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西津夜雨
元代马致远,作有叹世之曲,曲名《蟾宫曲》: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
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
醉了由他!
东篱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个池塘,醒时渔笛,醉后渔歌。严子陵他应笑我,孟光台我待学他。
笑我如何?
倒大江湖,
也避风波。”
虽已春末,一早一晚凉。
春捂秋冻。
京口城西,西津渡口,看守草场的刑徒还没把棉衣脱了,此刻正裹的严实。
刑徒懒洋洋倚着草场的蓬门,眯眼往远处看。
天晚了,山顶几只灰鹤,唳鸣一阵,钻进泛紫的云霞里,杳然不见踪迹。
阳春三四月,莺飞草长,春天是割刍草喂马的好时节。
大凡牲畜草料,皆称为刍草。占了个刍字,牛羊各有四个胃以供反刍,马却只有一个胃。
一个胃的马,消化能力不及四个胃的牛羊,所谓‘马无夜草不肥’,因此食量要比寻常牲畜多得多。
军中战马,可不是单吃草的。
战马重约七百斤,主食是粟米;主食之外,每天还要搭配二两盐巴、三十斤草料。
南朝草多马少,守着湖泽山薮的草木繁盛之处,往往要派驻刑徒、军奴收割刍草、看守草场;这是个清闲的好活儿,没门子的万也轮不上——
人跑了怎么办?
跑不了,脸上黥着字呢。
京口城西有山,因山多水泽,泽边多生野蒜,故而这山名作蒜山。长江绕山而流,前人在山上凿了条灌溉坡田的农渠,沟渠直排往山麓的渡口。
蒜山山下背阴,刍草长势抽抽;转过山那面,向阳处的刍草却大多茂盛。
那黥面刑徒独守在山麓渡口边的草场,每天等日头快落未落、坡田里农人纷纷归家的人少时分,这才顶了斗笠,翻山去割上两刀向阳刍草。
此人儿时生长在西北边关,打从记事起,也常上山割草。小时候同行伙伴笑话他迂,明明山下也有老多刍草,他又何苦攀登?
他那时学着英雄好汉们的口吻说道,麓草卑羸,何不放眼天下。
长大了,天下却没给他放眼的机会。
十年东漂西泊,如今黥面为奴客。
蒜山隔着西津渡口,中间流过一条长江,与城那边的寿丘、黄鹄二山遥相对峙。
山高处更冷些,西津日暮,野风怒作;俯视山下,江水咕嘟着游藻奔波向远处,像一条飘舞着的大绿缎子。
渡口两边多是楸树、香樟,密密黝黝的缃黄色林子裹紧夕阳;对岸两山上的木兰也开了,紫是一片,红是一片。
刑徒用手揭去额头黥印的结痂,野风吹两肩,仿佛未遭刺配的常人。
肩头背着竹篓,篓里刍草也满了。怔立着,看日头沉下去;归鸟衔云,忽然滴落满山雨。
喝酒去吧。
人生大笑能几回,有酒无悲须倒醉。
西津渡口,五里一短亭,山行十里一长亭。
长亭野栈,刑徒孤灯又续酒。
打了两角丹阳黄酒,拣角落坐下来,和店家要了个铁炉,慢慢热着那壶老酒。等酒气氤氲开了,倒酒入碗,借着昏黄灯火去看那碗中,酒色澄绿如翡翠。
“店家,你这黄酒泡了茵陈?”
“客官外地口音,却是好见识!茵陈生于三月,拣那草芽拿来入酒,酒气最是清冽。茵陈泡酒,只能使三月采摘的茵陈;一到四月,草就长的老了,再没香味。老话说,三月茵陈四月蒿,过了五月当柴烧……”
刑徒啜一口温酒,已作满脸苦笑:
“人间万事,皆如草木——最难过不是不得其时,而是芳年忽过,终成零落蓬蒿!”
“客官,店里刚宰的生猪,朱红正新鲜,给您炒上一盘,清清肺火?喝茵陈,朱红可是绝配。”
“不必清什么肺火了,我的腔子里,早已没有半点火气。”
刑徒从左袖里抓出一把山蒜,右袖里抽出两吊大钱:
“把蒜皮剥了,切三斤大块的肴肉来,再打上一碗香醋解腻。”
酒肉狼藉,醉倒不知阴阳。
窗外雨下的正急。
刑徒半醒半昏,也忘去取那撂在酒栈角落的草篓,歪歪扭扭,斜戴斗笠,孤身醉步走向雨中草野。
下山没有二里路,吐了两过,见路边土谷祠里亮着香火,刑徒一头撞进祠中。
野祠,也没个庙祝。
祠里供着本地城隍,所谓香火,不过是两盏明灭无常的残蜡。供桌上空空如也,神像旁边立了一方古碑,刻石的字句虽已模糊,依稀尚能分辨出个大概:
“汉将蹈火,
龙子履冰。
身随烟消,
名与风兴。
刑能以暴,
志不可凌。
千秋忠义,
万代服膺。”
醉眼朦胧,见那刻石顶端写着:“护国安邦、天下州郡总城隍、故汉大将军纪信之碑”。
原来这土谷祠里,供奉的是前朝纪信将军神位。
那纪信,本是汉主刘邦麾下一员骁将:
昔日项羽围攻高祖于彭城,楚强汉弱,敌众我寡;
生死之间,纪信穿了高祖甲胄,率部出城,假意投降楚军,为刘邦赢得突围机会。
等高祖刘邦终于逃脱彭城之围,项羽大怒之下,引火烧杀纪信。
纪信以死明志,誓死不降楚军。
春雨如潮,孤山野庙里,醉酒刑徒,忽然抚碑哭拜:
“我傅弘之自被小人所害,脸挂金印,困顿京口,在那空营旧垒里,权作一名役夫,戌守大军马刍。今夜醉走蒜山,满怀心事,谁人知我?谁人也不知我。普天之下,唯有将军应能知我——纪信将军!你可识得我傅弘之?”
