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解决师:我在城里开万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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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为了看场烟花,我从殡仪馆偷了一罐骨灰

成都的冬天又湿又冷,大学四年,我一个北方人在这儿冻得尊严全无,为了取暖,不惜钻室友被窝,两个人以各种怪异奇绝的姿势挤在一张不足80公分宽的床上。

没想到,2017年1月,毕业一年多后,我居然放弃了北京的暖气,又回到了大成都。

室友还是那个室友——郝玥,一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在成都二环内有一套自己的别墅。这是我这次回来才知道的,在这之前,她和我挤了四年的宿舍床。

那时元宵节刚过,天还很冷,托郝玥的福,我一个人躺在一张2米宽的大床上,房间有24小时的地暖和中央空调。据说客卧,也就是我住的这间卧室,光一张床垫都五位数。

我睡得正香,平地一声惊雷,“林欢,赶紧的,二十分钟内把你自己捯饬得像个人样,我们吃完早饭就出发。”

所以什么都好,如果郝玥的精力不那么旺盛就更好了。

一个小时后,我开着车上了二环高架,郝玥坐在副驾驶。我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觉得有哪儿不对,再一看,我乐了。

“哟,一夜不见,你的小粉毛呢?咖啡色可衬托不出您桀骜不驯的气质啊。”

“废什么话,都跟你说今天是去正经谈生意的,客户年龄比我大,不得换个行头压场子啊。”

要不是在开车,我就上手撸她后脑勺了,这段时间看她头发彩虹色轮了个遍,突然见个正常色还挺新奇。

一个月前,郝玥成立了个工作室,做服务,旨在私人定制,为人排忧解难。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问急了她还恼:“问那么多干什么,好玩儿不就行了。”

所以说有钱就是任性,就这啥也没想明白的情况下,她的工作室愣是开起来了。

我成了工作室的合伙人。这和工作能力一点关系没有,家里蹲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半年多,和社会完全脱节。但可能她觉得一个人的工作室太寒碜,于是给我挂了个合伙人的名头。

不过,我觉得这事儿和我没啥关系,我很享受我的居家生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该吃吃,该睡睡。看热闹一样看她在做些什么。

这一个月里,郝玥的业务范围覆盖陪聊、陪逛、代购、带娃、遛狗、送花、买菜等。客户主要是她那群闲得慌的富二代朋友,和别墅区的邻居。有没有挣着钱我不知道,不过看她还挺忙,早出晚归的。

要我说就一句话,瞎折腾呗。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昨天竟然接到了第一单非熟人的委托,说要办个正经的活儿,非要拉我和她一起去见客户。

天知道,患上社交恐惧症后,我每次见陌生人都像受刑一样,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辞的职。别看我内心戏这么多,真让我和人打交道,我只有秒怂。

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也不好一口回绝。好说歹说,郝玥勉强妥协,让我充当司机和秘书,帮她撑场子就行,客户她自己谈。

四十分钟后,我们到了桐梓林的一家咖啡厅。好久没开车了,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愣是多花了一倍的时间。还好郝玥把时间留得很充裕,即使这样,我们还是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五分钟。

咖啡厅是怀旧风格,有一些老式缝纫机,海报和盾牌。我们径直走过吧台,准备去找个沙发坐着等。

“诶……”郝玥拉住我胳膊,不让我往前走了,“是她。”

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一个松垮地绾着头发的女人正面朝我们,坐在咖啡厅角落的落地窗边。她对面还坐了两个人,被沙发挡住了,只能看出是一男一女。

女人也看见我们,脸色不变,依旧在和那一男一女交谈,用眼神示意我们稍等。我们没有再往前走,在旁边的沙发坐下,点了两杯拿铁。

大概等了七八分钟,她对面的一男一女起身离开后,她跟我们招手,我俩端着咖啡坐了过去。

我就不用说了,是个陌生人我都紧张,点个头打过招呼,赶紧把目光移开。

这女人气场很强,就连郝玥都是一边假装轻松地谈笑风生,一边把背绷得笔直。

在她们寒暄的工夫,我偷偷地打量这女人。她穿了一件浅驼色高领羊绒毛衣,看不出牌子,质地很软,下配深驼色阔腿裤和同色短靴,长款白色羊绒外套搭在沙发上。整体配色和材质都显得很高级。

“我找你们来,是想安排一下自己的后事。”

我很诧异,她看起来还很年轻,怎么会想着给自己安排后事?又为什么来找我们,不是应该找殡仪馆吗?

