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武屠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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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廓地分利

一支五千余众的兵丁,卷旗竖甲,逶迤有序地穿行于曲阳岭头。

领头的将军拄刀立在羊肠路侧,一双鱼泡眼,漠然扫视着疲惫行军的众兵。

“谢将军,营幢里人人的水囊都空了,粮还将将够五天的。似这样星夜遂行,怕走不近沌阳,先要累倒个半数……”

景山抿了抿干枯的两唇,哑声道:

“岭阳不是早早标刻过几处山泉山涧?前夜过水源时,不曾取过水么?”

“将军,怪也怪哉。这岭间几处涧水,原本都是三冬的长流水,路见不知何故,今番一一都干巴了——水道里泥还是潮的。前晌独独过了个空潭,潭水黑绿黑绿的,粗布滤了三五次,还是喝躺下几个试水的兵,胆汁都叫人呕出来。因此实在不敢取那水……”

谢景山抚着路边一株老柿树,拿手抠了抠树皮,若有所思。树下冬日斑驳,长刀忽然出鞘,紫铜色的刀身射出一道寒光,唬的身边校尉右眼猛跳。

谢家小子手中长刀,鞘是蛇皮,刀背铜装鎏金;刃纹长年见红,教血泡的磨不出本来面目,日照如紫。景山手持这蛇鳞金背刀,轻轻刮拭着柿树树皮,簌簌落地的却是点点煤渣。

刮的干净,方才见出这柿树桩子上早被东军掀了充当路标的一截无皮树干。

景山拧紧乱眉,低声道:

“这荒郊野岭,前面村居田郭还有十五六里路程;曲阳虎豹横行,附近野民更是少有涉足深山之人。你见这树,低处的柿子叫人够了就够了,可那树头的冬柿也被摘个干干净净……这棵大树上的树皮,是月前我军开拔汉南时,我亲手刮下充当路标的。留心,满山路标都被毁坏,我看水源不是枯干,是被人直奔岩岫间的涧水源头提前堵上了;那汪儿窜稀的潭水,贼子估摸也下好了药吧。传我命令……”

戒严的令状还没钻进校尉耳朵,无名风作,卷得山里枯草衰蓬刷刷地响。行军众兵拢手护了眼睛,刚低头吐一口飞沙,忽听得山摇谷动,夹岭的岩窠里人头攒攒,喊千万声杀!石轰箭雨,一齐并下!

谢景山面色如常,沉默着倚了柿树,单手挑开怀中酒囊的木塞,愣然喝了口凉酒。飞箭把树背面钉成了刺猬,山路上一时也躺满了倒斃的东军豪猪。

这支东军却不是猪,是精兵。突遭狙杀,谢景山部快速合拢,行军的一字长蛇在箭雨里转瞬集结成盾。任飞石羽箭如浪如雨,将士岿然,临危不乱,景山练兵不可谓不精。

“诶!”

夹岭之上传来老迈的呼喝,忽又石歇箭停:

“东军的小弟兄们!北府白直,后军全员战士,在此恭候多时啦!前后掐着你们的,还有三个营的陷阵徒兵、四千人的重甲义队!”

“我叫老泥鳅,我代表刘寄奴将军,敬问谢景山麾下将士无恙!你们,已经被包圆了!今日别别扭扭操练一顿!谁也不痛快!”

“我!老泥鳅!我给小弟兄们预备了两道吃嘴儿!”

“一道是扔不完的大石头!一道却在岭下面,那是胡家村里热乎乎的出炉大饼!油涔涔的走地鸡汤!我们是西行灭桓的义士,想干我们,我们跟你干到底!寻思着干不动了,惦记着老婆孩子,把盾牌扔喽,把刀双手举起来,赶紧着换双木箸!北府兵!愿意陪着东军弟兄们一道儿坐下来!弟兄们!抓紧着吃点喝点吧……”

刘钟披挂三重鳞甲,外罩错银明光铠,缩在岩窠里一昼一夜了,捂的不能再憋闷。九股钢叉狠狠戳进土泥,刘钟鼓腮撕烂半张油饼,咬牙咀嚼道:

“泥鳅,废他妈什么话,羽箭招呼两轮,我带哥几个杀下去!”