弘之泪出如泉,踩了供桌,攀到神像脚边,轻轻取下纪信将军手中的一枝生锈铁枪。
抱着那丈二的铁枪,使手擦擦枪头浮土,刑徒不禁恸道:
“我傅弘之,生来英傥不羁。金刀大箭,睥睨天下豪杰;八年横行杀场,无往不利。”
“今日却难平。”
“难平!难平!”
“纪信将军,你道是何也——”
“天下之事,因果相亏。”
“英雄如将军,南北转战,以身许国。生前不得封侯,功名皆付火灰;死后只有这孤山野庙,只得这两豆香烛、一盏青灯……”
“落魄如弘之,忠心赤胆,一生也志在报国。如今折辱于奸贼鼠辈之手,脸刻金印,流落草野,永世再难翻身!”
“将军得生高皇帝之世,青史彪炳,英魂千载不朽;”
“我傅弘之蹉跎到此,二十六年不遇明主,终要与那三秋蓬蒿,俱作委地土尘!”
大醉悲哭,傅弘之长啸如雷。屋外忽听马嘶,举目而望,远远见八九名官差打扮,冒着雨驰马过山。
一怕是强人匪盗;二怕是北府官吏巡视山下草场,看不到傅弘之人影,到此遇上了惹出尴尬:
弘之拖了铁枪,撩袍跳下供桌,悄声躲在神像背后。
“好大雨!正赶上闹天儿,高使君旅途劳苦。”
“诶,说什么劳苦不劳苦。我高朋受上司重托,只敢尽心竭力,向来不避苦辛。”
傅弘之闻言便醒了八分的酒醉。
言谈间的二人,正是他军中挚友,还有那京口牢营的营头。
“卑职寻思着,我这事体办的有些疏忽了。都只因大雨,西津渡口泥泞,卑职没有先去草场探探虚实——倘使此人不在草场,怕是枉费了咱一晚上的工夫。”
“多虑了。”
那高朋八尺长身,浓眉大眼,一副忠良之貌。轻抖蓑衣,潇洒甩去前襟水点:
“我们把山顶的水闸一开,大水顺着山渠漫灌而下,就算淹不死他,那些马刍、草料也都得让水涝冲跑冲毁了。军法无情,失职当斩,他若没有淹死在这大水里,转过天来,你把他赚回牢营,重枷一披,问他个大罪;再直接押去营旗底下,一刀便了事啦,他横竖是个死……”
“高使君果然高明!”
“哪里哪里,这都是韩参军的阳谋;参军特意吩咐了,不许我在他流配路上下手,一定要让他死在京口外地:死的顺理成章,死的无人问津。待见了他尸首,我赶快回军中复命,一定为你美言两句。到时调你去北府,做上个实权校尉,油水比这里只多不少。”
“多谢使君抬举!嘿,卑职这点禄运,还不都在使君一句话的事儿!”
神像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傅弘之早已怒发冲冠。
“卑职查阅了刑奴籍册,说是此人有个兄长,却在京中为官。今夜这事一办……是否还有些投鼠忌器的说道?”
“更是多虑了。他京中那兄长,原是个族兄,也并非亲的。就说是亲的,谅一七品的冠冕,何足挂齿?我们身后可是谯王殿下!”
“此人平日里与我颇为熟识。诺,瞧瞧这把金错宝刀,还是他临来京口前托人赠送给我的。他孤零零一个呆汉,无亲无故,家中只剩老婆娃娃——”
“那嫂子还有几分姿色,韩参军强掳他媳妇儿,前几日献给了谯王殿下;听说此女誓死不从,以簪刺颈,死在了北府副将的军帐里。”
“参军做事向来谨慎,斩草不留根。掳那娘们儿时,把他外父全家砍倒,纵把大火,一个没留——他那襁褓里的娃娃早成焦炭了,百二十年也不会有人惦记今夜这点恩仇……”
傅弘之长憋恶气,久未啧声;闻言至此,眼中不由渗出血泪。挺起那杆铁枪,大喝着杀出神像:
“天怜傅弘之,今夜弄不死我,我活剐你这伙奸贼!”
