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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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马头土尘

小小草庐里,团坐了五人,显得逼仄起来。

来客是北府三将,各自头戴武冠,身穿戎衣;领头的正是当日点将台上的少年将军。

此人身长八尺,膂力过人;一条家传宝槊,随父南征北战,百战百捷。

这少年乃是北府统帅之子,前朝宗亲,大汉楚元王之后——

年方十九岁,姓刘名敬宣。

左右二将,其一年纪最长:三四十岁样貌,面色铁青,不苟言笑,沉默着危坐在刘敬宣的上垂手;其二肩头负伤,半个身子打着包扎,也不顾伤势,见酒忘疼。

伤者举杯敬向刘裕,道:

“演武场上,阁下真让我开了眼界。双刀之下,百兵失色,我向弥只敢高山仰止。”

“言重了,当日但求自保,无意得罪北府军将士。”

年长者道:“不必致歉,司马文思算不得北府将士。后将军、元显公掌权以来,大力推举宗室子弟参与军政;这些纨绔子弟本事不见,只知一味贪墨,实在愧对元显公的信用。”

王谧大醉忘形,一直倒卧在毯子上,从头到尾,不曾和北府三将见礼。此时刘裕正要张口,王谧悄悄把身子转向刘裕后背,背人处用手偷偷拍了他一下。

杯盘狼藉,五辛盘里还有半盘子青葱绿荽。刘敬宣夹了大一筷子香菜塞进嘴里,不屑道:

“表哥,你我虽身在北府军中,却都遥领司马元显的属官。每年春秋入朝述职,吃过多少次司马府上的大宴——

天下十年,五年旱,五年涝,百姓年年不得水米打牙。元显小儿一顿便饭,水陆八珍上席,果子是洞庭橘,鱼肉是太湖鳞;快马运进京城司马府,果皮露水未干,湖鱼身子还蹦哒着。

不必说司马休之、司马文思这些远房宗室,堂前赴宴之辈,走马如云:

他元显家的近枝亲戚们,人人朱绂、个个紫绶,何人没有个王公大将的名头?我父子为国效力,南北平叛,小战八十,大战四十,犹未封侯。

自古毒发于骨,外有糜烂,内更甚焉。十个要职上的皇亲贵胄,忝居文臣武将,五个没读过论语,五个提不起刀剑;莫说大臣,连那傀儡小皇帝都是呆的,傻头傻脑,不辨寒暑。这帮狗东西,无德无能而淫暴天下,皆自守之贼也!”

王谧和衣醉倒在刘裕身旁,轻轻发出鼾声。

何无忌正色道:

“舅父大人常讲,‘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你我兄弟二人,都是元显公的属官:

你遥领淮南太守,我官拜广武将军——都是元显公看在舅父的军功面子上。

莫说你我,就是整个北府,也仰赖朝廷的粮饷养着:我们当兵的,当兵吃粮,吃粮当兵,碗里盛的是元显公恩赏的米。

年前我们入京,元显公命你喝酒,你推说不饮;令你舞槊,你借口有伤。敬宣,为人臣子,不是这个干法……”

“北府吃的是天下人的米,不是他司马一家的米。我自幼不爱饮酒,没来由被人用酒杯试探服从,就是我爹逼我,我也不喝。至于舞槊,舞他娘——我的宝槊只能杀贼,不会舞蹈!表哥,外人常说,‘敬宣不敬,无忌有忌’;人就活这一辈子,我们干嘛这么憋屈?”

