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史新编之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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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邯郸采风 凤凰有幸奏韶乐 他乡故知 落难公子逢宛娘

入夜,早有仆人过来将灯燃亮,又为伯牙铺好榻上被褥,放好了蚊帐,伯牙虽于奚家庄住了下来,可自己的脑海仍是乱七八糟。今日初来邯郸城,谁承想竟一日三变,经历了水火冰炭两重天!想起这种种变故,实在太让人感慨了,常言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看来古今概莫能外啊!曲肱卧于软香帐中,伯牙饶是如梦如幻,无法成眠。

叹我伯牙孤身一人,历尽千般苦楚,矢志万里寻师;可山高路遥,茫茫人海,全无师叔半点音讯!原以为师叔成连远在齐鲁,岂料一时阴错阳差,却于奚家庄内,竟获悉师叔音讯!这消息令伯牙喜忧参半,兴奋莫名!想我师叔四海飘泊,莫非今日也携琴来至赵国邯郸了么?师叔啊师叔,您让伯牙想得好苦,也找得好苦啊?

人生际遇,也许就是这般神秘莫测!一想起谷雨之日,便可见到师叔成连,兴奋之余,忧虑却又随之攀上心头!我那成连师叔究竟如何?究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也如师父一般和蔼可亲么?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西去那日,命我前去转投师叔成连,如今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有了师叔琴踪,可弟子来日见了师叔,又该如何对他说啊?

是说师父钟子仪那日被秦兵掳去,至今生死未卜?还是说我这一路上,先失我妹妹锦棠,再失我国宝神器,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唉,可惜,只可惜我那天授之琴啊!一想起天授之琴,弟子柔肠寸断,至今仍耿耿于怀,无法面对啊!大坟山下,那天授之琴,何以葬身两江口啊?伯牙宁愿相信,那是天上东皇太一,将我的神器收回去了啊!……可是这无凭无据的,又让我该如何与师叔言说啊?

更让人费解的是,可怜我那师叔成连,为何竟让奚庄主视如毒蛇猛兽,视为乱臣贼子?尽管今日采风大会将自己赶了出来,可那郑卫之声又有何不好?无非是好听好记的民间俚曲罢了,为何说它是浮词浪曲?奚老丈更是荒谬绝伦,何故要与成连师叔一决高下?可惜我与成连师叔,至今也未能谋上一面,又如何能与他一决高下?

想起谷雨之日要与师叔一决高下,伯牙更是心烦意乱!那固执的奚老丈真是倔得出奇,想我那师叔成连,不过一云游九州的琴人,今日东海,明日泰山,纵有通天彻地之才,想必也只是与琴曲有关啊,又何以让他们这些人深恶痛绝?若师叔成连果真是乱臣贼子,我又当如何?这些个恼人的问题,想得伯牙头疼欲裂!唉,要是我大爹舅舅此时在身旁就好了,那就再也不用为这些无谓的东西发愁了!

夜阑更深,伯牙索性跳下床来,凝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出神。一颗流星从夜空悠悠划过,又消失于无边的暗夜。伯牙忽然又怀想起杏花村、还有杏花村里的的杏姑来。杏花村人虽然孤悬方外,愚昧无知,可他们那种简朴单纯的日子,无欲无求,又是何等安宁,何等快乐啊!唉,也许自己于杏花村得此凤凰琴木,便注定要一辈子东奔西走,四海飘零了!

屋外万籁俱静,他那凤凰琴无声地置于琴案之上,闪出幽幽的光华,似乎只要轻抚其弦,这只奋飞的凤凰,便会纷披灿烂,啸傲九天的!唉,多美的一只凤凰,多美的一只凤凰琴啊!吴国江堡的妙手琴工,也许将自己一生心智,一生才华,全都融入其间了;融入其间的还有哑姑姐姐,伯牙从中分明看见了哑姑姐姐那忧伤如怨的眼神!

伯牙心中叹了口气,想起奚庄主交待,明日还有一场盛大的酒宴,只得又重新躺回榻上,强迫自己入眠。伯牙翻身欲睡,却又想起了今日遇见的那位小妹妹!那位叫宛娘的小妹妹,一口乡音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啊!还有那位善良的大婶,伯牙想来好笑,真是阴差阳错啊,幸而没与她俩同去乐坊,若是去了,岂非错过了今日这一番奇遇?