惊的众人站不起身子,那营头抢先要跑,弘之箭步把住谷祠门口,拦枪放倒营头,劈手把他扎出个碗大窟窿。
翻枪拨开惊惶人头,又连连戳死三人;那高朋刀也不敢去拔,只管跪地告饶道:
“都是韩延逼到这一步,实是不干我事!”
傅弘之烧着殷红的一对眼眶,也不理会这位旧日朋友。
今夜土谷祠里只能有一个活人,铁枪底下,其余只有早死晚死的区分。
两个军吏瞅见冷子,俯身钻过枪杆。正待冲出,弘之回马一枪,又将两人串成连珠葫芦;怒拔枪头,把个枪攒的红缨都扯下来。杆子横挥,再扫断一人肋骨;长枪倒刺,又使枪尾杵烂了一人咽喉。
高朋慌忙躲进神像身后,一名机灵小卒紧步跟随着他。傅弘之倒拖铁枪,提手只一拉,把那小卒竖举过了胸口,一把狠掷到神前。
“壮士,我只是个听呵的,害你的另有其人,你不能杀伤无辜!你若滥杀过甚,又如何称得上英雄?”
“我傅弘之做不来英雄,往日那个奉公守法的痴儿,已被你们淹杀在水涝里了。从今我也只知恩怨,不信天理。狗贼,任你阴阳颠倒,数黄论黑——拿命来吧!”
乱枪急搠,蜂窝涌血。
叹一口长气,傅弘之杀心如焚:
“奸贼!我和你同袍兄弟,连年一起经生入死,从不曾有负于你。你为何害我全家!”
神像后面,高朋仍告饶不止:
“傅大哥,我对不起你!那韩延以死相逼,一定要你性命;我若不听他令,先死的就是我。这事我不做,仍有他人做,惹了权贵,你这下场如何也挽回不了!今夜就是杀了我高朋,你妻儿老小也活转不来——大哥,放我条生路吧,我回军覆命,就说已把你了结了,你从此逍遥江湖去,咱们两两相全,如何?”
“好你妈了个逼!任你花言巧语,只恨我交友不慎,却被你这表里不一的小人蒙骗!高朋,你貌似忠良,肚囊里却满装了脏心烂肺……我他妈要你的命!”
提枪杀奔神像后面,空无人影。
傅弘之正待抬头,那奸贼高举金错宝刀,从神像头顶一跃而下!短刀自肩头劈落,弘之躲闪不及,以背接下这刀。
金错刀利,一刀划开弘之后背,琵琶骨头都漏了出来。撑枪僵立,神像后面的狭窄过道里,旧日朋友,抆血相视。
“弘之,你说错了,我不是貌似忠良,我本就是忠良。做忠良做了太久,我得了什么果子?八年了,我们刀山火海里滚过八年了,一个马勺里搅了八年的米饭!大战二十一,小战四十二,哪一次不是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肚子参军夺去了军功?八年了,我们哥俩砍下的首级,能筑起一座小小的京观了吧?可到如今我仍只是个军卒,你也成了阶下之囚……做忠良的滋味太难受了,弘之,我打不过他们,他们太恶了,我也恶不过他们。我也有家人啊!我也要养家啊!你教我怎么办?我只能加入他们。你把铁枪扔了,速速逃命去吧,咱们的事情了结了。你可知我为何开闸放水来淹你,而不是明火执仗带人来杀你?都是两个肩膀扛一颗脑袋,我高朋的本事比你傅弘之差不到哪儿去:兄弟,我是真不忍心当面动手,我舍不得亲手杀你。这几天我心里总是在想,如果我是弓车营的队主,如果遇上韩延的是我,今夜你我的站位,会不会掉过了个来?”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不必多言了,今夜只能有一条活口走出这土谷祠。神明在侧,善恶有报;高朋,我这就送你下去……”
一言未毕,枪已疾出。狭路里长兵本不占优,傅弘之抖抖腕子,枪头一闪,转瞬崩掉了高朋手中的金错宝刀——
这刀是弘之家传重宝,真金错玉,十五六的斤量,饶是高朋健勇,自然使不顺手。傅弘之顺势一枪,扎穿高朋心口;弘之咆哮着,钻枪把那高朋死死钉在了庙墙上。
俯身取了金错宝刀,此刀连日颠簸无主,今夜竟然完璧归赵。傅弘之充耳不闻高朋巧言,墙上那人尚在开口求生,脑袋忽然离了肩膀,只剩圆张的一个大嘴。
将仇人首级恭敬置于城隍供桌,傅弘之一人一刀,带伤踉跄出门。西津渡口,风大雨急;举目远望山下,渡口已成汪洋。
弘之拔刀出鞘,举刀劈砍雨幕,朝天狂笑。后背鲜血直流,容不得他发一会儿癫,汉子轰然倒进雨夜的拉扯里。
七骑过长亭,催鞭上蒜山。
“大哥,这黥徒眼熟,想不起哪里见过?”
“金兰谷,傅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