刘裕熟视刘敬宣良久。

这小兄弟年纪不满二十,已然挂了淮南太守的名头。刘裕想,他这官职,他所拥有的东西,也并非靠着和北府其他将士们一个一个比数人头、也不是靠着军功公平得来的,而是北府统帅刘牢之的血缘赋予的。但这三杯酒喝过了,一席话听过了,刘敬宣在司马文思这些蛆虫的狰狞面孔衬托下,竟然显出几分亲切。他敢用官位和军权当众质疑种种不容置疑的东西,凭此一节,刘裕愿意敞开心扉把酒杯举起来。

眼见何无忌脸色愈加铁青,小将向弥,连忙转开了话茬。向弥快步出门,从门口马车上取回一个麻袋,重重墩在地上。向弥道:

“今有黄金千两,是我家敬宣将军相赠。将军敬重兄长虎威,又知道兄长以俭养德,日子过的素——特备重礼,愿与兄长深交。”

刘裕连连摆手,待要开口,刘敬宣打断道:

“阿弥,咱们说错了,他可不是什么寒微的人家。诺,瞧那地上卧着的白脸相公,那是京里的秘书丞大人;堂堂琅琊王氏,与咱们臭丘八不同,非亲非故,会折节与他往来吗?刘寄奴,好汉子啊,物以类聚,强人身边总有强人围着。”

“将军抬举我了。我刘寄奴无功不受禄,千金太重,我还不起。”

“本想宝刀快马赠壮士,那日武场所见,你刀马不俗;我想来想去,还是金银实际些。

你别多想,我不是有求于人,也不是有钱没处花,我是看不惯北府军里,能打的总是屈居人下。

点将台上,别恨老孙头,只是他这些年一直靠边站,在我爹身边说不上话,不敢擅作主张让你统管那几营流民。这个钱你拿着吧,军中掌印那几个却是认钱不认人的主,我平时与他们交恶,不愿亲自跑他们的门子,你自己去活动活动。等我爹回军了,我也好好和他谈谈,兴许有希望。

我也有私心。桓玄的前锋已经攻克武昌了,北府拉上去,战事一开打,我本部旁边的营垒,是让骄兵悍将统领好呢,还是让酒囊饭袋统领好呢?

你安安心心拿了这钱,我刘敬宣为人,一不用钱财收买人心,二不用尊严贿赂王侯。营中称职务,营外无大小,你若不在意,我们兄弟相称便是,不然这饭也吃的别扭。”

刘裕不是腻歪的人,只一拱拱手,举杯敬三人。酒又三巡,眼酣耳热,龙门阵摆起来,把那江南塞北、马尘驹影、干戈扰攘、名城宝刹,一一论说一遍。几人豪兴大发,又讲议西军、北府,数算天下英雄,指点大晋百年成败。刘敬宣道:

“寒素子弟不易啊。穷人家的孩子,别说学文练武,一没银钱买那书简,二没吃食填饱肚子,只好代代为奴,辈辈轻贱。

当今这世上,只有军功可使寒门翻身;北府算是好跳板,可就算是这北府,如今也一样藏污纳垢。

扫几个土贼、攻几个坞堡,什么也看不出来,非得是一场大战恶战,巨浪淘沙,才能检验检验军中的战力。

自古强者恒强,也有没本事的人——

表哥,就是我刘敬宣这样的人吧?你说我不懂是非对错,把一切不公都归咎给朝廷。是啊,是我没有本事。

他司马元显有本事,他若真有本事,为什么向那敌国使臣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他若真有本事,为什么不把苍生百姓顾好,让那作乱反叛的贼子失望息心?

他若真有本事,为什么不把刀尖朝外,北伐中原,兴复旧日两都,还我汉家天下?”

何无忌冷酒入喉,无语凝噎。

刘裕道:

“你有前将军背书,喝不喝司马的酒、舞不舞献媚的槊,都没关系:你可以有骨气。

你比我小吧?十九岁?对,你比我小几岁。你还小,你可能觉得,有骨气是一件爷们儿的事。

我也不懂太多道理,只是我有时觉得,穷人的骨气,就像是婊子的牌坊。

有钱有势可以散财聚人、可以修德免灾。权势之家的孩子们,只要不为非作歹,玩的不太过分,老百姓啥也说不出来——

能再稍微接接地气,会耍个刀,会骑个马,能吟两句狗屁不通的玄言诗,简直可以感动大晋了。

穷人的孩子悲惨很多,要忠,要孝,要仁,要义,要上进,要精明,阿弥,我们还他妈的要看眼色,对吧?

