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史新编之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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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 携琴东去 何愁前路无知音 凤凰遭劫 妙手琴工复神品

江水茫茫,滚滚向东。伯牙离开了杏花村,一路风吹雨淋,日晒夜露,独自跋涉在渺无人烟的荒原上。荒原上除了层层叠叠的土陂小丘,便是一片一片的荆棘丛林,既无路径亦无人家,只有不远处的鳞鳞波光中,偶尔可以望见星星点点的渔船帆影,出没在波峰浪谷里!

伯牙踏着荆棘大步走去,苏爷爷的话,想必是不会错的,只要沿着这条大江一直走下去,总有一天会看到人家的。两日过后,江上往来的船只果然多了起来,他的脚下也开始有了路。只要有路,必有人家,伯牙知道,前面不远处便是与楚国共饮一江水的吴越了!

这一日,当他吃光了包袱里面最后一口干粮后,伯牙终于风尘仆仆走进了一座叫做江堡的吴国城镇。吴越不仅衣著民风与楚地明显不同,而且城中那商铺也是出奇的多,街市两旁,叫卖陶盆瓦罐、靴帽锦帛、还有胭脂水粉丝线的店子鳞次栉比,一家紧挨着一家,即令比起楚国郢都来,只怕也是过犹不及呀!

然而,江堡的繁华却一点也不属于他这个外乡人,红日渐渐西斜,伯牙仍是一身疲惫,饥肠辘辘,踯躅在陌生的长街上。尽管身旁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可是谁又理会一个外乡人的疾苦呢?路边酒肆飘来诱人的香味,食客吆五喝六的喧哗,一阵阵撞击着他的耳鼓,伯牙咽下一口唾沫,又无奈地往前走去,他的兜里空空如也,没有一文钱!

茫茫人海,举目无亲。伯牙走过了大街走小巷,心里却在苦苦盘算,在这人地两生之处,如何才能求得一食充饥,才能求得一席安眠?他不禁又想起苏爷爷的话,在家千日好,出门万般难哪!唉,伯牙思来想去,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别无求生之技,唯有身后这凤凰琴,或许才是自己的衣食之源啊!

俗话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伯牙这才晓得什么是万般无奈,他望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取下身后凤凰琴,褪去琴囊,找了一块空旷之地,缓缓调起弦来。哪知还未成曲调,伯牙便先自伤情,一股彷徨无助的辛酸突然涌上心头!于是,一曲悲凉的琴歌俗曲,从他手指之间自然而然流泄了出来: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琴声一响,伯牙便将诸般顾虑都抛之脑后,他一边兀自在弦上轻拨慢抹,一边含羞带愧,轻启歌喉,路上行人还有一些街头闲汉纷纷吸引了过来,围着这个当街卖艺的外乡人,指指点点。一曲唱罢,有人觉得新鲜,扔下些散碎银角,大声叫起好来!

围观者中却有人面露鄙夷之色,几位儒巾长衫的斯文公子一边摇头,一边还窃窃私议:“唉,光天化日的,一个琴师竟也当街卖艺,真是世风日下,君子不耻呀!”

其同伴也举扇附合道:“尊兄所言极是呀,丝弦本圣人之器,这不是有辱圣人嘛!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好?非要将琴卖唱,何异于沿街乞讨?唉,这真是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哇!”

伯牙自是听不见这些冷嘲热讽,他见有人扔下银子邀唱,不禁红着脸,张口又唱了一曲: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截渴截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琴曲悠悠,弦歌哀哀,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有位小伙计挤在人堆里听了一会儿,急忙又往外挤出去,一溜烟跑回身后的江堡乐坊嚷了起来:“掌柜的、掌柜的!快来、快来听呀!”

那掌柜的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嗔道:“听啥听呀?大惊小怪的!”

“不是,不是……是有人在咱乐坊门口弹琴卖唱,您老快去看看吧,围了好多人在听哪!”

“嗯?是呀,好像是有人在唱!谁敢班门弄斧,在咱们乐坊门口弹琴卖唱?是谁呀?”

“这人小的不认识,像是一个花子咧!”

“一个花子?还有这能耐?走,看看去!……”

那掌柜拨开人群,冲伯牙嚷道:“喂,你这小子,竟敢在这里卖唱?知道这是啥地方么?”

伯牙见有人阻止,赶紧推琴起身,拱手赔罪道:“得罪得罪!这位客官,在下初入贵境,得罪之处,还望见谅、见谅!这就走、这就走!”——说完,收拾起地上的瑶琴和银角,又掸掸身上的土,便欲转身离去。

掌柜的见小琴师虽面呈饥色,一身风尘,但却不卑不亢,其言不俗,不像是个小叫花子,不禁将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哎,等会等会,先别慌着走呀!我看你这小子琴弹得不错,曲也唱得不错,唔,还能自弹自唱?我问你,方才你唱的曲子是啥呀?”

“在下唱的是我们楚国的琴歌!”

“你们楚国的琴歌?你说方才你自己又弹又唱的,在你们楚国,叫琴歌?”

这琴歌,自然是自弹自唱呀?这有啥稀罕的呀?琴歌在我们荆山楚地,不说恩师钟子仪,便是许多尚未出道的琴师,都能自弹自唱呀!然而伯牙并不知道,在这吴越江南一带,琴瑟则多为那些文人雅士吟风弄月,宴饮助兴用的,即便是歌舞乐坊,琴师也仅仅只为歌伎舞娘伴奏,谁个又能自弹自唱?琴歌怕是很远的事情了!

见这位客官现出一脸的惊讶,伯牙不觉暗自有些好笑:“是呀客官,在下方才唱的曲子,确是我们楚国流行的琴歌呀!怎么?说错了么?”

“不不不不,没错、没错!”——那掌柜的语气全然变了,只见他满脸堆笑,极力相邀道:“我说楚国来的小兄弟呀,想必在江湖上混碗饭吃,也实在是不易呀!是不是?这样吧,到我们江堡乐坊来吧,管你吃,管你住!咋样?不比你沿街乞讨卖唱强百倍?”

伯牙笑了笑,又摇摇头,那掌柜惊谔道:“怎么?为何不愿意?这儿好多琴师乐伎求我,我还不愿收留呐,你还不愿来?”

身旁那小伙计也忿忿不平地嚷了起来:“你这傻小子呀,别不识抬举了!你可知道我们这掌柜是谁么?他可是我们江堡第一乐坊的大东家,有名的齐大善人啊!”

“啊,原来是齐大善人,失敬、失敬!多谢齐大善人一番美意!想必齐大善人方才多有误会,在下并非沿街卖唱之徒,只因路过贵地,盘缠用尽,三餐无以为继,这才万般无奈啊!待挣够了盘缠,在下还是要离去的!”

“离去?小琴师意欲何往啊?”——齐大善人一边问着,一边将眼睃向伯牙手中那琴,那琴看起来虽十分怪异,毫无可取之处,可方才悦耳的琴声,显然正是出自这面简陋之琴。

伯牙将琴抱在怀里回道:“不瞒大人知晓,在下欲去齐鲁寻亲!”