夜黑如墨,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直打得院中树叶沙沙作响。雨声更声,声声入耳,清晰可闻。夜正浓,思绪更浓!……当夜,伯牙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骑乘一只硕大的凤凰,翱翔于九天之上!九天之上,却见祥云环绕,紫气东来,迎接自己的除了师父钟子仪外,还有他的妹妹锦棠!……

翌日,雨过天晴,又见日出东山。奚家庄清晨便闻杀猪烹羊之声,那是应奚老庄主吩咐,准备大宴宾客。奚家庄门外,早早便见车马云集,笑语喧哗;奚庄主精神矍铄,忙出忙进,笑迎远道而来的尊贵嘉宾。伯牙则是一身华服新履,相伴于庄主身旁。

眼看各路嘉宾相继被老丈迎进中堂,伯牙暗自打量这些高冠冕服的来客,心中好生奇怪,奚老丈客人想必也都是他的儒学同道,个个望去,怎么都是七老八十的夫子?

待席上宾客坐定,奚庄主吩咐治酒具馔,准备开宴。座中一人拱手问道:“奚大人今日大张酒宴,遍邀我等冕服旒带而来,不知有何喜庆之事啊?”

“是呀是呀!奚大人儒林之首,领袖群贤,今日有何喜庆之事,不妨说出来,也让我等与奚大人一同高兴高兴呀?”

“哈哈哈哈!”——奚老丈果然得意之极,未曾开言,先放声大笑:“好好好!奚某确有一桩开心之事,急欲与诸位大人同享共庆啊!”

“哦?同享共庆?果真有开心之事?快讲快讲!是何开心之事?我等早已等不及啦!”

奚老丈故作矜持之态道:“不急、不急!昨日老夫一夜未眠,今日快马邀来诸位大人,还是让老夫先敬诸位大人一樽!来来来!诸公请,先请满饮一樽!”

席上众位宾客将樽中酒一饮而尽,又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好啦、好啦!这礼也尽啦,酒也喝啦,奚大人还是别让我等猜啦,究竟有何喜事,我等也好与大人同贺啊?”

奚老丈待众声平息,这才将伯牙推上前道:“昨日老夫于庄前山林中,得一行脚之歌者,此人姓伯名牙,南楚歌者,诚为少年琴师也!老夫忝任稷下祭酒数十年,也未见如此奇才啊!今未敢独享,特意快马便邀诸位大人前来,就是要与诸公分享的呀!”

伯牙随声上前,躬身一礼道:“伯牙见过各位前辈!蒙庄主错爱,奇才二字实不敢当!”

“奇才?”——众宾客见是一位不过二十出头的小琴师,不免有些轻视,座中有一长者不服道:“奚大人今晨遣快马将我等召来,莫非就是为了见他?哼哼,老朽今生弄了一辈子琴,也未敢称奇;这小子又是何方神圣,能让奚大人以奇才视之?”

又有人于底下附合道:“是啊是啊!一个毛头小子,还值得一道快马,将我等急急召来?哼!奇才不奇才的,也要取出他的琴来,待我等听过之后,才能让人信服啊!”

“尔等愚味,真是愚昧呀!呵呵!尔等之琴,岂能与伯公子相提并论?”——奚老丈压下众议,呵呵一笑道:“老夫奉劝诸公,休小看眼前之人!昨日山林邂逅,老夫也如尔等一样,险些错失了这位少年奇才呀!”

奚老丈转身为伯牙斟满酒樽道:“公子请勿怪!这班老朽迂腐之极,只当他们梦语胡言!来来来,伯公子先饮此樽,权当老夫为公子接风!公子饮罢,可将昨日那曲绮兰再演奏一遍,也让这些井底之蛙,好好见识见识!”

“谢庄主!各位前辈,那就容小子献丑啦!”——伯牙憋着一股劲,接过樽酒一饮而尽;又洗手焚香,取下身后凤凰,借着酒力,将绮兰之曲又演奏起来。

哼!这班老朽欺我年少,又岂能让他轻视凤凰之琴?——伯牙将心中一口怨气注于手底,吟揉绰滑,指法更是犹胜于昨。伯牙心手相应,拨弦如飞,只听那琴声满堂生风,绕梁不绝;而座中那些老迈嘉宾,一个个凝神伸颈,摒息噤声,大气也不能出!

