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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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建筑家、装修工人、室内设计师、水电工和城市规划师,所以它多的是缺点,但绝对是杰作。

——一篇被反复涂改的《韦恩公学发言稿》结尾“杰作”一词的旁边还有被几个用粗线划掉的备选分别是“好地方”,“我的心血”和“这颗星球上最美的地方”。


车停在了班镇中心街道的路口,车刚停下,哈图便嘱咐鲁戴上滤阀乖乖待在车里,自己整理了一番便迅速下了车。从租界一路开来接近八个小时,但哈图看起来倒一点都不显疲惫,后来在车里他又和鲁聊了些班镇的见闻,比如改装过的滑滑梯和公园的老虎机一类,描述得倒是绘声绘色,鲁想他多半是在送货任务的闲暇中真的玩过,连口气也完全像个找到乐子的孩童,但真的到了班镇,他的脸上却又恢复了军人的严肃,拿起对讲机一板一眼地说道:“3780安全抵达,现在进行环境检查。”

3780,是哈图的代号,还是自己的,鲁不清楚,他重新拉下遮帘,透过车窗看着哈图绕着车周围检查了一圈,然后便小跑向了不远处的街心广场,数百名士兵集结在那里,后面停靠着装甲车和更大型的货车。带头的军官交代了几句,队伍便一下子朝各个街道涌去,看来是打算更大范围地确认小镇的安全。

不消半分钟,原本人头攒动的街道上便只剩下一排排黑压压的轿车。鲁坐在车内,开始打量起这个久闻大名却素未谋面的班镇,父亲的班镇。哈图之前形容得没错,这里是一眼望穿的残破。街道上满是落尘,建筑几乎不成规格,父亲似乎想要依照帕玛人的身形等比例放大房屋的尺寸,但却连最基本的对齐都没做到,于是建筑的边缘便总会出现各式各样横出的木条或者奇怪的犄角;或许是为了掩饰材料的破旧,房屋的外墙和门都被刻意刷上了丰富的色彩,但久未打理,油漆大半脱落,剩下的也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再不见光泽;除却这些不成体统的大件,更为怪异的还有床垫做的商店招牌,浴缸倒置焊上钢片做成的长椅以及像是汽车悬架改装成的自动贩售机,整个班镇,就像是用某个人类城市淘汰下来的废品胡乱拼凑而成的,或者更形象点说——它就像一件勉强算得上鲜艳的旧衣裳,到处都是仓促又杂乱的缝缝补补。

父亲大概是用了能找到的一切材料来组装这个小镇吧,鲁这样想。

没过一会儿,便有人敲响了鲁的车窗,但并不是哈图。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说过,你老爸造的这地方太次了,我还以为后来上了新闻,至少能像点样子。”那人戴着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但光听说话的语气,鲁便知道是韩先生。

鲁按下车窗,看着套在宽大的皮草睡袍里头发蓬松的韩先生,这还是鲁第一次见到没有梳成背头的他,看起来帕玛人的反抗不仅打乱了他这周的高尔夫计划,还搅扰了他昨晚的清梦。

“那些人没告诉你吗,得待在车里。”

“怎么,这么怕死?”说罢,韩先生摘下墨镜,脸上显露出不屑。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也是鲁在球场上见过的,常跟在韩先生身后的巴西人。鲁和这帮人都是商会的成员,在租界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要说真正的往来并不算太多,鲁的生意是采矿,而韩先生他们做的则是劳务中介,或者说得再直白些,就是贩卖帕玛人去别的星球,这是非法的,但韩先生交的税实在太多,星际联署也就跟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擦边球一直打就总有打偏的一天,所以韩先生想过拉拢鲁一起干,毕竟他背后的矿产公司在各个星球都有实业,有这层包装,人口生意便容易得多。只可惜鲁一直没有理睬,而韩先生的态度便也和他的耐心一样急转直下,“真是胆小鬼,那些帕玛人又不懂开车,就算死赶慢赶,这会儿想必也还没走出帕玛沙漠吧。”