我转过头来看她,很瘦,原本应该是鹅蛋形温柔的美人脸,却因为过分瘦削而显得有点尖利。乍一看,不太能确定她的年龄。因为她的皮肤还很紧致,几乎没皱纹,但是眼睛又没什么神采,举手投足都有种掩盖不了的疲惫,显得很沧桑。

她化了妆,但只描了眉毛涂了口红,连粉底都没有涂。从她的穿着来看,不应该是会半妆敷衍出门的人才对。

我没有打岔,尽职地做着一个秘书的工作,听郝玥和她谈,记录下要点。

女人叫孟之云,是某知名房地产公司的销售总监,年收入有七位数。三年前和丈夫结婚,生活很幸福。她去年怀孕,渐渐把重心从工作转移到生活上来,和丈夫一起,期待孩子出生。但怀孕四个月后,她检查出了卵巢癌,晚期。

现在距预产期还有两个多月,情况好的话,她可以撑到孩子生下来;情况不好的话,只有提前剖腹产。无论哪一种,她已是时日无多。

她之所以找到我们,是想在最后的时间里,能以自己的方式,与爱人、亲人、与世界,好好告别。这事儿是她自己计划的,不想其他人知道。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了一下腹部,我这才注意到,被桌子挡住的她的肚子,已经很大,几乎顶在桌边。

这个话题很沉重,一直表现得很淡定的郝玥也有些无措,沉默了十几秒,她才小心翼翼地组织措辞:“孟小姐,你可不可以把需求描述得具体一点,我们才好做方案。比如,人数,时间,地点,资金预算这些。”

孟之云笑了一下:“说实话我也没想明白到底要什么,别是殡仪馆那套就好。今天我也见了不少人了……你们回去合计一下,明天给我几套方案选择吧。费用的话,一旦采用,你们的策划费我给3万,执行费另算。”

我心下合计,这是要我们拿出策划书来投标?如果她死了,又没有其他人知道她的这个委托,那完不完成,完成得怎么样,谁又能来检验?她见了这么多人也没定下合作,恐怕也是有这些顾虑。

正想着,她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孟之云伸手揉了揉眉心,很疲惫的样子,我们识趣地告辞。

刚离开座位,孟之云叫住郝玥:“我听朋友说起过你,如果这件事能交给你们来做,我很放心。”

郝玥点了点头,我们走出咖啡馆。

回到家,郝玥迅速脱掉羽绒服,一把从领口里扯出bra,脱掉鞋袜,整个人摔进沙发里。

我刚来的时候,她就喜欢光脚在地板上跑,“咚咚咚”地震得人心肝颤。

我倒还好,照顾郝玥起居的陈嫂先看不过去了。她一边叫着“我的个仙人板板”,一边转眼就叫人铺上了长绒地毯,整整三层楼。选的是某个有名的奢侈品牌地毯,铺上后一点没拉低房间格调,不过名字太长,我没记住。说来,陈嫂也真是个趣人,能集市井与奢侈于一身。

不得不说,贵的东西就是好用。我之前还一丝不苟地穿着龙猫拖鞋,现在和郝玥一样,光脚撒欢。

郝玥盘着一只腿斜靠在沙发上,问我:“林欢,你怎么看?”

我把脸怼进一堆抱枕中,“我又不是元芳。”

郝玥“切”了一声:“这么老的梗谁还用?你这不是和社会脱节,是脱轨!”