“去齐鲁寻亲?唉,可惜、可惜,这可是与我们乐坊有缘无份哪!那好,小琴师若肯用你这琴再为众人弹唱一曲,那这锭银子,就赏你拿去做路费盘缠,好么?”

伯牙正愁无钱吃饭,微微欠身称谢道:“那在下就先行谢过了!不知齐大善人欲听何曲?”

“嗯,那就蒹葭,诗经里的那首蒹葭苍苍罢,咋样?会唱么?”

“试试吧,请大人稍候!”——伯牙重新操琴抚弦,又唱起了诗经里的蒹葭苍苍:

“蒹葭苍苍,白露横江。

有彼伊人,在水一方。”

伯牙忍着饥渴抚琴高歌,一曲蒹葭让他唱得九转回肠,声情并茂,余音尚还袅袅在耳,闻者便爆出一阵如雷般的叫好!

叫好之声未绝,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只见几位黑衫壮汉凶巴巴地拨开人群,簇拥着一位脑满肠肥的花花大少,出现在伯牙面前。那花花大少望了望伯牙,又望了望齐大善人,阴阳怪气地拍手笑道:“嘿嘿嘿嘿,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们江堡的齐大善人也在这里,难怪这里这么闹热啊!好好、好好!”

齐大善人显然不敢顶撞这位阔少,陪着笑脸道:“郭大少取笑了!什么闹热呀?不过是将钱让这花子唱支曲子,权当为大家伙儿逗逗乐子罢了!哪里值得惊动您郭大少呀?”

“将钱逗乐?好好,既是我们江堡乐坊堂堂的大东家,也要向这花子将钱逗乐,想必这花子唱得是十二分的好啦!是不是?哈哈哈哈!”

齐大善人在一旁讪讪地陪笑道:“哎,是唱得好、是唱得好,确实唱得好!”

那被称作郭大少的阔少爷丢开齐大善人,又向伯牙嘿嘿笑道:“本少爷就是喜欢凑热闹!方才齐大善人夸你会唱曲子,那也给本少爷唱支好听的吧!看见没有?本少爷我有的是银子!嗯,就那曲什么什么君子好、好逑!对对对,君子好逑,君子好逑!我喜欢!……”

一位师爷模样的赶紧附耳提醒道:“少爷,那是诗经里的关雎!……”

“我知道,让你多嘴!不就是诗经里的关什么雎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花子!只要你能让本少爷叫声好,本少爷也有赏!齐大善人给一锭,本少爷给你两锭!……”

伯牙心中忽然一阵嫌恶,低头收拾好自己的包袱,一语未交,便欲转身离去。

那师爷伸手拦住他道:“喂!你这小花子!哪去呀?我们少爷与你说话呢!你耳朵聋啦?”

“对不起,不会!”

“不会?”——郭大少一愣,随即将脸一沉道:“给你银子也不会?真是给脸不要脸啦!不就是个卖唱的花子么?你能为齐大善人唱什么蒹葭苍苍,就不能为大爷我唱支君子好逑?莫非你这花子不识数?本少爷给的可是两绽!”

“就是十锭也不会!”

又有几位恶奴围上来咋呼道:“你这臭卖唱的,是不是穷骨头痒痒啦?我们少爷让你唱,那是瞧得起你,你知道我们这位少爷是谁么?”

伯牙冷冷回敬道:“在下不认得这位少爷是谁,也不想知道!”

郭大少何曾被人如此轻慢过,闻言勃然大怒:“呸呀!臭花子,竟敢跟老子如此说话?好!本少爷今日非让你知道老子是谁!来呀!让这臭花子知道知道,本少爷是谁!”

“哎哎哎,等等、等等!”——齐大善人在一旁早为小琴师捏了一把汗,赶紧上前软语劝解道:“哎呀,我的小兄弟呀!你就忍忍,忍忍吧,好歹与他唱上一曲!你可知这位少爷是谁么?他可是咱江堡镇出了名的郭大少啊,郭大少家财万贯,江堡镇里谁不敬他三分呀!”

伯牙仍梗着脖项道:“他家财万贯关我何事?不会就是不会!”

“哎,你这小子?唉!”——齐大善人无奈,只得转身对那位郭大少好言相劝道:“我说郭大少,郭大爷呀,您大人有大量,千万莫与这小花子一般见识!您老若是想听曲子,日后有功夫,只管到咱江堡乐坊,我让赛牡丹与您唱,专与您一个人唱,保准让您开心!如何?”

“不行、不行!”——郭大少将脸一抹,恶声恶气将齐大善人推到一边道:“别怪本少爷驳你齐大善人的面子,这臭花子也太狂妄了,老子非好好整治整治他!告诉你,本少爷今日旁人谁唱的都不听,还非要听这臭花子唱不可!”

齐大善人被郭大少一掌推了个趔趄,又跌跌撞撞回来责怪起伯牙道:“我说你这你小子,咋这没眼色呀?这不是敬酒不吃,偏吃罚酒吗?在咱江堡镇里,郭大少让你唱曲,你就得唱!入乡随俗嘛,莫非你与这银子还有仇不成?”

伯牙被逼无奈,脱口又推却道:“不是在下不唱,是不会,不会咋唱?”

“啥?不会?那好,本少爷有的是办法让你会!”——郭大少将眉一拧,于人群中指向适才说风凉话的那位儒巾长衫,盛气凌人呼喝道:“来呀,就你!来来来,看你斯斯文文的,不是也不会吧?快去,与本少爷好好教教他!”

那位斯文长衫从人群中战战兢兢挪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问道:“教、教什么呀?”

郭大少将眼一瞪:“君子好逑呀!你给他教教,让这蛮子长点记性!你是教还是不教?”

“教教,我教我教!”——那斯文长衫半点也不敢怠慢,他期期艾艾地又挪到伯牙面前,摇头晃脑地诵了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郭大少愈发趾高气昂:“咋样?君子好逑让人教了你一遍,总该会了吧?快与老子唱!”

伯牙却仍是将眉头一扬:“不唱!”

郭大少实在想不明白,这南蛮子为何这般拂逆他:“咦?胆子不小哇,还不唱?”

“吃饭去,饿着肚子咋唱?”

“饿着肚子未必就不能唱?你不就是卖唱的么?”

“卖唱的也是人,也要吃饭,本琴师已是三餐未食了!”

“三餐未食?三日未食又怎样?看你是不想吃饭了!去,将他吃饭的家什砸了!……”

那些恶奴闻声扑上去,夺下伯牙的琴,一把扯断琴弦,狠狠摔在地上!伯牙哭喊着拼命护住自己的凤凰,任凭拳脚雨点般地落在身上!齐大善人一旁看着不忍,赶紧上前阻拦道:“郭大少!使不得、使不得!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人家一个外乡小琴师……”

“呸!什么外乡不外乡?你号称齐大善人,我可不善!哼!在这江堡镇,谁人不知我是出了名的恶少哇?哼!跟我做对?给我打!狠狠地打!”……

伯牙被打得昏死过去,郭大少这才带着那群恶奴扬长而去,临走还重重踩了那琴一脚:“呸!你这怪模怪样的东西,也配叫琴么?还想在我江堡吃饭?哼!快带着你这破玩意滚吧!别让老子下回再看见你!否则,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见你十次打你十次!”……

郭大少走了,人们也都叹息着纷纷散去了,齐大善人吩咐两位小伙计将伯牙抬进乐坊,给他灌了几口热汤;伯牙睁眼醒来,便不顾身上的疼痛,慌着找他的琴:“琴、我的琴呢?”

