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朝拜
咣——
山顶上，朝拜堂的钟声敲响了。悠远的钟声穿过起伏的竹浪，唤醒了远处熟睡的人。
“哐、哐、哐。”一个身着汉服的年轻男子敲着竹梆，游走在回廊间：“起床了，梳洗时间到了。”男子踱过每间厢房，将里边的人一一唤醒。义孩也伸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起身走向旁边的梳洗间。
厢房里古色古香，几何状镂空的窗棂间，闪烁着淡淡的晨曦。四周的墙壁上，点缀着水墨扇画：有鱼戏莲叶，有牧童骑牛，有小桥流水，有飞瀑沉渊……凡此种种，让整个厢房充盈着淡雅的气息。屋中间，规整的放着一张紫檀桌案。桌案上，笔墨纸砚依次陈列，山峦状的笔架静置其上。温润的玉石镇纸下，纸香幽幽而出。
屋子里边是黄花梨木做成的床榻，瓷枕已经放归原位，丝绸绣花被也叠好放妥。只听见梳洗间水声潺潺。敲竹梆的男子将溪水闸门打开，山泉顺着搭好的竹桥，流到义孩面前的翡翠洗盆。
义孩用泉水将脸打湿，把皂角在手上抹匀，和着温凉的山泉将脸手洗涤干净。又拿出丝绸彩帕将脸手拭干。接着，义孩拿出另一丝帕，取些清盐，轻轻将牙擦拭，很快，义孩就洗漱完毕。收束好腰带衣冠，踱步出门。
厢房外，百鸟在银杏枝头和青瓦飞檐上婉转啁啾。一群长衣飘飘，发冠高立的男子聚集在银杏树下，谈笑风生。
“兄弟们，又到了我们朝拜的日子。那里就是朝拜堂，我们要在傍晚赶到那里。”敲竹梆的男子指向远处的清雾，男子们纷纷望向雾里隐约的山峦，那里坐落着朝拜堂。义孩也想看出些朝拜堂的轮廓，怎奈目力有限，不能及也。
年轻男子又鼓动大家道：“我们现在就出发。”
于是，男子们纷纷移步，走出院门，穿过一座牌坊。牌坊上面用草书提着“幻真由我”四个字。
他们先是到达一处桃花潭。潭水绿而见底，锦鲤游弋其间。桃树围潭而散，落英缤纷，百草夹杂在桃树间，新花被风一吹，或乱乱地飘在男子们的脸上，或落入清澈的水中，与锦鲤水草相映成趣。远山黛眉隐约，层次分明。远山、近潭、桃花人面，别有一番风情。
义孩陶醉在美景当中，身心舒泰。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去朝拜堂？”义孩欣赏着眼前的美景，突然问起旁边的人。
“去朝拜我们的师父啊。”另一个男子回答。
“我们为什么要朝拜师父？”义孩又问道。
“师父给我们幸福，给我们力量，使我们充盈，使我们喜乐。”男子洋溢着陶醉的表情。
义孩没有再问下去，而将眼神移向了水中的锦鲤。他的目光跟随着一只身上有一片金色的锦鲤，它游向哪里，义孩就看向哪里。“我们这样不也很幸福么，为什么一定需要师父？”他疑惑着。
“总感觉有东西在脑海里乱撞，而我却怎么也想不到它们是什么？”义孩有这样的感觉很久了。每次上山朝拜，他都会有种洪水将要决堤却被堵住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阻隔着，而唯有眼前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存在。
“不去想了，不管那是什么，都不要紧，只要眼前是如此美妙的风景就够了。”义孩这样想着。
“你喜欢桃花潭么？”义孩问刚才那个男子。
“当然，她太美丽了，这些都是师父赐予的，我们要感谢师父。”男子说着，扬起手，摘下一枝桃花，握在手中。
日渐高起，远雾也散了些，却仍然看不清朝拜堂的样子。义孩很清楚，就算没有雾，他们也看不清朝拜堂，因为朝拜堂掩映在乱竹奇树之间，只有走近了才能领略它的玄妙和奇幻。
“我觉得我们现在很快乐，不是吗？”男子问义孩。
“没，没错。”义孩顿了下，回答道，“但是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有些奇怪么？”
“有什么奇怪的，我们生在现在，享受现在，仅此而已。”男子说道。
“桃花烂漫兮，抚我双颊。
潭水清幽兮，濯我清眸。
锦鲤嬉游兮，净我心房。
百草争绿兮，清我魂灵。
乐游其间兮，忘我恣意。”
男子手执桃花，有节律地挥着衣袖，竟歌舞起来，不亦乐乎。周围的男子，也纷纷鼓掌，叫好声不绝于耳。
