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归去来兮
长江水,万古恒流。
临江的小山上,有素衣女子,登高北望。
京口城的东门外,静静矗立着这座小山。山中一条小路,路边生有紫藤;春寒料峭,紫藤犹覆残雪,在雪中开着倔强的红、白二色花朵。
小山借了紫藤的光,人称“寿丘山”:
山中藤蔓,名为何首乌;藤根可以入药,能使白发复黑,去病延寿。
寿丘山下,种了三四杆绿竹。正是三春时节,竹子萌发了几片青翠的新叶;月下,隐隐绰绰,竹叶婆娑里,满树桃花摇动。
倘有好画手临摹,这是京口城外,一幅极好的油彩。
花竹之中,寻常砖木,撑起了两间茅草房子。篱笆作墙,院里黄狗也睡了;牛羊的夜草已经反刍过三遍,深夜里,主人却姗姗归门。
洗青丝,濯玉手,支起莲花镜台。揽镜自顾,素衣女子擦干了头发,一双明眸里,闪烁着烛光摇曳。
女子如有所思,怅然若失。
茅屋中,歌声轻柔,缓缓飘进春夜:
“云粘眉黛,
木下汀岚。
挟鹤翼,
风且盘桓。
荣艾敷萧,
折玉摧兰。
吹半竿竹,
三秋叶,
一枕眠。
白菘青韭,
黄尘紫烟。
晒潮书,
丹经缃卷。
听松听壑,
旋复春天。
待马回鞍,
人钓雪,
月出山……”
愰神的功夫,窗外忽听鸟雀的啁啾声。
女子开了窗,窗沿上立了一只白色大鸟,白鸟胖而温驯。
解了缠绑在鸟足上的一张红笺,烛下细看,笺纸上小楷如蝇:
“广陵初见之人,顿首臧爱亲足下:
我自无恙,思君难及;
临淮一别,九夏三冬。
少年子弟,犹且老于江湖;
红粉佳人,尚未斑白两鬓。
如是我闻:
‘善用刀剑者,死于刀剑下’。
昔日北上洛阳城,提刀三千里;乱世余生,忽逢明主。
何必问后秦后燕、北魏北凉?今时我已富贵在手,北朝安乐,锦衣不愿还乡。
我,江湖浪荡之子,京口狂博滥赌之人;纵不殒身于马尘,亦必消业于刀剑。劝善寺里,俱是戏言;姑娘正值芳龄,奈何暗投明珠?
我亦常思:
生如芥子,辗转无常,
刹那终归永劫;
浮寰飞羽,途漫何之?
安笑征尘,由来虺尵千里;
莫叹生平,从前风雪一簑。
人间八十年,到底进退宠辱;
炎凉冷暖,只是宿命因果。
春风秋草,有何可惜?
金谷咏花,时后芳荃不恒,
晚则华胥终醒。
南楼弄月,眼前流云所障,
先乎霜角而没。
但请珍重,从此一别,
不宜再以刘寄奴为念!
且祝长庚,君可罄觥忘悲;
忽恼参商,我自徐行振策。”
笺纸已被揉烂在手心,女子伏案大哭:
“刘裕!你这天杀的王八蛋!”
篱门轻开。
远来之客,玄甲戎衣。客人扫扫身上的土尘,在桃花下系了黑马。
“姑娘,讨碗水喝。”
客人长揖窗外:
“阿亲,识不得逗么?”
……
京口城北一百里,广陵郡,绥山渡头。
邗水荡漾明月,山坡木兰花香。薰风吹进茶舍,不凉不燥。
小茶馆里,今夜张灯结彩,有新人喜结连理。
半年不见,臧熹已窜至八尺的身型。当年临淮郡里鸡仔般的少年,如今头戴武士巾,脚蹬云头履;腰挂圭首刀,腿上有缚绔。臧熹威风凛凛,手捧铜盆,盆中盛着满满当当的五谷杂粮。
堂前,有老头儿长脸白须,看看臧熹,只是撅嘴。
老头儿对臧熹道:
“女傧相,你这又是戎衣又是刀剑的,是怕你姐姐嫁了人受气?”
