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前尘往事成云烟
又是一年寒冬腊月,骤雪初歇,越明山一片银装素裹。放眼望去一片素白,似乎整个天地之间,再无其他颜色,唯有这纯白,遮掩了世间一切的痕迹,罪恶被洗涤,污浊被除去,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创世之初,宁静而祥和。
歌尽立于院中,正欣赏着初绽的红梅。跟随杨阁主多年的殷言门主突然亲自前来,代阁主相邀至中厅小叙。
杨阁主平日甚少直接叫歌尽前去,这样让殷言门主亲自前来,更是不多见,歌尽虽是依言而行,却一时未想明白。谢过殷门主,径直向前,穿过回廊,只见中厅前一群杂役们正在张挂大红灯笼,说说笑笑甚是喜气。算算日子方才了然,今日是腊月二十三,自己的生辰。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歌尽进了中厅,厅内火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歌尽进入内室,只见杨景峰坐于案前,正在把玩着一只手环。歌尽见了礼,顺着杨景峰的手势坐于案边。
“外面冷,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杨景峰将案边的茶推了推,顺势将手中手环放回匣中,递到歌尽面前,“看看,可还喜欢?”
歌尽放下手中茶盏,拾起一只玉镯细看,那玉镯触手温凉,几乎看不到什么瑕疵,淡淡的紫色甚是均匀,紫得仿如流水,似是下一瞬就会流动起来。歌尽浅笑:“很漂亮,谢谢杨伯父。”
杨景峰看着她,不由微笑:“你喜欢就好。不知不觉,小歌尽已经这般大了,想当初我把你抱回来时,你才这么长。”说着还用手比了比,“岁月催人老啊,这一晃眼十几年就过去了,有……大概十四年了吧,你出落得愈发像你母亲了。”
歌尽抱着茶盏,听到最后一句,心里蓦地一紧。
母亲。
这是这么多年来杨伯父第一次主动跟自己提起了这个词。母亲,自己刚开始是没有任何想法,每天没心没肺,乐得开心。逸天哥和逸彬哥也都没有母亲,自己并不觉得有任何的不对。后来,渐渐长大,才知道每个人都是有母亲的,便开始自己想象母亲的模样,她是不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或者是个行走江湖的女侠客,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可是仅仅限于想象。她很想,但是她不敢来问杨景峰,她不知为何不敢,真相离自己是那样的近,可是,她就是没有这个勇气,只是单纯地徘徊在自己的想象中,寂寥又满足。歌尽抬头,望着杨景峰:“我,母亲?”
杨景峰点点头,自另一木匣中取出一卷画轴。那纸张微微泛黄,雕刻着岁月的痕迹,不过看得出,主人保管得很是用心。杨景峰缓缓展开,只见画中是一妙龄女子,眉眼淡淡,自成一种风韵,柳眉细腰,青丝如瀑,一双长眼含情脉脉,似乎就望着前方。自是极美,却又不似寻常红尘中的美,带着一丝淡然出尘之意。歌尽自问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的女子,一种大胆的猜想在心底默默涌上,是了,那眉眼可不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歌尽的手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轮廓,“杨伯父。”却也只是说出了这三个字,嘴唇不由抿了起来,那是多少次自己在脑海中勾勒出的人,此时,虽然只有一幅画,却是如此的真实,从未有过的真实。看着画中人,歌尽觉得自己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见到了那个仅仅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的女人。
