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破帽遮颜
楚天千里澄澄,半丝夜云也无。沅江岸边,一叶竹筏,飘飘靠岸。
筏上之人,身长短短六尺三寸。一顶破烂斗笠罩了眉毛,鼻子下面也拿布帕捂得严实,仅露出如星的一对火眼。他左肩挑了只铁杵,铁杵两头绑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近了岸,右手拎着篙杆一撑,江水来不及绽开涟漪,人已经稳稳落在岸上。
大摇大摆走向江边的乡兵们,那人懒散吆喝道:
“玉如意,金叵罗;铜烛盘,铁蚕豆!冬衣马裤,针头线脑……”
县令笑道:
“原来是个货郎。我东安县真是物阜民丰之地,经济繁荣,商旅云集,贾人夜行不避。本官到任以来,致力于为广大乡绅整合田亩,充分利用本地充足廉价的农奴劳力——县中先富者不断拉拽后富者,百姓的钱袋子鼓起来了,脸上乐起来了,日子也美起来了!”
众兵鼓掌欢呼,纷纷表示了对县令大人的高度赞扬。
县尉手按官刀,刀头淋漓残血未干,细细打量那蒙着面的矮货郎。货郎肩头挑着的铁杵,长有三四尺:一端三棱带尖,绑着个红灿灿的小包裹;一头是棒槌样式,碗口粗细;铁杵中段摹刻了三张人脸,一作笑状,一作怒状,一作骂状。县尉厉声道:
“哪里来的小厮?县令大人宽宏大量,不计较你刚才胡言乱语就罢了;现在上了岸,见官不知行礼?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铁杵两头挑的是什么东西,亮出来给老爷们过目!”
货郎耸耸鼻梁,长吸了口空气中的烤肉味:
“老爷,爷,爷爷,你们都是我亲爷——孙子我从南平郡城来,正要到你东安县里去;江水逆着流,篙杆撑的慢,可恨,孙子我来晚啦!从南平了结了一桩买卖,着急忙慌渡江出来,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爷爷,你们吃不下那么多人吧?分孙子两口肉啊,孙子我感恩戴德!”
文吏压低了县尉拔刀的手腕,低声向县令说道:
“这货郎若非疯子,便不是个善茬,莫非是江陵桓将军派下来的?今夜咱这事儿办的不可谓不麻利,杀心一动,乡兵突袭;天知地知,就只有二位大人和我知道……县尉大人,你跟江陵那边通气了?”
“刀笔小吏,搬弄是非,恨我不死?”县尉咬碎槽牙,急忙抽出官刀。瞥一眼县令,只见县令大人面目阴冷,县尉转瞬把屠刀又指向那货郎:
“你这小厮,疯言浪语!照着这口刀说话,你到底来东安干什么!”
“我自幼在这沅江两岸蹉跎啊!”货郎爽朗大笑:
“桓将军没打进沅江的时候,大晋那些王八官,天天欺负我;桓将军打下了南平郡,说是要诛灭暴乱、讨伐无道,换了一批你们这样的爷爷当官,你们还是欺负我。桓将军没造反时,他们吃我们的肉;桓将军造了反,你们还吃我们的肉。大人,你收刀吧,匹夫何惧一口刀?我诚心想请大家,贵贱同赴一口锅!”
县令拦开县尉的刀柄,温和道:
“这位小兄弟,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向衙门反应,可不能一时糊涂、寻衅滋事啊……”
货郎背转身子,俯身揉向两脚,脚上所穿的芒鞋磨得破破烂烂。指头伸进鞋子的破洞,抠抠脚,屁股蛋子瞄准了县令的热脸,噗噗两个响屁:
“你妈了个勺子,一堆没用的东西。”
肩头铁杵早被扔在地上,货郎也席地而坐,打开铁杵棒槌一头的大包袱。盘着腿儿,嘴上问爹问娘地乱骂,似是骂这大包袱里杂七杂八的物什:
“玉如意,朽竹劈成的痒痒挠,包你越挠越痒;金叵罗,徒有个酒杯的样子,口大杯浅,盛不了一口酒,娘们儿都不屑用;铜烛盘,只是个破盘子,这黑漆漆看不见一点光的时节,找不见蜡烛,要他娘烛盘有个蛋用!世人骨头软,牙口更软,铁蚕豆?只能我这不合时宜的大傻子自己啃;冬子马裤、针头线脑……嗨,我衣衫褴褛,裤衩子都是透风的,我卖这个,哈哈!”