郝玥侧身从抽屉里抽出两个MacBook,扔了一个给我,“先查查吧。”

不查不知道,原来世界上已经有很多新奇的告别仪式。有的生前就给自己开追悼会,感恩回顾一生;有的将自己所有照片拿出来布一个展,让人们前往悼念;有的把生者的回忆和死者的故事穿插起来,写一本《人生回忆录》出版。

对骨灰的处理就更是多样,除了我知道的土葬、火葬、海葬,还有太空葬,烟花葬,用骨灰造钻石、作画、做铅笔、做唱片、种树、做珊瑚礁……总归,上天入地,眼花缭乱。

到傍晚的时候,我们挖空心思写出了三种方案:

欢快版——葬礼脱口秀。请一位脱口秀演员,开一场特别的追悼会,在她的葬礼上进行脱口秀表演,用这种欢快的方式,送她离开这个世界。亲人笑着将她火化安葬。

浪漫版——死亡微电影。利用她死前的这段时间,拍一部纪录片式的微电影,剧本可以由她来写,给亲人留一份纪念。死后用骨灰种一棵树,一直陪在亲人身边。

深情版——人生加速器。找1—18岁的孩子,拍一部短片,每个人都对她说一句话,讲讲成长过程中的经历,让她提前感受到做母亲的感觉。死后把她的骨灰做成钻石,戴在孩子身上。

保存好文档,郝玥毫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自觉地去厨房准备晚饭。

郝玥同学肠胃不好,特别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待了一年多后,肠胃变得更加娇贵。她刚回国,我没来之前,吃了一个多月的外卖,吃厌了不说,还总拉肚子。这才急急把我招来成都,不收房租,让我负责按时投喂她一天两顿饭就好。

其实我觉得我做饭也就还行,好吃是好吃,就是刀工不太好,离大厨还是有差距。

没想到,读了十几年书,最后让自己赚个安身之所的,是一手厨艺,和一个好室友。

晚上吃得清淡,白粥是早上熬好的,我切了些新鲜的猪肝略腌一会儿,再把青菜切碎。粥滚以后,我迅速将猪肝和青菜下到粥里,放上盐,鸡精,白胡椒粉,起锅,上桌。

郝玥凑近闻了两下,鼻翼抽动,像一只小猫。平时看她酷得要命,但只要见到好吃的,一秒变软萌。

小说里有钱人每天都吃鲍鱼,鱼翅,金丝燕窝,大概全是胡扯。柜子里确实放了不少燕窝,郝玥不爱吃,说:“一股口水味儿。”但一碗简单的生滚猪肝粥就可以收买她。

郝玥一边吃一边和我讨论刚才写的方案,总觉得我们写得不够艺术。一碗粥见底,她决定在刚才的方案中加入一个艺术版。

与其说是艺术版,不如说是灰飞烟灭版——烟花葬。

2014年,英国《镜报》报道过,有一名55岁的英国女子抗癌失败,不幸去世。在她死后,丈夫依照其意愿,联系了埃塞克斯郡的一家烟花公司,用女子的骨灰制作了250支特制烟花。这之后,烟花葬成为了英国一种比较受欢迎殡葬方式。

我并不赞成这个方案,国内外文化有差异,国人讲究入土为安,新潮一点,也就是换个方式纪念,像之前我们写在方案里的钻石和树就是这个路子。但烟花葬不一样,短暂的绚烂过后,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活着的人,未免太过残忍。

但郝玥可能不理解,她觉得这是一种特别酷的告别方式,执意要加上这个艺术版。

晚上11点过,我们把修改好的四个方案发到了孟之云的邮箱。

两天后,孟之云打电话给郝玥,让我们去她家签合同,顺便商讨一下方案的细节。

我都没想过会接下这单活。生死无小事,我们的工作室才成立一个多月,员工就俩人,人家凭什么选择我们。我很忐忑,但郝玥有一种“我们天下第一靠谱,不找我们是你吃亏”的谜之自信,我被她感染,倒放松了不少。

孟之云的家在武侯区红牌楼,从家里开车过去,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家里只有孟之云和一个月嫂在。她家挺大的,但没什么人气,像样板房。

孟之云穿着身银灰色的绒毛家居服,没有化妆,比上次见她的时候,感觉要柔和不少。

我把打印出来的方案递过去,孟之云接过说:“方案我看过了,对你们写的那个烟花葬很感兴趣。”