“这是你母亲十七岁那年,也是我为她画的最后一幅画像。”杨景峰淡淡道,似乎刻意掩饰着内心的激动,“我近些年来忙于阁中事务,当真是对你多有疏忽。我总想着,等这段忙完,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忙着忙着,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你一定对你的身世十分好奇吧。”歌尽点了点头,杨景峰笑笑继续道:“如今都已及笄了,很多事情还是说与你的好。其实,你母亲当年有所托付,不过我觉得,还是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一个人,总得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你母亲,闺名李羽灵,是前朝平津侯之女,平历十九年嫁入前朝安陵丞相府,平历二十一年生了你,平历二十三年,大齐国破,皇族宗亲,尽皆殉难。你母亲将你托与我之时曾言,自当日起,你与前朝再无任何瓜葛。杨伯父不会强迫你怎样,不过我总还是希望你能够遵从母命。算来,你虽是皇室宗亲,却无皇室血统,只是丞相正妃为秦安公主,你才算是皇亲。你母亲是平津侯庶女,你是丞相庶女,万万没有必要去趟这趟浑水。你母亲已然以身殉国,为的就是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歌尽摇了摇头:“我从未想过这些,即使是今天知道了,也不做他想。毕竟这么多年来,越明山才是我的家。前朝,太过久远,我根本不曾见过。知道了,便也过去了。”歌尽只觉心脏砰砰跳动,全身似是有些颤抖,多年尘封的秘密一朝揭开,带来的有茫然,有激动,更有无措。歌尽强自稳定心神,思绪万千,竟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见杨景峰慈爱微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样就好。”杨景峰小声呢喃着。
歌尽思绪渐渐清明:“那,我父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歌尽望着杨景峰。
杨景峰缓缓摇头:“我与你母亲自幼交好,但我与你父亲素未谋面。只听过些传言,不过那时大齐气数将尽,当权者哪有太得民心的?不过你母亲嘛……”杨景峰停了停,眸光中闪出几丝少年时特有的精光,眉眼也温柔了不少,抵消了眉眼间些许冷硬,“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过,很粗心,武艺平平,就喜欢行走江湖,做个大侠,可是走了很多年,还是没做成大侠。对了,她弹琴特别难听,有一次,她为了让我听她弹琴,把我绑在树上,弹了整整一天,连饭都不给吃……”杨景峰笑意渐浓,眼中透露着许久不见的英气与活力,好像是回到了曾经年少的时光。杨景峰看着歌尽,暗想,命运多么奇妙啊,当年自己未曾娶到心爱的女子,经年之后,丫头虽然不在了,歌尽却能够陪在自己身边。杨景峰心思一转:“歌尽,你已经及笄了,有没有看上哪家公子?杨伯父替你做主。”
歌尽本来沉浸在自己母亲的生平的心情被杨景峰这一转生生打断,脸刷地红了起来:“杨伯父,这个,不急的,不急的。”
杨景峰笑笑:“你看天儿如何?你们自幼青梅竹马,年纪也刚刚好。天儿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小歌尽想想他为何尚未婚娶?”杨景峰看着歌尽,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个清冷的背影。“景峰哥,此生无缘,但求来世。”心倐地揪了起来。
歌尽的脸颊愈发红润。想到了及笄,想到了嫁人,想到了美美的凤冠霞帔。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女会无一丝心动。想了想杨逸天,心中满满的暖意,却忽然想到了杨逸彬,心骤然一空,就那么沉了下去。若是应承下来,逸彬哥又该如何自处?自己已然疏远逸天哥,歌尽一直觉得与逸彬哥才是一般存在,可是今日杨伯父说逸天哥要娶自己,是那个自己一直仰望的逸天哥。愁肠百转,歌尽看了看杨景峰,心下一横:“杨伯父,我还小啊,再等等好不好?”