“再喷会儿。这谢小子不是吃素的,这一场杀,咱们少死一个是一个……小刘钟,你他妈的,眼下在尿壶里煮饭,你以为老子不急着动筷?”

“东军的弟兄们……”

虞丘进还待劝降,谢景山部军纪森严,一待阵型合拢、前排盾牌手遮高了木橹,阵心里步弓手迅速向岭头组织回射。

一发飞箭扯下虞丘进半绺白须,老泥鳅还待往岩窠外面探出那颗老头。夹岭对面,哗啦啦响起大环刀声,一刀鸣,千刀响,三个营幢的敢死徒兵扑棱棱往山路砸下来;云集雷怒,当先的悍将断着一条膀子,挥刃就搅进了敌阵。

谢营无声白日高,北府将军阵横刀!

奔杀三里许,戟立如林,枪架如墙,王元德操刀率队,直冲敌兵辎重。

乱战里,断臂人留意风向,边杀边往路旁的柿梢去瞟,砍到鬼头刀子卷了大半的刃时,等来那北风呼呼的往西卷时,元德扎稳了大刀,瘸胳膊自怀里探出一个火折,三吹五吹冒了焰星子,抡圆往东军的辎重车上去扔。

那火折在风中刹那燃得旺大,及待往辎重上去落,半空飞来把短匕,匕首不偏不倚地削截掉那一豆火苗,逆风剁在了王元德脚边。

元德大怒,倒拖鬼头横刀,一脚踹起那匕首的短柄,拖刀再往谢营深处杀去。油锅插单手,血海奋长刀,终是杀近了那辎重,刀尖挑开东军一辆战车苫布,内里哪有粮谷半粒?沉甸甸排着的是凿头巨弩!

谢景山喝干了小酒囊,冷风一吹一激灵,胡髭一圈都皴成烂纸了。抖擞精神,景山朝着身旁将佐抬抬下巴,铁鼓响处,二十来辆战车齐齐掀去苫蓬,凿头大箭破空便朝着北府的陷阵徒兵招呼而来。

拉近了再打,连准头子也不讲,密麻麻几尺长的杆子箭射往元德麾下:有的连脑袋顺着箭迹凿平,有的生生给钉在巉岩间;有的腹心挨上一下子,脏腑都教箭头震碎了。

王元德无奈停了脚,收拾残众,依托山石草木趴低身子。

遭北府锐士连三冲阵,景山营并未有一丝溃乱;打停了王元德,且战且引,东军行阵就这样缓慢往岭下移动着。

谢景山,实乃天下良将也:用兵如臂,堪与世上豪杰争锋;以一换一,不落下风。

急得那刘钟挺叉擐甲,大喝于岭头:

“老泥鳅,谢小子快窜出圈啦!来不及了,我带兵冲下去弄他……你!你也马上勒兵抢攻吧!”

虞丘进眯了花眼,望也望不到尘土里王元德的生死。老虞丘淡淡道:

“弄?没那么简单,你弄不过他。岭径地势狭长,你的千数甲兵无法从岭头一下子展开——没见那谢景山带着大弩?让弟兄们喘匀了气吧……射住他阵脚,先用箭雨把岭口堵着,这彪东军连日强行军,更兼缺水少粮,他们撑不了多久……”

“老泥鳅!喘他娘什么气!岭下就是沌阳城,王镇恶九死一生得了沌阳,他左军修整刚不过一昼夜;若走了这支谢家兵、放那景山攻去沌阳,好歹有个差池,谁能给大哥交代?!”

“崽子,老子给他刘裕交代。我是后军统帅,我虞丘进!我给他交代!”

“泥鳅!你他妈是畏战怕死!老子听腻了你淝水的牛皮,你是在战骨堆里装死才活到这一脑壳白毛!你……你横竖窝着吧!你不杀出去,我刘钟自要杀出去!”