说实话,我没有想到她会选这个郝玥玩似的加上的方案。

“其实之前我也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就想着别吹吹打打,成天放哀乐,家人都哭哭啼啼的。看了你们的几个方案,突然理顺了,我就是想走得彻底,别留什么痕迹……”

她讲了一些往事,我环顾四周,好像有些理解她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了。

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家缺少人气,现在仔细看看,太过简洁,一点多的东西都没有,完全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进门的玄关隔断置物架全是空的,什么装饰品都没有。客厅里地板光洁照人,屈指可数就那么几个大件,电视、空调、沙发、茶几,茶几上除了我们三人刚刚喝水的杯子,什么都没有。客厅里空得她们说话我都能听见轻微的回声。这是在现实中,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断舍离”践行得这么严格。

孟之云告诉我们,她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记得小时候她父母感情特别好,但母亲在她五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之后,父亲一直没有再娶。

听到这儿我还以为是一个矢志不渝的爱情故事,但孟之云说:“我妈过世后,我和我爸就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他只会问我,学习怎么样,还有钱吗?我小学六年级第一次来姨妈,把家里的沙发弄脏了,当时我又羞又慌,连卫生巾都不会用。我爸看见了,说让我自己清理干净,就出去了,自始至终没关心过我一句。”

孟之云笑得有点苦涩:“我记事早,记得小时候我妈还在时候,出门我爸都不让我自己走路,不是背着就是抱着,恨不得把我宠到天上去。后来,一夜之间,我妈没了,我爸也再不是原来的那个爸爸。”

“……后来我们就不太说话了,直到现在我也没问过他,是不是因为我和我妈长得太像,他看见我就会觉得难过……”

我和郝玥没有打断她,听她说了很多往事。

抛开家庭的影响不谈,孟之云很要强,很努力,她考上大学,独自从十八线小城走出来。毕业后,刚好赶上房地产的黄金时代,在一家公司从卖房小妹做起,一路爬到销售总监的位置,挣了不少钱。

毕业多年,她一直忙于事业,对家庭不太上心,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只是真爱来了挡也挡不住,她在三十岁的年纪遇到了现在的丈夫,比她小五岁,是个超级大暖男。

三十二岁的时候她和丈夫结婚,今年是他们结婚的第三年,可世事无常,怀孕后,孟之云检查出了卵巢癌。

丈夫让她打掉孩子,好好做化疗。孟之云问过医生,就算是接受化疗,她的病也没有治愈的可能,只是活的时间长短问题,而当时她腹中的胎儿已经成型,肿瘤并没有影响到孩子发育。

她决定放弃化疗,把孩子生下来。

孟之云说:“其实我真没那么伟大,想要牺牲自己,保全一个孩子。只是知道,这是一个最优解。我老公非常温柔,非常爱我。如果我没有生病,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像我爸以前一样。但是没有办法,我活不长了,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我老公他会走不出来。少一些有关于我的东西,就会少一些牵挂。”

所以,孟之云深思熟虑后,做了一个非常决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残酷的决定。

她决定,死后不立墓碑,把骨灰全部做成烟花。还额外委托我们,将她的遗物,照片,全都烧掉,尽量不留痕迹。

我按照郝玥和孟之云谈的内容,拟好了委托协议,拿出手写板让她们签字。

我们负责在她死后将她遗物清理干净,把她的骨灰做成烟花。委托费用五万元,一次性付清。

签好协议,我和郝玥准备告辞。孟之云费劲地挺着大肚子,送我们到门口:“麻烦你们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郝玥都没怎么说话。

可以说,孟之云颠覆了我的很多认知。我听说过的绝症妈妈,有织十八条毛裤,让孩子从小穿到大的;有提前录好视频,在孩子每一年生日放的;有写上几十封信,每年慢递给孩子的……无论哪一种,她们都期望孩子记得自己一点,再多记得自己一点……