伯牙之琴实在是清雅淳美,静远飘逸,待曲终裂帛,当心如瀑一划,堂上更是鸦雀无声!半晌,那班老朽这才如梦方醒,齐齐爆出一声好来!

一位须眉皆白的长者,迫不及待离席下坐,颤巍巍地奔至伯牙面前,先观其琴又观其手,饶是不肯相信:“天哪!适才就是用这手鼓的么?好好好!老朽今日算是开了眼啦,简直是神乎其技呀!先贤仲尼之琴,老朽无缘与闻,今日听君一曲,老朽死亦足矣!……”

座上嘉宾早忘了适才说过的那些轻视之言,又一个个围住琴师不吝赞美之词:“伯公子琴技满座皆惊,即便孔仲尼在世,也不过如此啊!”——伯牙夸出一身冷汗,稍稍后退半步,长身一揖道:“各位前辈休如此说,伯牙不过一末学小子,岂敢夺先贤之美?……”

一位嘉宾兴奋地举酒祝道:“哈哈哈!伯公子风姿特秀,竟将猗兰之曲演奏得出神入化,这奇才二字当之无愧、当之无愧啊!奚老得此天纵奇才,真可喜可贺呀!来来来,孔子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还是让我等再敬奚老,还有伯牙公子一樽!……”

“对对,还是老兄说得对,今日不枉快马将我等招来,真不虚此行啊!奚老慧眼识才,得此天纵琴师,恭喜奚老、贺喜奚老呀!我等理应再敬伯牙公子,还有奚老庄主一樽!……”

“哈哈哈!如此看来,诸位大人是信了我老夫么?”——奚老丈哈哈大笑:“好好好!既然信了,奚某便与诸位同喜同饮、同喜同饮!诸公请,伯牙公子也请!”

伯牙不饮,借故辞谢道:“恕伯牙不胜饮酒,还是奚庄主请!各位前辈请,各位前辈请!”

座中有人不依道:“哎,伯公子适才不是饮过了么?今日初次相会,莫非奚老的酒饮得,我等老朽的酒,饮不得了么?”

“好好好,我喝、我喝便是!”——伯牙无奈,只得讪讪笑着,举酒作陪。

堂上觥筹交错,三巡过后,只见奚老丈放下酒樽,眉头似有所忧。有人高叫道:“今日奚大人开张设宴,理当痛饮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呀?”

奚老丈叹道:“只因那谷雨有约,日渐临近,故而郁结于心,有所不快呀!”

席上早有人举酒劝道:“与成连谷雨之约,实乃君子之约,无非是赏桃花,品美酒罢啦!来来来,奚大人不必过于介怀,我等还是饮酒、还是饮酒!”

“赏桃花,品美酒?哼!”——奚老丈一声长叹,咬牙切齿道:“两次三番输与成连琴下,谷雨之日,又是一场生死之战!此番若是再输,让老夫还有何面目去见先贤啊!”

那人又道:“奚大人言重了!即便成连他携琴而至,也不过是将琴比艺,坐而论道而已,何来生死之虞啊?何况此番我等还有伯牙公子在此相助,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糊涂、真糊涂啊!这岂是将琴比艺,坐而论道?”——奚老丈以掌拍案,捶胸顿足道:“如今周室将没,天之将亡,我王道雅乐岌岌乎可危啊!只恨我奚某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能匡时补弊,力挽狂澜,使我王道雅乐发扬光大呀!……”

奚老丈话未说完,便激奋得剧咳不止,慌得那左右赶紧上前,不知又有何故;奚老丈缓过神来,将左右一把推开,又口沫横飞道:“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唯此为大啊!两百年前,便有季孙之流八佾舞于庭,令仲尼前贤痛心疾首;两百年后,又有郑卫之声乱我雅乐,老夫又焉能坐视不理?想我庙堂雅乐,自尧舜盘庚,又经成汤殷商,文武二圣,久历千年而不绝!王道圣贤之曲,岂能毁于吾辈之手啊?”

众人又纷纷归位叹道:“奚大人矢志复我王道雅乐,赤子之心,实在让人感佩、感佩啊!奚大人有事尽管吩咐,我等当唯奚大人马首是瞻!”

“成连虽为琴乐之首,然而郑卫之声邪不压正,我等断不会输啊!奚大人曾为稷下祭酒,圣贤之曲自是轻车熟路,如今又得伯公子鼎力相助,此诚天佑我等,大人当可无忧哇!”

