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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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元旦这一天,对于鄂伦春村子里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值得铭记的一天。
半个多月来,村子里的所有年轻壮劳力,都被发动起来,配合着铁道兵,砍伐树木,架起一根根的电线杆,把电线从安布伦多林业局一直延伸到村里。
清晨时,吉若骑着马儿进到山里,要去把昨天伐倒的一棵不粗不细的树木拖拽回来。大雪没过马儿的膝盖,吉若一路吆喝着,给马儿鼓着劲,甚至自己拖起马缰绳,和马儿一起用力,终于把长长的木头拽回来。
张三看着马儿过来,气喘吁吁,毛发上布满了冰霜。后面的吉若和马儿差不多少,棉帽子和围脖上也布满了冰霜,就连他的眉毛上,也被一层霜雪覆盖。
张三从挖好的土坑中爬出来,帮着吉若解开套在木头上的索套。这是村子里最后的一根电线杆子了。为了挖这个坑,昨天烧了一宿的篝火,才把冰冻得如铁的土层融化。
五、六个铁道兵的战士,和他们一起把木杆竖立起来。
吉若看着一名铁道兵猿猴般灵巧的爬上杆子,把两根电线连接上。他问张三:
“有了这个线线,咱们就可以不用煤油灯了?”
张三摇摇头,告诉他:“暂时还不行。接到咱们这的电,是安布伦多局里柴油机发出来的,每天柴油机也要休息,所以只有每天的晚上六点到十点有电。不过,这都是暂时的,上次陆万山来时不说了嘛!到来年时就好了,安布伦多局里和咱们这嘎达就可以永远的有电了。”
吉若见过电灯。那是去局里医院看望生病的萨满时看见的,他很吃惊这个小小的,只有山梨般大小的透明东西,居然会如此明亮,晃得他睁不开眼。那时他完全同意师父莫尚武的说法,“那就是另一个太阳。”
有时候,吉若很羡慕张三,羡慕他居然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不论是火车还是电灯,只要他问张三,张三都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可以说,张三是在他的头脑里开了一扇窗,让他在深山中,就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世界他以前不知道的事。每次当他听张三谈起外面世界的种种稀奇事时,他都认为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张三知道的事情这么多,吉娜就应该跟他好,吉娜也会得到幸福的。现在,他有意的疏远着吉娜,自己一个人时,绝不会去吉娜家,弄得吉娜不知所以,埋怨了他好几回。无奈的他,只好装聋作哑,用各种理由来搪塞过去。尽可能的创造机会让张三和吉娜在一起。
吉若将手指放在唇边,冷咧咧的打了个呼哨。片刻后,天空传来一声鹰的回声,一只鹰盘旋在他们的头顶。
那些铁道兵们惊奇的发现,这只鹰居然在盘旋了两、三圈后,落在了吉若的肩头上。这时他们才知道,这居然是一只自家养的鹰,这不禁让他们大为惊奇。
吉若面带自豪的看着肩上的鹰。
这只鹰被莫尚武驯好后,就给了他和张三。但张三可能是觉得对吉若过意不去,在和鹰耍了两天后,就说自己难以掌握其中的窍门,把鹰让给了吉若。
一名战士好奇的走到吉若身前,伸出手掌抚摸了一下鹰,那鹰却不惧怕,只是睁大了眼睛,警惕的看着他。这名战士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苞谷面饼子,掰下一块,送到鹰的嘴边,那鹰却只是嗅了嗅,并不开口去吃。
吉若从腰间的兜里拿出一块鹿肉干,放到旁边的火堆上烤了片刻,看那肉干开始“吱吱”冒油,把肉干递给那名战士,示意他用这个去喂。果然,当这名战士把肉干刚递给鹰,那鹰就迫不及待的伸长脖子,从他手中抢过肉干,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
“好家伙,居然还挑食。”铁道兵战士惊奇的感叹道。
入户到每家每户的电线,昨天就已经全部接完了,眼下,就剩下这根最后的电线杆。村子里的男女老幼不顾严寒,都裹紧了大衣,戴上棉帽子,出门来看热闹。就连身子仍然很虚弱的萨满,也拄着一根棍子,瘸着腿,来看看值得见证的历史一刻。
中午时分,所有的电线都连接完成。前来帮忙的铁道兵战士们乘着一辆大卡车离开了,村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平静中却时刻在酝酿着一股翘首以盼的期待。
每个人在自家的屋中,不时的抬起头看向屋顶那个圆溜溜的,叫做灯泡的东西,期待着黑夜快些来临。