“别急、别急,你的琴在这儿呢!唉,这些人真太狠心了,你看,都摔得不成样子了!”——齐大善人一边叹息,一边将破琴递给伯牙。

伯牙见他的琴早已弦断轸散,支离破碎,便一把抱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齐大善人见小琴师哭得如丧考妣,便又怪罪又劝慰道:“算啦算啦,快别哭啦!唉,你说这怪得了谁呀?这不自讨苦吃嘛?人家留你一条小命,算是你造化了,何必为张破琴如此伤心呢?”

“破琴?这不是破琴呀!”——伯牙愈发刺痛伤心,他一边抚摸着他的琴,一边呜咽咽回道:“大人有所不知啊,我这琴是凤凰琴,它可不是寻常之琴、不是寻常之琴呀!……”

“不是寻常之琴?”——齐大善人心中一动:“这琴有何不寻常的?”

“不瞒大人知晓,我这面凤凰琴是从杏花村得来的啊!……”

“啊?杏花村?这凤凰琴是从杏花村得来的?”

“是呀,这凤凰琴在杏花村可是得来不易呀!”

“慢来、慢来!你这小子所说的,可是吴头楚尾的那个杏花村?”

“正是吴头楚尾的那个杏花村!”——伯牙抬起泪脸问道:“大人莫非也知杏花村?”

“哎呀!公子呀,你是从杏花村而来?”——齐大善人忽而连称谓也变了:“此间早有传闻,说那吴头楚尾的群山之中,有一处绝妙的隐秘之地,名曰杏花村的,村民皆百岁而终,而且其中处处珍奇,遍地皆宝,只是外人不得其径而入,不知是也不是?”

伯牙用衣袖揩了揩泪,叹了口气道:“唉,百岁而终,似言过其实,杏花村乃化外之地,倒是不假。在下曾有缘于杏花村中,滞留一年有余,这凤凰琴便是在村中花了近一年的功夫,用一把小刀慢慢削制而成的呀!”

“你说此琴是公子在杏花村用小刀削制而成的?哎呀,这可更是奇了!”——齐大善人从伯牙手中接过残损的破琴,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叩了叩,又细细审视了一番,面色忽而大变,连声称奇道:“好琴板、好琴板呀!你听这声音,端的是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伯牙以为遇到知音,不禁幽幽一笑道:“大人果然是个识琴的!我这琴虽然不大好看,可它是天上凤凰玄鸟赐我的千年神木,当然不同凡响啦!”

“天上凤凰玄鸟?千年神木?”——齐大善人问过了来龙去脉,更是惊得连连咋舌!

伯牙心中燃起希望,焦急地问道:“大人既是行家,不知此琴还能否修复?”

齐大善人轻轻摩挲着破损的残琴,沉吟了半晌道:“这琴嘛,倒是可以修复的,只是……哦,对了,你看光顾了说话,还未曾问过公子尊姓大名,不知兄弟如何称呼呀?”

“不敢!在下姓伯名牙,从荆楚而来,齐大善人相救之恩,伯牙没齿难忘!”

“哎,客气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你我萍水相逢,便是有缘,相救之事,何足挂齿!想必兄弟已是三餐未食了,小六子!快去与伯牙兄弟准备茶饭!”

伯牙心中急切,忙阻拦道:“茶饭暂且不用,大人还是先说说,这琴如何才能修复?”

“不急,不急,包在愚兄身上!嗯,待吃罢饭后,兄弟去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上一觉,先养养精神、养养精神!嘿嘿,嘿嘿,修琴之事嘛,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吧!……”

此后一连三日,齐大善人天天好酒好饭款待,却只字不提修琴之事。伯牙住在乐坊客房之中,守着那张残损之琴,实在是寝食难安!专门侍候伯牙的那位叫小六子的伙计宽慰他道:“你这小子急个啥?能遇上我们掌柜的,算是你小子的福气呀!”

“我知道你们掌柜乐善好施,不过……”

“不过什么?我们这掌柜的,可是江堡镇出了名的大善人呐!不说赈恤贫寒孤寡,施舍衣食棺木,就是毁家替人解难,那都是常有的事,你就放心在这住下来吧!”

“唉,在下并非担心别的,只是、只是担心我这琴啊!”

“担心你这琴?哦哦,那就更不用说啦,我们掌柜的说能修好,就一定能修好!知道么?我们掌柜的这辈子别的啥都不爱,就是有一怪癖,爱琴!你这破琴,难不倒我们掌柜的!”

“哦?你说你们掌柜的,别的啥都不爱,就是爱琴?”

“这么与你说吧,我们掌柜的连女人都不放在心上,就是爱琴如命呀!他那位夫人哪,啧啧,一个水灵灵的大美人呀,可掌柜他,咳,硬是拿她换回了一张鲁国的古琴呀!”

伯牙觉得新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啊?还有拿自己夫人去换琴的?”

“咋啦?不信?你到街上打听打听去,这事儿我们江堡镇谁人不知?”

伯牙摇摇头道:“哎呀,这也太不可理喻了!哪有会用自己夫人换琴的?为什么呀?”

“为什么?不为什么,喜欢呗!不瞒你说呀,我们掌柜的还搜罗了天下各式各样的琴呢!只要是他喜欢的,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买回来,那琴哪,嗨嗨,都摆了一屋子呢!”

“都摆了一屋子的?你们掌柜的要那么多琴,干嘛?”

“咳!你老问干嘛干嘛,我不是告诉你了么,不干嘛,就是喜欢!懂不懂?哎,不说啦、不说啦,看,我们掌柜的来啦!”……

正说话间,齐大善人早已出现在伯牙面前,笑眯眯地问道:“伯牙兄弟!歇息的可好么?哎,你们俩说些什么呢?”

那小六子抢先回道:“没说啥呀!伯牙公子这不天天急着要走嘛,小的就跟公子他说呀,说我们掌柜的不曾收你房钱,又不曾收你饭钱,你这琴还未修好呢,急着走干嘛呀?”

伯牙也长身一揖谢道:“多谢齐大善人收留伯牙一番美意,只是无故叨扰贵府已有多日,伯牙无以为报,故而心中不安!”

齐大善人眯缝起眼睛笑道:“呵呵,有何不安的?尽管多住些日子、多住些日子!你我都是同道之人,愚兄还想让兄弟在此多盘桓数日,你我也好多切磋切磋呀!”

“盘桓数日倒也无妨,只是在下此琴……”

“哎,好说好说!包在愚兄身上,包在愚兄身上!”——齐大善人还是那话:“来来来!兄弟先与我来,愚兄先带贤弟去一处好去处看看,准保贤弟喜欢!”