男子们悠然前行，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桃花潭的尽头。两丘缓缓而立，中间凹成一谷。谷口立石，名曰竹翠谷。
“真是好名字！”男子指着石碑上的名字向义孩说道。虽然义孩早已对此地了然于胸，但是他每次经过时，却也都神游其间，陶醉其中。
众人拾级而上，翠竹阴阴。这里虽是矮丘，却云雾缭绕，仿佛仙境。一阵清风吹过，竹浪层层而起，如同绿水中的涟漪，竹叶哗哗，竹茎吱吱之声，如同玉碎帛裂，天籁之音，让众人流连忘返。
雾随风动，向山下流去；众人心随身动，向着山上的朝拜堂走去。
众人的脸上都呈现着安详与静谧，偶有痴痴如刚才男子的，也吟诗简舞，相奉相承，一派祥和之气。
义孩随着人流攀登在级级石阶，不觉走出翠竹谷。
终于到达朝拜堂的山门了。
只见一座三门牌坊正立谷尾，牌坊正中，草书“拜道问礼”四字。四字周围，雕梁画栋。门下，汉白玉石阶陡然而起，蜿蜒至山后，不知引向何方。
日已中天，然而山中雾气依然很浓，日晕在白雾里隐隐约约。敲竹梆的男子这时走到众人前面，面向牌坊大声说道：“众位，请肃静，我们已进入玄山幻境，需行九九叩首之礼。”这九九叩首之理，指的是从门下第一级汉白玉石阶开始，每登九十九级，则行一叩首之礼，而玄山在每九十九级处均设有平台，供众人行礼之用。
众人收笑敛语，在男子的引领下踏石而上。长衣飘荡，高冠耸动，竹树清音，白雾绵绵。一番圣景出现在山间石级上，无人言语，更无人嬉笑，唯有安静布满了整个世界，布鞋与地面的轻擦声和着山间禽鸟的微鸣声，使得场面更加肃穆。
人梯缓缓向上，不多久便到达第一层平台。
“跪——”男子长喝一声，众人纷纷跑下，目视地面，高冠前倾，长衣后拖，宛如一个个蒲园摆在平台上。
“诵经——”男子又唤道，众人便开口吟诵。
“师父者，为师为父，亘古如一。徒儿者，为徒为儿，沧海不移。遵师命而听父训，吾辈之德也。唯师父而知天命，唯勤谨而无忧也。”
“起——”众人诵完经，男子便唤大家起身。于是众人双手撑地，缓缓起身，动作整齐如一，庄严之状让人不敢造次。
待众人站好，男子又高声喝道：“首层级，礼毕，登次层——”随着山间的回声，众人又开始向上攀登。
每个人都默数着自己所登的级数，九十九级之后，便到达另一处平台。与第一层平台的单调不同，第二层平台用汉白玉雕成两圈低矮的围栏，外圆内方。与周围山势群竹相得益彰。
“跪——”男子又高声喝道。待众人跪定，便如刚才又长喝一声：“诵经——”
“寰宇之限，天圆地方；时宙之终，一去不返。大道之存，理在其中；明理之任，在师在徒，在父在儿。”
“起——”男子喝道。待众人起来，男子又喝道，“次层级，礼毕，登三层——”又一阵齐唰唰的脚步声，大家开始向第三层平台移动。
就这样，义孩他们整整经过九次攀登，九次叩首，九次诵经，才到达他们的目的地——朝拜堂。此时，日渐西垂。
朝拜堂外廓呈圆形布局，白墙青瓦。前面一正门，两丈高，门上一楼，亦白墙青瓦，镂窗高门。飞檐峻峭，石凤立于飞檐之上，眺向远方。
堂门正上，篆书“朝拜堂”三字，与前边几处题字大相径庭。众人望着“朝拜堂”三字，安静肃穆。
忽然，堂中古筝瑟瑟，传音而出。众人侧耳倾听，似思索琴意，似陶醉琴音，众人表情各异，他们被琴声所吸引。这琴声仿佛从宇宙之极发出，永无始终，空灵悠扬，入耳而悦心，绕山而秀物。
俄尔，琴音渐消。从里边空悠悠传来一声轻唤：“徒儿们，请进堂来。”这声音中气十足，毫无戾气。众人闻听此声，纷纷整理衣冠，拍打身上几无的灰尘，在前边男子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红色的霞光将远山涂染成橘红色。朝拜堂也披上了一层红金色的外衣。银杏古柏也被霞光镀成暗金色。轻风吹过，金叶婆娑，煞是迷人。
一入堂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圆形莲池，其后是一座殿堂。堂两边，霞光沐浴下的银杏参差而立。霞光穿过密叶，在清雾中更显静谧。殿堂依旧白墙青瓦，而此时已化成金红色，四周飞檐掩映在金叶之间。透过殿堂大门，穿堂看过去，一座大殿紧立其后，形状藏在浓叶之中，不得而知。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后殿中间。一带流水，从前后两殿中间横穿过去，但流水弯曲，如同流苏，众人知道在后殿之后还有一莲花池。