“好啊,歌尽想等等,也不急在一时。越明山就是你的娘家,将来,伯父一定亲自送你出阁。”杨景峰收殓情绪,眼中流露出慈爱。
回房的路上,歌尽一直在想,是真的吗?自己的身世,杨伯父要逸天哥娶自己,杨伯父并没有像逸彬哥说的那样,他是对自己好的。可是,逸彬哥似乎也没错,不论怎样,阁主之位只有一人,所以……歌尽摇摇头,这么好的一个日子,何必去想那些琐事。她举起左手,那紫玉镯映着阳光泛出柔美的光影。好漂亮的手镯,歌尽心中暗道。
阳光正好,照耀在越明山上,照耀着皑皑白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年关将近的喜气渲染着整个越明山,整个大楚。光风霁月,盛世清明,百姓平安喜乐。
回到房间,歌尽立即掩门,额头贴在手背上,整个人微微喘息着,右手颤抖覆上胸口,感受那猛烈的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歌尽稍稍平复了些,便倚着门缓缓蹲在地上,双手习惯性地交叠在胸前,些许凉意令歌尽清醒了些,是那紫玉收环。歌尽把它握在手中,轻柔地摩挲着,脑海中浮现出了那画中之人,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衣衫……歌尽止不住颤抖着,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呢喃:“娘。”。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字眼,自己却只能在心中默念,即使千千万万遍,终究,竟没有一次能喊出声来,只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默默在脑海中勾勒着,未曾见过的,她的容颜。
良久,歌尽扶着门站了起来,走向案前,铺纸研磨,提起笔饱蘸了墨汁,却又一次次放下。她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那般清晰,却又那样模糊,那样真实,却又是那般的遥不可及。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出一排浅淡的痕迹,渐次散开,有几滴连在了一块儿。歌尽随手沿着滴落的墨汁描了一幅墨梅,搁笔微微点了点头,嗯,总算看得过去。
歌尽起身抻了下腰,开窗看了看天色,大约已过午时。跟王婶要了一碗羹汤,执了剑,慢悠悠逛荡到了后山。看着天地间一片雪白,心思似乎也淡了许多,只余一片宁静。蓦地,在寂静的山林中,歌尽听到了一丝轻微的呼吸声。那呼吸稳健悠长,想来此人内力不浅。歌尽握紧了剑,循声而去,望见一人一身天蓝长衫,抱剑斜倚着一棵树,双目微合,不知在想些什么。再走近些,细看那身形,是杨逸彬无疑。
歌尽此刻心情大好,走路都轻盈了许多,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正欲从杨逸彬身后突然跳出来,却见杨逸彬猛地转身,利剑出鞘,剑光冷厉,直向歌尽袭来。歌尽下意识提剑格挡,未及拿稳,已被杨逸彬一招震飞。下一招接踵而至,寒气裹挟着杀意,直冲歌尽面门。歌尽屈伸后仰,反身一踢,欲将杨逸彬手中长剑踢飞,只见杨逸彬稳稳躲过,顺着剑势,向前两步,转身站定,挽花收剑,一双硬朗的眼稍显邪气,坏笑着看着歌尽。
“逸彬哥,试探我武功也不需要这样吧。”几招过后,歌尽体内真气翻涌,脸颊有些泛红,因气恼,小嘴也微微撅着,看起来甚是娇俏可爱。杨逸彬剑眉微挑,对着歌尽笑得邪魅,一手将仍旧躺在雪地里的歌尽提起来,自怀中拿出一根簪子,在小歌尽面前晃过来晃过去,簪子上的流苏轻摇,映着阳光,闪耀着淡金色的光泽。“李大小姐啊李大小姐,你可终于长大了。”
小歌尽调皮地抢过簪子,放在手中把玩着。那簪头是一朵半开的紫薇花,由翠玉雕成,色彩明暗错落,花上落着一只金丝缠绕而成的蝴蝶,双翅微张,蹁跹欲飞,极是逼真。顺着蝶尾,垂下几道长长的流苏,由金丝盘绕而成,配着蝴蝶落花,整支簪显得灵动得很。小歌尽欢欢喜喜地抚过那碧玉紫薇,将簪子放在头上比了比:“逸彬哥,好不好看?”