“一处好去处?什么好去处?”

齐大善人凑近伯牙,颇为神秘地耳语道:“贱内之所在,如何?”

伯牙不禁腹中生疑:“让在下去尊夫人居处?这,不太方便吧?……”

“哎,这有何不方便的?不碍事,不碍事的!”——齐大善人扯起伯牙便往外走:“兄弟只管随我来,去去就知道了!”

伯牙无奈,却也不便多问,只得抱起琴与齐大善人同行。他们绕过气派非凡的乐坊舞台,进入后面一座三进深的花园,但见园中楼台亭阁,荷池曲廊,一望便知此园主人儒雅风流。伯牙紧随齐善人身后,心中除了敬畏之外,更增添了几分莫名的惶惑之意。

心中正自胡猜乱想,忽见齐大善人驻足于一幢秘室之前,那秘室花木掩映,石门紧闭。伯牙犹疑地望了望门上大锁,踌躇再三问道:“大人,莫非尊夫人就住这里?”

齐大善人不置是否,只是狡黠地冲伯牙眨了眨眼睛,便打开大锁,推开石门,顿时显现一条幽幽的甬道,齐大善人点燃壁上烛台,将伯牙请了进去!

一入秘室,伯牙的双眼不禁瞪圆了,天哪!这里咋有如此多的琴哪?这哪里是贵夫人的居所,分明是间隐秘的琴室嘛!琴室被齐大善人装扮得如同香闺一般,帷幔高张,红烛遍燃,然而其中却无有夫人宠妾,只有琴瑟丝弦,有五弦的,也有七弦的,甚至还有一面十弦的琴!这些形状各异的琴瑟,有的悬挂于壁上,有的安放于几上,在红烛的映照下,每面琴似乎都光彩可鉴,夺人眼目!

冷不丁置身于琴瑟之林,伯牙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如梦如幻,似乎连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情不自禁抚摸着这些装饰华丽的琴瑟,梦呓般地惊叹道:“天哪,我这不是做梦吧?大人,如此多的琴瑟,简直是太漂亮了,太不可思议了!”

看到伯牙显出一脸的惊羡,齐大善人不无得意:“怎么样?我说小兄弟,愚兄没骗你吧?实话告你说吧,这些琴瑟便是如同愚兄之妻妾呀!”

“妻妾?”——伯牙这才想起小伙计说过的话,看来传言果然不虚,这位齐大善人不但乐善好施,还确实爱琴如命,竟将满室琴瑟比做妻妾,简直是闻所未闻,匪与所思!

齐大善人似乎看穿了伯牙的心思,抚掌大笑道:“哈哈哈哈!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些都是愚兄之至爱,费尽千辛万苦才一一得来,自然要远胜于妻妾啦!哈哈哈哈,让兄弟见笑了,愚兄此生也别无它求,只愿搜罗天下名琴,为我所有!要说获取一张名琴,可要比娶上一位美女难多了!你先看看吧,这里的每一面琴,俱是琴中极品,琴中极品啊!……”

面对满室琴瑟,齐大善人如数家珍,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炫耀。他从几上端起一面镶金嵌玉的五弦琴,抱在怀里轻抚狎弄道:“不瞒兄弟知晓,此琴人称玉女琴,取美女如玉之意,这简直就是无价之宝啊!兄弟你看,它像不像是一位雍容绝色的美妇人呀?”

“美妇人?”——伯牙正不知如何作答,忽听齐善人又问道:“还有哇,兄弟你可知道,这面玉女琴早先的琴主可是谁么?”

伯牙摇了摇头:“在下孤陋寡闻,不知大人说的是谁?”

“哎呀,说起这面玉女琴,可是大有来历呀!兄弟知道那位三家分晋的魏文侯么?”

“大人说的是让魏国强盛一时的那位魏文侯么?”

“正是、正是!想不到你这小琴师还有些见识!”

“这算什么见识?莫非这琴还真与魏文侯有关?那可是距今已有百年之久呀?”

“还要早、还要早!”

“哦?比魏文侯还要早哇?”

齐大善人微微一笑,笑得莫测高深:“据说当年师涓于濮水之畔为晋悼公弹奏亡国之音,就是这面玉女五弦琴啊!师涓之后,此琴才为魏文侯所珍藏,成了他的心爱之物!魏文侯死,他那宫廷总管趁国事混乱之际,盗走这面古琴,逃至江南隐姓埋名。哪知偷来的东西不值钱,家道凋蔽之后,其不肖子孙区区百金便贱卖与我了!你说这玉女是不是与我有缘哪?”

伯牙听了,也嗟叹不已。齐大善人放下玉女琴,又将伯牙引至另一面古朴的七弦瑶琴前,用手指在弦上轻轻拨弄了几下:“你再听听这面琴,音质是不是很特别、很好听呀?”

“嗯,是很好听!”——伯牙细细分辩道:“此琴音质确实非同一般!”

“哎呀,兄弟既能听出此琴音质非同一般,能说出如何不一般么?”

“凭声而断,此琴力重而透木,声清而音坚,实非寻常瑶琴可比!”

“呀!力重而透木,声清而音坚!说得好,说得好!到底是楚国来的,有耳力,有见识!兄弟既能说出此琴的妙处,不知能否就此鼓上一曲呀?”

“那就容在下献丑了!”——伯牙早已跃跃欲试,也不推辞,将自己手中破琴搁置一旁,就势于案前坐下,惬意地抚弄起来!只见他左手舒扬,右手徘徊,在琴弦上抵掌反复,抑按藏摧,铮铮的琴声顿时隐隐轰轰,充盈于密室之中!

一曲终了,齐大善人不禁击掌赞道:“真不愧为荆楚琴师,名师配名琴,相得益彰啊!”

伯牙推琴起身,重新抱起自己那张破琴道:“谬奖了,大人谬奖了!大人此琴轻音缓度,天趣盎然,且又造型古朴,清丽不俗,真是面好琴,难得的好琴哪!”

“哈哈哈哈!兄弟不仅琴上功夫一流,见识也卓实不凡呀!”——齐大善人端起那琴道:“实不相瞒,此琴名曰沉香,是用地底的棺木朽材,打造的一面琴呢!”

“哦,用棺木朽材打造的琴,沉香琴?难怪其音松透奇崛,此琴也有什么来历么?”

齐大善人举起那面沉香琴笑道:“要说此琴来历,真还有一段令人感慨万千的故事呐!”

伯牙愈发好奇:“哦,令人感慨万千的故事?大人不妨说来听听!”

“那还是数年之前,愚兄游历齐鲁,在齐国临淄,闻说阅春堂有位来自江南吴越的花魁赛牡丹,这赛牡丹除了色艺俱佳,还能抚出一手好琴,用的便是此沉香琴!”

“哦,赛牡丹既然是位风尘女子,那此琴又是如何落于大人之手呢?”