“我只是听从指挥而已。”

“你啊你,就是这副样子最让我受不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两耳不闻窗外事。”韩先生说罢,直接贴着车窗,从睡袍宽大的袖子里伸出白皙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车队,又快速收了回来,像是怕被人发现。

鲁领会了韩先生的意图,顺着他刚才指的方向看去,班镇旅馆的招牌下面,一群人正聚拢在旅馆门前的空地上,似乎在交谈着什么,虽然和鲁乘坐的是一模一样的轿车,但却添加了格外明显的星际联署标志。

“是,总督府的人?”鲁看不清那群人的长相,但能够坐在贴着星际联署标志的车里,必定是租界内身份显赫的官员。

“还有几个部队的军官。”韩先生靠得更近了,“我刚才凑过去听,他们正在聊反击的事情,说是打算向星际联署申请,把普鲁托[11]之矛开过来。”

“普鲁托之矛……”鲁想起了这个名字,约莫是八年前,一颗叫作妥奇亚的殖民星实力渐强,不想再唯命是从的妥奇亚皇帝便突然发动暴乱,还派人刺杀了地球驻妥奇亚大使。这是严重冒犯星际公约的行为。考虑到之前多次暴乱屡禁不止,人类干脆撤离了所有驻军,随即启用了秘密建造的普鲁托之矛对那颗行星进行轰炸,那并非是一般的轰炸;普鲁托之矛可以直接击穿地心,诱发行星的自我分离,整个过程就像是用亿年为单位的倍速倒着播放行星形成的影片,星球从一个完整的个体,一点点变成飘荡在无垠宇宙中四散的尘埃,妥奇亚的浩劫持续了整整300个小时,从碎裂到瓦解,直到它变成无数颗粒向宇宙各处飘去……得不到,就毁掉,普鲁托之矛,这便是星际联署对不安分的妥奇亚人的回答,也是对所有殖民星的警告。

“他们要……毁掉帕玛星吗?”

“被搞得这么狼狈,连我都忍不了,何况那帮本来就高高在上的官员。”韩想起自己在一片哀嚎和火海中被几个士兵拽下床的场景,不禁咬了咬牙,“真是一帮不知好歹的畜生,平时闹闹罢工也就算了,这下惹了不该惹的人了。”

“如果真是这样,”鲁沉默了一会儿,回想起哈图说过援军最快20天便会抵达的事,“帕玛人,岂不是只有20天可以活了。”

“是我们的生意就还有20天了,你的矿,我的人,我们的产业都得完蛋。”

鲁回过头,看着已然气急败坏的韩先生,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这番殷勤搭讪的初衷——原来不知不觉,鲁竟也成了和他共患难的关系。但鲁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作为回应,事实上,他脑子里并未真的盘算过这些,他既无法把自己放在那些大使和官员的地位上,站在车外思忖着如何复仇,也无法立刻去计算矿场的得失。他这一路上想的,尽是熊熊燃烧的租界,一望无垠的沙漠,已经逝去的父亲和这个如今近在眼前的班镇,那些更为具体的,存在或曾经存在于这颗星球的事物。所有这些,他好像都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在这里生活了十数年,却只有刚才的那几个小时令他感觉真正来到了这里,熟悉了这里,帕玛人的怒火将租界里那些他熟悉的都付之一炬,自此他在这颗星球,便一无所识,一无所有。

此刻,他不是商人,不是政客,不是士兵,只是个离家远行的浪客。鲁无法把这样的思绪倾诉给韩先生,若是说了,韩先生只会摆着臭脸嘲笑他虚伪。不论是在地球人抑或帕玛人眼中,他和韩先生都毫无区别,皆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一样在租界声色犬马,一样想尽办法压低成本,一样剥削劳工,一样贿赂官员,一样结交马德哈万这样沽名钓誉的皮条客……鲁悉心扮演着这样一个入流的商人,和其他人一样的商人。