在前来架线的铁道兵们要离开时,莫尚武拦住了他们,不让他们就这样空着肚子回去,说是在家里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午饭,吃完饭再回去。但战士们却不肯,相持之下,带头来的战士只好跟莫尚武说了实话,他们部队有纪律,是不能去老乡家吃饭的,否则要受到军纪处分。莫尚武只好作罢。
吉若很有心计,见铁道兵们执意不肯留下来吃饭,一溜烟骑上马儿回到家中,从地窖中扯出一个冻得邦邦硬的狍子,顺着道路追了过来。一直奔跑了三里多路,看见了铁道兵的卡车,他吆喝着他们等一等,直至跑到卡车跟前,把狍子抛上了车箱内,不等战士们说什么,就径直调转马头,跑了回来。
莫尚武在家里摆弄着一张鹿皮,用大粒的粗盐在上面揉搓着。这是一张刚入冬时猎到的鹿皮,上面毛发浓密,布满了细密的绒毛,把它揉搓“熟”后,正适合做一件大衣。
他揉搓了一会,抬起头来看看屋顶上新挂上的灯泡,被两根线连着,穿到屋外,和外面电线杆子上的线相连着。望着灯泡,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滚着,让他无法静下心来“熟”皮子。这样的感觉,对他而言,不是第一次。在三年前,来到大兴安岭的开发组成员们找到他,让他们鄂伦春猎人走出山林,统一到山下居住时,他就曾泛起这样的情绪。他很清楚,这翻滚的、波涛样排山倒海涌过来的情绪,是他心底里对某种改变后无法预知的忐忑。
那一次,他无法做出判断,去找了萨满。两人谈了半宿后,他才有了主意。
想到这,他站起身来,把未“熟”好的皮子收起来,折叠好放在屋内的角落里。而后穿上狍皮大衣,推门走了出去。
当他推开萨满家住的房门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萨满正躺在炕上,眼睛正直溜溜的盯着房梁上的灯泡。
看到莫尚武来到家里,萨满连忙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经过前些日子的一场大病,让他在阎王殿里走了一遭,至今身子仍未复原,面容上仍旧带着病后固有的憔悴。
莫尚武坐在炕上,随手扯过炕上装着旱烟的、桦树皮做成的盒子,卷起了烟卷。
两人都没有说话。
莫尚武把卷好的烟卷,递给了萨满;又卷起了第二根。
青烟袅袅中,两人还是没有说话,俱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直到莫尚武掐灭了手中的烟屁股,才说出一句话:
“乌热松,如果现在让你重新做出选择,你还会同意咱们住到山外来吗?”
“乌热松”是萨满还没有成为萨满时的名字,这个称呼在鄂伦春语中,是聪明的意思。
萨满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的灯泡,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而是自顾自的说:
“昨个那些铁道兵,来我这屋装灯泡的时候,我问了他们一下,他们说这个东西,在一百年前就有了。”
莫尚武有些吃惊。他明白萨满说这句话的背后含义。
萨满继续盯着灯泡,继续自顾自的说:“该来的总是要来,不管你是住在山里,还是山外。”
萨满的这句话,说得语气平静,淡然,但莫尚武听来,却像每一个寒冬过后,山间吹来的第一阵春风,让人喜悦得想要高呼。心头里一直翻滚不息的波涛,瞬间平静了。
莫尚武默默的离开了萨满的家,走回到自己家中,看着自家屋顶上的灯泡,他也要和萨满一样,默默的等着它亮起来。
太阳西下,沉入西山中。这个季节,是一年中太阳落山最早的季节,刚刚到下午四点多,黑暗的影子已经开始笼罩住这片山林。当屋内开始变得昏暗时,蓦然一道光亮照亮了整个房间——灯泡亮了。
剧烈的光亮,让他常住的房间,发出另一种色彩,让他感觉到一阵陌生。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刺眼的灯泡,心头想起萨满说的那句话,“该来的总是要来,不管你是住在山里,还是山外。”
他直起身来,借着明亮的光芒,开始准备晚饭。做饭前,他把墙角边上的煤油灯拿起,放到了灶台角落的最里边。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两声枪响,他听出这是猎民手中的“老洋炮”猎枪发出来的。而后,他又听到那里传来女儿吉娜、吉若和张三他们发出的喊声,喊声中充满了兴奋。
紧接着,又有更多的枪声传了过来。“乒乓”声不止。这让他不由响起每年大年三十那时,猎人们用枪声代替鞭炮,迎接新的一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