齐大善人微微一笑:“兄弟勿急,还有更奇的呢!此后勾留久了,禁不住我以同乡之名百般奉迎,那赛牡丹以为遇上了红尘知已,便向愚兄合盘道出其身世家渊,原来这位赛牡丹也是出自名门世家,其祖上竟会是吴王夫差之后,你说奇是不奇?……”

“啊?吴王夫差之后?”

“是啊,谁还想到北国一位风尘女子,竟会出自显赫的王侯世家呢!据赛牡丹说,当年夫差曾命吴国最好的斫琴工匠,选用良材精心刳制一面七弦瑶琴,哪知这位工匠选来选去,竟选中了一截从古墓挖出的棺木朽材打造此琴,以献呈吴王,还美其名曰沉香琴;不料吴王夫差却嫌其晦气,一怒之下,竟将那工匠给杀了!……”

“绐杀了?”——伯牙忿忿不平,摇头叹道:“唉!可惜呀,真是可惜!其实是那昏君不懂,用棺木朽材制作的瑶琴音质松透劲挺,那才真正是琴中绝品啊!在下这张凤凰琴当初不也是一截烧焦了的烂木头,若不是天上凤凰引路,谁知道竟会是千年神木呢!”

“是啊、是啊!”——齐大善人也盯住伯牙怀中的凤凰琴看了半晌,喃喃叹道:“若非是天上凤凰引路,谁知贤弟此琴,竟会是千年神木呢!……”

“哎!不说它了,不说它了!”——伯牙催道:“大人快接着往下说,吴王夫差将那工匠杀了之后,这沉香琴又怎么样了呢?”

“哦,这沉香琴啊!”——齐大善人收回了目光,又接着说道:“之后哇,会稽还是被那越王勾践攻破,夫差到底饮剑身亡,其家人则收拾了一车金银细软,还有这面沉香琴,仓皇逃至齐鲁。再之后不到三代人的功夫,那夫差后人便家财散尽,日子也一年不如一年了!可怜那赛牡丹虽贵为王侯苗裔,最后只得带上这传家之宝沉香琴,无奈投了青楼!……”

“唉,投了青楼?”——伯牙摇了摇头,黯然叹道:“罢了罢了,其后之事,大人不说也罢了,大人想必又是趁人之危,将沉香琴从赛牡丹手里买了下来!”

“哎,怎会是趁人之危呢?”——齐大善人并未听出语中微讽之意,仍摇头晃脑鼓吹道:“愚兄并非将此琴买了下来,而是将赛牡丹连人带琴,从阅春堂一起都赎了回来!”

“连人带琴都赎了回来?”

“是呀,连人带琴赎了回来!你想啊,那赛牡丹既是我吴国王室之后,自然要回归故土,岂能任其沦落北国风尘呢?”

“好哇,大人果然是乐善好施,侠义情怀啊!那赛牡丹与这沉香琴从此便可以重返故国,再也不用流落异乡了!”

“是啊是啊,赛牡丹既已是随我重返吴越,这面沉香琴嘛,自然便是我的啦!还有哇,自赛牡丹随我回到江堡,开了这家乐坊,我这生意竟也出奇地好,夜夜弦歌不绝,高朋满座,谁不想来看看吴王之后呀!她呀,简直就成了我的摇钱树了!哈哈哈哈!……”

“摇钱树?”——伯牙不由得怔了一怔,他这回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只是冷冷地恭维道:“呵呵、呵呵!好哇,好哇!大人这番侠义之举,倒变成名利双收了哇!”

“对对,贤弟说得对,名利双收、名利双收!”——齐大善人竟将如此直白的挖苦当做赞美,仍喋喋不休地陶醉其中:“人生在世,名也图,利也要收,名利双收才是最好、才是最好啊!哈哈哈哈!……”

齐大善人得意的笑声,忽而令伯牙觉得分外刺耳,难道这就是齐大善人真实的人品么?伯牙不禁暗自叹了口气,他再也没了看下去的雅兴,举步便欲退出琴室,齐大善人拉住他道:“哎哎哎!贤弟先别慌着走哇,还有这些琴都未看呢!”

齐大善人一口一个贤弟的,叫得伯牙更是浑身不自在,脚下的步子也不禁愈发加快了:“不看了、不看了!你这满屋都是名贵之琴,在下如此一张破琴,还是早些走了的好哇!”

“哎!回来,回来!愚兄还有大事要与贤弟说呢!”——齐大善人将伯牙又强拽了回来,指着他手中的破琴道:“贤弟何必自惭形秽,愚兄正要对贤弟说这事呀!”

“大人要说便说,在下还要去寻琴匠修我的琴呢!”

齐大善人一把夺过伯牙手中的琴道:“贤弟这破琴也无须费心去修了,这里的名贵之琴,可以任凭贤弟挑选一面拿去,如何?”

“啊?”——伯牙大惊失色,又将破琴一把夺了回来,紧紧搂在怀中道:“不行、不行!我只要我自家的琴,我只要我自家的琴!”

“哎!贤弟何必死心眼呢?你看这些琴,哪一面不价值万金?难道就换不来你这破琴?”

“换我这琴?”——伯牙更是错谔万分:“不不不!大人怕是说笑了!君子不夺人之爱,大人这些名贵之琴,全都价值不菲,在下岂敢有此非份之想啊?”

“哎!岂是非份之想呀?只要贤弟让出你这凤凰琴,愚兄甘愿忍痛割爱!”

伯牙这才恍然明白,齐大善人让他见识这些珍贵的琴瑟,原来是早已垂涎自己的凤凰琴,心中不由得一沉,后悔错将凤凰琴的来历告诉了他:“不可不可!大人,在下此琴断不出让!”

齐大善人仍是纠缠不休:“这玉女与沉香全都堪称世上极品,莫非贤弟还不动心么?”

伯牙断然回绝道:“大人休再说了,此凤凰破琴如同在下之性命,还请大人见谅!”

齐大善人见这些名琴无法打动伯牙,竟耍起无赖,突然屈膝在伯牙面前跪了下来,哀声乞求道:“愚兄这辈子也无别的嗜爱,就是嗜爱收藏世上名琴,还望贤弟成全、成全呀!”

伯牙吃了一惊,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寒意:“使不得、使不得!大人快快起来呀,唉、唉!这又是何苦啊?大人已经收集了如此多的名琴,何苦非要在下这张破琴啊?”

齐大善人仍抱住伯牙的腿,缠住不放道:“唉,愚兄这些琴瑟,若与贤弟这凤凰琴相比,可都成了人间俗物了!贤弟若能遂我心愿,愚兄愿再千金相赠,足够贤弟齐鲁寻亲的盘缠了!如何?贤弟若仍不肯答应,愚兄便跪死在此,再也不会起来了!……”

“哎,你这是、这是……哎呀,大人这是为何呀?快起来、快起来呀!伯牙不要你的琴,也不要你的盘缠,只求大人放过伯牙,放伯牙快些离去吧!……”

齐大善人岂肯放手?仍拽住伯牙苦苦相逼!伯牙心中突突直跳,再也无意与其纠缠,他抱紧自己的凤凰琴,突然一掌推倒齐大善人,拔腿冲出琴室,沿着来时之路狂奔而去!伯牙奔回客屋,取出包袱衣物,草草与小六子打过招呼,便匆匆逃离了江堡乐坊!