虞丘面无喜怒,仍哽哽道:

“刘钟,反天么。老夫再说一遍,箭支且富裕着,堵他谢景山在此即可,浪死无用。小刘钟,我军阶大过你,你不敬我年老,也要敬我阶高,也要敬这军法!如再莽撞,六眼三刀,违令当斩……刘钟!你……”

眼见元德的三营徒兵被谢家车弩堵在岭头,老虞丘又不许甲士轻动。

刘钟不忍战心刺痒,发声呐喊,违令冲出了岭边岩穴。

所辖千数重甲步兵,一看主将闷头扎进山下的万槊千刀里,个个也不管不顾,尾随刘钟杀入了谢家的阵角。

岭头一时两军鼓噪,红尘白羽相杂。

谢景山打退了王元德的徒兵,坚守阵心;听得军阵前部人马喧阗,拍了拍身旁校尉的后背。景山拿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个圆圈,那校尉随即会意。

东军阵心打起一面紫旗,旗面顺风舞了两舞,行阵里拥盾的校刀手们快速向阵后集结成墙,密遮遮把打懵了的元德再次挡个结实。

元德刚刚是教凿头大箭赶退的。

放那巨弩的车子,既窄且小,没骖没乘,只能容一人一马牵车。车轮是木榫制成的辐条,轮轴宽大厚实,拿朴木制作,战车稳而轻便,山地不显笨重。

紫旗再挥两挥,弩车从阵后集中到了阵前,凿头大箭,换方向怼上了刘钟的脑门。狭窄山路上,弩车二十五乘,五五顶到军阵前部;偏隙之间又有五人之伍,共分三十余队——皆是勇冠三军之徒、长槊短刀配置,狼兵虎士,给车阵弥缺补漏。

刘钟停了叉。

拼杀至此,北府义队的重甲之上,人人满布箭瘢。

刘钟回头看看岭上,轻笑了笑,于阵前随手卸去外层的败甲;他内衬的甲衣中,也已血流盈袖。

挥袖洒血不顾,自怀里掏出一个羊角,小刘钟面仰霜天,天连荒野衰草,战角角声哀咽。

鼓角响处,重甲义队收拢冲锋队形,各自挺盾执兵,沉默着结成铁板一块的方阵,乌压压朝着谢家营伍齐步踱来。

风小了些,景山仍注目着后阵方向不断发起冲阵的断臂元德。忽闻霜角,谢景山揉了揉死鱼眼珠,身子未动,只歪过了脑袋,一双突睛,恶狠狠扫向北府甲兵。

刘钟抱盾挺叉,埋首踱在甲队前面。五十步远近,千人甲兵以刀剑叩盾,金铁之声震颤人心人骨。

“虞丘,你老了!”

“我刘钟今日就是崩了牙口,也要啃断景山这颗铁钉!”

“杀!”

……

山上干戈吵,山侧飞云黄。

昼快要入了暮,回望曲阳岭,马蹄腥,日头短,枯松老柿正苍苍。

一彪五六百人的生力军,皆穿东军衣甲,潜行在岭东的山梁。

兵士的盔子上,人人绑了一绺红布。开路的两员军头,一个螳螂绿脸,一个壮硕如熊。

孟龙符无聊挥起龙环剑,使剑尖砍斫路旁的枯枝野木。绿脸汉子正俯耳听着探马来报,面色凝重。

“檀二哥,山那边蛤蟆闹了一天的塘,还不下网?”

“要等,等日头再沉一沉。探马看的明白,谢小子搬出来二十来辆弩车,用精锐部卒环绕战车、疏散配置了兵力——他虽一时窜不出曲阳岭,那边的虞丘先生也被他杀伤惨重:

谢小子摆下的,是鱼丽之阵;他在曲阳天险里突遭了掐头去尾的截杀,部卒竟然没有溃乱,反而迅速机动列阵……此人有两下子。兵法云,‘莫拦整整之旗,莫击堂堂之阵’。我们要等虞丘先生,等我后军再消磨消磨敌军的锐意,等那谢景山的士气懈怠衰竭……稍后听我号令,只认兜鍪,不认人!”