于是,他很清楚,自己该说些有商人样子的话来回答。

“这很不划算,帕玛岩是当今银河系最好的辐射阻断材料,帕玛星已探明的储量就足够人类用上几万年,更别提帕玛星的地核,目前还是未知区域,这个星球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宝藏啊……而且帕玛政府才刚刚找星际银行借了钱,如果帕玛星都毁了,这些矿产和那六十几亿标准星元的贷款就都没了。”

“当时,星际联署发展部在妥奇亚皇家银行还存着四百多亿标准星元呢!军方还不是说炸就炸,那金库里还有多少妥奇亚八世珍藏的宝贝你知道吗,还有我……我就在那儿存了六十克拉的妥奇亚彩钻,关键时候,那帮拿枪杆的哪会搭理我们。”韩先生虽然嘴上气愤不已,但也知道若不是这群枪杆子,他和鲁会和很多来不及逃离的人类一样,早已葬身在一片火海的租界,商界要员,韩先生记得负责护送自己的士兵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那是那群坐在带着星际联盟标志的轿车里的人给自己的名分,足以确保他活着的名分。这样的名分也并不属于租界的每个商人。鲁的矿业公司有联署的背景自然好说,而像他这样的商人能得到活着的机会,完全是用平日那些真金白银换来的。已经得到施舍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议论那帮大人的决策,“我刚刚只是想靠过去打听打听,可被他们的保镖轰了出来。”

鲁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随便安慰道:“兴许有转机,还是先回车里吧。”

而韩先生却像压根没听到一般,又接着凑过来打起商量:“我们一起去找找关系吧,商会在租界的威斯汀[12]也请那帮人吃过好几顿了,说不定能把话递到司令或是总督那里,最好……最好是不要真的炸了吧,这对我们对帕玛人都好。”

“你看起来,很在乎那些帕玛人。”

“噢,是吗?”韩先生冷笑了一声,专注地看着鲁,“难道,你不在乎吗?”

“我……”鲁迟疑了片刻,“现在不适合聊这个,韩。”

“你没听说吗,到了住的地方就要开始戒严,到时候见面都难,更别说聊这些了。”韩先生的目光再次瞥向了班镇旅馆的方向,那些站着聊天的人手里几乎都攥着对讲机,还会时不时放在嘴边嘟囔几句,他回过头,继续对鲁说道,“看来帕玛星的军用网络还有用,如果可以让谁去说服司令,让他们先想办法恢复多邦的网络,到时候我们凑钱给他一些好处,这些人总是吃这一套的——”

“等等,不对劲。”

“什么等等,我现在跟你说的都是最紧要——”

“不,不是。”鲁也顾不上其他,直接伸出手指了指那些原本站着一动不动聊着天的军官和政客。就在韩先生回过身后不久,他们突然全都蹲下身子跑了起来,保镖们几乎是用身体将那些官员裹在怀里,拖着双腿将他们一个个塞进了轿车里。

整个街道瞬间便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这是……”韩看着突然空无一人的街口,愣了很久,才恍惚着说道,“怎么了?”

“快回去。”鲁预感到了什么,他正准备将那句“快回车里”说出口,一阵刺耳的枪声便从街道的尽头传来。紧接着,又是密集的好几声枪响,但距离明显又远了很多。安静了不过数秒后,紧锣密鼓的枪声便开始从小镇的各个方向陆续传来,一阵接着一阵。