杨逸彬就着小歌尽的手替她将簪子戴上:“嗯,不愧是我的眼光,果然不错。”杨逸彬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歌尽一面捋着流苏,一面翻了杨逸彬一个大大的白眼。
落日西斜,二人踏着暖黄的光晕一路回到中厅。杨景峰与杨逸天已然坐于桌前,正谈论着什么,见他二人前来,杨景峰招了招手,喊了小童传菜。
小歌尽依例坐在杨景峰对面,杨逸天右手边。见到杨逸天,歌尽脸色不由有些尴尬。倒是杨逸天,面带微笑,仍是一如既往:“数月未见,想不到小歌尽又长高了。”说着下意识伸手想捏捏小歌尽的脸颊,被小歌尽不着痕迹躲开。杨逸天好不尴尬,顺手抓了块儿米糕放在小歌尽盘中,“天香坊的米糕,刚刚才带上山,你最爱吃的。”杨逸天努力微笑着。小歌尽偷瞄了一下身旁的杨逸彬和杨景峰,前者自顾自吃菜,后者自顾自喝酒,她只得干笑两声:“谢谢逸天哥。”
话虽是回得不冷不热,却见杨逸天笑得愈发灿烂,整个人似乎都轻快了许多。“今天是年前天香坊开门的最后一天,得亏我今天刚好回来,要不然小歌尽想吃就得等到明年了。”迫不及待似的,杨逸天起身抱了个匣子过来,那匣子是长方形的,红木质地,规规整整,打磨得微微发亮。“小歌尽,来,看看合不合心意。”杨逸彬闻言抬头看了看杨逸天,又看了看歌尽,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不时又往木匣这边瞟一眼。杨景峰一面吃饭一面小酌,神色淡然,不知是不是在关注着这边。
小歌尽笑笑打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柄长剑。剑鞘是木质的,打磨得精细光滑,表面有些泛红,看起来像紫檀质地,靠近剑柄处包了一小段黄金,上面画着个太极阴阳图。剑柄上包裹着兽皮,看不出材质。整把剑长约三尺一寸,比普通的剑略窄些,剑柄上拴着紫色剑穗,剑穗上绑着一颗白玉平安扣。歌尽双手拂过剑身,将剑自匣中拿起。
起身,拔剑出鞘,随手挥舞了几下。那剑要比寻常的剑轻得多,极为称手,连杨景峰都难得抬了此头,赞了声:“好剑啊好剑。”只见那剑剑身轻薄,在烛火的映衬下闪耀着森然的冷光,剑身中间有一条极长的血槽。整个剑身银白中微微透出青黑,必是千锤百炼方得,挥舞之下破空声铮然,自是难得一见的宝剑。
“如此宝剑,逸天哥费心了。”歌尽淡笑,坐会椅中,欲将剑放回匣中,却见剑柄与剑身连接处镶嵌了一块儿红色宝石,周围以金银相称,而剑鞘另一面包金处,赫然用篆体书写着“长歌”二字,自己竟是忽略了剑的另一面。歌尽摸摸那宝石,手顺势摸上剑穗,那白色平安扣触手温凉,细腻柔滑,不知逸天哥为此耗费了多少心血……杨伯父还问自己要不要嫁与逸天哥……思绪刚刚飘远,眼角突然瞥见了逸彬哥铁青的脸,赶紧悻悻将剑放入匣中。“长歌当哭,谢谢逸天哥。”
杨景峰玩味地看了小歌尽,又看了看杨逸天,笑而不语。杨逸天温柔笑笑:“嗯,长歌当哭,许久不见,歌尽还是大有长进嘛。”杨逸天搔搔头,又笑着说:“此剑名曰玲珑,怎么样,好不好听,是逸天哥我取的哦。”杨逸天难得露出了一脸“我等不及了,快来表扬我”的神情,幸福得像个孩子。
“嗯,很好听,很不错。”歌尽笑答,看看杨逸天一脸喜悦,又瞥见杨逸彬面色不善,讨好似的,往杨逸彬盘子里放了块儿肉,“逸彬哥快吃,这个好吃。”
杨景峰抬头,把整个米糕盘子推到了小歌尽面前:“你也赶紧吃吧,瞧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杨伯父还是您先请。”说罢盛了一碗甲鱼汤恭恭敬敬地摆在了杨景峰面前,配上了一个正经的“请”的手势。
杨景峰嘴角缓缓弯起了一个弧度:“嗯,总算是长进些了,待到明年,我便亲自教习你,还有你的剑术。”杨景峰敲了一下杨逸彬的头。杨逸彬的手摸着刚刚被父亲敲过的地方,头猛地一抬,眼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
小歌尽瞬间展颜,起身一揖:“谢谢杨伯父。”杨景峰挥挥手示意她坐下:“丫头,虽说找了师傅是想让你们知书达理些,不过我们总归是出身草莽,对于那些骚人之风,自是不必太过依从。”