龙符叼了一根稗草剔牙,漫不经心道:

“檀二哥哪里都好,就是……就是平日磨叽了些。二哥御下太过仁义,凡事都要讲理,非得力求那营中弟兄人人都识你懂你。你是军主,你的话就是军令,军令最该简洁明了。”

道济执斧背盾,轻倚紫麟马,闻言洒然而笑:

“龙符,这领兵之道,有时也不可由着性子。大哥常督促我等多读孙吴六韬,你啊,你也不该专一做个斗将,是该看看兵书。”

“我以为,领兵御下之道,用诡、出奇、以诚、推心——该做的事确是要做。可两军厮杀、阵前搏命,也不能光靠人情和脑子。二哥,你说对吗?”

“那靠什么?”

“靠主将一人之心。”

孟老二曲指弹剑,龙环剑殷殷有声:

“人有短长,势有强弱。我孟龙符,识字不满千,膂力不为冠,勇武也称不上天下翘楚——

可这俗世洪流之间,三座大山压头,匹夫生来孤弱;无论战场内外,人人皆算是深陷重围、敌众我寡。

我孟龙符,平头小姓出身,我有什么怕的!

龙环剑利,刃在我手,莫说对面是小小一个景山,便是桓玄的吞蟒长戈劈来眼前,我横竖也要给他两下子!想那晋室南渡以来,六次北伐,次次无疾而终——

败是败在兵不多?粮不足?谋不深?时不予?

败便败在为将者虎头蛇尾,以一人荣辱而不顾大局、有始无终!败便败在一股精气神!龙符他日独领一彪之军,当以手中龙环宝剑屠戮天下恶龙。世上恶龙不灭,龙符不归,龙环不还!”

道济微笑摇首,转头看向曲阳山巅……

曲阳岭头,厮杀已到薄暮。待那日头昏了些,阵前阵后的杀声也小了些。虞丘进远眺沌阳方向,股股烽火冲天而上,烟焰把个云霞都罩住了,心道不好,怕是沙羡方向又有主力东军杀来。

老泥鳅传令各处伏兵,岭上几个岩窠窸窸窣窣乱了一阵,不一会儿便集结了留守待命的三千余众后军将士。

沿着岭头,间行了一二里,乃是个参差的峭壁,正好在那谢家军阵的上风口偏僻处,山崖有数十丈高。

北府后军大部,持强弓扼守在了此崖,老泥鳅又捡选五六十个棒大小伙儿,各自衔枚噤声,人手分发了一条牛筋硬绳;日暮冷烟寒树,崖松崖柏间系上个拴马扣,虞丘进背负吴钩宝刀,当先吊缒下崖,众兵沉默着尾随在后,情愿跟那老头儿探谷摸低,生死不弃。

谢景山前设弩车,后排盾橹,这鱼丽之阵,几十年也见腻了老虞丘。山路狭长,北府的伏兵无法轻易展开,他谢家同样。鱼丽阵有头有尾,肚白处却空虚:

可那景山的两翼,左是峭壁,右是巨谷;谢景山万万也想不到如此如此,只说坚守在这曲阳岭头——汉南不大,终而必能等来东军主力的闻讯驰援。

摸至军阵侧翼一百五十大步,老虞丘提刀前荡,好虞丘!衔枚缒谷夜风寒,铁甲冬霜北斗残。吴钩渴血天趁暮,曾经年少斩楼兰!

夕阳把老将的白头染做金丝,虞丘进平举吴钩宝刀,使个风搅雪的起手势,一跃就捅进了谢家的营阵侧翼。六十名健儿鱼行其后,以百鳞破萍之势,猛地将敌阵撕开了大口!

东军摇动,景山拄刀长立,望不清入阵的北府人数,面色虽如常,手心已冒出豆豆热汗。

“不要恋战,打打撤撤,往崖壁——敌阵之间往复去冲杀!给老夫搅乱他的鱼丽阵!”