敬宣你说的不错,只有军功能使寒门翻身。两军厮杀,人头滚滚,简单直接。双刀快马,有何珍贵?我最值钱的,是这一条敢拼敢打的贱命!”

只有刘敬宣不饮酒,余下几人都大醉了,醉话都大。一声叹息,刘敬宣道:

“寄奴哥,这样吧。你我都是刘姓,不妨改个宗。大汉中山靖王也好、大汉楚元王也好、大汉梁武王也好——对外只说你是汉皇后裔。待灭了桓玄,我为你上表,发迹前,可以预先打个家世的草稿。”

刘裕摇头,轻笑道:

“东南西北,不分胡汉,皆是炎黄九黎的后人;大晋上下,不分南渡、土著,人人也都有个显赫的祖宗。

这天下不是单单给精英预备的,并非贱民就不配活着。

一场饥荒,人食人,人死半数;一场大战,人杀人,半数再死半数。像汉末那样的瘟疫,不用多,来两场,那苟活的半数的半数,还要再死半数。五胡乱华,大晋险些灭国,衣冠南渡。南渡之人,混得好的,你讲话,强者恒强。混得不好的,当年有土有业的权贵们,从豪门世家,下放成为寒门子弟。当年的富农,变成现在的贫农;当年的贫农,又沦为豪门的奴隶、部曲。

欣欣向荣,普天同庆,长安城的大晋转为洛阳城的大晋,洛阳城的大晋转为建康城的大晋,一代新朝送旧朝,我们本都有个显赫的祖宗。

天下之人,不论贫贱富贵,都能从史书中学到唯二的两个东西,一个是经验,另一个是教训。

天下人从史书中学到的唯一经验是,江山无一姓之主,兵强马壮者自为之。天下人从史书中学到的唯一教训是,天下人没有从史书中学到任何教训。

每有朝代更迭,上位者最该担忧的,不是天灾、战乱、饥荒和瘟疫,是下层人。每有朝代更迭,前朝的上位者,大多要被下层人挂到树上。有位长者说得好啊,什么他娘的千古兴亡,皆是那门户私计;到头来,躲不过滚滚马头尘,尽归了匆匆驹溪影。”

二刘相视大乐。

王谧睡的正美,刘裕扶他到厢房歇了。送客出门,刘敬宣登车,向弥挽定缰绳,何无忌却又带刀跳下了马车。何无忌道:

“见壮士,不可交臂而失之。那日点将台上,无令不能妄动,我只是心痒;弟妹身怀六甲,刚才在院内,更是不敢惊扰,只先饮酒。寄奴,可否以双刀赐教?”

明月如霜,一声孤雁叫。

话音刚落,何无忌单刀出手。刘裕鞘中似有龙吟,眼皮开合之间,两人皆木立不动。

何无忌单刀刚举,马尘长刀已抵近了他咽喉半寸。

收刀,雁过。

刘裕嬉笑道:

“无忌兄,你若当我是兄弟,莫分胜负。”

“刘寄奴,是我败了。败便败了,男儿败也挺胸抬头。”

“你没败给我,是你单刀败给了马尘。这马尘直刀,是一柄圭首刀,刀尾如圭,刀把前面两尺不开刃,没有刀镡:长刀没有护手,就是一杆带刃的棍子。没有护手摩擦衣物,拔刀没有阻力,出刀更快;没有护手的长刀,刀身更轻,挥刀时也便更快。”

何无忌郑重与刘裕揖别。刘裕又轻声道:

“刀镡可以护手,有时候却又碍手。武道没有常理,顺心从意即可。”

人未登车,远山忽然群鸟惊林,喧腾而飞。八只耳朵齐听,蹄声大作,山外有马队疾驰。

何无忌回首道:

“敬宣,你的兵?”

“什么我的兵?司马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