货郎愈怒愈骂,越骂嗓门越大:
“牛文吏,牛子孝,东安本县富户。自从隆安三年开始,你断断续续私养了从沅江经过的三五十号亡命之徒,你府上藏了十余副甲胄、二十匹大马。三四年间,你流窜于东安县内的十几个村子,强逼百姓缴粮、交钱,数不清手上沾了多少人血。你买通了马县尉的门路——是县尉收编了你手下的匪人,你大字不识一个,招安后却做了个文吏;文吏虽小,也很舒服吧,从此不用你亲手动刀动枪,盘剥起百姓也更为轻松。牛文吏,你这弃武从文的畜牲,识了字,看了书,把个史籍翻烂了,肚子里坏水更多了。听说你效法前人,把自己亲生儿子埋了?
对外,你腆着逼脸,号称自己家贫,无力奉养老母——你也有妈啊?你说,你家里人多米少,有你儿子一口吃的,便要少你老母一口吃的。当着全县百姓的面,你挖了一穴大坑,只道要活埋自己三岁的儿子;开坑三尺深,赫然刨出来一釜黄金,大釜上面刻着:
‘天赐孝子牛氏,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牛文吏,牛啊。这么多年打家劫舍的黑钱,刨刨地就洗白了?前有郭巨埋儿,后有牛文吏吹逼,真当天下人都是智障?敢怒不敢言罢了!你提前埋好的这釜金子,取之于民,用之于官——这几年从县令到郡守都被你喂饱了,就连西军大营的军主和选拔官吏的中正官都是你的人,牛逼。清水洗净两手血,改头换面人上人:每三年一察举,想必你牛大孝子今年铁定要升官了,我先说声恭喜。”
文吏大怒,一张螳螂脸憋的惨绿。县令微笑道:
“你们不必惊惶,今夜江岸边都是自己人。自古物不得其平而鸣,这货郎话多,先让他说个痛快,咱们听听仔细,再给他了断。”
“马县尉!”
货郎背着身子,又摘下铁杵尖头一端的红色小包袱:
“马县尉,马伯忠!你也不是个带种的。刚才这文吏含血喷人,抓住一丁点机会就想给你来一下子,这都能忍?这文吏为啥如此嘴贱?因为是你招安的他。牛文吏做土匪时,是他最无能最落魄最没地位的时候,他捧着金银跪倒在你门前了。要么你让他滚,要么你收了钱少废话,你呢?你既拿了钱,又给了他大嘴巴子,讽刺他,谩骂他,他后来做了文吏,你也少不了攥着从前的小辫打压他。别急啊,你等他变吏为官,有一天爬到你的头上了,你猜他还会怎么样?