此时日已西沉,暮色四起,街边店铺早已关门闭户,掌起了灯。伯牙匆匆逃至十字路口,眼见路断人稀,不知去往何处?正心内惶恐,忽听齐大善人吆喝着小六子及三五伙计,举着火把灯笼,朝他身后追了过来!伯牙叫声不好,又如惊弓之鸟般地飞奔而逃!

伯牙慌不择路,急急忙忙钻进一条偏街断巷;眼见身后追兵越来越近,惊恐之际,伯牙竟然鬼使神差,闯进了孤立巷隅的一处宅院!宅院中只有父女二人正于树下晚餐,伯牙返身关上院门,然后一头跪倒在老伯面前,语无伦次地哀声求告:“求求老伯救我,老伯快救我!后面有、有人追我!……”

院中突然闯进不速之客,父女俩见状一惊,老伯朝他女儿使个眼色,那女儿家也颇乖觉,踅至门边朝外听了听,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喧嚣之声,正朝这边而来,于是示意她爹爹赶紧将伯牙藏起来!那老伯于是将伯牙藏于院侧一堆乱木之后,小心叮嘱道:“公子先暂且在此委曲片刻,千万不可发出声响啊!”……

老伯刚将伯牙隐藏好,那边院门嗵地一下推开,涌进七八个人来,为首的正是齐大善人!老伯迎上前去,将拳一抱道:“啊,原来是齐大善人呀,稀客稀客!这黑灯瞎火的,齐大善人到此,不知有何贵干哪?”

“得罪、得罪!”——齐大善人气吁吁地闯进院子,一边用眼睛四下寻找着,一边也对老伯草草拱了拱手,焦急地问道:“方才可曾有一小子逃进老伯府中?”

“大人是说,有一小子逃进老夫家里?笑话,这里只有老夫父女,哪来的什么小子呀?”

“是、是……是那位楚国来的小琴师!”

“哦?是那日街头弹琴卖艺的小琴师?”

“正是、正是!老伯可曾见过此人?”

老伯摇摇头道:“那小琴师不是前日被大人接进乐坊去了么?”

齐大善人犹豫片刻道:“嗯,是那臭小子不识好歹,私下跑了出来!这不,我、我担心那小子在我江堡人地两生,怕他迷路,遭人拐卖,故而这才带人出来寻他!”

“齐大善人原是一片好心哪!”——老伯摇摇头道:“唉,那臭小子也太不知好歹了!”

“哎,那你们究竟见过那小子没有?”

老伯兀自坐回饭桌,端起他的饭碗道:“齐大善人不是看见了么,偌大的院子只有老夫与小女树下用饭,哪来的什么小琴师啊?”

“真没见过?”

老伯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回道:“若是不信,那你们自己找找看吧!”

“既如此说,那、那就不打扰了,抱歉、抱歉!我们走,我们走!”——齐大善人四下又望了望,这才带着他的那伙人悻悻而退。小六子问道:“掌柜的,咱还追不追?”

齐大善人一瞪眼,挥挥手道:“干嘛不追?快追、追呀!别让那小子跑远啦!”……

待那伙人举着火把灯笼远去了,老伯示意女儿去将院门拴上,这才将伯牙招唤出来道:“好啦,好啦!齐大善人那伙人已经远去啦,你且出来说话!”

伯牙从木堆之后出来,整整衣衫定了定神,便朝老伯长施一揖道:“多谢老伯相救之恩!在下伯牙,唐突打扰,还乞老伯见谅!”

老伯将伯牙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便是伯牙?”

“是,在下姓伯名牙!”

老伯举灯往前照了照道:“公子真是前日乐坊门前弹唱的那楚国小琴师?”

“回老伯,伯牙确是路过贵地的楚人,前日因盘缠用尽,无奈当街卖艺……”

“啊,等会、等会!老夫认出来了,是你,是你呀,果然是你小子啊!”

“哦?老伯识得在下?您是?”

老伯将灯放下,呵呵笑道:“公子不识得老夫,老夫可识得公子啊!公子那日弹唱之时,老夫恰好从那路过,得以聆听伯公子琴技,还有穿云裂帛的好歌喉!好好好,公子那日弹唱,实在是太好啦!想不到老夫今日有缘,还能再与伯公子相会!哈哈哈哈!”

“惭愧、惭愧!那日伯牙只是为求一食,将琴卖艺而已,让老伯见笑了、见笑了!”

“哎!休说这些见外的话,公子今日闯入老夫舍下,那便是难得的缘份呀!我说哑姑啊!来来,快来!”——老伯招唤他的女儿哑姑道:“这位便是与你说起过的那位楚国小琴师啊,快来见过,快来见过!”

那位哑姑闻声裣起裙衽,咿咿呀呀地举步上前,向那伯牙深深道了个万福!

伯牙赶紧躬身还礼道:“不敢不敢!伯牙冒昧闯入贵府,又岂敢受姐姐大礼?”

“公子休再客气,我这女儿呀,自小便不会说话,天生是个哑巴!哦,对了,想必公子还未用饭吧?哑姑啊,还不拿酒去?再弄两个小菜,今晚老夫要与这位楚国琴师痛饮一番!”——老伯不容分说,便将伯牙拉到桌前坐下。

哑姑笑吟吟地取来了酒,便忙着下厨去了!老伯一边为伯牙斟酒一边说道:“既然来到老夫舍下,公子尽管放胆留下来,有老夫在此,这里无人再能欺侮公子了!来来,伯牙公子,水酒一盅,不成敬意,权当当为公子压惊了!”

“不敢不敢!”——伯牙赶紧起身举酒道:“伯牙不请自来,已属冒昧;又幸老伯怜悯,赐以酒饭,更让伯牙感恩不尽!这盅酒,伯牙理应先敬老伯才是!”

“哈哈哈哈!”——那老伯朗声大笑道:“坐下坐下!你我今日相见,那便是前世之缘分,休再说这些虚套!来来来,喝酒喝酒,只管开怀、只管开怀才好!”

“多谢老伯!”——伯牙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三巡过后,老伯问道:“哎,别怪老夫多嘴,那日不是齐大善人他救的公子么?今日却为何要逃出来?”

伯牙叹道:“唉,老伯呀,齐大善人那日救我不假,可他貌似忠厚,却居心不良啊!”

“哦?他居心不良?他如何居心不良?”

伯牙抱紧怀中之琴,又长叹一声道:“算了,还是不说的罢,他可是此地的大善人啊!”

“大善人?”——老伯一仰脖子喝尽盅中酒,将酒盅往桌上一搁道:“在我们江堡镇里,有人说他是大善人,可也有人背后骂他是伪善人咧!”

“伪善人?老伯,那您说,这齐大善人究竟是真善人,还是伪善人啊?”

“是真是假,老夫也说不上。老夫只知那齐大善人,他就是一琴痴呀!……”

“老伯也知他是一琴痴?”

