没夜地让我驮土送粪、饮田开垄。我的确是畜牲,我比畜牲干的多,畜牲都有一口夜草,我只有挨鞭子的份。”

“院里那匹黑马,是我的乌骓吧?我都认不出来了。我跟这马一样,多少年了,食也不饱,力也难足,只得苟且渡日,挣扎谋生。”

“十五岁那年大荒,地里收成不好,你又把我扔去城里,让我沿街乞活,生死凭天。那时候你说,儿啊,家无浪荡子,何处有闲财?你让我去混吧,混成啥样都是我自己担着。”

“我听你的话了,一直混到今天。”

“你是我爹,我得喊你一声爹。”

“可是古人老讲‘认贼作父’,你说这四个字多有意思?”

“我总寻思,我挨打的时候,我爹在哪儿?”

“我受尽冷眼的时候,我爹在哪儿?”

“十冬腊月,大雪纷飞,我在京口街上捱饿受冻、和野狗抢食的时候,我爹又在哪儿?”

“如今我长成七尺六寸的汉子,双刀快马,纵横天下,不必再为一食一宿忧心——”

“这时候,老贼又上赶着来了。”

“我在外面打生打死,一扭脸,妈的让这俩老东西偷了家!就连自己媳妇儿都险些流落街头、性命不保。现在这老贼觍着大脸,抓着我的衣领,张口忠孝,闭口忤逆,竟然让我喊他一声爹。”

“爹!”

“说句大不韪的话,我刘寄奴,既然给人家做这个儿子——猪狗不如、当牛做马、为奴为婢的儿子——我为什么不认个好爹呢?”

“化国为家,家大为国。如今国乱了、家乱了,不管是当大爹的,还是当小爹的,你们怎么只会埋怨底下的儿子们忤逆不孝呢?”

“到底是儿子的事儿吗?”

刘裕回头冲着两个弟兄笑了笑:

“国不正,乱自上作;

父不慈,子走他乡。”

挣开刘父,一手提了老头,一手拖了老妇,倒垃圾一般扔出篱门。刘裕翻身上马,抚抚瘦马额头,叹口气,挥鞭匝地,又道:

“不必费心去告官了,我如今就是实权的军职。今日是看在道规、道怜两个弟弟的面子,你二人再敢相扰,我不动手,身边将校也饶不得你们。你若不信,可以到郡守衙门把冤鼓敲上两敲;我是叫你一声父亲,手中双刀却不通人性……”

孟家小弟,龙符开道,四人急忙赶去城中驿旅。驿栈门口,却见两人刀兵相向,直打的黑地昏天。

使双枪的胡须汉子,正是蒜山野店里所见之人。只见双枪枪花乱舞,前后架打;四个枪头,耍成四面攻防。对面那人一身破旧战袍,环首刀使的力竭,渐渐不能招架。

刀客瞥见刘寄奴,高声急呼道:

“刘大哥,还记得盘龙营的孟怀玉么!使双枪的泼贼执意要闯嫂子房门,我已挡不住了!”

刘寄奴倒拖双刀,拍马遮在怀玉身前,使刀背牢牢抵住双枪:

“你究竟何人?”

“我们见过面,你竟忘了?襄阳之围,可惜没临阵宰了你这窝囊废!”

刘裕闻言大怒,不许旁人上手,引刀急攻双枪汉子。杀过三合,虚实看清了,收长刀遮住面门,短刀撩开一对枪头,再转用长刀猛力突刺而去——

眼看那汉子就要交代在驿栈门口,一骑忽然驰来,臧熹大呼道:

“姐夫,快住了手!这是我大哥臧焘!”

众人面面相觑。

那汉子持枪的双手微微抖着,长叹一声,泪眼看向驿栈门内,仍嘴硬道:

“输在这器械上了。襄阳城外,见面不曾交手;早知双刀如此,不如用单枪来破你。我在西军为将,那日你领兵溃围,桓玄寻不见你尸首——”

“后来他让探马多方打听北府里擅用双刀的狠人,消息全乎,知道你家在京口,媳妇儿姓臧。”

“我和妹妹、幼弟失散多年,在军帐里细看探马报上的敌将底细,确认你有个小舅也在北府做校尉,姓臧名熹。当夜脱军独行,兜转到这里,终能见到你们了。”

双刀回鞘,拱手叫一声舅哥,刘裕问臧熹道:

“你如何不在军中?”

“我收了书信,知道外甥出世,怕姐姐孤身没人照料,因此告假而来。”

七人夜宿京口城,说不尽兄弟相会、夫妻重逢之欢;刘寄奴喜获麟儿,初为人父,只觉灯火可亲。

抱了襁褓在手,七人争看那小东西,虎头肥手,咿咿呀呀。

臧爱亲含笑卧在榻上,只是连日睡不踏实,更兼产后劳顿、提心吊胆。臧氏面色都已发白了,咳嗽不断:

“孟家兄弟前日送来两斛粟米、一盒糖酥,这几日天气暖和,我见米袋里飞出来蛾子,糖盒也化开了。本想等你回家再吃,东西却放不住。”

刘裕忍泪道:

“不是这吃食坏的快,都是我路上走的慢了。”

“沙场顺利吗?”

“我一切都好。这世上,能难住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儿子还没名,我起了个小字,小字阿兵。大号悬着呢,一直等你回来取。”

“阿兵?”

刘裕笑道:

“这丘八,他爹还没当够吗?多想以武止戈,来日南山放马,长剑入库,世上再无刀兵。”

“大名——就叫他,刘义公。”

“刘义公?这大名也太难听,不能取个清雅些的么?”

“我是个刀头舔血的浊物,雅也雅不来: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举义安邦,寰宇大同。”

“第二个孩子,决不再容你这样乱起名字。我不愿我儿行什么大道、秉什么公理,我也不盼我儿安个什么邦、举个什么义。我只要他安乐自在,无灾无难;至于那些个乱世浊流,万万别来沾边……”

“说什么第二个第三个,一个就够了。”

很久以后,王敬先想起来,七骑离开京口那天,正是立夏时节,入夜下了很大的雨。

连雨不知春去。

一晴忽然夏天。

他记得有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农家女子,素面布裙,撑了油伞,抱了襁褓,踩着泥泞,在寿丘山上久久目送他们远去。

他记得寿丘山上的那间茅舍,他们几兄弟一起在院里种了竹、栽了桃,影壁的大陶缸中,王敬先亲手植下几颗藕,两天就冒出了芽。

女子说,他们再回家时,竹也该绿了,桃也该实了,莲也该开了,孩儿也该大了。

那个薄暮,雨点扯着嗓子喊:“夏天来了!夏天来了!”

陶缸里的小荷很害羞,难为情地才从水中探出一点头。

春天已经过去了,夏天到底来了没有?

荷叶急得轻轻皱起眉头。

王敬先想,荷叶不知道,荷叶自己就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