歌尽喜滋滋称是,低头夹了一块儿早已魂牵梦绕了多时的米糕,大快朵颐,杨家兄弟也附和着称是。推杯换盏间,杨景峰一时兴起,竟破天荒地给小歌尽递了一杯酒。说来这么多年,小歌尽想喝酒的心思倒是起了不少回,但上有杨伯父拦着,下有逸天哥、逸彬哥拦着,终究没一回能遂了心愿,如今这酒已被杨伯父递到眼前,又岂有不喝之理?歌尽收敛着笑意,一本正经地接过,还学着别人的样子举了举,方才放在唇边。那酒是陈年的女儿红,浓厚香醇,歌尽略一沾唇,一脸心驰神往瞬间烟消云散,水灵灵的小脸皱成一张苦瓜,直呼辣,引来一旁三人不厚道的一阵嘲笑。
一顿饭,几个人就这样不尴不尬,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吃边聊,直聊了一个多时辰方散。
杨家父子微醺,歌尽独自抱着剑匣往灵羽楼的方向走。那剑匣看着不大,抱起来却委实沉重。只是歌尽对那玲珑剑喜欢得紧,终究是难以舍下这剑匣,吃力地抱着,整个人由于重心不稳走得歪歪斜斜。
皓月当空,月光清冷,幽幽落于越明山间,普照着整个尘世。光秃秃的枝桠上落了雪,映着月光隐约有些发亮,绝美不似凡世。一阵风拂过,枝桠轻轻摇摆,新雪簌簌下落,落在颊边,隐约有些许凉意。山间不时传出一声不知名的鸟兽嘶鸣,回响在山谷之间,哀转久绝,令人不觉徒添惆怅。
歌尽一步步踏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是夜,静谧而苍凉。
回到灵羽楼,歌尽吃力地将剑匣放在案几上,重重地吁了口气,小心翼翼打开,那玲珑剑就那样躺在匣中,安静得不似杀伐之物。歌尽将它执起,出剑,那剑鞘是木制的,出剑几不可闻,全然不若一般钢铁剑鞘那般会发出近乎刺耳的摩擦声,甚是隐蔽,甚是适合偷袭。歌尽暗想,随手舞了套镜花水月。房里虽然不大,难以舒展,歌尽仍能觉得那剑身极是轻盈柔韧,趁手到几乎与手臂融为一体。歌尽甚至隐隐觉得自己的剑术已然上了一个台阶,几乎马上就可以一个人行走江湖,成为一名女侠,除暴安良,被整个江湖拥戴,成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江湖传说,然后用整个后半生深藏功与名……
当晚,歌尽躺在床上,透过窗缝数星星,数到一半,翻了翻身,下床取了那把剑复又躺下,方才安然睡去,嘴角还沁着一丝笑意。
次日,歌尽起了个大早。卯时便至院中演练起剑法,一剑一剑出手果决,身法灵动,一招一式剑气磅礴,卷起千层雪。那积雪随着剑气翻卷而上,再纷纷扬扬洒落,歌尽兀立雪中,剑意翩然,佳人若仙。
一招繁华三千,剑势大开大阖。歌尽着了紫衣,配着火红的梅,纯白的雪,自成一道风景,赏心悦目。最后一剑刺出,整个人便如风一般向前跃出,衣袂蹁跹。这一剑,极稳极快,气息沉静,出其不备,俨然略有大家之风。却可惜攻势太猛,孤注一掷,周身也是空门大开,破绽无数。忽闻脚步声起,一股劲力自右侧凛然而至。歌尽屏息凝神,剑势已出,再无转圜余地,情急之下,歌尽侧身翻转,用尽全力向左侧开两步,堪堪避过那股劲力,同时改刺为砍,将剑平平从身前划过,人再向后退了两步,来人闪身躲过一招,后招随至,击向歌尽下盘。此时,歌尽已然看清,来人便是杨景峰,一面笑着喊了声“伯父”一面顺着招式继续向后退。
杨景峰一招未落一招又起,沉声道:“不许退,接招。”歌尽侧身一闪,身形飘摇灵动,剑锋呼啸而至,却在剑势将尽处斜劈下去,直取杨景峰下盘。杨景峰以剑鞘相击,反手转身,四两拨千斤拨开歌尽全力一剑。那边歌尽,只觉得虎口有些发麻,赶紧站定,调整内息,握剑的手紧了紧,踏出七星步,手上虚晃一招,矮身侧踢。只见杨景峰踏出两步,剑鞘轻点,歌尽只觉身上一痛,跌坐在地上,剑也脱了手。
“不错,大有长进。只是这剑……记住了,一个剑客,剑就是他的命,不管情势如何,剑是万万不可脱手的,剑在人在。”杨景峰一边说着,一边拔剑,舞了一招之前歌尽舞过的繁华三千。不若歌尽那般轻巧灵动,整个剑法更偏向于沉稳大气,舞起来不疾不徐,少了些华丽,多了些杀意。最后一剑,迅捷勇猛,攻守兼备,剑势一尽,人也站定,挽花收剑。“看清楚了吗,丫头?练武为的是保命,可不是拼命。莫要留了空门,给了对手可趁之机。”