马县尉,我听说你少年时曾经加入北府,追随过车骑将军谢玄;淝水战后,因功授官,到这东安小县做了一名县尉。你也爷们儿过,后来是发现了某些东西是终究不可实现的大饼?你也妥协过,后来是见到了小小一县中、地主豪强贪婪无厌、掠夺一切而无所不用其极,失望了?你也努力过,你看出来那些高高在上的、为世家大族代言的中正官们,牢牢把持着职务升迁,狠狠抓握着舆论风潮——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权力、美德、美名、利益、物质、金钱、赞誉,这些好东西只配贵族享有;你空有些军功,一介臭丘八,怎么也成为不了他们的自己人。他们什么也不会给你,你最终明白了,杀场百战,哪敌得过三代传承?你认命了,只想安心干个县尉到老。
你若一直摆烂做个好人,今夜也不会见到我。马县尉,你他妈浓眉大眼的,怎么后来就越活越变态了呢?连年大乱,县里征兵频繁,你做着县尉,管着征兵,没活路想当兵的人家免不了给你送一笔,有活路不想当兵的人家也免不了给你送一笔,这小日子滋润去过,不香吗?数年间你在东安干的那点逼事,我念叨念叨都觉得恶心:
当街调戏人妇、强抢民女、白日行淫,玩过了割人奈子烤着吃,号称大补;杀人不眨眼,勒索敲诈,搞别人家破人亡,跟玩儿一样。有乐趣,对吧?西军里有一万多东安子弟兵在役,都是经你手送上去从军的,连年乱战,这些子弟们十不存一;东安说是小县,也有十万户百姓,十农养一兵。这也就是说,你祸祸的那些男男女女,十有七八,要么是你亲手送出去当兵流过血的,要么是那些战死沙场的西军遗孀、孤儿。东安子弟,在西军服役,为桓家一姓的荣光打生打死、浴血沙场时,桓家任命的文武官吏,在后方玩弄人家的妻女、屠杀人家的老弱。你他妈年轻时为国效力,与前秦死战于江淮之间;现在如此这般当了十几年小官,怎么还有脸酒后念出来‘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诗句?马县尉,十几年前,死在淝水是你最好的归宿。你让我照着你的官刀说话,你自己对着刀锋照照你现在的逼脸,你还是你吗?”
县尉目中微微噙泪,仍咬着牙,垂刀不语。
“至于你,冯县令,我对你倒有八分同情。”
“冯县令,冯公道。南平郡十几个县,每年都是你东安县令挨叮挨的最狠;那南平郡守,日常骂儿子一样骂你。
郡守说你懒政,你也确实冤枉。
南平这十几个县,倒要数东安的税每年收的全——伤天害理的大事都是你手底下做的,管兵的马县尉是军功授职,不知和西军的将军们平日有无来往,你轻易不敢撸他;打理政事、上情下达要指着牛文吏,那小小文吏,手眼通天,你自己还要忌惮着三分。他们无非是睡几个人妻、拆几家祠堂,总没有把个全县的田地占了、把个十万东安县民通通逼死。不作为,他南平郡守还要让你怎么作为?郡守衙门的冤鼓敲破了十年也没补好,百姓哪敢有冤,本是郡守放任这小县城里的一文一武胡作非为。郡守为了个‘清平世界’的政绩,对郡内十几个县里牛马官吏的为非作歹充耳不闻,这叫有作为?郡守以疏浚沅江河道为名,贪墨上面的拨款以亿钱计数,强占了河旁百姓千亩良田;你自己不过是修修大宅子、养养小老婆,他有脸说你不作为?沅江上死了个督粮官,黑下一千九百人的抚恤不说,又指派各县剿匪、杀够人头;你那几个酒囊饭袋的乡兵,上哪儿去作为?
你真不作为,今夜同样也不会跟我见面;这江边孤村真是要谢谢你八辈祖宗了,满村人命,扶起来你这不倒乌纱。爷爷们,亲爷们,孙子我有一句说错的吗?”
县令点头道:
“出了东安境,南平郡守就是王法。来了东安境,县令再小也是你爷。听你话头,是想主持主持正义?莫说你单枪匹马、人微言轻,就是你领大军打进沅江了,不找那郡守问话,倒要先来小县为难本官?”
货郎大笑,解开红色包袱,里面血淋淋一顶项上人头,头上还有官帽未摘。
“南平郡守在此,尔等可与他相聚。”
县令面上虽无波澜,额间已有冷汗流下。缓缓躲进乡兵的簇拥,县令威严大喝:
“把面罩掀开!你到底何人?”
“死人不必问我名姓。非要见我真容,你们死前何必再添惊怖。”
货郎以杵支地,轻捷起身。掀了鼻下的布帕,森然一乐,嘴成三瓣;三瓣嘴里,又有怪牙嶙峋,口中乱齿排成五排。那货郎手持降魔铁杵,面目狰狞:
“我艹你们妈的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