奚老丈微微颔首,看了伯牙一眼道:“唔,诸公适才所言,正合吾意啊!奚某昨夜思之再三,仍无法决断,究竟该选雅乐何曲,与他成连一较高下?故而今日请诸公前来商议!”

众人一时举觞不定:“是啊是啊,究竟又该选取雅乐何曲呢?”

奚老丈转向伯牙问道:“伯公子既是无曲不知,以公子之意,又以为如何?”

伯牙望望老丈与众人,方踌躇委婉道:“若论庙堂之雅乐,其庄重堂皇,胜似阳春白雪,可惜久已不传,其和必寡;而郑卫之声则不同,郑卫之声本系俗词俚曲,来自民间下里巴人,一经有人采风辑录,推波助澜,往往便人口相传,方兴未艾!若依伯牙之末学浅见,此二者并不可相提并论,一较高下!”

“唔,公子此论嘛,倒也有几分道理,也有几分道理!好好好!”——奚老丈沉吟道:“不过,来日若非要争个尊卑高下,又该选取雅乐何曲,才能一曲而胜呢?”

伯牙无奈,又进一步明说道:“其实庙堂雅乐与郑卫之声,其尊卑高下,曲中自有定论。若非要选一首曲子冠以雅乐之首,伯牙以为,则非韶莫属啊!”

“啊?韶?唉呀,对呀!雅乐之首,非韶莫属啊!我等为何没有想到哇?”

“对对对!言之有理!雅乐之首,非韶莫属呀!奚大人,就是它、就是它!齐韶之曲呀!”——众人闻伯牙一言,方才恍然开悟,一时笑逐颜开,纷纷立而进言道:“谷雨之日,我等若能排练出齐韶乐舞,必能一曲而胜,让那成连心悦诚服啊!”

奚老丈也哈哈大笑道:“好好好!雅乐之首,非韶莫属,非韶莫属啊!想其当年,先贤孔老夫子入齐闻韶,谓之尽善,又谓之尽美,三月不知肉味矣!”

伯牙又道:“世之有韶,相传为舜王所制,是为大韶;其后太公受封于齐,将韶乐引入齐地,是为齐韶。伯牙只知那是颂扬唐尧王道之声,圣人之乐,当为雅乐之首!”

奚老丈急切地问道:“公子既知齐韶为颂扬唐尧王道之声,可否以琴奏之?”

伯牙摇头道:“难、难乎矣!恕伯牙一人一琴,只恐难以从命啊!齐韶乐舞失传久矣,如今琴者乐人更是畏其繁难,多已不奏。伯牙也仅知其规模浩大,曲谱依天时而千变万化,莫定一宗!若是旷野奏之,或许还能令百鸟朝凤,率兽齐舞啊!”

“百鸟朝凤?率兽齐舞?”——奚老丈闻听,情绪则愈加高涨:“公子之琴,不是自称凤凰之琴么?老夫乐班亦非平庸之辈,莫非以公子凤凰之琴,还不能奏此韶乐之曲么?”

“老丈既为稷下祭酒,当知齐韶九章,博大精深!小子不才,也只是略知皮毛而已……”

“皮毛?敢问公子,可否一试乎?”

伯牙手抚凤凰,沉吟再三道:“小子自不量力,试倒是尚可一试,只是……”

“还只是什么?只要能试便可呀!”——奚老丈大喜过望:“唉呀,好好好!咱要试试、一定要试试!哼哼,只要我等将韶乐演练成功,还怕成连那贼子不俯首称臣么?

“那我等还坐着做甚?不如先演练起来啊!”——席上诸公更是群情激奋,摩拳擦掌,一个个跃跃欲试,纷纷促请伯牙公子取琴开练!

于是伯牙操琴在手,试着奏起失传已久的九韶华章来。韶曲声声,清扬宛转,座中诸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离席而起,随韶曲踏歌起舞,俯仰拜祝!……

自此,伯牙便留于奚家庄内,与奚家乐班一起日夜演习齐韶乐舞,不敢稍有懈怠。数日后,齐韶乐舞虽粗具雏形,然而伯牙心中隐忧,也是与日俱增!想我成连师叔既为郑声之首,能于谷雨之日,来此奚家庄,看我精心编排的齐韶乐舞么?不管如何,只要来日见了我师叔成连,不管奚老丈允与不允,终是要随他而去的!这首齐韶乐舞,也许就是献与我师叔成连的见面之礼,也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