天色半暗,旗语失了效,景山打发几个校尉往左翼去堵那老泥鳅生刨出来的大口子。奇在那东军甲兵一填过来,北府士卒马上朝崖壁后撤;东军一追,崖上嗖嗖的乱羽则开始不要钱似的招呼。

虞丘进多番冲击敌阵,只手把持那霜雪般明利的吴钩,砍不断万人头,刃尖都残了锷。几回厮杀,老泥鳅五踏鱼丽阵,数出九重围;山头山下,身边眼前,敌兵我兵,从未见过这平日里温温恂恂的忠厚长者,兀地杀成一头钩爪锯牙的嗜血老豺。

名慑万军众,血染大将袍!敌阵右翼,道济摁不住了孟家喇叭的杀心,那孟龙符足踏险石、手抓天山,率几个健勇当先就翻上了岭径。

龙符解下背后长剑,舞持龙环,发声怪吼,呛哴哴就破开了挡路的五六袭敌甲。谢景山猛回狼头,一见军阵右翼也有大股敌兵摸了上来,心中不待叫苦,龙符的长剑已然削上他颈子。

景山急出那口蛇鳞金背刀,架住龙符,谢家将军咬牙道:

“我行军由来谨慎,今日为了疾行,路上没有预先安排探马开路;倒教我阴沟里翻了大船。贼人,你是刘裕哪营的兵将?”

龙符单手架剑,腾出个肘子猛然击向景山胸协。谢景山轻抬持刀手,调转锋刃,使刀环迎向了龙符的桡骨,疼得那孟老二哇哇大叫:

“你谢家也不全是囊膪啊……谢景山,可识得这口龙环汉剑!打赢我,再问姓名不迟——说出我名,吓破你胆!”

谢景山微微侧过身子,竖刀而立,摆了个周仓待主的站架。口中轻轻发笑:

“你是哪里来的野路子?剑不成招,拳无掌法。吓破我的胆?说出你的名,笑尿的我蛋……”

龙符大怒,挺剑便来缠斗。谢景山心忧军阵,不愿磨叽,持刀盘步上前,一个后扫,震得龙符虎口发麻;控好了刀剑距离,虚步再钳住了龙环宝剑,忽地又抽出刀锋,转身拖刀,一个犀牛望月,单刀便劈跪了龙符。

孟龙符力不能支,刺斜里,虞丘进杀穿乱阵,提吴钩奔来敌将眼前。也不搭话,雪刃照着景山眼眉处平扫而去;弯刀拐个弯,实要扎破他谢家小儿凸起的后脑——却教谢景山轻轻低头躲过。

老少二将夹攻景山,刀来剑往,虞丘频频喘息,龙符也舞得剑沉了。谢家小子却水来土屯,不乱章法;乱战里只冷嘲道:

“北府全无恤老之心,这样的荒悖老革,也轻易扔来沙场填命?”

“贼将休得意!”

刘钟率众甲兵杀上阵心,一叉朝景山心口搠来:

“谢景山,你的行阵今已溃乱了,你的性命必要交代在曲阳岭上!受死吧,东军围而后降者,格杀!”

长兵捅进乱战,形势立转。这谢景山只可勉强拦架刀兵,却难有还手之力了。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徜徨间,断臂元德拖刀杀来;鬼头横刀耍个反手倒酒的献樽式,大刀片子重重拍上景山的腹甲,谢家小子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强忍着又咽了下去:

“谢小子,你后阵也被我杀绝啦!你部死走逃亡,入夜难计其数。掷刀束手吧!你没脸再去面见老谢了——还不引颈就戮,更待何时!”

血流满面,景山两眼淡漠,任由殷红色滴滴答答渗上死鱼一般的双眸。背倚老柿,手抚伤处,引刀拄地,谢景山举目望望沌阳方向,忽作蔑笑道:

“堂堂北府,教我谢氏枝子以一挑四。你们以多欺少,算什么豪杰?”