臧熹嘿嘿一乐:
“久在军中,没有上排面的便衣。”
另有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小心举着茶盘过来。传茶给新郎新娘,又恭恭敬敬端给长脸老头儿一只茶盏:
“将军……先生勿恼,跌不了份儿。当男傧相的,却是这小子的顶头上司。”
男傧相正是刘毅。
刘毅披着鳞甲,身后背了一支短戟。长脸老头儿留意看他,盔顶飘着根红缨,束甲的袢子上明晃晃织着金缕;
刘毅手提一只铜雁,铜雁嘴中衔有铜鱼。这青铜鱼雁的聘礼,雁信不失时,鱼寓意富裕;刘毅脸上堆着笑,道:
“戎马倥偬,军务繁忙,实在是来不及卸甲。长者多多见谅,刘盘龙失礼……”
老头儿背着手,转身到堂后,只顾去看灶上的火。老头儿边踱步边道:
“这位将军年少有为啊,二十啷当岁,已做到参军的官职了。哼,北府是穷的打不起甲胄么,官有甲,士卒只是一层皮……”
堂下一人,五绺长髯,虎背熊腰,闻言大怒。那人厉声道:
“这是欺我北府无人……”
翩翩公子,白狐裘潇洒,朝大胡子微微摇了摇头。
那老头儿不知是刘裕哪门子的长辈,王镇恶自知失言,取下两肩搭着的黑布和红帛,含怒交到了王谧手中。
王谧走入后厨,搀起老头儿的胳膊。一老一少进了新房,王谧揭开床榻上的芙蓉粉帐,将布帛叠好铺了。
老头儿从袖间掏出数把干果,一并撒到帐里。这撒帐之礼,由来已久,用的多是枣子、栗子,既避邪煞,又兆得子。老头儿掏空了大袖,轻叹道:
“刘寄奴这小子,结交的狐朋狗友有些意思。
老夫细观这帮生瓜蛋子的言谈举止,傲气冲天,都是颇难制御的刺头。
单单一个上岁数的,堂前那个跟我一样衰老的白毛,原是我在淝水时的帐前亲随;我的老弟兄们,向来没个不狂的,刚才竟也和我说了这小子的一番好话?”
“自古猛兽独行。”
王谧大笑道:
“可麒麟总能为百兽之长。”
堂前屋后,张罗地正忙。
灶边,羊肉下锅,蒯恩撅着腚添柴;孙处端了嫩鹅传菜,险些被一屁股撞翻。刘钟抱了米桶,里面粳米、稷米,热气蒸腾着飘香;丁午双手提着、两腋夹了四只小瓮,瓮中贮满清、黄二酒——
厨房本来腾挪不开,又挤进来了到彦之这九尺的大汉,端着水盆,抢夺蒯恩锅里刚沸的热水。
外面供桌上,有斯文书生,头裹儒巾,刀割祭肉;
书生正是徐羡之。
祭肉分的均匀,取出一块放在新婚夫妇席前的盘里。夫妇席边,还整齐码放着香草、稻草、蒲苇、胶漆、合欢铃、五彩线……俱是吉祥之物。
“到彦之,沃盥礼要用的水,接好了吗?大哥!你接开水干什么!温水啊大哥,你想烫死新郎新娘?”
人哄马叫,刘裕和臧爱亲,看着众人忙碌都觉得眼累。不多时,老头儿回了堂前;宾客终于落座,王谧立于堂边,高喊一声:“行醮子礼!”夫妻二人,这才如蒙大赦。
老者正襟危坐,一张长脸,罕见露出欣慰笑容。刘裕与臧爱亲行了拜礼,老者点点头,徐羡之端给刘裕一杯温酒,新郎仰仰脖子,噗嗤一声却呛了嗓子。
蒯恩道:
“新郎向来海量,这是着急要进洞房啊!”
众人大笑乐。
老者捻须,沉声道:
“婚姻,是人伦和教化的开始。刘裕,娶了新妇,你便是实打实的男人了——男人不止要有英雄意气,更要兼顾好柴米油盐。不肯花费时间在家人身上的,那便算不得男人。
小臧,让你提着刀的弟弟放宽心。刘寄奴若敢有负于你,不必你弟弟出刀,老夫但凡一口气在,第一个手刃了他!
刘寄奴!”
“在!”
“你会像珍爱自己的双刀一样,珍爱自己的妻子吗?”
“人在,双刀自在。”
老者摆摆手,道:“行交拜礼吧!夫妇对席!”
夫妻二人,纳头又一跪。这一跪,既跪给老者,又跪向天地。
天昭地鉴,师恩深重:
刘裕的两个异母弟弟,刘道规、刘道怜也在堂前,各自深知父母不慈;兄嫂二人缘生于广陵,臧爱亲漂泊江湖,刘裕自幼无怙无恃,赖其师教导,故而视谢玄如父亲一般。
隔着几案,夫妻再相对而跪,对拜行礼。到彦之端来水盆,刘裕浸湿了棉巾,轻轻擦拭臧爱亲双手;新妇洗尽铅华。
几案正中间,摆放着三品荤菜。夫妻吃了两口饭菜,徐羡之满上了四杯醇酒,夫妻各饮两杯。孙处又取了半片葫芦做的酒瓢,勺起一瓢新酿的甜酒,双手奉予兄嫂。
徐羡之忆起往事,含泪说道:
“贤伉俪已经吃过三荤,经了酸甜苦辣,同牢礼成;从此你二人厅堂厨房,油盐柴米,这一生有的厮磨了。
饮酒三杯,是‘合卺之礼’。
头先两杯水酒,各自去喝;这最后一口交杯的甜酒,你俩必须共饮。葫芦瓢是苦的,米酒却是甜的,希望今后,二位可以同甘共苦,纵苦终甜……”
王谧手持并剪,将夫妻二人头发各剪去一小缕,再用红笺仔细包裹好了:
“刘寄奴,臧爱亲,今日结发为夫妻。
愿汝恩爱,两不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