一围素墙，一带曲水，两处莲池，整个朝拜堂构成“太极”之势。
橘红色的氛围中，每个人都充满敬畏之情。不仅因为将临的黑暗，更因为不远处，就是众人拿身心膜拜的师父。晚风吹过，引得无数蘸染着金红色霞光的银杏叶漫天飞舞，在师父和徒儿之间飘成一片叶墙。
“进——：刚才领队的男子高声喝了起来。”
众人纷纷颔首，两人一排站好，向着前殿碎步而进。金叶飘散着，男子们庄严地行走着，就连刚才还自在鸣叫的鸟儿也没了声音。这一刻，除了叶的飘落声，什么声响也没有，如果还有其他什么声音，可能就剩下红色霞光在墙壁上移动的声音了。
众人迈入前殿，左右两边，两方巨大的蜡烛阵列陈设着，火光随着气息流动，轻轻摇曳，闪烁着零乱的光芒。须臾，蜡阵变成两个篆体汉字——“太极”。随着队伍的前进，“太极”篆字变成两仪卦象，接着对称而出四象卦象，最后对称而出八卦图。男子们无人敢稍有分神，颔首微步，向后堂移步过去。
待众人都已到达后堂，领头男子向右踱步而出，左向立，双手置于腹前，呼吸微颤。
“抬首——观圣貌——”
众人纷纷抬头，望向在此坐定的师父。只见师父坐在硕太的蒲团上，上绣太极图案。黄发垂髫，双眼微闭，白眉绦绦。颧骨下，长须直垂，凝唇下，美髯拂颈。一身八卦仙服，手执拂尘。超然于世外。
师父的背后，四方倾斜的蜡阵依次排放。夕阳已挂山脊，烛光更加明亮起来。殿内鸦雀无声，烛光也无丝毫晃动。时空仿佛凝固了一般。
众人用虔敬的目光地捕捉着师父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表情，但师父依然泰然而坐，与世无关。
许久，师父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明眸放出慈祥却又深沉的光彩来。众人纷纷屏气凝神，准备聆听师父的训诫。
然而师父并未吐一言，而是将头转向他左侧领头的男子，点头示意，男子领会意思，又转向众人，高声唤道：
“阅天书——”
于是众人将目光移至师父背后那巨大的四方蜡阵。
师父将手中拂尘轻轻一挥。四方蜡阵便开始发生变化。阵中蜡烛或明或暗，形成不同的二维编码，四方蜡阵共形成四组二维编码。蜡烛明暗，天书呈现其中。众人的目光无不汇聚在四方天书之上，每个人的眸子里都变幻着不同形制的蜡阵。变幻持续着，夕阳已没山中，外面黑了起来。唯有师父身后的蜡阵，在明暗之间，输送着宇宙机巧，八荒奥妙。
正在大家专注阅阵之时，蜡阵忽然全部熄灭，唯有屋外没有黑透的天空透出些许灰光。然而，众人并没有因为突然降临的黑暗而有一丝一毫的胆怯和畏惧。相反，他们都沉着静立，凝眸视前，毫无慌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所有烛光重新燃起，大殿中的黑暗被烛光驱去。在安静的烛光中，师父默坐薄团，凝视前方。
“听训诫——”领头男子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众人纷纷调整站姿，变得更加虔敬，准备聆听师父的训诫。
“徒儿们——”师父微动双唇，终于开口了。
“夫宇宙大荒，无始无终，无外无内，无喜无悲。现时为真，此刻为实。未见之为虚，见之则为实。太极忽生，又生两仪。两仪之下，万物可生。”
“……”
“为师可耳提面命，为父可言传身教。吾赐汝以乐境，吾赐汝以清心。此世彼界，皆存于吾心，亦皆存于汝心。随汝师夫，可得永生，可得永死，可存于天地之间，可幻灭于光阴之隙。”
“……”
“徒儿们，请慎思师父之训，慎行师父之诫。”
“落夜——”师父双手伸向天空。头也随手抬了起来，似乎要包揽天地。
“咣——”钟声再次敲响，绵延整个世界。
众人安详而立。
瞬间，蜡阵、大殿、银杏……周遭一切，乃至义孩、众人、师父都化为满天闪烁的星光，忽明忽暗，旋转汇聚，在一阵强烈的闪耀中，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