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岂在杀伤
后来闲聊起了旧事,刘寄奴说,第二次和王敬先见面的时候,是个薄暮;那天雾气很大,天上没星星,也看不见月亮。
王敬先明明记得是个中午,日头刺眼。王敬先说,你放屁,那天明明晴空万里。刘裕想了想,道,晴空万里,和阳光明媚,总不是一个词。
他不记得那天有太阳。
王敬先问,还记得白雉山吗,我们离开江夏,已经很久了。
刘裕笑,王敬先,铃铛还是挂在马颈好看。
那年,江夏郡里的白雉山,还是一座久无人烟的野山,谁知竟让个青脸的悍匪霸了;
山上五百狂徒,啸聚林间,不伏桓玄辖,不挨大晋管。
白雉山北是个谷口,谷中幽涧,涧底多生野兰。兰是细叶寒兰,三冬开花,花色金黄;故而这谷,又名金兰谷。
从白雉山北钻出金兰谷里,谷那头,涧水汇为一潭,潭为锁龙潭。绕过这潭水,便是一座黄城,黄城不黄,乃为汉末黄祖所建之城;到了黄城,便是到了西陵郡的境内。
一二日间,白雉山的探子收到风声,探得北府兵于柴桑郡大掠百姓,运粮一万五千斛;数日间便去黄城,必从江夏、西陵之间经过。
自古千里赍粮,探马先行。
探马,又名斥堠、斥候、候骑。大军军前及左、右、后十里之内,探马以五名游骑为一队,每二里有一骑;游骑背后各自插有三支令旗,次递传报旗号:一为红旗,一为黄旗,一为黑旗。
前沿探马迟来、晚来,则有变故,后队游骑举红旗。见前有敌人,敌为骑兵,也举红旗;见前敌为步兵,举黄旗。敌众千人以上,不分步、骑,则举黑旗;敌众万人以上,更要举黑旗大呼传令。倘若安全无事,探马则要卷了旗子背于身后。
今日北府探马,红旗来报。
这一队运粮的军幢,是北府征虏将军司马文行的麾下。
司马文行,这名字耳熟。他是北府副将司马文思的亲大哥,近来有点忧郁。
文行、文思在京中有位近枝的死鬼叔叔,叔叔封了王,却无子袭爵;论起来血脉,文行、文思最近。
文行忙着掳掠,军务冗杂,反应慢了一步——
一步慢,步步慢,他二弟抢先向尚书台使了银子;一扭脸,弟弟名义上已经过继给了死鬼叔叔,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甲片外面披着四爪龙袍的谯王殿下。
妈的,恼啊,老爹司马休之,当年为什么不把这二弟弄到墙上?如今弟弟高高爬到了头顶,自己才是个什么狗屁“征虏”——杂号将军!
征虏的本事没有,征一征老百姓的胆子还是有的,而且不小。连带泄愤了,司马文行率部南下柴桑,搜街检巷,杀人烧屋,把个柴桑郡搅了个昏天黑地。
缴够北府的,主要留足自己的:
成山金银运回历阳的家里,用来好好抚慰那颗官场失意的心肝;至于这一万两万的陈年粮食,狗都不吃——拿车押了这便送去江北大营,立一军功,也算舒服。
军行过了江夏,忽见探马以红旗飞报。
司马文行寻思,桓玄不是把战场又摆到江北了吗,这边怎么还有西军守着?必也不是主力。老子一万多人的锐甲,惹不起桓玄,还惹不起你西军的偏师?冲过去,碾他狗日的!
金兰谷高三百丈,谷前一片黑松林;林深草密,树上不闻鸟鸣,丛里不听虫叫。
司马文行骑一匹黄斑白马,领着千人的前部,潇洒打马军前。
公侯子弟,胯下没有俗物;这马乃是一匹万金购来的大宛良驹。此马生来没吃过一口麸子,日日被文行拿蛋黄和精麦饲喂,养得膘肥体壮。司马文行以珍宝视之,给这匹大宛良驹起了个名号,号为:
“踏水穿云照”。
何也?
原来此马通体是白玉颜色,单单双肋上横生两片黄斑,正是净水里倒映了九秋的落霞;催鞭奔起来,腾跃如飞,一似裹挟了流云驰骋。
那文行将军体态颇重,晃荡着一大肚子的民脂民膏,此时压的战马不停流出血汗。正是薄暮时分,春雾如织;司马文行率部驰进了山谷,远远见到谷口尽头,有一兵丁徐徐骑马,迎面而来。
十步远近,弓箭手们缓缓拉回弓弦,人人疑惧:
对面那兵丁,正是进谷前失联的探马。
上前看那探马,双脚被牢牢绑在马镫上,背后不见了三枝令旗;胸前是一大片血窟窿,早已死的不能再死。
司马文行急拨马头:
“妈的,有埋伏!”
一旁的参军,姓韩名延,急急扶正了惊惶之下险些坠马的文行身躯;捋捋嘴边的两根鼠尾,韩延道:
“将军,如今正是进退维谷之际。回头路走不得,不如干脆冲出去!”