“是呀,他就是一琴痴呀!我们江堡镇里人人都知道,这齐大善人本是出了名的琴痴,只要哪里有好琴,哪怕千里万里,千金万金,甚至不惜死皮赖脸,不惜用自己老婆去换,也非要弄到手不可,真正是爱琴如命啊!”

“呀,万幸啊万幸,伯牙险些被他骗了!”——伯牙后悔不及,又狠狠敲了敲自己脑袋,恨恨而言道:“唉,真是可怕、可怕呀!怎会遇上如此难缠之人啊?”

老伯望了望伯牙沮丧的神情,还有他那张未曾离身的破琴,又与伯牙将酒斟满,问道:“怎么?公子说齐善人居心不良,莫非他还想要公子这面破琴不成?”

“唉,不瞒老伯您说,那日在街头,伯牙被那恶少所欺,将此琴踩坏,齐大善人夸口说,能将此琴复元,故而伯牙才相信了他;哪知齐大善人今日将在下诱进他那琴室,却迫使在下将此琴换他收藏的琴,还口口声声说要再以千金相赠!在下被逼得万般无奈,这才慌慌张张,抽身逃了出来!”

“果然是因琴而起呀!”——老伯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长叹一声道:“唉,真正是天意难违啊!难怪公子会一头闯入老夫家中,这便是天意、天意呀!”

伯牙不解:“天意?这如何是天意?”

老伯笑而不答,又问道:“老夫还有一事不明,据老夫所知,齐大善人所珍藏的全都是世所珍罕之琴,他岂能舍弃其宝,要换你这面破琴呢?”

“唉,老伯!实不相瞒,在下此琴虽被那恶少所毁,可它也并非寻常之物啊!”

“哦?公子此琴也并非寻常之物?”

“说来话长啊!”——伯牙便将此琴来历如此这般又与老伯讲了一遍,老伯却眉头紧锁,似乎仍是不信:“你说此琴是在杏花村拜凤凰玄鸟所赐?公子怕是白日说梦吧?”

“哎,老伯岂能不信呀?伯牙此琴确实是凤凰所赐,也确实是千年神木啊!”

“果真是千年神木?”——老伯看了看琴,又将伯牙重新打量了一番道:“那敢问公子,公子此琴又是何人所制?”

“没别人,就我呀,我自己削出来的呀!”

“你?你自己削出来的?难不成公子还真会制琴?”

“在下岂会制琴?”——伯牙摇摇头道:“杏花村既无琴瑟,更无琴工,伯牙有幸获此制琴良材,只能凭籍着一把小刀,一刀一刀地削,一天一天地削,天长日久,这琴自然而然也就削成了,差不多削了一年光景呢!”

“哦,削了一年光景?”——那老伯沉吟了半响道:“唔,能否将此琴借老夫一观?”

“看看又有何妨,反正已经踩坏了!”——老伯不肯相信自己的话,令伯牙倍感惆怅。

伯牙那琴虽早已岳山崩摧,弦轸俱失,所幸琴板仍完整无缺;老伯接过琴来,翻来复去端详个遍,又用指头在琴面上敲了个遍,可他眉峰仍紧锁不开,紧盯伯牙问道:“我说公子,你这琴木,究竟从何处而来?”

听出老伯对他有疑,伯牙心中不无委屈:“不是早就说过了嘛,此木原是一截烧焦了的朽桐,也不知在山里经历几世几劫,其后为天上凤凰所引,伯牙才与杏花村结识的妹妹杏姑一起,将它抬回了家,又一刀一刀削成了这面凤凰琴!不信,老伯可去杏花村问杏姑嘛!”

“天上凤凰所引?凤凰之琴?”——老伯望着伯牙审视良久,眉头这才渐次舒展开来,长叹一声道:“公子休要多心,并非是老夫不信,只缘此琴太过奇崛,老夫这辈子阅琴无数,还从未见过如此神木哩!”

“啊?老伯也是阅琴无数?莫非您老也识琴不成?”——伯牙惊得又想起了齐大善人。

老伯仍是摇头只笑不答,却高声呼唤起女儿来:“哑姑、哑姑!快来、快出来看呀!”

伯牙急忙问道:“哎,老伯呼唤哑姑姐姐,又是何意?”

老伯朝着伯牙戏谑地眨了眨眼,呵呵笑道:“公子稍安毋躁,别看我这女儿口虽不能言,可她耳朵却灵得很哪,若论起辩琴识音来,那可是天下无双呀!”

“辩琴识音,天下无双?”

“别急别急,呆会儿让哑姑听听就知道了!……”

哑姑闻声而至,老伯嘱其用手指在琴上也敲一敲;哑姑先朝一旁的伯牙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双手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这才接过琴,用心在琴面上敲起来。哑姑以指叩木,敲得很仔细,一边敲一边还倾耳凝听;听着听着,哑姑眼里渐渐放出光来,脸上也泛起欣喜之意,唇齿之间还咿咿呀呀地不知向老伯说些什么!

哑姑在那儿与她爹爹兴奋地比划着,一旁的伯牙却如坠雾中,不知所云,正欲开口询问,却见老伯从哑姑手里接过凤凰琴,朝伯牙呵呵笑道:“公子先什么也无须问,来来来,还是请公子先随老夫来,看了再问也不迟!”

哑姑持灯在前,老伯抱琴在后,将满腹狐疑的伯牙领进了屋子左边那间厢房。厢房不大,在灯光映照下,虽稍显凌乱,却也井井有条。伯牙四下看看,忽而揉了揉眼睛,一时惊呆了:天哪!这不就是一间作坊嘛?这里怎会有一间斫琴作坊呀?除了满地堆放的各类琴材之外,这里还有各种制琴工具,其中斧凿刨锯一应俱全,墨斗曲尺样样齐备,许多琐细的斫琴家什,甚至连名也叫不上来!

老伯呵呵笑道:“呵呵!公子这回可看明白了吧?”

“你们?你们是?”——伯牙看看老伯父女,又看看眼前几面尚未髹饰安弦的琴板,不禁张口结舌起来:“天哪!你们父女俩,原来是、是……”

老伯含笑问道:“看出来啦?老夫父女俩是做何营生的?”

伯牙不禁喜出望外:“哎呀!老伯父女果真是、斫琴的?”

“怎么,还怕老夫骗你不成?不信,可问问哑姑嘛!哈哈哈哈!”

哑姑在旁指着伯牙的琴咿咿呀呀地比划,一边使劲点着头;伯牙顿时明白了哑姑的意思,抓住老伯的手大叫起来:“我信、我信啊!”

老伯哈哈大笑:“老夫父女在江堡镇以斫琴为生,从老夫祖父算起,至今已整整三代了!不瞒公子说啊,此地坊间还送了老夫一个名号,人称妙手琴工呢!哈哈哈哈!”

“啊?妙手琴工?”——伯牙扑通跪地,倒头便拜:“老伯啊,您可让伯牙找得好苦哇!”

“哎哟哟,快起来,快起来说话!公子何曾找过老夫呀?”