歌尽看着杨景峰的繁华三千,只觉得甚是赏心悦目,那步法,那身形,还有那一头乌发。歌尽看过去只觉得恍惚一个少年模样,全然不似一个已逾期不惑的老人。杨伯父的剑势凌厉,剑意舒展,劲力沉稳却又狠辣利落,以自己的修为看来自是全然寻不出破绽。歌尽看着杨景峰,重重地点了点头,手习惯性地在剑穗上画着圈圈,心中暗想,还要过多少年我才能练成杨伯父这般……
杨景峰摸了摸歌尽的头:“来,再试试。”
歌尽走了两步,站定,深吸了两口气,猛地拔剑,顺着拔剑的势头强攻,转身后退,再反身一刺,身形飘逸,招式顺畅,颇有些杨景峰的影子。最后一剑犹如惊鸿掠影,猛然刺出,回身。虽是不能尽善尽美,破绽,却也是少了许多。
挽花收剑,歌尽蹦蹦跳跳走到杨景峰面前,“杨伯父。”笑得很是灿烂。杨景峰拍拍手:“嗯,有悟性,不光有悟性,而且比起以前还勤奋得很。记着当年刚把你送到师傅那儿时,你就知道喊累,学不出个样子,一天到晚只想着吃。”杨景峰伸出手比了比,“那时候你大概这么高,整个人胖成个团子,嗯,好像还黑不溜秋的……”
“杨伯父。”歌尽赶紧撒娇,打断了杨景峰的回忆,“逝者如斯夫,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
杨景峰笑笑,听出歌尽害羞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带着歌尽一边往里屋走一边笑道:“学问上也长进了不少,你已经这般大了,也是时候下山历练历练了。”
歌尽怔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眼里瞬间漾出一抹惊喜之意。“下山,此话当真?”歌尽勉强压抑着笑,却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狂喜。
杨景峰在歌尽脸上捏了一下:“自然当真,早知道你们几个小鬼在山上待得不耐烦,平日里,明着暗着下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今日就这般高兴?”
歌尽随着杨景峰坐下,抿抿嘴,殷勤地倒了杯茶,递到杨景峰面前:“杨伯父,喝杯茶,润润喉。”待杨景峰接过便接着用食指搅动着剑穗,眼睛小猫一样注视着杨景峰。
杨景峰抿了口茶,又放下,道:“明年三月,你便和天儿一道去江南走一遭。”
“江南?”歌尽反问。
“对,今年三月十八,无妄谷殷老谷主六十八寿辰,重光阁便由你二人前去。”杨景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好,你们可以早些下山,一路游山玩水过去,阁中无甚要紧之事,你们也不必拘着时日。”
歌尽笑着把头点得如捣蒜一般,适逢王婶送了些清粥、小菜过来,歌尽赶紧盛了碗粥放在杨景峰面前:“杨伯父,饿了吧,喝粥喝粥。”
杨景峰瞥了歌尽一眼,摇摇头。接过粥,搅动了两下,叹道:“唉,女大不中留啊,一说下山,你魂马上就飞了。记住了,一路上怎么疯都行,到了无妄谷,总还是要有些姑娘家的样子。”
歌尽表示赞同:“嗯嗯,放心吧,我不会丢重光阁的脸的。”歌尽说着,给杨景峰夹了些小菜,努力做出一副乖巧模样。
“年关将至,你正好趁这些日子好好休息休息,下山之后虽是游玩,毕竟舟车劳顿,就难得好睡了。记得要跟紧天儿,江湖险恶,你一个女娃,莫要走丢了。越明山在江湖上虽没什么死对头,不过名门正派,难免会被那些宵小匪类觊觎,出门在外,你总归是要当心些。对了,还有除夕家宴,越明山众弟子无故不得缺席。”杨景峰再度嘱咐一番。
歌尽抱拳做行礼状:“谨遵杨伯父教诲。”
“你这个丫头。”杨景峰无奈摇头。
歌尽直把杨景峰送出灵羽楼,斜倚着栏杆,一直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便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懒地靠着,脸上一贯的笑容也敛了去,露出一副清冷面孔。为何,去无妄谷贺寿杨伯父要自己与逸天哥同去?让逸天哥和逸彬哥同去岂不是更合适?逸彬哥是否另有任务?