而孟之云,她什么都不留。或者说,她给爱是留白。让丈夫除了回忆,什么也不留下。让孩子的生命是一个崭新的生命,不要背负上她的余生。

郝玥说:“无论怎么样,我们都要把这单活干得漂亮。”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们一心扑在这单活上。孟之云的委托看似简单,实则有很多细致的工作要做。

首先,我们在她死后要不着痕迹地清理掉她的遗物,就需要接触她的生活圈子,这样我们参与她的私事才不会显得突兀。

时隔一周,我和郝玥扮成孟之云的好友,去医院探望她。还好孟之云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年纪不大。郝玥去掉了各种朋克的首饰,我也把刘海梳了上去了,换上轻熟款的风衣,尽量让自己显得成熟些。

我们在桐梓林的肿瘤医院,再次见到孟之云。

她的身体不太好。之前两次见她,她看起来都很体面,不像是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这次见她,发现她几乎是一下就垮掉了,除了肚子很大,整个人已经是皮包骨头。

孟之云的丈夫叫肖泽,在病房陪床,听说我们是孟之云的朋友,非常开心,忙招呼我们坐下。他说很少看见之云的朋友来看她,这几天之云心情不是太好,让我们多陪她说说话。

肖泽大概一米八的样子,看起来也很清瘦。穿着一条黑色休闲裤,黑色衬衣套着件深蓝羊绒毛衣,留着干净利落的平头,下巴有一层青色的胡渣,声音有点沙哑,黑眼圈很重。看得出他很疲惫,但是非常有礼貌,说话也很温柔。

我之前对癌症病人完全没有概念,只觉得孟之云头发没有掉光,可能病情没那么重。现在才知道,因为怀孕怕影响孩子,常规的抗癌药物和化疗她都不能用。

现在已经是卵巢癌晚期,肿瘤转移到了肠和肝,也就是说现在她的肚子里,除了孩子,剩下的几乎全是肿瘤。

她给我们看了下她的肚子,肚皮大得可怖,像装了一个20斤的大西瓜,皮肤被撑得非常薄,几乎可以透光。以肚脐为圆心,上下左右布满了一道道长长短短的暗红色妊娠纹。

她硬撑着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肖泽在旁边安静地坐着,用勺子将苹果刮成泥,间隙喂孟之云吃一点。孟之云吃不了几口就摆手,肖泽也不恼,拿湿巾仔细地给她擦干净嘴角。

我们坐了一会儿准备走,肖泽送我们到门口,嘱咐我们有时间常来,说今天我们来看孟之云,她精神好了不少。

不知道真是为了完成委托,还是已经把孟之云当成了一个朋友,之后,我们隔三差五地便去看她。

与此同时,我们还在准备烟花制作的事。跑了温江和金堂的几家烟花厂,实地看后,觉得工厂的规模都不大,更像是作坊。

要么是技术方面不够,要么是达不到标准,于是我们开车三个多小时,去了烟花厂更多的南充市西充县。

在那边,我们谈了不少厂子,都没接过这种定制单,怕技术方面达不到。跑了两天,终于谈下一家。

我们定制了一组99支的烟花组合。因为不确定骨灰加进去后会不会影响烟花的燃放,我们决定用烤干后打成粉末的猪骨先做实验。

我们在西充县又待了三天,天天往烟花厂跑。

烟花厂由很多个小房间构成,房间中间有两到三米厚的土坯墙做隔断,这样即使出现险情也不会产生连锁爆炸。每个小房间也是独立的,工人操作的时候,出现险情可以直接把燃着的烟花扔出窗外。

制作烟花,是将不同的火药进行不同层次的装填。这样,烟花燃放的时候就会出现不同颜色。因为不同种类的金属化合物在燃烧时,会发放出不同颜色的光芒。像氯化钠和硫酸钠,在燃烧时会发出金黄色火焰;硝酸钙和碳酸钙,在燃烧时会发出砖红色火焰。

而烟花形状不同,有的像流星,有的像葵花,是因为加入了硬木炭粉、铝粉、或者铁粉。这样烟花被点燃后,有一些颗粒在光截体中没有完全燃尽就被喷出,而喷出的颗粒再遇见空气中的氧,就会发生第二次燃烧反应,从而产生不同的形状和亮度。