“伯牙这几日做梦都在寻找斫琴师傅呀,不想却有眼不识妙手琴工!伯牙这面凤凰琴呀,可就全都靠您了!老伯啊,您可真是解我急难的活神仙呀!”——话未说完,伯牙喜出望外,早已匍伏在地,又嘭嘭地磕起头来!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老伯赶紧将伯牙扶起道:“公子这不是要折杀老夫了么?快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伯牙站了起来,仍是激动不已:“伯牙从杏花村一路行来,先是街头受那恶霸地痞所欺,后来又险些被那伪善人所骗,今日若非得遇神仙妙手,我这凤凰琴呀,恐怕就保不住了!”

老伯拈须笑道:“哎!这神仙嘛还说不上,只是公子今日得遇老夫,还真要多谢一人哪!”

“还要多谢一人?谢谁?”

“谢那伪善人啦!”

“谢他?”——伯牙一愣,旋即又明白了:“对对对,要谢他、要谢他!若非他伪善人今日一追,伯牙又如何能因祸得福,又如何得遇您这位妙手琴工啊?哈哈哈哈!……”

笑过之后,伯牙急切地又问:“老伯您看,我这凤凰琴还修得好么?”

“公子放心!只要琴面未损,老夫定能还公子一面好琴,一面完完整整的凤凰琴!”

伯牙大喜过望,又要俯首跪谢:“老伯若能修好此琴,便是伯牙的再生父母,哑姑姐姐便是伯牙的亲生姐姐!”

老伯赶紧拦住道:“哎,公子言重了!老夫不过一斫琴匠人,岂能当得起如此大礼?”

“当得、当得!老伯大恩,伯牙当铭记在心!”——伯牙仍是俯身一拜!

老伯呵呵笑道:“让人铭记,老夫更不敢当、不敢当呀!”

伯牙又躬身探询道:“只是还未曾问过老伯高姓大名?”

“一个斫琴匠人,又何必问名?来来来,不问了不问了,我们还是先坐下饮酒、饮酒!饮罢之后,老夫连夜便为公子修琴,如何?……”

星稀月淡,露重风寒。伯牙为无意邂逅琴工父女而激动不已,老伯将伯牙引至内厅堂屋,重新洗盏更酌;哑姑又端上两碗小菜,便静静地陪坐于一侧,一边斟酒布菜一边听她爹爹与楚国来的小琴师说话。

“来来来,公子请、公子请满饮此盅!”——老伯举酒祝道:“其实呀,老夫早就知道了,伯牙公子不仅琴弹得好,曲唱得好,公子的人品更是令人钦佩呀!”

伯牙疑惑不解:“在下的人品?不知老伯所指何事?”

老伯将酒一口饮尽道:“怎么,公子忘啦?公子忘了,老夫还没忘呢!”——老伯又将酒斟满道:“那日街头卖艺,那郭大少硬逼着公子唱君子好逑,公子偏就不与他唱!那郭大少何许人也?那是江堡一恶虎啊!公子一外乡人,竟敢与他拼死抗争,有胆量,有骨气,老夫佩服、佩服啊!”

伯牙端起酒来也一饮而尽,连连摆手道:“这算什么骨气?伯牙只是看不惯他财大气粗,仗势欺人而已!”

“好好好!听说你们楚国士卒最有血性,打起仗来个个都敢于拼命,不怕死!我们这里也有一句话,叫做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低头,老夫就是欣赏你这年轻后生的骨气呀!”

伯牙忽而又想起他远赴秦国的师父,幽幽地叹道:“您老是没见过我师父钟子仪老先生,那才算是真正的大骨气,大英雄啊!”

虽是初次相交,但老伯的开朗大度完全蠃得了伯牙如同亲人般的信任,借着酒劲,伯牙将满腹心事向这位见多识广的斫琴工匠全都倾吐出来。他从凤凰琴一直讲到秭归出山,讲到白起破郢,又讲起了他师父钟子仪慷慨赴秦,妹妹锦棠刺秦身亡,自己又如何在两江口沉船遇险,失落国之瑰宝的惨痛往事,伯牙讲得是泪流满面,父女俩听得则更是唏嘘不已!

老伯叹道:“没想到公子年方弱冠,便身负如此国仇家恨,经历如此磨难,真是难得呀!”

伯牙满腹苦情,黯然举袖揩了揩眼泪道:“唉,伯牙已是有国难投,有家难回啊,如今还有何颜面妄议国仇家恨?想我楚国郢都,除了仗义执言的屈原姐弟,还有一位情逾父亲的亲老舅,可他们都以为伯牙船毁人亡,一命呜呼了,真是让人痛彻心脾啊!”

“哎,公子休要如此伤怀!君不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么?”——老伯为伯牙斟满酒,又劝道:“公子虽然迭遭大难,可日后必定前程远大呀!”

伯牙仍是两眼汪汪,举酒一饮而尽道:“老伯休要宽慰于我了,伯牙如今失落国之瑰宝,既有负师父重托,又愧对父老乡亲信任,如我这般楚国罪人,日后哪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公子此言大谬矣!常言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公子虽失落琴圣钟子仪传你的国宝,却于杏花村得此琴木!古桐琴木出之深山,又拜上天凤凰所赐,这便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品呀!比起公子失去的,又何逊之有?依老夫看来,老天爷待公子仍是恩宠有加啊!”

伯牙仍摇头叹息,老伯与他又将酒斟上道:“公子来日方长,休要再为过去事忧烦伤心,来来来,饮酒、饮酒!老夫有的是酒!……不知公子日后可有何打算哪?”

“唉,事到如今,还能有何打算?”——伯牙酒入愁肠,仍是神情落寞道:“伯牙如今能苟活于世,也不为别的什么前程了,今生今世,惟有携此凤凰琴,前往齐鲁寻得师叔成连,或可不负上天垂怜,稍解伯牙愧疚之心!”

“当今鼓琴圣手,当属南钟北连,如今琴圣钟子仪为秦国所掳,而成连又远在千里之外,公子独身一人,果真要跋山涉水去寻访成连么?”

“跋山涉水又有何妨?只要能寻到师叔,得偿夙愿,不论吃多少苦,我都不怕!”

“好,好,公子年少有志,血气方刚,正好可以行万里路,游历天下!不过,齐鲁幅员辽阔,人海茫茫,公子又打算去何处寻访你师叔成连呢?”

伯牙摇摇头道:“师父曾经说过,成连师叔飘逸洒脱,行踪不定,或是东海,或是泰山,伯牙只管去往齐鲁寻访便是!纵使这辈子寻访不着,也再无颜面回故乡去了!”

“公子可别灰心,只要去寻,终归会如愿的!来来来,咱爷儿俩再喝一盅、再喝一盅!”

“不行、不行,怕不能喝了!伯牙离开楚国之后,还从未如此痛饮,再饮可就醉了!”

“哎,不怕不怕!醉了又有何妨?睡去便是!来来来,再饮最后一盅,最后一盅!……”

新结识的忘年之交你来我往,把盏甚欢,不觉已夜阑更深,月上东山。伯牙不胜酒力,早已醉倒桌上,而老伯父女则一夜未眠,那斫琴坊中的灯光,从黑夜一直燃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