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年一度的雨季前奏才刚开始不久,北平的天空整日整日地灰沉着,街道上到处积满了小水潭,偶尔一边有汽车经过,必定会听到路旁行人几声低语的抱怨或谩骂。
现在是下课时间,第三中学的学生挤满了教室前的走廊,她们并没有迟疑,个个手脚麻利地支起随身携带的雨伞,头也不回地冲向雨幕当中。
待人都走得出不多了,才见到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驶来,稳稳地停在一个少女面前。
这个女孩穿着和众人相同,浅蓝色上衣和过膝黑布长裙,但手腕和发间的配饰,还是会让人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她的家境优越。
司机撑着伞迎了过去,躬身叫了一声,“二小姐”随后便俯身打开车门。
她不悦地瞧了旁边人一眼,嘴里抱怨着,“怎么现在才来,我都等了大半天了。”说罢也不等对方回答,便自顾低下头一股脑地钻进了车里。
“老爷早上用车回来得有些晚,所以就耽误了些时间。”司机老梁在上车后第一时间解释道,听到小姐并没有再说什么,这才端正了一下身子,重新发动了车子。
佟晚棠一脸懒散地半倚在后座上,随着身子若有若无地颠簸,无聊地看着打在玻璃上的雨珠。
开始的一段路比较的拥挤,他们的车走得很慢,几乎可以说得边走边停,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们的车前经过,佟晚棠的眉头不自觉地微皱了一下,下一秒耳边便传来司机的声音,“是大小姐。”
老梁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可却始终不敢擅自停车,只是用余光偷瞄了几眼自己身后的这位主儿,既然对方假装视而不见,那他自然就更不必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了。
前面的人潮已经慢慢散去,老梁一踩油门,车外的人便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佟晚舟一直低着头,直到那辆车完全消失在这条街的尽头,她才将目光重新抬起,嘴角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
雨似乎比刚刚小了不少,她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抖了抖自己头发两侧的雨珠,再抬头时便看到一辆自行车以一个完美的旋转稳稳地停到自己身旁。
待她抬头看清楚面前的男子后,眼睛里瞬间盛满的笑意,可嘴上却抱怨道:“你下次出现能不能不这么突然,每次都吓我一跳。”
来人爽朗一笑,“是你每次都心不在焉,快上车。”佟晚舟看了一眼后座的位置,因为事先用雨伞遮掩的缘故,所以座位上并没有雨水的痕迹,可眼前的人此刻全身却早已被打了个透,白色的衬衫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将他健美的身形袒露无遗。
“喂!看够了没有,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就敢这么紧盯着男人看个没完,真不知道害臊。”男子笑道。
对于他的这种调侃,佟晚舟几乎早已习以为常,便也懒得理会,“下这么大雨,怎么也不知道打个伞?”
他不以为然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故作高调,“我一个大男人,打什么伞呀。”
佟晚舟伸手将座位上的伞拿开,然后又执意撑在他的头顶,“谁规定男人就不用打伞了。”
刚进到佟家,二太太陈慧便一脸愤怒迎了出来,眼里的恨意更是毫不忌讳地落在佟晚舟身上,“这么大的雨天,竟然让我儿子给你当下人使唤,大小姐,你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
“是我刚好路过就顺便接她回来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佟铭一边为佟晚舟解围,一边不耐烦地催促着,“走了走了,一回来就说了没完,烦都烦死了。”说完他便连推带扯地把母亲赶到了屋里,这过程中还不忘回头看了几眼佟晚舟,见她并不在意母亲的话,还对着自己露出安慰的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
佟晚舟放下手中的雨伞,往西边的一座单独的院落中走去,这是她和母亲一直居住的地方,虽说她的母亲是大太太,但由于娘家家道中落又加上长期有病的关系,所以在二太太生二小姐的时候,就以,“晦气”为由,迫使她们从大屋中搬了出来。
她倒觉得还好,虽说这里算不上是世外桃源,最起码平时耳根子能清净不少,碍于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不同,这里面虽然没有‘大屋’的那般奢华,但也不算得简陋,里里外外除了负责打扫庭院卫生的福伯之外,就只有一个老妈子在身边伺候,不过还好,母亲对于有些事还是比较淡然释怀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她们才能在这座是非的大宅中找到这份难得的平静。
苏曼云看到女儿回来,这才从床上晃晃悠悠地起身,“今天怎么这么早,铭儿又去接你了。”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这孩子还真是不错,人机灵,心眼又好,和那个二太太还真不像是一家人。”
说来二太太陈慧进门算是早的,可惜出身不好,只能做个姨太太,而就在她怀上佟铭的那年,佟毅苇又敲锣打鼓地把当时还是名门望族的母亲娶了回来,母亲也就这样理所应当地成了这个女人的眼中钉。
佟晚舟微微一笑,算是赞同母亲的说法,而后一侧身,看到一旁桌子上那碗满满的汤药,用手轻轻地试探了一下,俨然已经没有了半点温度。
“瞧我这记性,李嫂端来的时候热得烫嘴,就想着等会儿再喝,谁想一转眼就给忘了。”
“没事,我这就给你去热一下,很快的。”说完,便端起药便往屋外走去。
傍晚时分佟晚舟已经睡下,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自己脸庞有些轻微的触碰,睁开眼,发现母亲正坐在床边轻轻拨弄着她脸颊处的碎发。