我们守着工人师傅把猪骨粉填充进烟花里,因为不知道燃烧效果,我们实验了多种比例的搭配。工人师傅不理解我们在做什么,总说:“你们这些年轻女娃儿些,一天不知道在搞些啥子名堂。穿得漂漂亮亮的,成天往我们灰尘扑抗的工地上跑。”饶是如此,工人师傅也不厌其烦地按我们的要求做调配,还根据自己的经验给我们提了不少意见。

三天后,对于猪骨粉填充进烟花里的比例,我们已经实验出了比较理想的结果,动身回成都。

回到成都,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们联系了成都的殡仪馆。市内比较近的殡仪馆只有两个,打电话把诉求一说,两个馆的负责人都说没这个先例,直接把我们拒绝了。

又等了两天,郝玥不知道从哪儿找了关系,有一个馆的负责人终于松口了。但光我们说还是没用,让我们必须带着当事人去他们那儿签协议,出了问题他们付不起责。

最近孟之云的病情不太稳定,我们一连等了四五天,她稍微好一些的时候,才支开肖泽,接她一起去了殡仪馆。

天气还很冷,孟之云穿了件长及脚踝的羽绒服,愈发消瘦,整件衣服像是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她露出一小截手腕,几乎只剩下了一层皮,青色的血管凸起在手背上,埋着滞留针。

从肿瘤医院到殡仪馆,走二环高架,半小时就能到。我看孟之云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怕她难受,所以开得很慢。

到了殡仪馆,负责人陈师接待我们,我和郝玥扶着孟之云往里走。

协议之前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今天孟之云来签字,说明是她本人的意愿,火化后的骨灰由殡仪馆交给我们,不返还给家属。当然,给家属看的这个委托书只说由殡仪馆秘密处理,并不会提到我和郝玥。

陈师话不多,做事很稳妥。他怕到时候家属情绪过激,让孟之云提前写好了一封遗书。到时候,尸体火化完,殡仪馆就交给家属这份当事人签署的委托协议和遗书,骨灰则交给我们。

陈师之前一直拒绝我们,哪怕郝玥托了关系都不好使,说没法跟家属交代。后来,我们给他讲了孟之云的事,孟之云也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终于被打动了。

处理好这边的事情,陈师送我们出去,在大门口,孟之云礼貌地跟他说:“谢谢您,再见。”

陈师摆摆手:“说再见不吉利,慢走。”

烟花制作和殡仪馆的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我们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得空的时候,我们会去医院看看孟之云。

成都的冬天阴冷,很少见到太阳,偶尔天晴的时候,孟之云喜欢起来在窗边坐坐。阳光洒在她脸上,可以看见一层细小的绒毛,掩盖了憔悴。我会陪她坐坐,郝玥坐不住,自告奋勇地跑上跑下,取药,拿化验单。

回来郝玥偷偷跟我说:“我怎么觉得这个楼里,得个癌症比得个感冒还常见。”

后期的时候,孟之云非常疼,我几次看她生生地痛晕过去。肖泽去找医生,说:“我们用最好的药,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她能活下去。求求你们,请你们竭尽全力救她,我谢谢各位了。”肖泽在办公室里,给每一个医生鞠躬。

但是孟之云这种情况,哪个医生都不敢随便用药。特效止痛药,像吗啡和哌替啶一类的,会透过胎盘屏障,对胎儿产生影响。医生只能选一些普通的止痛药,例如曲马多和双氯芬酸钠,而且使用都慎之又慎,谁都说不好对胎儿会不会有影响。

普通止痛药的效果不太好,孟之云很少叫痛,这次痛极了,咬紧牙关发出一些无意识的呻吟。肖泽不在,我去帮她取药,因为害怕人多的封闭空间,选择从楼梯走。在转角的时候,看见了肖泽,他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我默默退了回来。

孟之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肖泽也是。

她的父亲来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头发花白,背挺得笔直,眉头有很深的“川”字纹路。他不太说话,甚至不坐在离她近的位置。但我看到,在孟之云没注意到的时候,他总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她。