虞丘进手把吴钩,拈须大笑道:

“我北府白直军不满三万,你谢家东军二十万众,以多欺少?月前在赤壁,谢琰临战怯桓,二十万人一箭不发,卷甲鼠窜到汉南。刘寄奴今日提孤军一旅,西行讨桓,正欲肃清天下尘嚣,以武止戈;你谢家却当途而立,竟敢作拦路之虎,磨牙吮血,杀伤友军,逆天而行!我辈算不得豪杰,你谢氏就对得起老一代的淝水英名么!”

景山沉声不语,默然一晌,重又提起那柄蛇鳞宝刀。

“老泥鳅,不要废话了,这小子在拖延时间,他还等着老谢派兵救他呢!狗日的,岭上浪死了那么多人,大家剁了他!”

……

杀声沉沉野风悲,汉月高时望不归。白骨终成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

曲阳岭上,此夜杀声未沉,躺下满地战骨。金铁之声聋人双耳,北府四将,各执长短刀兵围攻景山。

孟龙符剑影如霜,雪刃将黑夜砍成破碎;王元德手挥千钧,断臂提刀,鬼头刀环令人心裂胆寒。刀剑缝隙,撒冷子又攮进来九个股的钢叉,招招奔着要命的地方去捅。

谢景山犹作困兽之斗,死鱼眼珠里,看不出半点惧色。教四将紧紧缠在阵心,景山倚树而战,腾挪闪转,一把金背长刀,生死间耍出泼天的气势。

老虞丘却停了吴钩,看看这饥鹰病虎一般的谢家小子,叹了口大气。转身挥挥手,身边校尉递过来一把小弩。

箭支搭上弩架,准头已瞄上了景山的乱眉眉心,忽被一只大手握住了小弩。

“哦,是道济将军!”

檀道济来的却晚,不急上阵,却在山侧从容披挂了那袭青龙宝甲。盔子后面飘甩两根飞雉急急凌,肩头扛了拨云月牙斧,身背一方陷阵铁盾,盾面篆刻狰狞虎头。

他来时,麾下士众以东军衣甲混入敌阵,早把景山的兵丁冲成溃败了。大路中悠闲打马上山,那匹紫麒麟近来喂的越发膘肥体壮:

“都别动!”

檀道济放下肩头宝斧,周身青龙甲片,同着锋利的斧刃寒光,在夜色间蘸满了冷冽的月亮。

“谢家小子,你不是喜欢单打独斗么。我不能让你东军笑话我北府士卒不敢阵前拚命!我是荆州人,以后少不得还要在这九郡里混。景山,我让你一先,来吧!”

谢景山环顾左右,部曲亲兵已教北府杀戮殆尽,独独剩他一个光杆了。众将闻言也撤出缠斗,百兵束手,人人咬牙注目这东军骁将。景山不悲,亦不怒,掷刀入冻土五寸,猫下身子,在裙甲上擦了擦血黏黏的掌心:

“来将怎么称呼?”

“我姓檀。”

“呵忒的那个痰么?”

道济摇头苦笑。

景山前一秒撅在那里拭手,流星电掣之间,陡然上步捉刀;一挑,一撩,宝刀作飞龙探爪,迅疾朝道济咽喉处攻来。

也不见道济身形摇动,他指尖只是捻了捻斧柄,宝斧团旋着转了个圈,火星子擦着半点,使斧尾将那柄蛇鳞金背刀震飞了出去。

景山脸上,并无错愕。

“还来么?”

“得来。”

谢景山艰难弯腰拾起那刀,撩袍拂去了刀头土尘,低头吹了吹刀刃。月下看那刀线,细长且锋利;刃上满布着腥紫的血污,刀头纹路犹如毒蛇盘绕,积下了十余年的杀意凛然。

提一口气,咬牙再杀向檀道济,谢景山身如游蛇,左右挥刀击敌。那道济也不摆个站架,就松松弛弛立在那里;他单手拖着斧柄,前拨后弄,肆意玩耍着景山的宝刀刀锋。

玩的也疲了,道济双手握定了月牙斧,斧尖向景山脚面一个虚刺,而后猛地鱼跃而起。斧高似月,银河落息壤,使斧背,以泰山压顶之势狠狠砸下!