鲁双手环抱着头,压低了身子贴在车门的边缘。这是逃离租界时哈图教给他的姿势,每过一个路口哈图都会再三提醒,让他务必这样跟在身后,现在,他竟也下意识地会了。不消半分钟,枪声又停了片刻,他才想起了门外的韩先生,于是小心翼翼地将车门拉开一条缝想迎他进来,可门外只有地上那摊原本穿在他身上的厚重的睡袍,完全不见人影。他虽觉奇怪但又不敢大喊,正准备往远处探望,耳畔便又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枪声,听声音,是越来越近的,他只得再次关上车门,老老实实抱着脑袋,窝在后座上,这样的姿势并不好受,缩紧的胸膛只让人觉得憋闷,双眼又只能看见靠拢的双腿,想探头打量却又不敢,唯一敏锐的便是耳朵,连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不肯放过,枪响渐渐少了,但偶有几声,便叫人又紧张起来。在这狭小的后座,官能的缺失令鲁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愈发模糊,没有分秒的流淌,只有一发枪声到下一发枪声之间漫长的停顿。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有人敲响了车窗。鲁急忙抬起头,发现是哈图,他紧握着枪,喘着粗气,脸似火烧过一般通红。

鲁按下车窗,二人竟异口同声地说:“你没事吧?”

“哦,我啊,没事。”哈图点了点头,汗水从他瘦削细嫩的脸颊上滑过,衬着他憨厚的笑,这副模样不像是打了仗,倒像个在外边玩疯了的孩子。

“我听到了枪声。”

“噢,那个啊!”哈图愣了愣,才将手里的枪别回腰上,“就是几个帕玛人,已经被我们鸣枪赶跑了。”

“这里还住着帕玛人吗?你不是说他们很早就迁移了。”

“是,因这几个月陆续的暴乱,当时很多态度激进的帕玛人,认为居住在班镇的这些同类都是叛徒……一个月前这里被征用为避难所的时候,居民确实已经都搬走了,但房子一直空着总保不齐会有折返回来的,毕竟这里也曾是他们的家嘛。高密度电网6小时前就启动了,刚才那几个帕玛人大概是从地下潜逃碰到电网后又返回地上,这才被发现的。不过请放心,今晚我们会全面检查,并且在地面上也拉起电网,这样就彻底不会有人骚扰这片区域了。”

鲁点了点头,正准备接着询问,却发现脚下传来了几声极不寻常的震颤,似乎是从车底传来的。哈图听力极好,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些声响,立刻又掏出枪,对准了车门下方。

“出来!”哈图说完,又拉大嗓门用帕玛语重复了一遍,“Mota'lo!”

鲁想打开门出去,却发现车门正被哈图用另一只手死死扣着——这样就算下面的人开枪射击,也有汽车门板可以为自己抵挡住子弹。

哈图的举动吸引来了几个附近的士兵,他们迅速持枪围拢过来,鲁隔着车窗望去,外面黑压压一片,尽是蓄势待发的枪口。

很快,从车底缓缓站起来一个近乎全裸,只穿着金色真丝内裤的男人。他高举着双手,浑身止不住地抖动,腰腹上的赘肉仍耷拉在收紧的内裤边缘。

“韩先生!”

最快反应过来的,是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士兵,他收起枪快速走到车前将哈图一把推开,又赶快拾起地上的睡袍为韩先生披上,看起来,他便是韩先生的安全员。

“你怎么会在车底?”哈图看着韩先生从额头一直蔓延到腹部的尘垢,脸颊和手臂上还有被粗糙的沙粒划破的伤痕,血迹几乎干透了,显然在车底已经趴了好一会儿。

隔着车窗,鲁无法听清韩先生的回答,但从他那双一边发抖一边到处乱指的手来看,大概是在抱怨那声枪响来得有多突然,自己有多么害怕,至于慌不择路的他为何会出现在车底,就不言而喻了。

韩先生的安全员接连鞠了几个躬,这才搂着裹在睡袍里的他朝着街道对角走去。士兵们尽数散开后,哈图用力揉了揉脸才重新打开车门,脸上是硬憋回去的笑。

“我带你去住的地方。”待到鲁打开车门走出来,在前面领路的哈图突然又回过头,怪笑着说,“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