孟之云把家里的钥匙给了我们,之前她自己已经收好了大部分东西,我们再去做一些细致的收尾工作,帮她再整理一些私人物品。

在她好一些的时候,我们给她汇报这些事情的进度。她点点头说谢谢,拿着手机把自己的网络社交账号也挨个注销了。

做完这些,她倚在床头,轻轻闭上了眼睛,眼睫毛颤动,像是很放松,又像是很失落。过了会儿,她睁开眼睛,眼神特别清亮,她说:“什么都安排好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希望他忘记我,忘得干干净净的,重新开始生活。但偶尔,我又会想,希望他不要忘记我……”

那一天我特别难过。回去的时候,我问郝玥,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应该帮她留下些什么东西?

郝玥说我太容易被别人的情绪左右。我们签的委托协议代表了委托人的意愿,我们要做的,就是按协议办事,把事情办好。不要依照自己的想法,感情用事,擅自修改任务内容。

我没有反驳,理智上我知道她说得没错。

我暗自祈祷,希望孟之云能撑到预产期,把孩子生下来,可以再多一些时间,和肖泽在一起……

可惜,天不遂人愿。三月初的时候,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孟之云撑不住了,提前进行剖腹产,产下一名女婴。婴儿重4斤7两,除了比较瘦弱外,还算健康,只是由于早产,一生下来就住进了保温箱。

我不知道孟之云有没有见过孩子,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消息时,我还是懵了。愣愣地站着,脑袋里闪过无数画面,郝玥过来抱了我一下,我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过了好一会儿,郝玥才拍拍我说,“别哭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我们分头行动,郝玥赶去医院,处理后续的事。我则拿着孟之云家的钥匙,去清理遗物。

我从孟之云家里搬走三个大箱子,关上门的时候,这个家里属于孟之云的部分就都被我带走了。

郝玥还没有回来,我清理了三个箱子里的东西,里面都是她的私人物品,衣物、饰品、书籍、笔记、唱片、相册、毛巾、牙刷……我一件一件地清,从中可以凑拼出很多记忆。

她的衣服多是职业装,黑白灰是主色调,但偶尔也有两件很清新的粉色、蓝色。她喜欢读黑塞的书,一本《悉达多》已经翻得很旧了。她工作认真,关于工作的笔记有厚厚一大摞,都还是手写的。她爱听摇滚乐,有黑豹乐队的绝版CD和枪花的黑胶唱片……

清理完,按孟之云的意思,我把东西全部烧掉。

不过,我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一天后,郝玥回来,带来了孟之云的骨灰盒。我知道家属在殡仪馆那一关很难过,问她发生了什么。郝玥只是简单说:“场面失控,孟之云她爸差点和殡仪馆的人打起来。但肖泽看了孟之云留下的委托书和遗书,把场面压下来了,没有找殡仪馆的麻烦。我跟着他们一起离开,然后折回去把骨灰拿了回来。”

第二天,我们带着骨灰盒赶往南充市西充县。三天后,我们带着制作完成的99支骨灰烟花返回成都。

3月5日,惊蛰,春雷始鸣,天气回暖。黄历上写着,宜出行祈福,忌动土伐木。

我们提前联系了肖泽,傍晚的时候,我们和他及孟之云的父亲汇合,开了两辆车,出发去西岭雪山。正是周末,返程的车多,出城的车少。我们开了两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

成都市内不能燃放烟花爆竹,孟之云喜欢雪,又希望能离家近一点,我们就把地方选在了这儿。

这边的气温比城里低了好几度,但晚上天晴,没有风,空气很干净,还能看见星星。

99支烟花,放了十多分钟。郝玥拿着相机,拍了几张肖泽和孟之云父亲的背影,他们身前,是大片的烟花绽开。

直到最后一支烟花燃尽,肖泽满脸都是泪,回过头来给我们鞠了一躬,说:“谢谢。”

回来后,郝玥把照片洗出来,寄给了肖泽。

两个月后,我给肖泽寄去一张定制的唱片——翻刻的是在孟之云箱子里找到枪花的《November Rain》。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郝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