山崩于前,谢家小子躲闪已然不及,只得奋全力举刀抵挡,又哪里挡得青面客子一怒之威!

这一劈一挂,力毙十牛,谢景山被斧背生生砸倒在地,半边子锁骨肩骨都被折断了。

“不来了吧?”

景山急欲张口答话,喉间喷出半碗黑血。

“缓缓……还是得来!”

谢景山自靴间悄悄拈出一把短匕,躬身佯起,挥手将这匕首激射而出。

道济一拨宝斧,又拿斧尾轻轻把短匕拦在半空:

“谢景山。”

檀道济缓步上前,谢家小子脸无肉色,性命已在须臾之间。道济拖死狗般把这景山拖去崖壁前,指曲阳岭下荒村怒骂道:

“杀过几个人,你以为你很勇么?扫平几个民屯、坞堡,你就以为你很行么?你三叔六伯高冠峨带,日日讲儒说义,你以为自己为之浴血奋战的家门荣耀,重的过天下苍生、重的过黎庶之血么!”

“你看这山下荒村,睁开狗眼,你且好好去看看!”

“荆州九郡里,似这样的村屯,被你东军溃兵杀成绝户的,不知凡几!你世家大族的命是命,那芸芸生民的命就不是命?白直军西行讨桓,到底碍了谁的眼!你这般畜牲,就只知那点子门户私计?睁大狗眼,望山下看,你给老子好好去看!”

百年烽火燃不息,自古斗战无穷时。

谢景山人已濒死,强举血目,四顾汉南之土:

随行会稽子弟临阵皆死,零星败马望月嘶鸣,向天而悲。犹有僻野乌鸦,啄食捐躯战士肺腑,口衔人肠而飞,挂于枯柿枝上。

士卒涂草莽,将军何能为!

谢景山眼角泛出一滴热泪:

“檀将军,为军者,以听令为职份。古来杀伐,难论正邪……”

“但要分对错!”

……

昼夜乱战,才得惨胜,北府士众沉默打扫战场。

磕琅琅辔铃响动,一匹粗壮青马,股上带箭,半残奔来麾下。马停,摔下来个浑身是血的矮矬胖子,仆面倒压在泥尘里;小刘钟扶转那胖汉,倏尔大惊道:

“午哥!”

众将慌忙辐凑,丁午强忍剑疮,沉声道:

“城北……沌阳……我奉将令扰击南下东军,遇上王敬先,正和那谢家某部厮杀。我们两营合了兵,打退东军七八次冲锋,那增援的东军……却越杀越多。由夜杀到明,眼见对面的行阵里,除了谢家大纛,还竖着历阳兵的军旗……”

道济咬牙切齿:

“大哥在江夏纵虎遗患,早不听我除了司马父子!那鸟谯王领兵来了!”

“敬先助我夺路杀出重围,南向求援。到了沌阳……那沌阳孤城,也被东军围成铁桶了……我不择路,厮杀又几番,抢上这野岭来……快走吧!再不走,悔之无及。东军与历阳的合兵,转眼便追来了……过曲阳岭,他们要去石阳!”

诸将大哗,众口纷纷。

虞丘进冷静道:

“走不得。”

“军中一则伤员太多,山行必定迟缓;二则连日大战,士气都快拉成那崩了弓的强弩。三军战意,再衰而竭;所幸到目前为止,这杀场的主动权,还是在我军手中。”

“若窜回石阳,一则沌阳不保,二则汉南郡的北线经营毁于一旦。趁就趁这个夜色,老夫出孤兵下山挑战东军、历阳,将两部赚上岭头,再伏他一场!也不图胜败,只是松松敬先和镇恶的担子,静待刘寄奴反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