“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佟晚舟起身,看着母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苏曼云轻轻地摇着头,缓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象这样静静地看着你。”说着,她拿起一旁的被褥轻轻地为女儿披在肩头,“这些年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娘家也落败了,虽然你不说,但我也知道这些年你受的那些委屈,要不是看在你和谢家关系上,恐怕咱们娘儿俩早就被赶出这佟宅了。”
佟晚舟和谢家的婚事是在苏曼云娘家没有落败的时候定下来的,谢家是整个华北地区军队最大的药品供应商,拥有的地位和家业更不是一般商人可以相比的,据说当时苏家没落的时候,佟毅苇还确确实实的捏了一把汗,毕竟像谢家这种亲家,一旦没了,可就再不容易找到第二个了。
“不会的,妈,不管爸他再怎么不喜欢我们,我都是他的亲骨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不会这么对待我们的。”当然,这句话她是纯粹说给母亲听的,实际上从妹妹佟晚惠去世的时候,她就知道,在父亲佟毅苇眼中,只有利益和金钱最重要,想要继续留在这个院子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母亲不再出声,双眼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佟晚舟垂下眼暗想,是啊,毕竟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父亲的为人怎样又怎能瞒得过曾经的枕边人呢。
“再过几天谢家就要来人了,听说这次是天泽亲自来提亲,可见他对这件婚事还是相当重视的,天泽的母亲是我的手帕交,人很好,你嫁过去之后不会受委屈的,只要你过得好,妈也就放心了。”
“我不想嫁。”她仰起头,透过窗外的月光看向母亲苍白憔悴额面容,“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傻姑娘,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的,相夫教子是我们每个女人的职责。”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佟晚舟一夜无眠,难道不久之后真的要嫁给那个自己一无所知的男人吗?即使那个男人就如同自己父亲般那样的冷些无情,她也要欣然接受?
佟晚舟全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她不要!或许就是在看过自己母亲的凄凉之后,她才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既然是关于自己的终身幸福,那么她就有权为自己的人生做主!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在一下接着一下的隆隆声中徐徐驶出了车站。
车渐渐越驶越快,风通过车窗吹了进来,净化着这里浑浊不堪的汗水气息,拥挤的人群和嘈杂的吵闹,与包厢内的安静与惬意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个眉宇明朗、气质不凡的男子正半卧在床榻上假寐,听到包厢的门被打开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少爷,已经交代过了,晚餐过会儿会有人送过来。”
“知道了。”说完正准备回头,却看到一旁的长随付叔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事吗?”
这个付叔虽说年纪大了些,可办起事来却极为稳重谨慎,以前谢老爷没去世之前出门就经常带着他,听说他十一岁就到了谢家,现在算是他们家中资历最老的老人了,“少爷,咱们出门前夫人替我们准备的礼物您一个也没带,就这样两手空空上门提亲恐怕不太好吧,再说,也显得我们有失身份不是?”
谢天泽嘴角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笑容,“放心吧,难道你还担心佟家人会把我们赶出来不成,再说了,这不是会提前一天到北平吗,到时候顺便买些什么就是了,哪有什么讲究。”付叔一脸不解,“可是,你这次来不是……”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打断了,“老太太和我妈都态度强硬,我也只有先去那边应付一下了。”
既然少爷都这么说了,付叔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刚准备转身离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行李箱一顿捯饬,末了才在一旁的侧兜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对了,这张照片是临走前老太太从柜子里翻出来的,虽然是前两年拍的,可大体的样子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付叔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递到少爷面前。
谢天泽用余光瞟了一眼这照片上的女孩,只觉得很清秀,眼睛很亮,脸上的笑容很淡,其余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个丫头和我印象中的有点不一样,比小时候漂亮不少。”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她没说两句话就脸红,小小年纪便露出一副言听计从,小媳妇的姿态。
“少爷,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您说的应该是这位的妹妹,不过听说这位佟家小姐在十五岁的时候突然的急病就没了,所以,现在要和你成亲的也就由原来的三小姐变成了大小姐。”
付叔的这些话,他是第一次听到,或许以前大家都知道自己对佟家的联姻不满,所以也一直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听了这些话谢天泽不自觉地重新拿起那张被搁置一旁的照片,注视着那双看似熟悉却陌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