“冲……”
冲字没喊全乎,开口刚发出一声“C”,转冲为操。再看谷口,大雾里飞石如蝗,雨点般朝着北府士卒噼啪打来。
司马文行这次毫无犹豫,一把拽回马头,急往山谷入口奔去。汗血马快,眨眼撇下了大部队,文行回了谷口那头,突见二十一骑拦路。
为首的恶汉,青面虎眼。
那人左持拨云月牙斧,右提陷阵虎头盾;身上凤尾青龙甲,坐骑飞电紫麒麟。
司马文行一看这阵仗,当机立断。
要不还是冲回去吧。
文行大呼亲兵,五六十名卫士以血肉身躯翼蔽着北府将军,重往山谷出口逃窜。
这些个司马营的士卒,一向疏于训练、勤于掳掠,挂靠北府之名,不知做了多少恶迹,今夜一发偿还。
血肉之躯,当不得虎将一斧;北府兵平时流汗少,无奈战时流血多。
顶着石雨,踩踏同袍的战骨,好不容易巴望到出口处——前排纷纷马落陷坑,一扎一个透心凉。
这金兰谷口,早早在道中间安排下了三四十方的陷马坑。
坑长五尺,阔有三尺,深则四尺。坑中密插着削尖头的竹矛,矛头还预先使火烤了一烤,坚如钢针;坑上拿刍草盖了,马一踏,踏马一踏一个不吭声。
司马文行率先弃马步行,摸着山谷石壁,小心往外奔逃。一见主将弃马,军中大部也不顾粮车了,纷纷尾随文行鼠窜。文行的参军,那韩延大人,此时战战兢兢地躲进一辆粮车底下——战场上,扒一扒无胆文人的尸首,他们的战创只能后背上,伤不了其它地方。
大队山匪从谷口杀出,多是手执竹枪、柴刀、木耒、铁铲。乌合之众们悍不畏死,乱战里劈开了车上粮袋,看那袋子里黄米糙面簌簌扑出,更如豺狼嗅见血腥味道。
年少一匪,耍一条齐眉镔铁棒,挥棒如飞。
棒头排列了十来圈铁钉,少年入阵,不知开了多少人瓢;钉子是铸焊上去的,也并不结实,厮杀这一会儿,铁钉已被头骨折断了七八颗。
直打的棒头血肉淋漓、头发缠绕,少年狠似疯魔;身旁一人形影不离,年纪比少年稍大。两人面目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人却没有左臂;右手舞起鬼头大刀,人挡杀人,运斤成风。
王敬先龙泉宝剑在手,剑锋碧血荡漾:
“元德!仲德!老檀呢?!”
这对孪生双棒厮杀正酣,过耳皆风,听不见王敬先大呼。敬先拖了宝剑,沿道而入;谷口那端,只见檀道济杀穿军阵里,把个紫马染作赤兔,青面溅为红脸;弯斧砍成绛月,绿甲浸饱朱殷。
犹有不贪生的北府壮士,咬牙朝着檀道济倒转了战车。
掀去车衣,车上露出一架双弓床子弩。
马镫问世以来,野战是游牧的胜场;双镫出现之后,床弩和车兵更是渐渐在厮杀的舞台上靠了边——只是仍未谢幕。
双弓床弩,制式巨大。
前后各排一弓,以绳轴绞动而开弓;下有弓床,或置于战车中,或置于城垛上,用以承接双弓。
床弩有一弓,有双弓,有三弓。一弓床子弩,称为“踏张”,单兵可以脚开弓,射程一百二十大步;三弓巨弩,又名“八牛弩”,晋时可射三百大步,至宋、明时,射程扩大至一千五百步。
双弓床弩,以形命名,名为“合蝉”;弩上巨箭,以枪挂羽,箭名“凿头箭”。这双弓弩虽不似三弓弩大,仍需七至十人方可共同绞开弓弦。
那壮士抹净脸上人血,临战卸去了两当战甲,把一口家传的金错宝刀别在腰间,裸背立于车后。
此人七尺五寸身量,眉清目秀,白脸无须;脱了战袍,却见一身的好膂肉:
胸如战铠,背似山虎;
急转绳轴,款拧狼腰:
那汉子以一人之力,大张双弓床弩,牢牢系死了合蝉的绳轴。绷起虬结的肌肉,从两臂至手背、颈上到前胸,道道青筋暴现;推动车轸,将那凿头巨箭缓缓瞄准了檀道济。
王敬先远远看见,不禁惊呼:
“坏了!老檀!”
人呼马啸,阵心里,檀道济哪儿能听见?
忽有驹影短刀杀出。
刘寄奴手提司马文行衣领,如提童稚;杀翻乱兵,拖死狗一般,将那北府将军狠狠摔在弩车之前。
又抓了文行的咽喉,一把扔上弩车;刘寄奴紧随登车,双刀齐亮,把个司马文行唬得求爷告奶,尿洒弓弦。
那引弓的壮士,不知是怒其不争,还是说哀其无耻?壮士抚额长叹。刘裕目光狠辣,那人也睁圆了一双清雅的眸子——只得慢慢松回绳轴,巨箭终也未能离弓。
“不降就死。”
“降了,降了……”
“声太小,听不到。”
一刀刺穿文行肩胛。
“降了!降了!都他妈把家伙放下……诶呦……痛啊……”
短刀再举,只一下,削去文行半拉耳朵。
“降了!降了!都他妈聋了?降了……降了!”
哭爹喊娘之声,声震寰宇。
一人掷刀,百人掷刀,千人掷刀。司马部兵将皆降。
大雾散尽,云开月明,血泊染红巨谷。
五百山匪,高呼万岁。
王敬先抬眼望向谷顶,手牵踏水穿云照,人马齐齐朝天嘶吼。
“批亢捣虚,擒贼擒王。乱战求胜,不在杀伤。”
欢呼中,刘裕俯低身子,向车下壮士沉声问道:
“汉子,你姓甚名谁?”
“傅弘之。”
“傅弘之,我记住你的名姓了。”
“又如何?我宁死不为匪。”
“没人逼你为匪。我们军中见……”
檀道济勒马停蹄,刘寄奴转过头,熟视青面客良久。
明月里,二人相视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